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如梦令 > 第三十七章 比乞丐更贫瘠的人

第三十七章 比乞丐更贫瘠的人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知道吗?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双眼空洞地凝望着顶棚,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前半生在一个笼子里,后半生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哪里也不能去。自从明笛给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别诗,我就一直在想,余阳江到底是什么样子……”

    “所谓拜相,只是民间的说法。”许流风捋着雪白的胡子,一本正经地说,“据说四百年前,焰天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丞相左龙左大人就是在录台上接了相印。从那时起,民间把所有在录台举行的活动都称为 录台拜相 .”深秋的夕阳带着金属一般深浓的色彩,映得这老狐狸的胡子都金灿灿的。他的狐狸眼珠来回转了几圈,大概也看出我把他堵在这个死胡同是早有预谋的,因此也放弃了垂死挣扎,笑眯眯地反问我:“西大人把老夫拦在这里,不光是为了打听这拜相的来历吧?”我摆出一副阴险的面孔狞笑两声,反问他:“太傅足智多谋,依你看呢?”老狐狸嘿嘿一笑,“这个……年轻人的心思,老夫恐怕……”我白了他一眼,我真要为了“年轻人的心思”会来找他?!这老狐狸,铁定是在跟我装糊涂。

    “西大人,”老狐狸好像算准了我不能拿他怎么样,因此一点也不着急,一直保持着雷同的笑容,“老夫还要进宫去见太子,要是没有别的事,老夫可要……”我做出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一说起太子,我倒是真想起一件事。”说着从怀里拽出那只墨绿色的锦囊,一把塞进了老狐狸的手里,笑嘻嘻地说:“太傅想必是年老眼花拿错了东西,别人可都说这玉佩价值连城呢,你怎么拿来给我当腰牌?罪过啊罪过,我可不忍心让您老人家受太子爷的责罚?快快收回,趁着大家还没发现你赶紧换回去吧。”我转身要跑,却被老狐狸一把拉住了袖子,一回头,正对上老狐狸惊骇欲绝的一对灰色眼珠。每次见他,都是一副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这样的惊慌我倒还是头一次见,一时间竟被他的神情给吓得怔住了。

    “西大人,你还是直接拿银刀取了老夫的性命吧。”老狐狸痛不欲生地一头撞了过来。我连忙扶住他,一颗心被他这样大失常态的举动闹得七上八下的,“老狐狸,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老狐狸听见我失口叫出了暗地里对他的尊称,也只是一怔,“西大人,你难道没听说过 君有赐臣不敢辞 这句话吗?储君的赏赐你竟然要还回去,这让储君颜面何存?”我怕他再撞我,双手还使劲地揪着他,但是他的话却让我心里也不禁踌躇起来,从我那快要忘光了的历史常识来看,他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这东西好像太贵重……”老狐狸振振有词地反驳我,“太子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身边的东西,哪一样不贵重?”好像也对。

    “可是……”老狐狸摆了摆手,“西大人,你做事难道从来也不计较后果的么?老夫建议你不妨想想冒犯储君的诸多后果。”我白了他一眼,愤愤地说:“你好像在威胁我?”老狐狸从我的双手里挣脱了出来,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

    “真的只是赏赐?”我怀疑地盯着他的脸,语气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这里头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老狐狸捋着胡子,又恢复了神清气爽的老样子,神气活现地把他的灰白脑袋摇了两摇,笑着说:“何必庸人自扰?”老爹的反应和我心里那隐隐的不安难道真的是庸人自扰吗?老狐狸的话虽然看似天衣无缝,但是我心里的不安反而浓重了起来。

    “西大人,”老狐狸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真的是非常不安,将头摇了两摇,“天威难测。对于臣子而言,只要尽力做好臣子的本分。其他的,多想也是无益。庙堂之上,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如是,老夫亦如是。”这话我倒是同意的。看我点头,老狐狸也露出了笑意,“以后有什么事要老夫帮忙,随时恭候西大人的大驾。”我赶紧还了个礼,客气地说:“太傅客气了,西夏不敢当。”老狐狸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当真有趣,这会儿怎么又不叫老狐狸了?”我跟着干笑了两声,心里暗自寻思:这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夕阳已经落山了,我脸上的笑容也随着天边的夕阳一起消失。自从明韶走了以后,我就学会了在不想笑的时候也挑着唇角。因为不愿意让别人看出来我有心事。

