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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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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去借钱?那么沉重的利息已经压得车小轩喘不过气来,想想都毛骨悚然,再去借,岂不是死路一条?

    1

    正月初八之后,陆陆续续有工人报到,初十正式开工。有五分之四的老员工重新回到公司,投入生产。车小轩咬咬牙,给每位员工发了500元的红包。

    发完红包,她坐在办公室里,重新算了一笔账。虽然早已了然于心,但是当一个个数字放在面前时,仍然觉得心惊肉跳。

    从几家银行、马于燕,还有十几个亲戚朋友那里的贷款,已达个亿以上,每个月的利息,是个惊人的数额——400多万!

    车小轩大概估算了一下生产公司的利润、五马街服饰店的利润和散布在全国各地的400多家连锁和加盟门店上缴的利润,全部加起来,也远远达不到这个数额!

    以前,这些店面一个月利润几万、十几万,甚至达几十万,但在目前这种萧条的形势下,都在惨淡经营,亏得少,就是盈利了。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但去年下半年几个月,一直就是这么运行的。今后几个月或者更长时间,恐怕还是要这么“带病”运行下去。

    有解决的办法吗?也许有!

    卖掉生产公司和部分连锁加盟门店,保留五马街的店面。问题是目前这种情况下,谁会接下生产企业这个“烫手的山芋”?

    那么,卖掉外面的连锁和加盟门店或五马街上的店面,还掉马于燕那边整整一个亿的借款,再还掉银行的部分贷款,再预留5000万至1个亿的资金。如果这样,问题就会出现在生产公司。连锁和门店没有了,生产公司也就可以关门了。

    如此一来,车小轩苦心经营10年的所有版图,将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翻倒,毁于一旦,更最严重的是,生产停下来、店面卖出去,也无法偿还所有的贷款和债务,那么欠下的债,永远无法偿还。

    这一步步,是怎么走过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了?

    怎么会走到绝路上来了?

    车小轩悲哀地发现,留给自己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申请破产,一条路是跑路。车小轩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去年年底就有十几个企业的老总选择跑路。那是最痛苦最无奈的抉择,如果有办法,谁会忍心抛下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企业?

    当然,除了上面的两条路,剩下还有一条,就是——继续撑下去!

    温州的大部分企业,都在撑着过日子,只不过撑的程度不一样。有的相对轻松一点,还有回旋的余地;有的比较艰难,心在淌血肩在扛。

    车小轩目前的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不算最差。

    明知贺川忙,车小轩还是把恶劣的情况向他作了说明。贺川也是这个意思,他说你除了撑下去,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撑下去,就有希望!

    车小轩问他有没有“好消息”,他支支吾吾地没有说,双方就结束了通话。

    正月十六,她接到了马于燕的邀请电话。

    马于燕在温州市区人民中路买了一套00多平方米的写字楼和一间80多平方米的店面,看样子是准备把业务发展到温州了。

    正月十八,马于燕请了三十几个人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聚会。除了两位略有名气之外,其他的基本上是瑞安、平阳一带的小老板,有几个还是大婶大妈,可能就是她炒房认识的朋友。车小轩基本上不认识。不过马于燕将“五马街上有四五间店面,全国各地有四五百家连锁店,我的好同学”车小轩介绍给他们时,他们都多多少少听到过车小轩的名号。

    马于燕有点拿车小轩做广告或者炫耀的意思,怪不得她在电话里催促车小轩“无论如何要来给同学捧捧场”。

    马于燕说:“我这里离你的五马街很近,以后我们做邻居了,你要多多关照我啊。”

    车小轩淡淡地说:“你现在是财神爷,你看现在这么多企业大老板和小老板都要捧着你,我以后也要靠你关照啊。”

    “我们是同学,我当然把你摆在第一位。”

    车小轩心说,是把利息摆在第一位吧。她想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马于燕的高额利息是主要原因之一。但是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马于燕巨额的贷款,她早就支撑不下去了,除非卖掉店面。

    现代版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已。市场经济,各有所图,各取所需。

    车小轩好奇地问她到温州有什么打算。她说一方面把现在的业务做大,另一方面向车小轩学习,投资店铺,楼下的店面只是个开始,眼下在谈的还有两个店面。她问车小轩,如果打算把五马街店面卖掉的话,一定要首先考虑她。

    “我一定出个高价给你,不会让你吃亏!”她口气很大地说,“接下去,我还要投资房地产、黄金、古玩。现在多元化经营是趋势,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炫耀地告诉车小轩,她手头有个多亿资金在周转,现在每天有很多人要把钱放在她这里。“烦死了!”她说。

    “小轩,如果需要钱你尽管找我!”她豪气干云地说。

    马于燕设了四桌招待来宾。她酒量很大,一桌桌敬酒,一桌桌介绍自己的宏伟计划。一圈转下来,说得很多人又羡慕又心动,有几个当场要求马于燕“有机会关照关照”。

    马于燕说:“今天请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这年前年后的我去喝酒,听到别人说什么温州金融危机,温州要完了。我对他们说,屁话!什么叫危机?危机就是‘危险中藏着机遇’,但是这机遇不是人人都能把握的,要有一双慧眼。那首歌叫什么,‘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不对?你们放心,只要抓住机会,我不会独自爽,有钱大家一起赚。”

    她的话赢得一阵掌声,也不知她从哪里学会这些。短短时间里,马于燕确实有着巨大的变化。

    宴后,可能会有不少人乖乖地又把钱投给她。

    这宴会有点像融资会,有点像上市前的路演。

    怪怪的。

    宴席进行到一半,匆匆进来一个人。这人车小轩认识。马于燕见到这人,热情地招呼,把他安排到车小轩旁边的位置。

    怪不得车小轩身边这个位置一直空着,原来是为他准备的。

    那人看到车小轩也很意外。马于燕帮他们俩介绍:“这位是温州企业界美女企业家,我的同学,在五马街有……”

    他打断马于燕的话:“在五马街很有多店面,还办了一个大企业,在外地还有很多连锁店,车小轩车总,对不对?哈哈哈,车总你好,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幸会幸会!”

    马于燕奇道:“原来你们认识!”

