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红沙窝村炸锅了。

    当老奎传达了上头的精神,红沙窝村就像一口大开水锅,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除了杨二宝极个别的人感到高兴之外,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像晴天一声霹雳,这不是要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去吗?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么?过去在大批判会上,大家曾义愤填膺地高呼过,搞包产到户,四大自由,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现在,眼看就要走上这条道了,难道我们也得跟上走?胡老大先站起来说,这不是让我们走到万恶的旧社会去么?我们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不是等于白搞了?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们红沙窝可得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走回头路。胡老大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金秀也站起来说,胡老大说得好,我们继续走我们的社会主义道路,看谁能把我们怎么着?虽说土地承包和分田单干不是一回事,我看也差不多,就是要我们走到旧社会的老路上去,我们千万不能答应,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他们说的这些话,又何曾不是老奎想说的?但是,老奎却不能说,他是推行者,是执行者,尽管这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还得违心地说些正面引导的话。老奎说不出新的内容,就重复着公社苏书记的话说:“请大家再不要讨论分不分的事了,讨论也没用,上头早就定好了,就是要分,这是政策,是硬任务,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全国各地都得走这条路,你不走也不行。我们相信党,相信党会把我们带到好路上走的。现在要讨论的就是怎么分地,怎么分牲口,怎么分农具的事。这就好比一个大家庭,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各自有了心思,就得分家。不分咋办呢?分了大家才有积极性。大家与小家都是一个理儿,就是要分公平,分合理。”

    众人一听,完了!老奎也是这个态度,看来包干到户已成了必然。接下来,一谈到怎么分的问题时,一下热闹了,每人有每人的分法,各人有各人的意见,想法不一样,就要发生争执,一争执起来,就像吵架一样。那几天,人都疯了,开口闭口,都是分地,大会小会,说的也是分地。一直争论了好多天,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才拿出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分配方案。

    分田分地时,人就真的疯了。一分一厘,也要争个你死我活。田地分完了,又分牲口和农具,你牵一头牛,他牵一头驴,人口少的,分不上牲口,就多分一点农具,有的农具太大了,不好分,大家就把农具拆了,你一片,他一片,拿回家。牲口农具分完了,又分树,村口的大小树木,也都分给了个人,一到个人的名下,就叮叮咣咣把它伐了,然后把树根也挖了,整个村庄翻天覆地。伐完了村口的树,有人就提议干脆把长湖的沙枣林也分了,老奎的黑脸一下变了。老奎说,那片树林是挡风的,是防护林,分了它,你们的田地还想保不保了?别人一看老奎发火了,再也没人敢提那片树林的事了。但是,不提枣林,又提起了村子的羊。羊是自然要分的,自留羊,谁的就是谁的,集体的羊,就被抓阄儿分了。大家分羊的那天,胡老大发疯了,胡老大见谁牵羊就骂谁,骂他是土匪,是国民党,地主的狗腿子,我给你放得好好的,你牵去做甚?你还不放心我么,你不放心我你放心谁?被骂的人不但不记恨胡老大,反而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同情,他们都不曾忘记胡老大为红沙窝村做出的贡献,也不曾忘记胡老大曾经给他们村带来的荣耀,可是,这些,已经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烟消云散了,你胡老大还这么固执做啥?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第二次分田分地,第一次是1949年,打土豪分田地,那阵刚解放,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人民喜气洋洋,要当家作主,可是,现在分的是集体的地,集体的地分了,往后还怎么过呀?

    羊群解散了,胡老大就病倒了,发烧不止,嘴角里尽说胡话。把个锁阳和酸胖吓得不知怎么是好,就跑去找他六叔胡六儿。胡六儿虽说与胡老大叔伯弟兄,但两家还算走得勤。胡六儿一看是发高烧,就让段凤英烧了一大碗姜汤端来,胡老大喝了,又让他闷起被子,出了一身臭汗,刚退了烧,就下炕要去找支书去,走了两步,腿肚子一软,就跌了下去。稍一清醒,又要去。锁阳就说,爹,你别动了,好好缓着,我去把奎叔找来就是了。胡老大说,你别麻烦人家了,等我能走动了,再去找。

    锁阳知道他爹犯的是心病。这心病,别人治不好,要治,还得奎叔来治。他就瞒着他爹,悄悄来找老奎。来到了老奎家的大门口,就碰到了叶叶。叶叶和天旺都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锁阳没有考上。锁阳没有考上,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再念也是白念,就不想念了。正好土地也承包了,他就想好好种地算了。叶叶上了镇初中,锁阳也就很少见到她了,今日一见,觉得叶叶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人也显得越*亮了。叶叶见了他,还是那么亲热,叶叶主动向锁阳打了招呼。锁阳见了叶叶反而有点害羞,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想见她,见了又不知该说啥。锁阳笑了一下就说,镇里的水真好,吃了养人,你也越发的白了,真像个城里人了。叶叶就咯咯咯地笑着说,锁阳哥也会说笑了,哪里养人?到了镇里,就寒碜死了,哪里能跟镇上人比?锁阳说,反正你不比镇上的人差,也不比城里人差。叶叶听了自然高兴,就说,你又没有同城里人打过交道,怎么就知道我不比她们差?锁阳说,就凭你现在的样子,我就知道。玩笑了几句,锁阳就问你爹在不在?叶叶说,在哩,刚吃过饭,我爹在抽烟哩。你找他有事么?锁阳说,我爹病了,羊群散了,我爹也病倒了,他要来找你爹,动不了身,我想请你爹过去坐坐。叶叶说,你爹也真是,羊分了就分了,那是趋势,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锁阳说,就是,他们想的与我们不一样,把集体的事儿当成了命根子,集体垮了,他也跟着垮了。叶叶就悄悄说,我爹也一样,也像垮了,成天闷闷不乐。锁阳说,那我去看看他。说着就和叶叶一起来到了她家。

