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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接受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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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水一般稀薄

    ,除了本地本家之外

    没有不被人尊敬的。

    马太福音 13∶57

    清水一般稀薄。冬天、而且是上午的光。弦卷着扭得很乱的棉被,脸朝着光照进来的后窗,侧卧在宽大的棕绷床中央。他还没全醒。

    床很暖和,手臂、肩膀都露在外面,不感到冷。淡光从低矮的、张着薄膜的后窗泄进来,淡光的里面像水一样一刻不停地无声地飞舞。屋脊在后墙这边拖得很长,所以后墙本身就很矮,妈妈到墙边坐马桶或者舀米都得低着头走动。

    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人,也看不见窗外路边草垛旁找东西吃的鸡。只有光。但屋里仍旧很暗,因为光很淡。

    朝白纱帐慢慢地吹一口长气,它就在光里一波一波地晃动,就像傍晚在打麦场北头预先撑起的、在风中晃动的银幕。在这里放的电影特别少。事实上,每村都放得少,只是好像只要不是在这里放的,都可以算在一处。无论哪一处,都是一处,只要不是在这里。每次在别的村子看完电影,在漆黑的、码着草垛的长路上往回走,常常会有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抬头看又扁又圆的天,好像亮亮的星星也被风吹得抖起来,哥哥总是说:“你走前面,就不怕了。”走在前面遇到危险的可能更大,为什么反而会“不怕”呢?有一次他问出来,哥哥说:“你怎么这么呆呢?你在前面即使遇到危险,我还是能够看到的,你要是在后面被鬼拖走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只有他和哥哥两个人的情况。有三个以上的人,就不复杂了,他会毫无疑问地走在最中间。

    高低不平硬梆梆的土路,那些厚厚的草垛,有时还有可怕的月亮

    坐起来穿小夹袄时,才碰到手是冰冷的。刚才并不知道冷。

    小夹袄很紧,要两只手都用力才能扣上扣子。衣服都在床沿上,不乱,晚上妈妈帮他脱时就一件一件地放得很好。只要妈妈在,都是她给他脱、穿,但妈妈不在,他自己也会。只是慢些。

    他穿好上面,又倒在床上滚了几下,帐子也在光里又一波一波地晃。他又伏在被子上,隔着帐子看亮亮的窗外,时不时地眼睛也停在帐子上。夏天,哥哥会让从洞里挖出的知了爬在帐子上,熄了灯等着看它们脱壳。灯亮着,它们就是不脱。刚从壳里出来的知了,嫩绿嫩绿的,翅翼不能碰,一碰就卷。

    弦从来没有看见知了怎么一点一点从壳里爬出来,每次被哥哥叫醒,就只看到帐子上一边是一只嫩绿嫩绿的一动不动的知了,旁边不远是背颈上裂了口子的壳。

    他为什么从来都没让哥哥在知了开始从壳里往外爬的时候就叫醒他呢?

    棉裤往上拉的时候,棉毛裤会跟着粘上去,裤管皱缩着挤勒着腿,很难受。妈妈帮他穿时,总是先握紧棉毛裤的裤管,再把棉裤往上拉,全部拉上后穿上鞋再在榻板上跺跺,一点点的皱缩就全好了。

    两个方方的光,从堂屋顶上的明瓦上斜照在西墙上,但屋里还是青亮:天还是冷的。他用力拉开两扇大木门,妈妈今天没把他锁在家里。门前树根旁的地上一洼一洼地结了白冰。

    为什么冰有不同的颜色呢?

    本来都要妈妈帮他做的事,他都可以自己做了,他很高兴。他找到自己那把跟妈妈的一样大的牙刷,挤了牙膏,开始慢慢地、不很熟练地刷牙。

    为什么在床上从后窗看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有这么大的风呢?软薄膜在夜里还“咯咯”地响个不停,天亮时黄光照着它时怎么就一动不动了呢?不停地枯枝从高高的树顶掉下来,抬头看,它们落得像羽毛一样轻、慢,但一摔到脚旁的地上却是“啪”的很响一声。有只大黑鸟在摇晃不定的树顶叫着,头上的毛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又圆又小的头转来转去,朝更高的地方望一眼,就叫一下。

    它为什么不低下头看见地上的我,高处还有什么呢?是想看看把它的毛吹乱的风到底从哪儿吹来的吗?