    车小轩淡淡地说:“陈时龙大律师,我领教过他的水平!”

    “你们两位都是温州的名人,所以我把你们安排在一起,一定有许多共同的语言,一定会碰出火花!”马于燕兴奋地说,“来来,陈律师你来迟了,我先敬你一杯!”

    马于燕先干为敬,陈时龙想意思一下,马于燕不答应,非要他“第一杯你总得干了吧”。

    陈时龙法庭上的辩护口才在这种场合用不上,禁不住她的纠缠,只得干了。然后,马于燕又鼓动陈时龙跟车小轩干杯。

    这一杯陈时龙倒比较主动,车小轩要“意思意思”。马于燕同样不答应,说陈律师刚才都干了,这杯他gan你也干。最后还是陈时龙打圆场,给了车小轩台阶下,同意让她“意思意思”,抿一口葡萄酒。

    马于燕在这里弄出一番动静后,到别桌掀起高潮去了。陈时龙这才有时间和车小轩攀谈。他讨好地说:“她是我朋友介绍的,刚认识不久,想让我当她的法律顾问。本来今天我真不想来这里,没想到车总你也在,那我这趟来得值了。车总,这杯还是我敬你,你随意,我干了!”

    他主动又喝了一杯。

    车小轩对他实在印象恶劣,懒得理他。他知道她对他没有好感,但仍然毫不在意地自顾自跟她说话。他问车小轩怎么也被拉到这里来,车小轩说:“我们是同学啊。”

    陈时龙嘿嘿一笑,说:“不仅仅是同学这么简单吧?”

    “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你向她借钱了?我猜对了吗?”他注意着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或者,甚至,你给高术印高总的000万,就是向她借的高利贷,对吗?”

    “你就胡乱猜去吧!你想怎么猜就怎么猜,这个不犯法。你是律师你明白。”

    “我不是胡乱猜的,以我对你的了解,以你的财务状况,你一下子拿不出这么一笔钱。”

    车小轩心想这律师德行一般,其他方面倒还不错。

    他靠近她在她耳边说:“只要还得起利息,你借她钱没关系,不过千万不要借给她钱。”

    “哦,为什么?”车小轩明知故问。

    “你懂得。”他朝她眨眨眼。

    车小轩不喜欢这种暧昧的表情,转过脸去。

    “车总,你上次说的你朋友离婚的事,怎么样了?”他还惦记着这事。

    车小轩说他们已经自己解决了,不需要请律师了,你的律师费太高了,他们不想花那冤枉钱。

    陈时龙说车总你对我有偏见。

    车小轩说我怎么会对你有偏见,我们不熟。

    陈时龙说:“也许我们之间有误会。车总,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办企业的特别需要有个律师为你们出出主意把把关。你看连马总也要聘请法律顾问。”

    车小轩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马总”就是马于燕。

    “你是她的法律顾问?”

    “她是想请我,但我还在考虑中。我不想蹚进这趟浑水中。”

    车小轩嘴角一咧,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以你的性格,不是不想蹚这浑水,而是对方愿不愿开出令你满意心动的价格请你趟这蹚浑水。对吗?”

    陈时龙瞧着她,“咯咯咯”笑起来:“车总,你真有趣,我就喜欢你这样!”

    车小轩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她不得不被他的这种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态度所折服。随着一声笑,她的脸色和口气都缓和了下来,两人间的交谈也流畅了一些。

    “你说我们企业需要律师出出主意把把关,你能不能给轩轩服饰出出点子?”

    难得车小轩这么认真地向他请教,陈时龙受宠若惊,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两分钟,缓缓道:“现在能够活下来的企业,都过得很艰难,主要还是资金这一关,不知道什么时候哪里飘下一根稻草就把一头大骆驼给压垮了。我暂且抛开互保这一节不说,因为据我所知,你的企业没有加入互保,所以最大的一个隐患你不需考虑了。你现在考虑的是,如何把手头的资金运作好,这资金,包括银行里的,包括马总这里的,包括其他各个途径来的。要把资金控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企业倒闭,什么时候倒闭,怎么倒闭,都要由自己决定,这样,就会有所准备,就会有后路,就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就像那些跑路的老板,他们也是要把握自己的命运,但跑路是最后没有办法的比较狼狈的一种办法,不可取,不到最后不要走这条路。应该还有其他路可以走。”

    车小轩细细品味他的话,觉出一定的道理。

    “还有什么路?”

    “这不能一概而论,要看企业的具体情况,如果有个公式套进去,就不需要我们律师提供专业意见了,你说对不对?”

    “你的那些专业意见,有点像瞎胡闹。而且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是个不负责任的律师,没有为客户负责到底的职业精神。”车小轩不客气。她知道以他的脸皮,这句话对他没什么杀伤力。

    陈时龙讪笑一下,半真半假地抗议道:“车总,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精神!你对我有偏见!”

    “也许吧,也许你对其他客人比对我好。”车小轩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我把你放在第一的位置,你看不出来吗?”他涎着脸道。

    “那我真是受宠若惊了!”车小轩适可而止,转变话题,继续向他请教,“接上面的话题,我一个朋友的企业借了高利贷,可是以他企业的生产能力和利润收入,不要说赢利,根本无法偿还高额的利息,越生产下去越亏损,你说他应该走哪条路?”

    陈时龙没有回答,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往后一靠,探究般地盯着车小轩。

    车小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掩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不是我的企业。”

    陈时龙拿过披在椅子靠背上的驼色外套,站起来,环视一下嘈杂的大包厢,对车小轩说:“我们到外边走走,边走边说,怎么样?”

    车小轩也正有此意,毕竟这里不是深入交谈的地方。

    马于燕眼尖,虽然在另一张桌前高谈阔论,夸夸其谈,但还是一眼看到这里的动静,顾不上那边的客人,端着还没喝完的葡萄酒快步走过来:“陈律师、小轩,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不多坐坐?”

    “我们还有其他事情,先走了,下次再聊。”陈时龙特意把车小轩拉在一块,说“我们”。

    “陈律师,我说的事,麻烦你再考虑一下,希望我们有合作的机会。”马于燕热诚地说。她把车小轩拉到边上,说:“车小轩你和陈律师认识,我看你们关系也不错,你帮我做做他的工作,让他答应做我们的法律顾问。拜托了拜托了!”