    中京城里少了好些青壮年,顿时流失了很多活力。尽管白天街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是一入夜就变得死气沉沉,连夜市上摆摊的小商贩也越来越少了。

    随着天气的转冷,白天变短,夜晚开始变得漫长。我的日子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漫长。

    算脚程,楚元帅带着大军已经过了并洲了。那里,据说已经降雪了……

    “西夏!”路边巷口的阴影里,有个十分耳熟的声音喊我的名字。一愣之下,才想起来竟然是明瑞。

    他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长衫,就好像一个过路的普通百姓。但是双眼之中却精光闪烁,像一匹穿行在黑夜里的猛兽。他把我拉到了阴影里,压低了声音问我:“有没有说话的地方?”我想了想,说:“跟我来。”

    我带着他穿过宝福和福嫂居住的侧院,来到我临时的住处。也就是当初为了迷惑大家的视线而特意布置的一个寄宿现场。这里独门独院,虽然和宝福他们的跨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十分清净。

    我点上蜡烛,又连忙去宝福那里取来了一些茶水点心。

    进屋的时候,明瑞正负着双手在屋里踱步。他看上去要比上次见面更清瘦一些,眉头也紧紧皱着,回眸看我的时候,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朗。

    说来奇怪,平时想到他的时候,总觉得他是个需要人去关心去保护的孩子,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却又很难用母性的心态去面对他。也许是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流淌着那种从不自怨自艾的明朗,那种对别人的怜悯格外敏感的骄傲,让我不敢贸然地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那也许会真的触怒他。

    我们围着圆桌坐了下来,明瑞目光烁烁地凝视着我,说:“你瞒得我好苦。”我的脸不禁一红,有些不自在起来,“我不是有意的。”明瑞的神色有些黯然,凝视着我的目光里涌起一种我看不懂的隐痛。显亲王的事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是问他,显然不是个好选择。

    “我明天就要回并洲了。”他说完这句话,像累极了似的,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叹息着说:“我必然会终老于并洲,恐怕有生之年都不能再踏入中京了。”我的心不禁一沉,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只能默默听着他的倾诉。

    “你知道吗?我注定是不得自由的人,”他的双眼空洞地凝望着顶棚,好像在叙述别人的事,“前半生在一个笼子里,后半生在另外一个笼子里。哪里也不能去。自从明笛给我念了你的那首送别诗,我就一直在想,余阳江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停顿了片刻,无限向往地说:“我也时常幻想自己能够亲眼看看临西大草原,驰骋在那样广阔的天地里,并在那里遇到我一生等待的女子……”这些话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最初的惊愕过后,心头涌起的,是满满的歉意和一点点有意无意的怜悯。我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心,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顶着个金灿灿的头衔,却比中京街头的乞丐更贫瘠——连他们都比我自由。而我,却连一次到郊外普通的出游,都要得到允许……”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甚至不敢让自己所爱的女人知道我是如何的……”下面的话,消失在满腹惆怅的一声叹息里。

    “西夏,”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你……会想念我么?”他那种迫切的语气让我心里突然之间涌起一团酸热的东西,我勉强笑了笑。“明瑞,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会想念你。”他深深地凝视着我,这样的目光瞬间勾动了我的记忆,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另外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心底里蓦然一痛,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潸然落下。

    他的手伸了过来,在我的眼角轻轻扫过。

    他的手很凉。

    我忽然就清醒了过来。迅速地擦干了眼泪,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

    而明瑞,却目光迷离地凝视着指尖那一滴晶莹的泪珠。注意到我在看他,他眼里异样的亮光一闪而没。

    “我回到并洲之后,皇帝会送来左丞相韩高的幼女韩莹。”他声音里的热烈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淡,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这个女子据说端庄知礼,是皇帝特意为我挑选的妻子。”他抬起头冲着我温和地一笑,但这笑容在到达眼底之前就已经消失了。