    从热水瓶里倒水洗脸的时候,他又看着热水瓶壳上宝塔旁边那两条长长弯弯的黑色和蓝色的东西,如果它们不是山,那是什么呢?但山完全还可以画得更像一点。宝塔画得很像。这是延安的宝塔,晓波现在也知道了,延安是打仗的地方。

    每次吃饭,他都一边吃一边盯着桌上的热水瓶壳,在想:如果它们不是山,还能是什么呢?

    这只热水瓶肯定是爸爸带回来的。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说它们是山。

    外锅里是很好吃的面疙瘩、米粉汤,菜有很脆的生咸菜。他吃得很饱之后,还想吃咸菜,就又盛了半碗米汤和一个面疙瘩。暖和的阳光满满地从门口照进来;就是风,被黄光一照,也好像一点都不冷,又软又暖和。

    那只鸟一直在叫。

    村子上很静。只有远处麦场那边的田埂上,才时时传来一些婉转的、尖利的号子。只有勇贵和瑞宁叔叔才打这种号子。那儿的风好像更大,斑茅一直弯在一边飘摇,很少直起来。头顶上可能还有“咻咻咻”的声音。但是那儿也很亮,都有太阳照着。这边比那边亮。

    对着太阳一动不动地看,眼睛都酸,但是盯着看能看见太阳边上有个转个不停的黑圈,再看下去,太阳里面还有黑点。

    黑点也在动。

    他低下头,看不见身边的树和房子。

    晓波、项灵他们都在玩什么呢?

    一声勇贵打出来的号子比较近地响着,他们挑着方土走到麦场这边的田埂上了。勇贵打过号子后瑞宁叔叔就跟着打一个。就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打长号,别人都只“哼唷、哼唷”地打。他们手抓着两头的绳子,跑得很快。风吹着他们的汗衫、背心,吹得忽拉忽拉地动。

    妈妈在后面妇女队伍的第二个。她也跑得很快,平时她从不跑这么快。她穿着雪白的衬衫,衬衫也被风吹得直动。

    麦场边上的河岸上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干巴巴的树枝摇来晃去,但这儿一点都听不见它们碰撞的响声。

    那儿头顶上肯定有“咻咻咻”的声音。

    从明瓦上照下来的两块光,已经落在西墙边的地上。光还是斜的。家里一点风都没有。墙上画着天要黑的时候毛主席拿着一把油纸伞在山路上走的画,一动不动,画旁边石灰掉落的形状,到底是像一只小鸡呢,还是更像一只指着屋顶的手?

    其实,要站在小凳上,才够得着灶台,舀到锅里的东西。面疙瘩只有一个了,米汤还多。从凳上下来,两只手很小心地把蓝边碗捧下来,还是有米汤晃出来。篮子的底更不平,还要拎着它走,这要晃出多少米汤来呢?

    紧贴山墙的小路和河边大路之间,原来就是一块长着几棵杂树的空地,现在种着稀稀疏疏的桑树。冬天桑树光秃秃的,只有矮矮的、弯弯鼓鼓的树桩。夏天才有桑果吃,越紫的越好吃,但不能烂。采桑果的时候,有毛虫。还有蛇。

    河里结了冰,但码头周围没有冰,水碧绿的。冰上都是亮亮的光。拎篮子的手几乎不敢动,走得也不能快,但篮子底下还在滴米汤。那只大黑鸟呢?怎么不叫了,还是飞走了?