    “他有这么重要吗?”

    “这叫规避风险。听说陈律师业务上很有一套,我就缺少这样的人才帮我。”

    车小轩说:“我和他不熟,不过我会尽量跟他说。”

    电梯里,陈时龙笑问:“马总是不是要你帮她劝说我?”

    “你很聪明,陈律师。”

    “我发现这是认识车总以来,你第一次这么发自内心地正面评价我。”电梯门开了,陈时龙伸手挡住电梯门,让车小轩先走出电梯。

    出了酒店,外面冷风劲吹,两人裹了裹衣领,顺着人行道往前走。

    “这个冬天,真冷!”陈时龙似有感慨地说。

    “真正被冷到的人,已经说不出冷了。”车小轩说。

    “车总,你有被冷到吗?”他看似漫不经心地。

    “谢谢你的关心,我很暖和,陈律师。”车小轩说,“你说我的朋友应该怎么做?走哪条路?”

    “我还是那句话,具体企业要具体分析。”他卖了个关子。

    “陈律师,你把我叫出来吹风,就是要跟我说这样的话?”车小轩收住脚步。

    “这么说吧,我接上面的话,现在很多企业,只剩下一个空壳,负债率高达00%~00%,远超承受能力,可以说完全丧失了自我调节和造血能力,资金断链是必然的,靠自我修复难乎其难,期望政府政策援助,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是一个温州市委市政府力所能及的。所以,还是我在酒桌上对你说的,抛弃任何幻想,冷静分析企业现状,主动设定路径,主导企业走向。”

    “你还是停留在虚幻的理论上,是不是需要咨询费你才肯说?”车小轩以开玩笑的口吻。

    “车总你别急,听我慢慢道来。我说过具体企业要具体分析,你朋友的企业我不太清楚,还是以你为例吧。”他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这边扯,“假如你的企业——我指的是你的整体企业——出现你说的这种很糟糕的情况,我给你三点建议。第一,分散高利贷的风险,你可以直接向个体集资,一个方面满足自己的资金需求,另一方面通过借贷出去,利用利差平衡你的缺口。这方面,其他人没有条件做,你有条件,因为你有五马街上的店面做平台,筹资相对方便。你想想,马于燕马总空手套白狼都可以弄得风生水起,你为什么不可以?当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么做确实有很大风险,我说的是你在无力回天的情况下可以有此一搏。第二,如何运作五马街上的店面,很关键。这是你最大的财富,也是你进可攻退可守的根据地,这里不能出现任何的闪失。”

    “你是说这里的店面不能卖?”车小轩忍不住问,这是她去年以来一直很纠结的事。

    “当然不能!打死也不能卖!这是毫无疑问绝不动摇的!”他说。

    “怎么运作呢?”她迫切地。

    “这个事情很大很重要,我还没有想好,最主要的是现在你也没有到那一步。我只是举个例子,你不要当真。据我所知,你名下的几个项目都还好,无需考虑这么悲观的问题。呵呵呵。”陈时龙呵呵一笑,及时打住话题,没有再说下去。

    车小轩被噎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暗骂陈时龙的老奸巨猾。

    陈时龙说:“还有第三点,也很重要,就是如何运作好贺川这个资产和平台。现在贺川上了这个位置,很重要,他如果愿意帮你,可以帮上很大的忙。当然我想以你们的关系,他是肯定会全力以赴地帮你的。所以还是那句话,我对你朋友的企业不了解,只是以你的企业做例子,没有其他意思。”

    他故意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地。

    两人边说先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五马街。虽然已经八点多了,正月里,其他商业街都已打烊,但五马街上仍然人来人往。

    “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啊!”陈时龙深有感慨地说,“在这地方有一间店面,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你车总一人独占三间,唉……叫我们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哪一天车总万一真的想转让店面,请一定先透露一下信息给我,同等条件下优先考虑我。”

    “你不是说我这店面动不得吗?”

    “我还说过要‘运作’,对不对?运作得好,就是利好消息,运作得不好,就会伤筋动骨。”陈时龙辩解道。

    “陈律师,你巧舌如簧,叫我到底信你哪句话?”

    “举例,刚才说的,都是举例。不过如果车总有需要,我会认真细致地调研后,为你制定一个详细的方案。”

    顺着五马街往里走,就到了轩轩服饰。这几天,很多回乡过年的在外温州人都要离开,离开前都会带些东西,所以五马街也是他们必来的商业街。所以正月初十之后,轩轩服饰的生意一直很好,现在还有几个顾客在试衣服。

    车小轩亲自挑了一套西装给陈时龙:“我这里服装也许配不上陈律师的气质,你就将就一下吧。”

    “这怎么可以,我无功不受禄。”陈时龙嘴上虽推辞着,却毫不客气地脱掉驼色外套,在镜子前试穿。这件标价1万以上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效果很不错。

    陈时龙笑纳了。

    4

    市里召开工业经济转型升级推进动员大会,市四套班子领导和全市各县市区党委政府一二把手和各部门单位主要领导参加。

    车小轩和00多名企业家一起,应邀参加会议。在会场上,车小轩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包括她最不想看到的高术印,也包括她最想看到的贺川。

    贺川满面春风,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他时而和某个部门领导握手,时而和某个企业家打招呼,时而和下面某个县区的领导交谈几句。十几年的记者生涯,让他认识了一大批人,现在到了这个岗位,很多的资源都可以慢慢利用起来,对他来说就像是船儿出海了,还扬起了风帆。

    自从那天在五马街分手后,他们还没有见面。车小轩一直在等的“好消息”,没有了下文。贺川也没有给她一个电话,车小轩昨天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也没接。

    车小轩的目光从一进会场就满怀期待地跟随着他的身影,他的目光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除了进场和她示意了一下,之后就没有和她再交结。车小轩有些憋闷,有些气恼。

