笔趣阁 > 蝶衣文集 > 百感集故乡行

百感集故乡行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以前,当有人问起故乡,心里总不免茫然。

    故乡,是一个萦绕于心,意识却相对模糊的所在。

    故乡,那里有我最亲的亲人:年轻时性格暴躁老了又无比慈祥的老父亲及任劳任怨的继母、从小感情深厚却常常因观点相左而拌嘴的弟弟、乡下的姨妈和两个舅舅及他们的家人

    还有,山坡小路旁母亲的坟茔。

    故乡,是一个生我,却不养我的地方。从小到大,我就随父母四处漂泊,关于那片土地的记忆,如一面打碎的玻璃镜子,在岁月中里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芒。相当长的日子里,我并没意识到,这些零星的碎片,其实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1月10日,终于又踏上了这片久违的土地。8天时间,马不停蹄地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行程紧凑,步履却是缓慢的。一路经过的那些地方,让我拾掇回童年和少年诸多的印迹,也很大程度弥补了多年亲情的缺失。

    跪在母亲坟前,点上香烛,一边烧着纸钱。姨父和大舅对我说,你要一边烧纸一边对她说话,这样她收到你的钱心里才高兴。他们说,上次我弟弟来这里,还让他们暂时回避,说是要一个人安静地和妈妈说说话呢,还在坟前唱了歌。

    我不想说话,并非无话可说,而是说不出来。我认为死人和活人之间,是可以用心灵来沟通的,母亲知道我要说的。当我想说话的时候,突然发现喉咙有些哽咽。我对姨父、大舅和表妹们说,你们不用走开,在旁边就可以了。

    我对母亲说,妈,我回来了!

    突然泪如泉涌,毫无征兆地哭了。整整17年过去了,在她坟前,我竟然伤伤心心地哭了。小高跪在一旁,也跟着哭了。她说,看见我哭,她也忍不住哭了。她是第一次见我掉泪,后来她说,怎么我哭起来跟她一样呢?

    或许,这种情感,在心里已压抑很久,突然间释放了出来。

    我乡下的长辈们,他们都老了。

    见面之前,大舅已经无数次表达了对我这个外甥的想念,他对我的表妹们说,我想小峰啊!见他一面,我这辈子死都可以闭眼睛了!他的话让我感到愧疚。上次见他,是2000年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匆匆一别,转眼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

    见我挎个照相机,大舅对我说,小峰啊,你给舅舅拍张照片吧,我死了好用作遗像。

    这话让人觉得怪怪的,他的眼神,却是平静、温和的。大舅一生苦命,受过的苦超出常人想象,直到近几年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但从他嘴里,却没有任何怨天尤人的言语,反倒是充满感恩,感谢我的母亲曾经给他的帮助,感谢我这个外甥对他的爱护,甚至感谢党和政府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发现,我乡下的亲人,他们是不避讳死亡的。我给大舅拍了照,也给姨妈拍了照,给姨父拍了照,还给他们乡下另外两位古稀老人拍了照。他们的眼神,都是平静、温和的,也是通透的,如夕阳西下,散发着金色的光华。

    几十年前,我的亲外公是远近闻名的地主。至今还能见到当初的大宅子,那长满青苔的宝坎、高耸的石牌、宽敞的庭院、窗户房梁上精致的雕花,无不显出当年的尊贵的显赫。外公是知识分子,却是个只知埋头拉车,不懂抬头看路的人,年轻时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员,在外挣了钱,衣锦还乡,回来买了块地,修了个宅院,还没享受几年,全国就解放了,这么稀里糊涂就成了地主。小时,记得那些当地的老人回忆,外公是个忠厚人。荒年时,他开仓放粮,救济乡亲。那些穷苦乡亲排着长队去他那里领米,有些人贪便宜,领了米,回家倒进盆里又来排队,他也不加辨别照给不误。外公因此得了个绰号:韦瞎子。就这样一个老好人,在后来文革运动中,却遭到残酷镇压,以至被活活饿死。由于生活艰难,外公不得不忍痛将最小的两个儿女送给别人抱养。大舅说,母亲抱养出去时“已经能拿起一把锄头了”幺舅抱养出去时,还在吃奶。为此,母亲恨了自己亲身父母一辈子。其实,母亲和幺舅,都去了很好的人家,两家人对他们都很好,尤其是母亲,后来还进了石油部门工作,生活最艰难得那些岁月里,除了婚姻不幸,她是几个姊妹中过得最好的,因此也时常给乡下的姊妹们许多帮助。母亲恨了外公外婆一辈子,死了,终于也埋在了故乡的土地,和她的父母永远在一起了。

