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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排兵布阵(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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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济民的黑色奥迪象钟摆一样准确:7点10分进院,车门正对楼门停好,他下车进门上楼。随后车子略向前一停,正对着一棵玉兰树。这是尚济民专用的车位。

    一般而言,一看他的车在这个车位,他人也应该会在办公室。

    他进门前,服务员已经把屋内完全擦拭、整理好,连茶水也已经泡好,杯盖儿斜放在杯口,正冒着热气儿,而且弥漫着一丝太平猴魁鲜叶的清香。尚济民是安徽人,他只喝猴魁茶。倒不一定是什么讲究,主要是喝多了,习惯了。另外老家的人也不断给他送过来。

    机关的招待用茶是六安瓜片,也是安徽的,但与尚济民无关,这是他的前任确定的。前任虽然早走了,但他定的不少事情却依然在执行。例如这茶叶。

    在沙发椅上坐好,先把包随手放在右手小柜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看见桌上放着几个文件,一个白头文件在最上头,题目是:

    “砚光瓦影--陶砚瓦作品评析会在京举行”。

    来源:人民网

    标题右上方靠边写有三行字:

    济民同志:在您的关怀下,活动很成功。现将人民网刊发的新闻稿呈上请阅示。陶砚瓦11月8日

    尚济民只看了前面几句,后面用眼光一扫,就拿笔在陶字上方写下:“很好”两字,紧接着还给了个惊叹号,又划一条形似走之的线直达自己名字上,尾巴上带个没封口的小圈儿。

    还有几个件儿,他一一阅批,有的只是画个圈儿,有的批上一句半句。

    现在他看到的文件都是头天晚上他走后,由夜间值班室收到送来的。也有的没有经过值班室,直接交给秘书或者服务员,一早放他桌子上。

    尚济民已经感到了压力。压力主要是国学馆的建设。

    通过这段时间的征询访问,基本上北京的、外地的稍微有点头脸的专家学者,都有意见发表。各方面的意见都由筹建办内容组分别整理出来,按界别、按时间顺序,报过来十几件。他翻看了好多次,虽然绝大多数赞成拥护,积极提出建设性意见,但也有旁敲侧击,也有质疑或者带有颠覆性的看法。

    比如有个作家在座谈时开口就讲:一个政府机构要搞国学研究和交流,我一听就感觉很奇怪,搞这个的人是疯了还是傻了?因为由政府来搞研究,古今中外迄无成功先例!

    说这话时尚济民就在场。事后他找几个人了解这位仁兄的底细,都笑称其是个有名的大炮,一贯特立独行,无党无派,见了当政的人都是称“贵党”,应该掀不起什么浪头,不过是孤雁的几声鸣叫而已。他这才放了心。

    尚济民心里其实也是矛盾的:他既想充分听取意见,包括反对的意见,因为你找他他讲了,你心里就有了数,可以有针对性地做好工作。你没听到反对意见不一定没有反对意见,最让你难受的是你不知道人家在反对你,结果一下子冒出来,打你个措手不及。但他心里又怕听到反对意见,怕这个项目被否决,等于自己在即将退休时留下一个被后人谈笑的话柄。毕竟这是一个全额由国家投资的文化项目,又是一个将对国家文化建设产生巨大和深远影响的项目,况且是由他发起并承办的,他倾注了太多的情感和精力。

    令人担忧的是,山东某地就刚刚遭遇这样的尴尬。

    在全国政协会议分组讨论中,来自山东省的政协委员提案《推进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打造中华民族精神家园》。他们的本意当然是想通过提案,获得支持,扩大影响,造出声势,把项目铆死。

    没想到提案在山东团里一亮,就当即引起其他政协委员当场反对。两天后,就有委员紧急写出提案:《强烈呼吁国务院发改委组织专家再做科学论证》,百名全国政协委员在提案上签名。

    反对意见马上被媒体广泛传播。项目所在市的市长是全国人大代表也在北京开会,竟老神在在地回应说:允许有争论,但是标志城肯定要建。

    这句话招来更为猛烈的反对声浪。马上有媒体注意到,十天前这个项目刚刚召开新闻发布会,以890万元面向全球征集规划创意,省委主要领导在发布会上宣读了“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专家咨询委员会”和“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顾问”名单。名单中有北京大学一位教授,教授立即发表声明:有关人士曾经两次带着一个策划文本找到我,希望我给他们做规划,我当时谢绝了这项委托。我怎么可能答应做他们的顾问?他并公开宣称:这是“拙劣的欺骗行径”。

    原来还说有69位院士签名支持项目建设,南方某报记者就随机联络了签名发起的69位院士中的0余位,结果院士们竟然表示“根本不知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记得”或“没有参加过”,也有的干脆说签名是假的,要告他们侵害名誉权。更由于院士签名被晒到网上,有的字迹比较潦草,结果网上就把院士名字弄错几个,如将名字中的“钊”误为“健”,“容”误为“荣”,“葛”误为“万”等。院士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号称都是“部级待遇”,飞机要坐头等公务舱的,平时早被尊贵惯了,如今被你们胡乱整错,简直是不拿豆包当干粮袋嘛!不少院士更加怒不可遏。

    据说这个项目运作了七八年,先后有一百多位专家学者参与论证考察。有一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向党中央呈递了建议报告,中央领导也作了批示。省主要领导也积极推动,还为此项目特批了机构编制。当地领导说:“作为承建地,既是特殊的荣耀,又是特殊的历史性机遇,我们肩负的责任重大、任务繁重,怎么重视都不过分。”