    她连发三条短信给他,问他晚上有没有空。到第三条时,他回复:还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动员大会开得很热闹很振奋人心。市领导在会上点到为止地分析了去年温州出现的金融风波。市领导特地强调,是“风波”,不是“风暴”,现在这场风波已经渐渐平复,温州各项工作已经走上正常轨道。他要求各地各部门进一步解放思想,鼓足干劲,发扬温州人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与时俱进,大胆创新,充分激发民营经济的活力与创造力,在改革创新中增创转型升级新优势,创新温州模式。

    会上表彰了一批创业创新企业,车小轩看到乐清的高术印竟然也上台领奖,觉得很不可思议。

    会议结束后,贺川和几个企业家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出了会议室,车小轩故意磨磨蹭蹭地跟在了他们几个人后面。一名企业家一回头发现了车小轩,停下来和她开玩笑:“哎呀,没想到美女老板这么低调地跟在我们后面,失敬失敬!车老板,你越来越漂亮了!”其他几个企业家也留住脚步,等车小轩跟上来。

    车小轩加入他们的行列,笑道:“你们是大老板,我跟在你们后面讨口饭吃,已经很知足了,贺主任,你说呢?”

    贺川讪笑一下,没有说话。一个老板说:“现在我们都在火里煎熬,只有你车老板坐镇五马街,清清爽爽赚大钱。”

    另一个老板说:“今天难得碰到车老板,我们一起聚一聚吧,我请客!”

    其他几个人说好。贺川说他有事,不能去了,但那几个人不答应,说贺主任从报社的主任变为金融办办公室副主任,虽然正主任变副主任,但是高升了,我们还没有请你,现在有美丽漂亮大方的车老板陪你,你还不赏脸,真是不够意思了。

    贺川推辞不掉,说:“不知车老板有没有空,如果车老板有空,我自然要陪车老板。”

    他朝车小轩使眼神,希望车小轩拒绝这顿饭。车小轩当作没领会,略微推辞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于是六七个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国际大酒店。

    这一餐酒,喝到9点多钟。开始的时候,大家还说说笑笑,看上去无忧无虑,一个个都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不知谁先叹了声苦,大家都被说到了痛点,到后来,酒桌上就变成了叹苦会,一个个说起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对未来充满不确定和悲观。

    正在大家一个比一个起劲地说事时,那位提议聚一聚说要请客的老板,接到了不知是银行还是贷款公司打来的电话,讨债的电话。那位老板喝酒的心情大受影响,大家话题转到了银行贷款和高利贷上面,怨气和骂声混成一片。

    一场临时起意的欢喜的聚会,到最后在消沉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车小轩和贺川一起出了酒店,车小轩问:“贺主任,你还有没有其他事?需不需要我送你去?”

    贺川坐上她的车,开玩笑地:“我跟你了,你想把我带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带走你?”车小轩边发动汽车边说,“回家,怎么样?”

    “听你的。”

    车小轩开了一会儿车,突然蹦出一句:“你是想去哪个家?”

    “跟你回家。”他说。

    车小轩把车开得飞快。回到别墅,开了中央空调,到酒吧台那里取了葡萄酒。贺川一把夺过开瓶器:“小轩,今天你怎么啦?”

    车小轩把葡萄酒往吧台上一放,说:“我今天才发现,原来有时候我是隐形的,你是看不到我的。”

    贺川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他说在会场上他不好表露真情。

    “可是你也没必要害怕我啊?”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我怎么感觉你很害怕我?”

    “你多心了,小轩。这段时间你太累了,你别胡思乱想。”他轻轻地拥吻她。

    她推开他,说:“我发现我和你在一起也有十年时间了,可是今天酒桌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是我们隐瞒得很好吗?我突然很怀疑我们之间这十年是不是真正地存在过,我们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难道,这十年,只是一场梦?”

    她看着他说:“川哥,今天晚上喝酒的时候我一下子感到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没什么害怕的。”他说,可是他和她都听出他的话里的无力感。

    车小轩说:“川哥,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更没有逼过你。可是今天我想问你一句,你已经到新单位上班了,我们的事,你什么时候公开?你初八的时候跟我说要给我好消息的,你什么时候跟你的……什么时候离婚?”

    贺川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他考虑了片刻,断断续续地解释说,他刚到新单位上班,现在急需熟悉新工作新环境,而且市里对如何消除金融风波的影响、创新银企工作很重视,他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其他事情只能暂时先放一放。

    车小轩玩味他的话,说:“你的意思是把我和你的事也归纳到‘其他事情’里面,也‘只能暂时先放一放’了?”

    “我们已经过了十年了,现在是我的关键时期,等过了这段时间,我一定会解决我们的事。”

    “解决我们的事?你想怎么解决?把我给解决掉吗?”她提高了声调。

    “小轩,你怎么这么说?”他不明白她今天怎么会这样敏感和激动。

    “这十年里,你有多少个关键时期?你数数看?从普通记者到跟市领导的记者,到跟书记的记者,到首席记者,到记者部副主任,到主持工作副主任,到主任,每年都是你的关键年,我们的事情,就这样因为你的关键而一次次地往后拖。川哥,你每到你那些关键的时候有没有为我想过一次?我人生中关键的10年,到哪里去了?我今年过了新年0岁了,你说我还有关键的几年?”

    “小轩,我……”他哑口无言,车小轩的话,一句句如大锤一样击打在他心头。

    “川哥,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到底关不关键?我真的看不出来,我也没有任何感觉。”

    车小轩甩下贺川,手捂脸奔上楼。

    5

    贺川坐在沙发上发了一阵愣,走到卧室门口,对着门站了两分多钟,转身上了二楼。卧室的门被锁了,进不去,贺川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

    “小轩,小轩……”他低唤道。

    “我有点不舒服,你先回去吧。”她隔着一扇门说。

    他在门口站了会儿,里面悄无声息。可以想见,车小轩还是萧索地站在门后。

    “小轩,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他贴着门说。

    他走开几步,刚到楼梯口,身后的门开了,车小轩冲出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泪流满面:“川哥,你不要走!”

    贺川那一刻竟然不敢回身,像被定住一样,甚至,他想逃跑!