    他停下来,慢慢地回头找家门前的树,但被志红家的房子挡着,看不见了。

    三丫头婆婆从第二个码头捧着一脚盆衣服上来,看见了弦,穿过大路朝巷里走了几步又回头,对着弦站着。她歪着身子,笑眯眯的。

    “婆婆。”弦叫她。

    “嗳。弦拎了个篮子,到哪儿去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低着头直朝大路前面走。米汤又滴得凶了。

    小桥口涵洞的水还在响,这儿不结冰。他轻轻放下篮子,甩着发酸的膀子。涵洞前面一年到头总有两个旋涡,这两个陷下去的、不停旋转的小洞眼,随便怎么看,随便看多久,总看不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呢?怎么是这种形状的呢,好像能把眼睛都吸进去似的。

    他们再一次走到麦场这边的田埂上。但看不见勇贵,只看见瑞宁叔叔,他也没打号子,还是挑着土飞快地跑。只有几个人哼着很轻的号子,喘气和脚步声很响。

    也没看见妈妈。

    他赶紧又拎起篮子走起来。蚕房东边山墙前面又是一块大空地。破破烂烂的水车旁边有几个大陶缸东倒西歪着。水车也很好玩,但就只看过他们用它往秧田里运过一次水,后来一直扔在这儿。木轮子最好玩,但他爬不上去,也从没有人把他抱上去过,他只用手转着玩过。后面的木箱子都烂了。扶杆上站着一只鸟,也是大黑鸟。它不叫,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它不会是门前树上的那一只吧?

    “呼”地一下,它突然飞走了。弦没吓它,只是好好地朝蚕房前的路走着。现在这边的田埂上又一个人也没有了。蚕房的门都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堆满稻草。哥哥、项灵常带他来用草把码房子,哥哥做爸爸,项灵做妈妈,他做宝宝。养蚕的时候,奶奶也来喂蚕,里面沙沙沙地直响,像下小雨似的,又湿又冷。后来不养蚕了,种蘑菇。这都是后两年的事了。弦最后一次进蚕房,是一个夏天,他躲进堆满麦草的蚕房让晓波找,正一动不动地伏在麦草上,他突然看见旁边不远的草把上有一条很小的、颜色很灰的蛇正昂着头看着他。他吓得憋着气蹑着手脚跳着跑出了蚕房“哇”地一声哭出来。

    后来,他再也没进过蚕房。

    不过,这都是后两年的事了。现在,他还没遇上这些事。被蛇吓得没再进蚕房之后没两年,他就永远地离开了这里。再没多久,蚕房拆了,全植成田,就连蚕房前的麦场,也植了田。

    现在,麦场这边的田埂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在装土。弦在平放着的篮子旁蹲下来,拔着干黄的草。这边的地里在收稻子时有许多蚱蜢、土狗子和田鸡。土狗子前面两只脚的力气特别大,能分开捏紧它们的两只手指。西边河岸上是他家的自留地,妈妈喜欢在自留地上种芝麻和葵花。有一次,他帮妈妈拉过芝麻。妈妈嫌他不懂得轻轻地拉,因为用了力会碰落壳里的芝麻。

    远远地他们来了。第一个是春根,勇贵在第二个,后面才是瑞宁叔叔。他们转来转去的号子又打起来了,听了真让人想笑。弦有些紧张。他使劲地拔着草,看着他们飞快地走来。

    春根和勇贵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呼呼地过去了。地都被他们踩得动。

    瑞宁叔叔看见了他,但也没慢下来,一边走过去一边说了一句:“到田里来干什么。”

    弦既紧张又不好意思。他低着头笑着,不敢看他们。他们一个个哼哼地跑过去,有的也像瑞宁叔叔那样奇怪地问一句,有的短短地笑一声。

    “还背了个篮子呢!”红英姑姑笑着叫起来。

    地震得咚咚直响。

    “来送点心的吧!小鬼!”

    刚走过来的人都轰笑起来。

    很远地妈妈随着笑声向这边看过来,看见了他。他紧张地低着头,又难过又不好意思地笑着,眼睛很快地朝上瞟,妈妈过来了。

    可是妈妈看也不看他,眼睛死盯着没慢下来的脚前的路,脸色铁青。弦很吃惊,他抬起头,盯着飞快地走过来的妈妈。

    妈妈扑咚扑咚在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叫着:

    “到田里来干什么?快回去!”

