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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章 满纸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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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淇水河畔的朝歌城,曾经是殷商的行都,到了汉代,旧日的辉煌已经彻底没落,变成了个不起眼的小城。

    虽然不起眼,但这里却一直不怎么太平。淇水河是黄河支流,西北端发源于太行山脉,是盘踞在太行山南部的黑山贼东寇的必经之路。

    在袁绍为了躲避徐荣兵锋移兵此地前,朝歌城在官军和贼军间多次易手,早已变成了空城一座。

    袁绍到达后,双方打了几仗,黑山贼意识到遇到强敌,才稍稍收敛,朝歌城也渐渐恢复了些人气。等到曹操奇谋一出,祸水东引,将黑山军的于毒、白绕诸部引走,朝歌城便彻底恢复了和平。

    虽然零星的还有些山贼草寇作祟,但比起从前,贼寇一出动就是浩浩荡荡的数万大军,横扫整个淇水流域,却好了太多太多。

    为躲避贼寇而逃散的百姓,也开始重返家园了,朝歌城渐渐恢复了人气。虽然还不及太平年月的十一,但百姓们依然对保得一方平安的袁将军称颂有加,将袁绍本来就不错的名声,更推高了一层。

    当然,黑山贼东寇,造成的破坏更大,范围更广,祸害的人也更多,但朝歌百姓却不在乎。这样的乱世里,能保住自家的性命,就已经感天谢地了,哪里还有精神去顾着别人?

    各自求多福罢!

    可最近几天,朝歌百姓却感到了不安,城内的军队有了异动,士卒们厉兵秣马,军营处杀气腾腾,一看就知道有大动作。

    没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谁,于毒等人离开后,太行山南部已经没有大股的黑山贼,北部的张燕也没有南下的迹象。河内郡内部,冀州魏郡,都没有战事发生,上万大军突然集结,为的是什么?

    难道是要离开朝歌,去东郡助战吗?

    百姓们感到了阵阵恐慌,他们不在乎保护者的身份,只要有人保护他们就可以了。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们开始奔走相告,琢磨着推举出来几个德高望重的乡老,挽留袁将军。

    可惜,他们之中没有通晓大事的明眼人,否则此人一定会提醒他们:没用的,袁将军志向大着呢,怎么会为了区区朝歌乃至河内,就放弃大汉十三州当中,最富庶,最完整,也是最具战争潜力的冀州呢?

    “恭喜主公!”

    “主公入主冀州,方不负冀州士民之望,消息一经传出,冀州上下一片欢腾,主公入主之后,正如龙归大海,虎入山林,扫平群雄指日可待,天下重归一统之日不远矣!”

    “可恨韩文节,他若有半分自知之明,就应该早早看明大势方是,偏偏他尸位素餐,恋栈不去,居然一直拖到了今天,真是让人气煞!”

    “无妨,无妨。”一片恭维声中,袁绍满面春风,他笑着摆摆手,道:“古人云:君子厚积而薄发,绍不入冀州,同样可以下抚黎民,上报天子。这些天来,看着朝歌城由一座死城,渐渐重现旧日繁荣,绍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留恋不已啊。”

    “主公宅心仁厚,真是天下万民之福呐!”

    “主公,您这样想虽然出于仁心,但岂不知,此乃小仁大害?”也许是嫌正儿八经的恭维不够给力,郭图突然反其道而行之,指责起袁绍来。

    从出奔渤海,郭图、逢纪、许攸就跟在他身边,袁绍当然不会误会郭图要喷自己,他长身而起,满面谦虚的施礼道:“公则有以教我。”

    “主公在朝歌,朝歌的气象蒸蒸日上,黎民安居乐业,俱感念主公恩德,然则……”郭图向东一挥手,痛心疾首道:“韩文节无谋之人,冀州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主公为一朝歌而负冀州百万士民之望,岂非大害?”

    郭图的话语掷地有声,袁绍满面羞惭,执郭图的手道:“绍愚钝,若非公则提醒,几乎误了大事啊。”

    两人摆出了一副君臣相得,如鱼得水的架势,逢纪也是当仁不让,及时解说道:“主公出自名门,却不自以为傲,肯折节礼贤下士,又肯以仁德抚民,当世英雄虽多,但有何人能及主公?”

    “吾等得遇明主,辅而治世,幸何如哉!”在场的幕僚有的来自汝颖南阳,有的是冀州名士,无一例外的不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种时候该如何表态。

    吹捧做作固然有些肉麻,但官僚文化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花花轿子人抬人,抬啊抬的,名声也就起来了。

    袁将军一飞冲天就在眼前,待他日功成,谁敢说今天这一幕不会传为千古佳话?

    当然,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袁绍幕府中名士众多,多少会有几个没眼色,不合时宜的。

    “公与,你当真要奉此人为主?你虽有才华,但机变不如郭公则,口才不如逢元图,狠辣阴毒不如许子远,更兼其幕府中聪明人无数,以你这点微末道行,偏偏还有自衿之意,岂会有出头之日?”

    沮授脸上泛起苦笑之色,他心知老友明是贬低自己,实则是在提醒并嘲讽。

    在场诸人都在不惜颜面的阿谀奉承,自己若不能拉下颜面加入,定然会被众人排斥,袁绍面上不在意,心下却肯定不怎么高兴。

    得罪了主君,在同僚间又没人缘,自己在幕府中的前途,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韩使君生性懦弱,又多疑心,荀谌、高干以片言即动之;长史耿武、别驾闵纯、治中李历拼死力谏,却无动于衷;赵浮、程涣从河阳撤兵往还,更是被韩使君一纸手令罢黜……唉,冀州大势已成定局,元皓,你我家业都在冀州,不出仕辅佐,又当如何?”