    车小轩扳过他的身子,把头埋在他肩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唇贴上他的唇。

    情yu在双唇之间荡起,在楼梯口之间荡起。

    别墅里虽然开着中央空调,但温度不高,两人的温度远远地高过此刻室内的温度,身体与身体之间更是“噼里啪啦”地闪着火花。

    不知是环境位置的变化,还是心境的不同,车小轩一开始就异常主动和激烈。

    楼梯上硝烟弥漫,情yu荡漾。

    贺川显然处于被动的状态,甚至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这场激情最后有些潦草地结束。

    车小轩茫然地坐在楼梯上,身体许多地方不畅,心头更是堵得慌。

    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抱紧了赤裸的身体。

    贺川把衣服披在她身上,抱住她。

    她“嘤嘤”地哭起来:“川哥,今天不要走,陪我,好吗?”

    贺川面露难色,但还是点点头,半扶半抱着车小轩进了卧室,把她放在床上,帮她盖上被子。

    他陪着她躺了一会儿,拿着手机到外面打电话。车小轩猜测他是向家里的那位解释。

    贺川打完电话,回来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小轩旁边。

    车小轩故意说:“和你家里的交代好了?”

    贺川喉咙口咕哝了一声,没有说话。

    车小轩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咄咄逼人,想缓和一下,思考着要和他说说话。可是一下子找不到话题。有些话题她不想说,有些想说的话题又不好说,还在想着,耳边传来了轻轻的呼噜声。贺川睡着了。

    车小轩顿觉无趣无味。刚才在楼梯上消耗的大量体力,这时倦意一阵阵袭上来,没几分钟,她也昏昏入睡。

    车小轩这睡,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而且噩梦连连,似乎沉睡了一百年。

    迷迷糊糊中,贺川窸窸窣窣地起床穿衣,悄无声息地出去。车小轩想睁开眼和他道别,可是眼皮沉重得弹不开来,只听得卧室的门“砰”的一声轻轻关上,然后是钥匙扭转的锁门声,然后房间里没了声息。

    车小轩觉得自己像一条整天到晚游泳的鱼,可现在再也游不动了,筋疲力尽了,缓缓地沉到水底下去,沉下去,沉下去,水底却好像没有尽头,没有底。

    贺川开车出了别墅,在门口,正好遇到苏力达从对面开车过来接车小轩。近半年来他有点不喜欢这司机,他发现自己有些吃这司机的醋,他和车小轩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要多得多。

    特别是车小轩竟然把别墅的钥匙给了司机,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大大咧咧地登门入室,这让贺川每每想起来就不是滋味。贺川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跟车小轩说,你把别墅的钥匙给了一个帅哥猛男,平时你都是孤家寡人一个人在家,你不怕万一吗?

    车小轩说我怕什么?难道他会吃了我?

    贺川说,你就这么信任他?

    车小轩说,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如果我的司机和保镖是坏人,我不给他钥匙他也可以胡作非为。

    贺川只得作罢。最近,他发现苏力达对车小轩似乎很关心,关心到过分,超出了一个司机对主人关心的程度和深度。是男人对女人的关心,是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关心。

    这让贺川对苏力达有着越来越深的戒心和抗拒心理,所以他每次都交代车小轩,一定要锁好楼上卧室的门。

    早上从别墅出来,贺川本不想理苏力达,可是两车交接时,贺川想了想,示意了一下苏力达,踩住了刹车,摇下车窗,对苏力达说:“小轩昨晚累了,你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

    苏力达点点头,把车开进别墅,进了别墅一楼大厅,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到最轻。

    一个小时过去了,楼上没有动静;到10点半钟,仍没有动静。苏力达打她的手机关机,犹豫了一下,往楼梯上走了几级台阶,停住了,退回到沙发上。

    做司机两年多,他几乎每天都到别墅来,但他很自觉地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一楼客厅,几乎没上过二楼。时间一到,车小轩基本会准时下楼,今天这种情况,比较少见。

    他回想起上午贺川暧昧的交代,那分明是一种暗示,一种示威,一种……他说不出什么东西来,觉得很别扭很窝心。

    他无心再看电视,坐立不安地待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再次上了楼,在二楼卧室门口伫立了半分钟,抬手敲门,低唤:“车总!车总!”

    里面没有声音,他的叫唤声和敲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响,最后到了吼叫的地步,整个心乱成了一团。

    就在他准备破门而入之际,里面传来了车小轩微弱的应答声。大概两分钟后,车小轩开了门,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门口。

    苏力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白皙的胸脯上停留了一秒钟。

    “苏力达,你干什么?”车小轩神情恍惚地靠在门上。

    “车总,你没事吧?”苏力达有些心虚地收回目光,放在车小轩脸上。

    车小轩脸色绯红,眼神散乱,眼皮低垂,她声音嘶哑地说:“我没事,你吵什么啊?让我多睡一会儿。”

    车小轩挥挥手,想关上门,可是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一软,整个人顺着门滑下去。

    苏力达一把抱住她。

    6

    车小轩感冒发烧,而且烧得很严重。

    她在家里躺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时间里,她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那天晚上车小轩第一次向他“逼宫”,他不应该没有任何反应啊!

    苏力达跟车小轩提过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车小轩说不要了,他忙。可是苏力达知道她是希望他过来。

    苏力达瞒着车小轩给贺川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车小轩病了。贺川紧张了一下,问什么病。苏力达说感冒了,很严重。

    贺川说了声“知道了”,挂了手机。

    苏力达打完电话一直等着他的出现,甚至比车小轩还要急。可是他却没有出现,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第二天中午,苏力达忍不住又打了一个电话,说车小轩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你什么时候抽个空过来看一下车总”。

    贺川不客气地说:“苏力达,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注意你的角色位置,不是你说的话你不要说,我的事情我自己有数。”

    “你有数还不赶紧过来?”这句话从丹田冲上来,冲到喉咙口,被他硬生生地压住,憋回到肚子里去,差点被噎住,脸涨得通红。他放下手机后狠狠地骂了一句:“妈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力达不知道,贺川现在也很憋屈和痛苦。

    那天清晨从别墅出来后,他就接到了老婆关平静的电话:“贺主任,你这么早就出来了,在那边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回家吃?”