    他看着妈妈重重地走过去。忽然,妈妈又回过头来,重新看看他和他脚旁的篮子。

    “妈——!”他轻轻地叫着。

    妈妈“呼”地一下让到田里,停下来,放下担子,向他走过来。

    翻得只剩下大半碗的米汤,表面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妈妈仍旧没有看他,径直捧起碗“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最后剩下了那只面疙瘩。忘了带筷子!但妈妈问也没问,用嘴直接咬进了面疙瘩。她很快地把碗扔进篮子里,回头向担子跑去。

    “回去!”妈妈一边挑起担子跑着追前面的人,一边又朝他叫了一声。

    弦在田埂上站着,看着妈妈用手背撸了一下眼睛。

    “回去!别到田里来!”妈妈最后没回头地对他叫着。

    空碗倒在篮子里,篮底全是米汤。大片的麦苗在地里被风吹得弯着软飘飘的叶子。太阳现在很亮,但被呼呼的风一吹,光一点都不暖和,空空荡荡的,好像连光都没有。弦转过身去,看着他们把方土倒在五松岗东边的坑里,又挑着空担向西头奔去。

    西头是埋死人的地方。有大片的竹林,还有一个过年时才用来磨豆腐的小土房子。不到坟场,先是一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地,一到春天,地上满是红花草,可以躺在红花草地里打滚。坟场那边是卢十河。卢十河那边又是田。

    田那边呢?又是一条河,再过去是另一座别人家的村子。那里的人现在是不是也在挑土呢?

    在最远处,连绵起伏隐隐约约的山挡住了一切。那是茅山。

    现在,换了一个地方

    我想跟他沟通,我试图讲道理,让他明了,但我办不到。那少年早就不见了,只剩下我垂老之躯,我得接受事实 。

    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现在,换了一个地方。但仍旧是夏天。夏天的午后。

    从他的家到这里,有三五条路可走。但每条路他都不能从头到尾认得,更不能从这里走回去。他只记得一些不同的路上经过的地名,东边沿着大河的那条路上有座望仙桥,只有石头桥板,没有栏杆,他每次走到那儿就不敢过桥,虽然桥板不窄,但就算被人牵着,他踩在桥板上的腿还是一层层地发软。北边那条路要经过一座耿庄。其实并不知道哪座村子叫耿庄,但就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妈妈很少来这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里的大队部放红楼梦的电影。可是这里说放过几十次,却一直没真正放过红楼梦。有一次妈妈听说这里要放,就来了,但放的却是南征北战和乌鸦和麻雀。电影放完已是半夜,他仍旧拉着妈妈的手要跟她回家,但在妈妈、外婆、外公连哄带骗没有成功之后妈妈发火痛打了他一顿,最后仍把他丢在了这里。

    真的放红楼梦的那次,他却因为电影是唱戏而睡着了,当他醒来看着外婆、外公,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妈妈差不多已经到家了。

    外婆、外公也曾带他和哥哥回过家。有时走这条路,有时走那条路,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在他看来,没有哪条路显得近一点,好走一点。走东边那条大河埂时,到了望仙桥,他就要外公背他过去。他往外公背上一趴,外公站起来把他往上一提,他垂在外公胸前的右手就脱臼了。其实每次背他,或者只要轻轻一拽他的右手,他的手就“掉下来了”他们都叫他“烂手”手一脱臼,一点力都没有,肩膀窝子还疼痛无比。外公总是先让他在背上哭着,把他背过望仙桥,接下来才开始艰难地给他“装手”

    到了夏天,他的额头、鼻尖还会生许多冒脓的疖子。这时,他们又叫他“烂头”他们说:“又长了一个角啦!”

    这都不是在家所在的那个村子的事了,现在,换了一个地方。但仍旧是夏天,夏天的午后。

    刚刚下过一场实实在在的倾盆大雨。在这里,夏天的确有很多名副其实的倾盆大雨。现在,雨刚停。虽然雨水汹涌、猛烈,但雨后丝毫没有凉爽一点。雨水从每条碎石巷子里匆匆地流出来,镇子上回响着清脆的“淙淙”流水声。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湿漉漉地闪闪发亮。

    外婆侧躺在小长台上,右手枕在头下,两腿弓着。紧皱的眉头似乎睡梦中都在忍受巨大的病痛。外婆一直有病,从来没有好过的时候。似乎所有生病的样子,就是外婆的样子。现在,弦赤着脚轻轻地在小长台旁边向门外走,甚至不知道她是真睡着了,还是很清楚他的动作。