    当年,白果乡有三个望族,吴家、陈家和韦家。相比之下,吴家比韦家和陈家要显赫得多,不仅有好几处宅子,甚至还有一个大大的宗族祠堂。而今,外公的宅院还算勉强保留了许多,而吴家的那些气派得多的大宅子,如今仅剩下一个高大的石头门牌。那高高的石牌上,还抒写着“忠厚培基”四个遒劲的大字,落款“吴克之”想必是当年吴家的某个最有威望的长辈题写。这令我无限感慨。徜徉在竹林掩映的残垣断壁间,我想象着他们当年的辉煌与气派。想起李白的一首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无论你当初拥有的一切是经过多少辈人的努力,上天要将他夺去的时候,一下就全夺去了,无论你心里有多大的冤屈,多大的悲愤都无济于事。变天了!乾坤翻转了!任何的反抗都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这就是命运,谁也无法逆转的命运。

    在乡下,时间会突然慢下来。乡下的亲人们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原计划只回来四天的,结果一下就呆了八天。我也索性啥都不想,听天由命吧。当你慢下来,你会发现,时间也慢下来等你。人生就是赶路,快一点慢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终点不都是一样的吗?

    我大舅家的上门女婿是个泥水匠,修这幢两层的房子,已经修了整整8年。所有一砖一瓦,砌墙上梁全是一个人完成。打几个月工,挣点钱,就回来买材料修房子,修一两个月,钱花光了,又出去打工挣钱,挣几个月,回来又接着修整整八年了,所有奋斗,都只为一个房子,房子还没完工,他们已经自豪地说:“明年,明年,房子就完工了,你们回来就有好房间住了!”

    我乡下的亲人们,就这样自强不息地奋斗者,吃苦耐闹的优良品质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始终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的两个舅舅和姨妈,他们的孩子是清一色的女儿,小时候生活艰难,穿的都是我和弟弟穿剩下的衣服。三四岁就开始帮着家人干农活,十二三岁就出去打工挣钱。每次见面,她们都说,二哥啊,我们要是像你那样有文化就好了。在工厂打工,没文化真的好吃亏啊,老板要提拔你做管理你都做不下来啊。可就是这些没有文化的表妹们,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都纷纷回家要么在县城里买了房子,要么在乡下修了房子。而我这个所谓的有文化的人,至今还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我乡下的亲人们,他们虽没读过什么书,却最以最接近生命本质的方式生活着。

    他们以自己想得到的最好的方式迎接我的到来,一大群人啥事情都不做了陪着你走家串户,东游西逛。坐在一起,家长里短地聊着各自的烦恼。长辈们抱怨子女态度不好,子女们委屈地诉说着父母老了不理解他们的想法。诸如此类,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四妹给姨妈买了双新的棉拖鞋,就把姨妈的旧拖鞋扔了,几十年省吃俭用惯了的姨妈为此大闹一场,将四妹的被子床垫统统扔在地板上,还拿着菜刀要抹脖子;大舅和姨父喝高了,在酒桌上就抬起了杠,姨父一怒之下扔下筷子就走了,六七十岁的人,耍起脾气还跟小孩子一样,全不顾这么多亲戚好不容易聚到一块我看在眼里,心里却并不着急,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们这样。他们一喝酒就吵架,吵了几十年。这是他们的方式,看似矛盾深重,其实感情深厚。