    关平静从没在这个时间点打过电话给他问他早饭吃了没,今天很奇怪问得也很有内容。她也不说“那边”是哪边,让贺川自己去品味。

    贺川心里一虚,警觉地问:“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她反问道。

    贺川情知不妙,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刚从酒店里出来,现在往市委办走。”

    昨晚他跟关平静的解释是外地有客人来,酒兴很浓,他自己也喝得差不多了,准备在酒店里开个房间睡了。

    “嘿嘿,你的酒店还真高级,五星都不止,是迪拜的七星级酒店吗?还是别墅型的!你这个主任级别真高啊!”

    贺川一惊,手上一紧,轿车偏离了方向,差点撞上对面驶过来的一辆车。贺川把车停在路边,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色厉内荏地说:“关平静,你跟踪我?”

    手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我还需要跟踪吗?我不用脑子都想得出来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在干什么!贺川,你编得那一套你自己都不相信,你以为别人会信吗?我会信吗?”

    贺川和车小轩的事,关平静一直紧密地关注着,她有时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贺川做得太过分,她会撕破脸皮和贺川大吵。有几次还跑到车小轩公司里和车小轩闹。不过她一直把这件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她不想把这件事闹大,闹大了对自己没有一点好处,一方面最后倒霉的是自己;另一方面担心事情公开后,贺川反而没有了顾忌,索性和她离婚。

    所以,只要贺川不太过分,她努力保持忍耐,等待时机。

    她有自己的一句话:我敌不过那死女人,那死女人敌不过时间,只要不离婚,我有的是时间。

    她采取的是类似于“时间换空间”的战术。

    但是,贺川和车小轩一好就好了十年时间,这是她料不到的。而且最近这一两年里,看贺川的样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似乎有所计划有所行动。她不能坐而待毙,必须采取防御甚至反击措施,保护自己的家庭。

    现在,她觉得条件成熟了,该出手了。

    她说:“你现在有没有空回来一下?”

    “什么事?”

    “我这边没有什么事,但我觉得你应该有事要跟我说。”

    “我单位里还有事,我要过去。”

    “我已经打电话给你们主任帮你请假了。”

    “你胡闹什么啊?”他生气道。

    “放心吧,我帮你找了一个好借口,他们不会有任何怀疑,你就安心地过来吧。当然你安不安心我不知道,不过你一定要小心、慢慢地开车,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出了事,别人家没关系,我们家可就塌了。”

    贺川仿佛被无形的线牵着,乖乖地把车开回家。

    关平静已经煮了鸡蛋,烤了面包,坐在餐桌前等他,见他进来,若无其事地招呼他过来一起共进早餐。好像刚才打电话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好像他刚刚从卧室里出来而不是从外面的女人家过来。

    贺川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被严严实实地压着、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了。这种感觉在他刚进报社不久、刚和关平静谈恋爱时,曾有过;他和车小轩相遇初期感情迸发、要和关平静解除婚约时,曾有过。

    现在,他必须摆脱这种感觉,所以他一口吞下鸡蛋,抹了抹嘴,强作镇定地问:“关平静,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本来该我问你,既然你问我了,我就告诉你,我不想怎么样,我想和你好好地过下去,过一辈子。我希望你收心,不要有任何其他想法。”

    贺川一直在寻找摊牌的机会,特别是经过昨晚车小轩的一番话,虽然有些刺耳,但是句句刺中了他的心,他觉得亏欠她太多,他必须给她她所要的。十年了,不能再委屈她了!

    今天既然已经说到这地步了,就干脆顺着这个话题把事情说清楚了,离婚,又不是大不了的事,又能影响工作到哪里去?他豁出去了。

    他吸了口气,平稳地对关平静说:“我们离婚吧。”

    关平静一点也不意外,她看了一眼贺川,说:“这句话你憋了几年了,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我还是要感谢你这几年的隐忍。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想告诉你,我不会离婚!”

    “你也说了,这件事我已经延迟了很多年,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不能对不起人家。”

    “你不能对不起人家,你就对得起我?对得起这个家?”她质问道。

    贺川低头道:“关平静,我对不起你!”

    “你确实对不起我,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可是我偏偏还是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前世欠你的。我对自己说,这个畜生离了就离了,一脚踢开他算了,没有他我照样活下去,而且可以活得更好更开心。你不在家的每个晚上我几乎都这样想,可是第二天起来,我……”

    贺川打断她的话:“你别说这些了,总之我对不起你,希望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不可能,我说过了,我不会同意离婚。”她眯上了眼,眼缝里闪过一丝冷厉的寒光,“如果你坚持要离婚,我会让你们后悔,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7

    楼梯上的主动和疯狂,让车小轩付出了代价。她病了整整两天,到第三天,才撑着虚弱的身体去公司。

    几个分公司和部门情况了解过来,意料之中地不乐观,而且比意料之中的更不乐观。几百家连锁店和加盟店的生意毫无起色,合作伙伴的订单也连连下降,制造公司的生产量萎缩,虽然过年以后工人流失了将近四分之一,现在还是人浮于事,闲的人闲的时候比较多。

    但是这些员工,即使闲着,你也得养着。外面“招工难”闹得很凶,很多企业招不到员工,你把这批工人踢出去了,以后一旦形势好转,生产恢复正常,那个时候想再招员工就麻烦了。

    除了五马街几间店面还能保持盈利之外,其余的几乎每天都在大把大把地赔钱,而用五马街上的盈利来弥补其他的损失,简直是杯水车薪。更可怕的是,过了年,几笔钱到期,总额达一个亿,银行马上又会来催钱。

    前几天市里会议后几个老总聚会,也提到这事。当时一家老板就接到一家银行内部的电话,告诉他接下去的几天银行会把这件事作为重点。

    酒桌上几个老板向贺川发牢骚,说市委市政府不是正加大扶持力度,不是要强化银企合作吗,怎么银行又来催还款了。

    贺川也无奈地摇摇头说,银行上面还有银行,他们可不一定对温州市委市政府的话言听计从,不过市领导已经对此高度重视,会和银行再做协调,但是借款到期还是要还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老板们说,再借很难啊!