    镇子上没有一个人。房子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孤伶伶地在阳光中竖着。四周流着水,没有水流的地方都冒着热气。

    弦只敢在卵石路上走,那些被雨水浸烂的泥地,一踩上去,看见黑黑的淤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脚底心就会像针刺似的恶心地发痒。

    大队部前面有一排旧木楼。高高的黑木门框上,有许多大大小小被蜜蜂钻出的圆洞。春天,这里嗡嗡嗡地飞着各种蜜蜂,等它们钻进低一点的洞里,拿外婆吃剩的小药片瓶子的口对准洞口,再拍拍洞旁的门框,蜜蜂就会飞进瓶里。采一朵菜花放进瓶里,盖上盖,看它们在瓶里飞。哥哥说,要在瓶盖上开个洞,不然蜜蜂会闷死。

    不过蜜蜂很少钻低洞,就是钻进去,拍拍木框,它也不一定马上就飞出来,这时就要把瓶口移开一点,用一根草杆伸进洞里轻轻捣捣,这样蜜蜂又有可能从洞口与瓶口的空隙中飞走。弦很少能用瓶捉住它们。看得急了,就拿一把扫帚拍那些飞在高处的蜜蜂,但也很少拍到,而且就算拍到,也大多会给拍死。

    旧木楼前面,是一片树和竹子杂生的林子。必须绕着林子才有路。林子那边就再没有房子了,却是一片无比宽广的沙地,如果两三里路远的前面没有那座也跟沙地一样宽广的方土岗,沙地很可能一眼望不到边。方土岗朝沙地这面,就像墙一样又高又直。

    沙地平滑圆润,镇子上的雨水都流过这里,沙地上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细溪,有时也支成好几条,然后又汇成一条,再支开。无论是沙,还是水,都明晃晃地闪着光。弦站着,就他和他的影子最黑,宽广的沙地静寂无声,水也没有声音。

    沙烫烫的,脚踩在上面舒服极了。到处都冒着白汽。一只鸟都没有。

    这儿一直很少来。只有人很多的时候才来。外婆说,这儿有鬼,不许来。

    弦慢慢地走几步,踩到水里。清水从脚上滑过,水也很热。他又转过身,面对方土岗站着。

    这时,就像以前他有时在静静的午后听到的那样,方土岗里开始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很低,是妈妈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叫,低低地叫一声,然后有几声更低的回音。

    他面对方土岗站着,听着妈妈叫他的名字。他只是站着听,并没有走过去,因为虽然有声音,但他清楚地知道,妈妈一定不在方土岗里面。

    他听了很久,把回音也听清楚了好几次。

    他又沿着细溪走了几步,用脚踩着水。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叫,他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看方土岗。

    没有方土岗这边,沙地就真的看不到边,一直连到了天。朝那边看过去,家就在那边。妈妈在这下大雨的下午正做什么呢?她的头上,就是前面那片天空,那片天空跟这边的是连在一起的。中间没有一块云,碧蓝碧蓝的,头顶上偏这边的,就是一颗白花花的大太阳。

    弦再抬头想起声音时,方土岗里面不再叫了。以前也是这样。这叫声突然地来,叫了好一阵,又突然地没了。

    他对着方土岗看了一阵,然后重新低下头,看稀薄的水从脚上不急不徐地流。

    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远在村外的自留地里,鼓鼓的黄豆在豆荚里叫出了声。

    夜里,卢十河和田地都黑得糊成了一片,好像从田里一直滚到河面,它们都能厚实地接住我们的小身体。只有风在屋顶上打转、发出枝条抽水般的鸣叫时,才知道跟地也黑成一片的天,仍旧很高很高。

    都浑在了一起,紧紧地粘在一起,大家都被一个厚厚的软蛋壳渥着,谁都不必害怕会丢失。只有一束光在离村子更远的田里抖抖地动,来来回回艰难地照亮一片不大的、因为稻子收完而空寂的田地。抖抖地,金龙叔叔的拖拉机耕田的声音再被风一吹,有时响得好像就在小桥口的大道上,有时又一点都没有,不知道是真的停了下来还是被风吹走了。