    老家,哪怕走在县城,都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合江是个劳动力输出大县,这里的人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外出打工的就很多,打工挣了钱,回来就修房子。看着乡下那一幢幢砖瓦结构的小楼房,还以为这里很富有,其实不然,这些都是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街上,很多人依旧穿着破旧而过时的衣服,背篼是他们主要的负重工具,这样的场景在四川很多地方已经见不到了。

    茶馆里,常看到一些包着头巾的老人悠闲地打着长牌,长牌起源于四川,据传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所创,故长牌又叫“川牌”合江当地又叫“大贰”一般的长牌,传统川牌是用牛皮纸浸泡桐油制成,一般长14。5厘米,宽3。5厘米左右,牌面由红、黑椭圆点组成,规则据说类似麻将。在这里,打“大贰”的人远多过打麻将和斗地主的人。小时候,我的母亲的继父,也就是我后来的那个外公,每次赶场,就牵着我的手,去茶馆里沏一杯茶,抽着叶子烟,跟几个老伙伴们打上一会儿。

    我没有见过亲外公,却对后来这个外公有很深的感情。那时,我想他老人家了,就偷偷溜上船,跑到他居住的那个小镇去玩。那时,合江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轮船,几岁的我,个头小小,一出溜就混上了船。每次,外公都会高高兴兴地给我几分钱买糖吃。外公住的那条老街,铺着长长的石板,邻街房屋全是木结构的瓦房,长条形的门板,每天开门时,要将门板一块块卸下来,关门时再一块块拼拢。街上有一个书摊,有很多我喜欢的小人书。我拿了钱,就跑去书摊看书,1分钱一本,五分钱可以看五本了,这让我感到满足。有一次,合江到榕山翻船了,据说淹死几十个人。爸妈以为我在船上,都急死了。恰好那次我没坐船,而是跟乡下表叔家的儿子一起,两个人一路扒车去了榕山,路上被货车司机发现了,气急败坏抓住我,却被公路边上干农活的农民起哄,说司机欺负小孩,司机悻悻地把我放了。还有一次,是在夏天,星期六下午不上学,我和弟弟都不想回家,两兄弟从合江县城走路走到榕山,顶着炎炎烈日走了四个多小时,去榕山街上找我妈妈的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刘二哥”玩,那次也将爸妈急得够呛。

    合江的老街上,还有很多过去的老房子。看见这些老房子,往事一幕幕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那些支离破碎的印象,就这么一片片拼接连缀了起来。让我感觉温暖。才知道,原来,对这片一直以为只生我不养我的土地,竟有如此深厚的情感。

    那天,给母亲上坟以后,原打算在大舅家吃了午饭就走的。大舅一家人却非要留着吃了晚饭再走,他们已把豆子泡好了,晚上做豆花给我们吃。在家乡,最隆重的款待方式,就是豆花饭。在家乡的每条街道每个饭馆,门前都有一口大铁锅,热气腾腾地温着一大锅洁白嫩滑的豆花。跟北方人解释什么是豆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豆花饭是川南地区的一种大众食品,两三块钱一碗的豆花,配上免费的蘸水和米饭,简单清爽,吃得又饱又暖和。豆花不像豆腐脑那样的幼滑,是比豆腐脑粗些又比豆腐嫩些,用筷子可以夹起来,蘸上用酱油、辣椒、葱花、木姜油等调成的蘸水,入口即化,有股豆子的清香味,每一想起,就垂涎欲滴。因此,每次回到合江,第一件事就是吃一碗豆花饭。