    贺川说这件事市里会再协调的。

    银行和企业站的角度不一样,企业希望能保证资金的充裕,银行要保证资金的安全。即使再协调,大部分企业还是难如愿,而且政府要保护的企业,也不是所有的企业,而是有知名度的企业,能起到关键性引导作用的企业,旗帜性的企业。一般的中小型企业,政府是顾不过来的,只能自生自灭。

    车小轩的企业,就是属于这样的中小型企业。这样的企业,走投无路之间,只能去借高利贷,借了高利贷之后生产没法好转,项目不成功,最后只能跑路。

    再去借钱?那么沉重的利息已经压得车小轩喘不过气来,想想都毛骨悚然,再去借,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去借,银行的钱怎么办?银行自有一套逼债的办法,你不还钱,就会毫不留情地拿走你最值钱的东西去还债,到时候同样是死路一条。

    一个早点死,一个迟点死,所以很多人会出于本能选择“迟点死”。

    所以,车小轩还是想到了马于燕。她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她,她很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再陷下去,越陷越深,就越不能摆脱。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马于燕来找她了。

    马于燕也配了司机和保镖,把自己打扮得满身珠光宝气,坐着玛莎拉蒂来见车小轩。见面后她热情地拉着车小轩的手,脸上又是最初见到的那种带着阿谀的表情。这种表情自从她做起借贷生意后已经看不到了,最近几次车小轩向她借款,她口气已经很大,眼睛已经有点向上看了。

    车小轩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有事需要自己的帮忙了。果然,马于燕大大咧咧地说:“小轩,我说奇怪呢,你这人有模有样有钱有房又有店面,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结婚,原来攀上了一个厉害的人物。你有了这样的相好,也不带出来给我们大家看看,像藏宝一样藏着,我们又不抢你的!”

    车小轩听得莫名其妙,皱眉道:“于燕你说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马于燕“嘻嘻”一笑,说:“小轩,你就别再瞒着我啦,我都知道了。我刚刚听说,那个规范金融秩序整顿领导小组办公室的贺主任,原来是你相识多年、感情深厚的男朋友,嘻嘻嘻!你真有本事,找到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人。”

    车小轩臊红了脸,甩开她的手,愠怒地:“马于燕,你乱说什么啊!”

    马于燕“啧啧”道:“小轩,这是好事啊,你生什么气啊?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为你高兴呢……”

    车小轩打断她的话:“于燕,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马于燕又握起她的手,摇了摇说:“我倒真的有事找你,不过这件事,跟你的那位贺主任有关,请你跟贺主任说说好话,帮我一个忙。”

    车小轩想不出马于燕会有什么事需要贺川帮忙,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就没接腔,听她继续说下去。

    原来,马于燕听说温州规范民间金融秩序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也负责融资担保经营许可证的审批颁发,马于燕希望车小轩跟贺川打个招呼,下一步清查整合时,想办法把她的借贷公司给“整合”进去。

    车小轩说:“你的公司?你的公司还是不合法的吧?”

    “到时候贺主任帮个忙,不就合法了吗?”马于燕边说边打了个响指,离她十米外站着的保镖拿着她的手提包大步过来,马于燕接过包后,他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规规矩矩地站着。

    马于燕从包里掏出一大捆钱,塞给车小轩:“小轩,这笔钱麻烦你交给贺主任。”

    车小轩推开它:“马于燕,你干什么?”

    “一点小意思,你告诉贺主任,事情办成后,我再付十倍的酬劳给他。”

    “于燕,这笔钱我不会收的,你马上拿走!”车小轩断然地拒绝,她把钱硬塞到马于燕手里。

    马于燕拿着钱,说:“对了,我忘了,你是他的人,你有钱,他怎么会在乎这点钱。”

    “马于燕,你再胡说别怪我……”车小轩眼睛一瞪。

    马于燕讪笑一下,说出了第二个方案:“行行!我不说了,这样吧,只要这件事成了,以后你想借多少钱,我马上给你,而且不收你一分利息。这样总行了吧,解除了你的后顾之忧。”

    “于燕,实话跟你说吧,第一,我从来没有跟他谈过工作上的事,我不想破这个例;第二,你说的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也没有这权力,他只是个办事的。”她认真地说。

    马于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正因为你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工作上的事,没有让他办过事,所以你这次跟他说,他一定不会拒绝,一定会听你的。”

    车小轩直接拒绝:“我不会跟他提的。”

    马于燕吸了口气,下了决心,说出了第三个方案:“这样吧,小轩,我们合股一起做,这个公司,算我们两个人的,这样总行了吧!”

    “不行。”

    “小轩你怎么这样死板?有什么不行的呢?”马于燕也有点生气。

    “如果行的话,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做,为什么要和你合股?”车小轩被逼急了,脱口而出。

    这句话一说,马于燕愣了一下。

    车小轩看她愣了一下,自己也愣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不能自己借贷?

    8

    地下金融市场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民间借贷,在温州由来已久,只不过随着老板们接二连三地跑路,各种民间借贷的纠纷不断增多,才渐渐浮出了水面,受世人关注。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民间借贷案件的若干意见》的规定,民间借贷的利率最高不得超过银行同类贷款利率的四倍。但是从实际情况看,绝大部分都超出了这个范围。担保公司一般用1.5~分的利息从他人手中筹集资金,再以分、5分甚至更高的利息放给急需资金的企业和个人,从而赚取中间的利差,最高的8分都有,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假如月息8分息的话,年息高达96%,相当于我今年借你1000万,明年这个时候你要拿000万还我。

    借贷公司和担保公司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是随着温州民间借贷危机的爆发,不少企业倒闭、老板跑路,本金都很难要回来了。所以,不少担保公司也跟着企业陷入倒闭破产,老板出逃。

    为了破解难题,给民间借贷寻找出路,温州市委市政府可谓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引导民间金融这只老虎,特别是近年来温州金融问题日益突出,在全国引起反响,实行金融体制改革势在必行,被急迫地提上议事日程,主导此次改革的就是贺川现在所在的温州规范民间金融秩序专项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

    贺川告诉车小轩,接下去会有很多动作,包括兼并整合借贷、担保公司,成立小额贷款登记服务中心,成立温州中级人民法院金融厅等。

    车小轩把自己的意图告诉给贺川。

    “你现在要做借贷?”贺川说,现在借贷公司的黄金时间已过,很多人都退出了这一行。

    “逆势而上,说不定是个机会。”车小轩说。

    前天马于燕找她,给了她启发。她联想到陈时龙给她的三点建议里,有两点就与此有关。一是建议她向个体集资,一方面满足自己的资金需求,另一方面借贷出去,利用利差平衡资金缺口;二就是利用好贺川这个平台。当时她还不清楚陈时龙的意思,现在她不得不佩服陈时龙的聪明。

    贺川还是没有表态。车小轩把眼下的困境向他详细作了说明。她说再不想办法,马上就资不抵债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一年时间,工厂就会没了,外面的几百间店面就会没了,五马街上的店面也会没了!