    但是,北京两会上的反对声浪,再加上舆论的助推,还是使项目陷入上不得,下不得,推动无力、下马无据的境地。

    实际上,项目运作过程中,从政府到民间始终存在反对的声音,但没有引起重视,更没预见到会成为两会期间的热点。

    尚济民也听到过一些传闻,一是说山东搞“中华文化标志城”,明显是小马拉大车。你山东是孔孟之乡,但你就代表中华了?各地都有想法;二是说投资00亿,又说不够还要更多亿,是想让中央政府出钱,实际是想用全国老百姓的钱,明显被人质疑非议;另外,一般上项目都是先有规划设计后再调动各种资源去推动,而这个项目还没有建设规划的具体方案,就先弄得风生水起,企图靠造势推动。而恰恰是造势造出了反对之势、质疑之势、不可能再由国家出资之势。

    已陷入被动的山东只好给中办、国办发文请示,中共中央办公厅也正式答复:“鉴于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项目目前还没有做好前期论证,经与国务院办公厅协商,暂不作处理。请省里做好该建设项目的前期论证工作,并与国家发改委等有关部委协商取得一致意见后,再重新报送。”

    于是再找国家发改委。

    很快就收到了发改委的正式意见:

    一是“中华文化标志城的建设和运营主体应由地方政府来承担”。

    好了,想让国家出钱?不行!

    二是“暂不在国家层面组建‘中华文化标志城建设指导委员会’”。

    这条更厉害。因为这句话本来不应该由发改委讲的,起码他是可讲可不讲的。可为什么就印成白纸黑字正式讲了呢?尚济民分析一定是有更高层的意思了,发改委才能堂而皇之出了文件。

    听说后来项目发起者和推动者表示:这个项目要拒绝一切急功近利的东西,也不应该成为一个简单的旅游项目,可能会有三四百年才行,需要几代人的积累。

    既然如此,那就慢慢来吧。该城是一个宏伟的远大目标,何时建成,我们和我们的儿子孙子都是看不到了。

    尚济民怕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历史赋予他一个建设国学馆的使命,但历史没有赋予他更多时间。他必须确保项目成功,而且是在他手上成功。

    机关工作分成两大块:一块是日常运转,一块是做项目。

    日常运转,就是一个机关的例行公事,上行下达,完成本职任务和上级交待事项,完成下级报来需要答复、批准的事项。

    做项目,就是按照职能任务,至少是上个年度提出来的具有阶段性、时限性、可量化、可验收的工作。

    项目一般是一年、两年的,也有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还有无期限延续的,叫做“经常性项目”。比如尚济民前任就弄了个出国培训项目,和国家外国专家局联合,每年组一个团,由机关人员和全国业务对口单位人员组成,出国进行业务培训。国家外专局每年提供部分经费。

    机关虽然年年有外访任务,也尽量安排方方面面都有机会参加。但总是会有某个角落晒不到阳光,需要专门关照一下。地方同志更需要这个机会,经常有人私下里打电话,要求关照关照。所以这个项目很受欢迎,成为一个经常性项目。

    建设国学馆就属于做项目,而且是一个大项目,一个前人从未做过、找不到任何可参照的项目。

    在中国官场上,到了省部级,特别是主持一个地方或者一个部门的一把手,中央的要求估计就是两条:控制局势、做出政绩。

    控制局势,就是他主管、他负责的区域或者领域要稳定,要安全,不能出乱子。但谁敢保证不出一点乱子?煤矿瓦斯爆炸,百年一遇洪灾,半夜地震,全无任何征兆。暴力恐怖,群体上访,邪教闹事,剧院失火,校车翻沟,飞机失事,省长、书记再尽职勤政,也难完全掌控。为此落马的省部级主官,也并不鲜见。

    当了大官,控制局势也并不容易。他要依靠一堆人才行。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官再大也没用。比如北方有个省长在乡下曾被警察铐在暖气管子上几个小时,司机开车逃出去才叫人回来解了围;南方有个省委书记就被拆迁失地农民挟持扣押,据说是经过化装才“返”回省城。可知高官手下没他可依靠的人,也会和普通百姓一样,经历许多戏剧性场面。这年头,早已不是你往台上掰活,众多百姓在台下听的年代了。老百姓现在什么都懂了,又上网,又看电视,又玩微信,又进城务工,又会维权,你懂得的他也懂得,你不懂得的他也懂得。弄不好你刚开口一讲,老百姓早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了。

    常见一些官员,没有教养、没有学养、没有修养,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本事不大,毛病不少,整天虚头巴脑,一身匪气,自鸣得意,终有一天栽倒,被人不齿。

    做出政绩,无非是经济上发展、业务上出成果等等。可做国学馆这事,并非上面压下来的工作,而是主动争取来的;并非直接关系国计民生的事情,而是今年做可以,五年十年后做也可以的事;并非一个部门之直接业务范围,而是与各行各业都有关联之事。总之,做这个项目,弄好了也是吃力不讨好,更别说弄不好了。

    尚济民就开始琢磨身边的人,无非是哪个可用,哪个不可用。而可用不可用的标准,首要考虑的既不是德,也不是才,而是忠诚度,而且首先是对他自己的忠诚度。

    对一把手的忠诚度,也可以说成是一把手的信任。或者笼统说是组织的信任。怎么说无所谓,反正内容、实质都一样。

    不是尚济民这样考虑,而是百分之一百一的一把手会这样考虑。什么“德才兼备”、什么“知人善任”、什么“政治可靠”、什么“综合素质”等等,潜台词只有一个,就是你对一把手的忠诚度。

    这跟一把手的道德无关,只和一把手的职务有关。

    谁若不信,无需再谈。他或者没做过一把手,或者在装。

    尚济民把机关所有人都滤了一遍,又把外面推荐的若干人滤了一遍,大致有了初步的想法。

    吃早饭的路上,他告诉秘书:通知下午三点开党组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