    在大舅家吃完晚饭,天已黑。过江的渡船已经收工了。大舅家的房子还没修好,条件异常简陋,这对我这个对吃、穿都不讲究,唯对住讲究的人而言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情。其实,午饭后,我就可以推辞掉的,但我实在不忍推掉那浓浓的亲情。

    晚上打地铺,铺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灰。睡了一会儿,竟发现褥子上有一条十厘米长的虫子,把小高吓得一宿未眠。而我更是悲惨,大概水土不服,拉了一晚上肚子。

    我知道,对他们一家人而言,这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奇怪的是,在这样脏兮兮的环境里,他们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生病。他们的消化系统,早对此有了很强的免疫能力。想到这,我不禁哑然失笑。我们这些城里人啊,其实不知不觉中,已经丧失了许许多多人类本应具备的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能力。

    大舅的女儿韦小华是个独生女。因为穷,大舅四十多岁才讨到了老婆。舅妈是个脚有点瘸的女人,家里实在吃不起饭了,就嫁到了大舅家,两个苦命的人相依为命转眼已生活了近30年。我的表妹小时候差点夭折,不小心吃了农村用来“打摆子”(疟疾)的药,人事不省,所有人都说不行了,多亏我母亲在医院有熟人,经多方抢救才捡回一条命。韦小华小学毕业的时候,交不起学费,大舅想让她辍学,我知道了,就给她寄了300元钱过来,这才勉强念完了初中。韦小华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孩子是女儿,名叫匡铃,已经8岁了。小那个是儿子,超生的,才一岁零九个月。下午五点半,我和小高按照他们的指引,沿那条田坎路去接她。他们向我描述了她的长相:大大的眼睛,浓密的长头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喊她:匡铃!她哎地应了一声。就知道我是她舅舅,然后我就拉着她的小手回家了。匡铃跟我的女儿璐雅同年,却比璐雅矮半个头。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两岁时,她就用小背篼帮爸爸背砖修房子了。豆花做好了,没有酱油。大人就说,匡铃,去打酱油。我肚子不舒服,大人就说,匡铃,带舅舅去回龙湾买药!晚上,还为我们送来蜡烛。这让我心疼不已。这么小的孩子,本该被人照顾的,小小年龄,已学会了照顾别人。因此第二天早晨,我又专门送她去上学,也想顺便去看看她学校的环境。结果,大概是害怕上课迟到,在泥泞的乡间田埂路上,她走得好快,我根本跟不上她的步伐。

    匡铃的学校,教室是解放前吴家的另一个大宅子改建而成。去年夏天,政府发现有几件教室成了危房,说是推倒重建。结果经费至今没有着落。11个班只有5间教室,只要中间隔断一分为二,孩子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纵然如此,还是无法装满所有的学生。因此有一个班级干脆就在一个临时的搭建的简陋棚子里上课。在清晨飕飕的寒风里,孩子们开始了每天的早读。脸和小手被冻得红红的,却读得那么认真,我的心一阵抽紧。

    老师们见我拍照,认为我是记者,围上来对我讲了很多很多。我听着,心里却感到难过。记者,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神圣的职业,是无冕之王,是正义的维护者。可是,我知道,在现有的体制之下,所谓记者,其实什么都不是。

    我默默地拍了一些照片,给老师们留了我的联系方式:手机号、地址、qq号。我告诉他们,虽然能力有限,我会尽我所能给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这时,表妹们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打了过来。他们拦了一辆翻斗车,正好要去白米镇上的,大家都在等我呢。于是匆匆作别。

    公路,无法想象的泥泞。一路颠簸,忍无可忍,下车拍了几幅照片。这条已经修了14年的公路啊,真希望合江的县太爷们的小车能来这儿开一开。

    临别时,亲戚们送给我一大堆香肠、腊肉,还买了一大口袋合江的柚子,无论如何要我带走。满脸尘埃地作别了我的故乡,我的口袋里,装满了沉甸甸的情谊,还有我百感交集的愁绪。

    眼泪滴落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