    “川哥,以你的判断,今年一年时间里,大环境情况会好转吗?”

    贺川无法给她明确的答案,而且根据他的判断,温州的形势在今年不可能会有大的逆转。

    他只能交代车小轩,如果真要做,慢慢做,不要急,注意控制规模和影响。至于以后能不能整合到规范的借贷公司,甚至参与到小额贷款公司,到时候随机应变,再想办法。

    他们两人是在一个茶座里谈这番话。

    贺川说完这件事,就没有了其他话题。车小轩希望他能说说其他事,说说他和她的事,但是贺川没有说。而且车小轩敏感地发现,他有些躲闪着她的视线。

    他越是这样,车小轩心里越有些哀怨。她明知不会有如愿的回答,还是问道:“川哥,我们的事,你跟……提了没有?”

    贺川脸上闪过一丝惶然,说:“我和她提起过,她情绪很激动,过些时候我再跟她说。”

    车小轩小心翼翼地问:“川哥你说,这事能成吗?如果她不同意呢?”

    贺川手上端着小茶盅顿了一顿,放下来,对着她期许忐忑的目光,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冰凉如水,渗透到他的心底去。他内心充满怜惜,定定地说:“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车小轩脸上慢慢地一寸寸地绽开舒心的笑容。

    但是她的笑容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

    第二天上午8点0分,她坐在副驾驶座进入公司时,传达室里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拦住了她的车。正是贺川的老婆关平静。

    车小轩心头猛跳,头皮发麻,她硬着头皮下了车,迎着她走过去。苏力达也赶忙下了车,随在她身边,以防不测。

    关平静看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笑,对车小轩说:“你放心,我这次来不是打架的,我们两人关系特殊密切,却一直没有好好谈过,所以今天特地找你来了。”

    车小轩让苏力达退开,她带着关平静一起上楼,进了办公室。这一路走过来,不少人认得关平静,知道她来过,知道她打过他们老总巴掌。所以见两人一起并肩过来,众人均感惊讶不已。

    车小轩一边走一边镇定着自己的内心,进办公室后,泡了一杯茶给关平静。

    关平静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车小轩和她隔着茶几落座后,关平静发出一声叹息:“车总,多好的姑娘啊,贺川这小子,哪来的福气,和你结缘这么久。”

    车小轩不知她是什么意图,没有回答她。

    关平静就顺着上面这句话说下去:“你说贺川喜欢你,也许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这十年里都围在你身边不走。但从另一个角度讲,他喜欢你是害了你,白白浪费了你的大好时光。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脸上,充满着青春的光泽,像涂了一层阳光一样,是跳跃着的,是跳荡着的。可是今天,说实话,虽然你也很漂亮很华丽,但是,那种生气,那种生机,已经没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蹉跎了……”

    关平静也是记者出来的,说话遣词很有一套。车小轩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她打断她的话说:“你想说什么?”

    关平静抿了一口她泡的茶,说:“昨天晚上贺川是不是和你在一起?10点多回家后,他又向我提出离婚的事。看他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在你的逼迫下才无可奈何向我提出的,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你如果不催他不逼他的话,他永远不会跟我提这件事。我太了解他了,比你要了解他一百倍!”

    车小轩“扑哧”一笑:“你了解他什么?”

    “我了解他的全部,了解他的内心深处——那些东西,他自己都不一定了解,或者他了解却不愿意面对。”

    “你说的真玄,跟没有说一样。”

    “不是玄,是真实的感觉和存在。”关平静说,“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和平稳。是家庭的平静,是感情的平稳,你逼他离婚,完全背离了他当前最需要保持的状态。十年前,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许会为了所谓的爱情不计后果地去喊打喊杀的,但是说句难听的,那个时候他都退缩了,现在他就更不会做糊涂事。你逼他,也许他会一时冲动做出傻事,但那只会害了他。”

    “如果你今天来说这些话是想让我离开他,我告诉你,你白来了!”

    “如果你真爱他,请你离开他!”她盯着她。

    “我没有逼他离婚,他是自愿的!”

    “哈哈哈,自愿?可笑之极!你说这句话,要么是他欺骗你,要么就是你欺骗你自己,你醒醒吧,车小轩!”

    “你别说了!现在川哥离开报社,你和你那个总编父亲对他无能为力了,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压制他了,对不对?我猜想你一定是在川哥那里碰了壁,到我这里来劝退我了。”

    “车小轩,你太嫩了,所以我说你什么都不懂!对,十年前,我是压着他,不让他离开报社,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这次,我是特意让他离开报社的。你根本不知道,他这次之所以能够顺利到市委办去,我父亲明里暗里也打了不少招呼。我就是要让他走,要让他升职。他升职了,才会有更多的顾虑,做事情才会多方考虑,不会去钻牛角尖,也只有升职了,才会激发更多的欲望,向更高的目标迈进。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接下去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市委办副主任?在官场跟在商场一样,你的下一个目标是赚一个亿,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上一个新台阶,或者同一个台阶,提前一个排名。为了这些目标,他必须舍弃很多东西,包括所谓的爱情!你知道吗,他一旦离婚,所有的这些东西,可能都不再属于他了!下一个目标,他就永远也得不到了!”

    关平静看着强作镇定的车小轩,加重了语气说:“如果他真的要离婚,我不会让你得到什么东西,也不会让他得到任何东西!车小轩,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最后这句话,离开贺川!我已经忍了你们十年,我也不想再忍下去了!如果你再不放手,我会让你们一无所有!我说到做到!”

    车小轩“腾”地站起来,说:“我不会离开他的,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们怎么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