    这些日子,老奎心里也很烦闷,从1958年走上人民公社的康庄大道,一直走了二十多年,一下子再回到土改后的日子里去,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接受不了。别人接受不了,想不通,可以骂,骂天,骂地,乱骂一通,也能解解气,可他不行,他是党员,又是村支书,不能当群众的尾巴,更不能发泄不满情绪。心里虽然想不通,可行动上还得执行,还得全盘考虑怎么把土地、牲口、农具公平合理的分给群众。眼看着集体的财产就这样被分光了,他的心就像刀子剜的一样疼。而这种疼,还必须窝在心里,窝得久了,就难受,就闷得慌。晚上睡下,彻夜不寐。睡不着,就长吁短叹。叶叶妈也知道自家的爷们为啥睡不着,有时,就宽慰说,你愁啥呢?天掉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哩,你想那么多做甚?老奎说,由不得人呀,想着不想它,一闭上眼,就又想。我们打土豪、分田地,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现在分的是集体的地。走了几十年的人民公社,绕了一个圈子,又走到了原来的路上去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叶叶妈说,看把你惆怅得,那是国家领导想的事,你想也是白想,安生睡你的觉吧。老奎觉得也是,我一个苕农民,上头咋说,我就咋走算了,别人能过去,我照样也能过去,想那么多干啥?虽这样安慰着,还是睡不着,人就一天比一天憔悴了。当锁阳说到他爹病倒了,想找他动不了身时,心里一拧,就收起烟锅出了门。

    这些天,他一直忙活着村里的事,本想过去看看胡老大,却没有空儿去,听锁阳说他病了,心里真有点愧疚,自责自己没有早点去。他知道胡老大的病根在哪里,胡老大的病与他的病都在心上,心上绾了结,一时解不开,闷得久了,就会闷出病来。锁阳带他进了家门,见胡老大还在炕上闷头睡着,就说:“老大,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那么刚强的身子,咋就病倒了?”

    胡老大听到老奎来了,就从炕上爬起身来,微微启开眼,那双被风沙眯小的老眼里,汪满了稠乎乎的眼屎。胡老大嗫嚅了几下,才说:“支书,我的羊啊!”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奎的心里一热,鼻子禁不住一阵发酸。他握起胡老大的手,轻轻摇了几摇说:“我知道你疼你的羊,你把羊当成了你的命根子。可那羊,分了下去,照样好端端的,你想它们,它们想你么?”

    胡老大说:“支书,羊群散了,土地分了,我活人的心都没有了。我们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建设,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啊,一想起这些,我活人的心思都没有了。要不是还有两个娃,我真的不想活了,难怅的,活啥了,没心劲活了。”

    老奎听了,鼻子越发地酸了起来。胡老大是他一手树起来的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也是他值得依赖的人,他完全可以理解这个朴实的放羊人的内心世界,他心底无私,一心为公,把村里的羊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可他,现在真是钻进了死牛角尖,他就宽慰他说:“你这老倒灶,活苕了,真是活苕了,这是政策,你还能与政策对抗?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这些天,我也很难受,当年,我们带头轰轰烈烈地搞互助组,搞高级社,最后走上了人民公社的康庄大道,走了二十多年,现在突然一调头,又走上原来的路,谁不难受?走了几十年的集体化道路,搞到这个程度不容易啊。可现在,说分就分了,啥也完蛋了,难道我心里不难受?可难受归难受,执行还得执行,相信党中央也是为了咱好,党有党的安排,要是这样分下去,越走越穷,党中央还得恢复原来的那一套,你和我生闷气不是白生?现在想不通,以后慢慢会想通的。”没想到老奎在宽慰别人的时候,也在宽慰自己,说出了这些,他仿佛也想开了许多,觉得天地开阔了许多,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胡老大听了这番话后,心里也顺畅了许多,就说:“经你这么一说,堵在我壳囊里的那些乱麻一样的东西也渐渐地化了,好受多了。”

    老奎说:“化了就好,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胡老大说:“支书,我看你的眼窝也塌了,你也得注意身子,别累坏了身子。”

    老奎就笑着说:“也和你一样,心里有个结儿,慢慢解开了,就会好的。”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唠扯了一阵,说了一阵心里话,谁的心也好受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