    “西夏,其实今天我是有事来求你的。”他似乎努力地想笑一笑,却没有成功,“我走后,我的弟弟明华会接着来坐这个牢笼。他生在并洲,在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长大,性格不免有些娇纵。希望你能对他多加关照。我在中京最大的华福钱庄和鼎顺钱庄存有一笔积蓄,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私产。这笔钱我不能直接给了明华。否则我人还没到并洲,钱恐怕就已经被他散光了。”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金钥匙,沿着桌面推到了我面前,“钥匙是提取现银的唯一凭信。这笔钱你可以随意支配,不用告诉我。如果钱庄发生意外倒闭,那我托付你的事也就算了结了。”金制的钥匙上镶嵌着一枚深红色的宝石,形状像一滴晶莹的眼泪。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钥匙,心里却忍不住打起了小鼓。我的不安似乎让他觉得有趣,他的唇边竟浮起了一丝浅笑,“有什么问题吗?”我抬头看着他带着些许戏谑的表情,认真地向他证实,“我从来也没有管过钱——你确信你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头脑是清醒的吗?

    听了我的问题,明瑞却只是落寞地一笑,反问我:“就算是不清醒又如何?我这一辈子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不清醒了。”他凝视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有那么一会儿好像沉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温柔得如同一汪春水,“这事你不用不安。在中京,我信任的人除了你就只有明韶兄弟。而他们,根本不需要我费心……”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话头,视线也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我。他的神情让我心里突然之间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似乎想用这笔钱做成一个坚固的堡垒,执著地想把我和明华都保护在其中。

    会是这样的吗?可是,即便当真如此,他会承认吗?

    我疑惑地想在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我的神色变幻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懒洋洋地笑了笑,“如果实在过意不去,就送我一样东西作纪念吧。”“你还记得禅山上你削断林清荭头发的那枚飞刀吗?”他转过头凝视着我,深沉的目光好像夜幕掩盖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所有翻卷滚动的巨浪都被他竭力地掩藏了起来,“那一枚飞刀我和明笛取下来以后拿去给了明韶……”我几乎没有听他说话,心里翻来覆去想的是:明瑞的处境,说他是泥菩萨也不为过。就这样一个连武功也不如我的泥菩萨,竟然想要保护我……

    我的鼻子又有点发酸。

    我从袖子里取出另外一枚飞刀递到了他面前,“这一枚,送给好朋友明瑞。”明瑞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像拿什么宝贝似的用一种十分小心的神气接了过去,温柔地说:“能被你当成朋友,我已经十分满足了。这刀,我……会一直带在身边。”他说的话我都懂,但是他要的我给不了。而且,即使我真的给了,他也不能够接受。这一点他比我更清楚。

    告别时,我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门口,外面是沉沉的夜色。

    明瑞忽然回转身用力地把我拥在了怀里,他身上有种雪后的空气里所特有的凉爽的味道。但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迅速地放开了我,退后两步,目光深沉地扫过我的面颊,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里下了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到了清晨,地上已经蓄了薄薄的一层。

    天气虽然阴沉,但是冷冽的空气中却带着让人欣喜的清爽,郁闷多日的心胸也不禁为之一开。

    赶到北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卫士告诉我说,明瑞的车队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从时间上来推测,明瑞应该已经到了位于骑岗的送别亭。过了骑岗就是通往兆郡的官道了。皇帝安排的恭送他上路的几位大臣就等在那里。

    我必须绕过骑岗赶到前面三里之外的上官亭去。否则以我的级别,挤在那一大堆的官员里,恐怕连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远处的山冈和原野都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灰蒙蒙的天空中,连太阳都是苍白的。除了马蹄声和“爱你一万年”浊重的呼吸,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穿过树林,远远地就看到上官亭外面黑压压的一群侍卫。亭里,一个身穿黑色长袍、金环束发的男人双手负在背后正低着头来回踱步。

    听到马蹄声,他抬起头随声望了过来。白皙脸上,一双丹凤眼璀璨生辉,紧紧抿起的唇角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威严沉稳。

    我的心猛然间沉了下去,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也情不自禁地瞬间收紧了。

    太子殿下。

    这一大早就出现在郊外雪地里的,竟然真的是明德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