    天再冷再黑,拖拉机头开了这么久,总是烫的;冒着烟和热气,就像一只叫破了的喉咙,还在风中干叫。村子却在这远远的叫声中睡死了。又好像他们全都没睡,蹲在黑黑的角落里用力憋着气,不出声。

    妈妈在厨房间窸窸窣窣地响,今天轮到她给金龙叔叔做半夜饭。

    弦躺在黑黑的床上,看着厨房里的灯火摇摇晃晃照亮的屋顶和西墙,那儿的石灰破掉了,露出的土墙,正着看像一只老鼠,斜着看又像一只指着屋顶的手。

    拖拉机喉咙更干了,它离我愈远就愈干。真得给它灌点水。

    就是我醒着,呆在厨房里看妈妈做饭,又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睡到吃的时候呢?

    金龙叔叔应该知道,要加点水了。

    你看,这究竟是一直老鼠呢,还是伸着一只指头的手?

    “哗”菜下了锅。青椒味,这时候要大火,妈妈烧的是金草。只有熬粥才用银草。

    哥哥在外公那儿一定又做了一个轴承车。外公要帮他找四个大轴承。前面可以打弯,怎么做呢?

    看来中间只能钉一个钉子。

    水泥路从镇东的通济桥一直到外婆家门口,白天哥哥可以在外公的大仓库的水泥场上玩车,到外公下班,外公一定拉着车前的绳子,在红红的太阳下把哥哥一路拉回家。

    夏天,大队部前面的沙地一定又淹满了水。水和天一样的满一样的亮。哥哥有没有又捉到许多鱼呢?

    在热锅里乱爬的小螃蟹,后来就红了

    灯移到了堂屋,房顶上亮得更大了。妈妈又向厨房走去,又走回来:菜都烧好了,她一盆盆地端过来。

    他听到妈妈在堂屋坐下来喝水。他闭上了眼睛。

    妈妈一动也不动,喝水也很久才喝一口,老坐在那儿做什么呢?

    她可能要到房里来看看我睡没睡着。最重要的是眼珠不能动。眼睛闭上眼珠还能动,真奇怪。

    可是妈妈一直没动,他又睁开眼,看着墙上晃动的影子。

    可以拿稻穗在灯上爆米花吃了。不过还是在冬天火盆里爆的东西好吃,蚕豆比黄豆好吃,要是妈妈高兴还能割点咸肉装在百雀灵盒子里,放在火盆里烤。烤的肉最好吃。

    门口有跺脚声,推门。

    “裤子上全是泥!”——金龙叔叔来了。拖拉机是什么时候停的?

    “脏就脏了,”妈妈说“进来吧。”

    “烧好了?”金龙叔叔进了屋,还在跺脚。

    “有一会了。”

    妈妈走到厨房。盛饭了!

    “外面冷不冷?”碗响。

    “不冷。”金龙叔叔说“风很大。不冷。”

    西墙上响了一下。

    “可能要下雨。这种天只要不冷,又起大风,肯定要下雨。”

    铝锅盖响了。又响了一下,盖上了?舀水。——洗碗。

    “一下雨就要冷了。”金龙叔叔说。用指头弹了什么一下。又弹了一下。

    妈妈怎么还不叫我起来?但我现在不能动,我要睡得好好的被他们叫醒。

    “我非常喜欢听笛子的声音。”金龙叔叔说。

    妈妈没说话。很久,她的声音才从厨房传出:“是很好听。”

    “吹笛子很花力气的,”金龙叔叔说“要有中气。”

    “对。”

    吹了一声。

    “我就喜欢听你吹送君送到大路旁那支歌。”金龙叔叔说。

    “哦,那支歌是好听,我特别喜欢。”碗响。“现在就吃?饿了吧?”

    “随便,不算饿。”还不吃?“唉。”金龙叔叔叹了一口气。笛子放到了桌上。“风很大。”金龙叔叔说“你要灯吗?”

    “不要。”

    纸响。划火柴。吸烟。墙上烟的影子在升。

    “唉。”金龙叔叔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日子不知到哪天才是个头呢?”