    沮授长叹一声,他不是不选,而是没的选。

    冀州不是颍川、南阳那些屡经兵灾的地方,这里人才众多,人口稠密,钱粮极多,乃是王霸之基。

    冀州名士没必要放弃家业,背井离乡的逃亡、依附,只要在这里静候明主就可以了。有家业在,有家族辅佐,想成事也比孤身投效容易啊。

    袁绍虽然毛病不少,但在世家子当中,已经算是上佳的人选了。身居高位者,又有几个不爱听好话的?

    截止目前,袁绍表现出来的权谋、眼光、人格魅力都不比旁人差,得了冀州为基业之后,一统河北想必也不难,然后只需静候时机,席卷天下就可以了。

    “那也未必。”沮授虽然不擅奉承,但性格相对柔和得多,田丰却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在老友面前,他更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半点都不客气。

    “在新城见过的那个王鹏举,未尝就比这边差了。论底蕴,泰山王家算不得什么,但说起名声,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冠军侯之名?有了天子的敕封,他手中还有大义!此子心中没有门户之见,惹士族反感,但未尝不是件好事,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心胸宽广……”

    田丰冷笑看看被众人群星拱月围着的袁绍,压低声音道:“他可是实打实的胸怀天下,而不是作样子做出来的那种。”

    “道理是这样,不过……”

    田丰打断道:“公与,某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可是,家业应该成为你助力,你功成之后,再反哺家族,而不是让家族成为你的拖累。那王鹏举如今势力未成,但此战他若真能如愿,他就能得到一个相对完整的青州!而且周边态势极佳,你敢说他就不是这边的对手吗?”

    他脸上冷笑之意更甚:“许子远在青州搞风搞雨,自以为得计,却不知自己大错特错,真要限制王鹏举,岂有让黄巾集结,孤注一掷的道理?暗中支持其中几股,带动大部,让青州烽烟不绝,久难平息才是正理。”

    “谁说不是呢。”沮授脸色更苦。

    青州多山,所谓黄巾,到有一大半是山贼转化而来,想打败他们容易,想彻底剿灭就难了。所以,即便是当年的皇甫嵩、朱隽,在剿灭了颍川、南阳,以及冀州的黄巾主力后,也未曾进入青州。

    他们能剿灭掉青州贼,但仗打起来,肯定不是一两年的事,当时大汉朝处处烽烟,皇甫嵩实在腾不开这个手,朝廷也提供不了足够的钱粮,让他打一场延绵数年的剿匪战。

    所以说,要给王羽找麻烦,很简单,不需要搞这么大声势,只要让青州保持原状就可以了,这才是最稳妥的策略。

    现在这种形势,则是相反,赢就全赢,输就全输。

    黄巾聚众数十万,声势惊人,众寡悬殊,王羽未必抵挡得住;可反过来,王羽本身就是个不断创造奇迹的人,万一他这次又搏赢了,那他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青州,毕竟青州的贼寇差不多都聚在一处了,扫平这支主力,便一劳永逸。

    在这点上,沮授和田丰的意见是一致的。

    不过,沮授的疑虑也不少:“可是,元皓,你真的敢肯定,王羽能打赢这仗?双方的兵力相差实在太悬殊了,而且,许子远似乎还隐藏了什么后手……其人品虽是不佳,但搞阴谋诡计却十分得力。”

    “兵凶战危,没到尘埃落定的一刻,谁有本事定论胜负?”田丰摇摇头:“不过,公与你也看到了,王鹏举义释管亥,分明就是一派信心十足。从以往的惯例来看,只要他有把握,那么,就算事情再难,他也有可能……你懂的。”

    “……不行!此事须得提醒主公。”沉吟片刻,沮授猛一抬头,目光坚定。

    “现在?”田丰大是意外,摇头不迭道:“来不及的,来得及,袁公也不会听。”

    “总要试过才知道。”沮授不肯听从。

    田丰见状,也不多劝,彼此间,谁也不比谁聪明,自己能看到的,公与自然不会想不到。明知不可而为之,也是古之贤者的风范,自己也不必枉做小人,还是专心考虑自家的事为妙。

    他目送老友挤入人群,乍见沮授,袁绍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之色;可等到沮授一开口,惊喜就化为了恼怒和不耐烦,周围的名士脸上,也露出了讥嘲之色;沮授不肯放弃,犹自还在说些什么,但袁绍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几个眼色好的名士,纷纷上前,将沮授拉走。

    袁绍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再次意气风发的发出命令,颜良、文丑领命而去,大军开拔,无限光明的未来,在袁军众人面前展开……人群中时而传出几声低语,随着风声一起,飘送到田丰耳中。

    “八千完胜五十万大军?荒唐至极!沮公与偌大名头,看来也不过是吹出来的……”

    “想搏出位,也不能用危言耸听的办法啊?这人呐,为了前程,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呵呵,狂生而已,诸君就不必在意了,倒是审兄,冀州未下,主公便以许了尊兄治中之位,真是令人羡煞啊。”

    “哪里,哪里,此番主公入主冀州,辛家出力不小,又何虑官爵厚赏?”

    “共勉,共勉之。”

    袁绍阅兵出发,众幕僚将校皆随之而去,语声渐远,只剩田丰孤零零的身影留在原处,看起来颇有些凄凉。

    良久,田丰突然笑了,笑声中并无自苦之意,反而有种酣畅淋漓的味道。

    “荒唐?且看到底是谁更荒唐吧!去休,去休,不如归去!”

    说罢,他拂袖而去,身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