    锅盖又响了。又响了一下。又盖上了?

    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金龙叔叔吸烟的“吱吱”声。妈妈在干嘛?!但我现在不能动,眼睛不能动。

    “勇贵二胡也拉得蛮好的。”金龙叔叔说。

    妈妈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拉了很多年了。”她在哪儿?怎么又到灶门口去了?还烧什么?怎么又听不到草响呢?

    “小鬼睡着啦?”金龙叔叔说。

    “早就睡着了。”

    知道我睡着了干嘛不叫我呢?叫呀, 真急死人了。

    “西头那边的鬼火一个接一个,碰碰撞撞的。”金龙叔叔说,脚用力擦了几下地。

    “这天要下雨。”妈妈走出来了!“咯噔”碗放到了桌上!饭盛好了?

    我现在不能动,再等等,等他们叫我。

    “建新在江西还好吗?”他们吃起来了。

    “好吧。”

    嚼韭菜的声音。弦翻了一个身,用力弄响了床。

    “建新”

    弦用力扭了几下身子,把床弄得直响,他伸出了手揉着眼睛和鼻子,然后用迷迷糊糊的声音叫:

    “妈——”

    “嗳。”妈妈放下碗筷,往房里来了“弦快起,妈正要叫你呢。”

    他把两只手直直地放在外面,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等着妈妈。

    “快,妈帮你穿。”

    他鼻子一酸,就哭了。

    “不哭,这不是穿衣服了吗?快,听话,有很多菜给弦吃。”

    他趴在妈妈的肩上,脸朝着黑洞洞的后墙,哽住了声音,眼泪却哗哗地流出了更多。

    “快别哭了,这么大的孩子睡醒了还哭?没做梦吧?快告诉妈做了什么梦?”

    “没”

    “没就好,没还哭什么呢?你看,快下来自己穿鞋,妈帮你盛饭。”

    他走到外面,被眼泪浸过的眼睛见了光有点胀疼,灯火外面有一圈红红的晕芒。

    “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真好意思!”金龙叔叔握着筷子,瞪着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笑着对他说。

    他撅着嘴没出声,眼睛很快地扫着桌面,他看见碗和饭被摇动的灯火照得雪白,菜也被照得特别亮。在桌角,他看到了那支被金龙叔叔的胳膊挡住了一截的笛子。

    春天

    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

    就没有合唱,如果

    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

    萨福

    春天,从水边的院墙上伸出来的枝头桃花怒放;弦和哥哥却坐到了另一间教室里。家在另一个方向,现在,心里开始有一条线,这条线却不是从家走到学校来的白亮的路。

    比起家那边的那座教室,这座房子要高得多,也宽大得多;一大半的空房使他们不再像原来那样,一下课就要跑出户外才能活动。这样的高大,好像以前是座大谷仓,屋顶上明瓦的光落到课桌上也好像软得多、薄得多了;可是这里最高却只有二年级,本来已经升三年级的哥哥也只好再读一次二年级,与弦坐在了一组。

    这是哥哥第一次被迫降级。

    这条线,由于这儿是这样的陌生而显得这样的硬、直。就是池塘的水,也好像比家那边绿得多,村子比家那边还要静,而窗外的阳光,也比家那边黄了许多,如果出神地瞅着窗外太久,就会被稠厚的春光熏得泪眼汪汪。当齐声念读这听起来与往常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回响,弦却听出了那极其微小的差别,他再一次在心里说:这是新的教室了,这是新的一切了。课上,他听出韩老师对他和哥哥提的问题总是不太难也不太简单。他混在人群里读书,他读得又低又短,怕自己的声音露出来。下课了,他装着课桌上有拾掇不完的事要做,不让自己的眼睛抬起来,碰上正从前面走向空房的人的眼睛;等到他们都走到了空房,他才微微地转过身,静静地看他们并不因为他和哥哥的新来而有所拘谨地蹦跳着与家那边不同的游戏。

    可是天空仍旧是高的;即使这里与家离得再远,这里再怎样不熟悉,这里的屋顶再怎样高,只要一想到天空,那条线也就不再那么硬而吃力。难道家那边的教室里不也在上课?从教室的窗子里飞出来的,不也是琅琅的读书声?把三个年级的作业都布置好后,孙老师就不再伏在讲桌上看着我们发呆了?

    对,他看不到我了。

    晓波和项灵,也不会突然,留在家里不再上课。

    一切还都是一样的,只要高高的天空还在头顶上。

    但这是春天了。这座深掩在村子里面的教室,仿佛也被满地的黄花和紫花,浓郁的、缀满人不看它们时才冒的绿苞的树,以及嗡嗡乱飞的小蜜蜂轻轻地抱着。田也在村子里面:不像家那边学堂和田都在村子外面,村子是村子,田是田,学堂是学堂,清清楚楚,空空荡荡。

    下午第二节课还没下课,满是阳光的门口阴了下来:孙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弦在轻微的骚动中转头看到了孙老师阴沉的眼睛,因为满脸的汗水,他额上的皱纹闪着亮,外衣也敞着,露出了里面的绿绒衣;孙老师一眼就看到了他,但他迅速抬起视线,迎着笑着走向门口的韩老师。弦慢慢地在桌上趴下,盯着铅笔盒子。

    韩老师和孙老师走到了门外。但仍能看见他们的影子和孙老师的半个身体。

    “你也知道我来”

    韩老师没说话,她肯定还挂着微笑。

    “主要中心”韩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也很慢。

    “不夸张,命”

    韩老师停了一会才有声音:“主要家长”

    孙老师没说话,用手捋着额上的汗。

    “家长,也没”韩老师又说。

    “但开头,困难”孙老师的声音显得毫无办法,甚至都有哀求的口气。

    韩老师又没说话。过了很久,她说:“再,我。”

    孙老师又叹了一口气,静了片刻,他突然把头伸进教室,正撞上斜趴在桌上盯着门口的弦的眼睛,弦吓得一缩,但没有转开眼睛。孙老师也没有立即收回视线,只是紧紧地盯着弦。随着他睁大的眼睛,弦也慢慢地睁大了眼,他知道孙老师也要自己看着他,然后,孙老师发亮的眼睛突然一灰,慢慢地移向黑板、墙、门框,最后又落到了门外。

    他又叹了一口气。“只好,秋霞”

    “真没办法,难过。”韩老师说。

    “那我就走了。”

    “再,送”

    孙老师的影子向外动了几下,没了,弦听着墙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再也没有回头。韩老师一手抱着胸,一手托着下巴,慢慢地出现在门口。她仍旧微笑着,眼睛出神地平视着,在门口站了很久,阳光照在她背后,她身体四周像披了一层白辉。

    那是一条他熟悉的路,虽然他还没走过那条路,但他清楚从家那边的学堂到这里要走的路。那条路,路有多长,深渠就有多长,路怎么弯,深渠也怎么弯。两边高高的油菜要把孙老师淹死了,两边粘在一片的金黄的菜花要把孙老师的眼睛熏瞎了,两边嗡嗡的蜜蜂要把孙老师的耳朵吵聋了。可是他也清楚这条路。在将来的日子,他还要陪哥哥捉蛇、杀蛇,捉不到蛇时也捉青蛙、杀青蛙。他还要陪哥哥采摘有细长茎的黄花和鲜红欲滴的野草莓

    他坐正了,可是他听见自己的眼泪滴到白书上“扑扑”的声音,这声音听得他的泪滴得更快了,眼睛糊在了一片,白书上的黑字糊成了一条条粗线,一挤,就是“扑、扑”两声。他看到肩膀也抖起来,但他坐得更正了。

    他听到全都静了下来,整个教室只有他哭的声音,谁也不说话,谁也不读书,谁也不动一动。就是走回黑板前的韩老师,也只静静地站着看他。

    他在斜照的阳光中慢慢地伸出了手,抹着眼睛和额头。不久,他止住了眼泪,却止不住打噎。他慢慢地抬起花眼,看着前面正望着他的韩老师。

    “韩老师。”趁着两次打噎的间隙,他叫了一声。

    韩老师不停地朝他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他把头抬得更高了一些,清清楚楚地告诉韩老师:

    “我知道那条路”

    199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