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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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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2000年1月4日

    被起床号唤醒时,李汉才发现居然睡着了一会儿。他只记得窗帘被天光映亮时自己还睁着眼。整整一个晚上,婵,婵,婵,始终听见一个声音从屋子的各个角落向他念四这个字。这声音很快连成一片如同夏日林中的蝉鸣。他失眠了。这是到香港半年来的第一次。他的脑子里像有一台录像机,反复回放着昨晚在酒吧里经历的每一个细节。一直到早晨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他也没能通过那些回放的镜头,给出自己一个答案:

    这个令人着迷的女孩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饮酒前后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但这仅仅是酒精在起作用?一想到一个清纯调皮的小姑娘,从一只酒杯后面走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浑身巫气的女先知,这让他惊诧,甚至疑惧。但连他自己都奇怪的是,这非但没能使他却步,反倒加深了他的痴迷,包括他那无处不在的好奇心。

    现在,好奇心使他又一次在电脑前坐了下来。他想看看当婵一脸迷醉的神情时,口中吐出的究竟是酒后的醉话还是先知的预言?

    鼠标器再度把整个地球在他眼前打开:他像翻动—部词典似的飞快翻检着被压缩编制成一页页的世界。他注意到了“罗纳德。里根”航母特混舰队在安达曼海域的可疑动向,他也注意到了两个德国武器专家在西西里岛失踪的消息,他甚至还调出那个以色列特工打给上司的报告扫了一跟,但这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他想知道印度,或者是巴基斯坦,这个时候都在干什么?“有上弦月的日子”?

    她是这么说的吧?那是什么时候?一个星期以后。可从我的这扇“窗子”望出去,似乎没那么快。印度人就是动手,也还需要时间。即便它的中程导弹可以随时打到巴基斯坦任何地方,可它的陆军不是中程导弹,大规模的军事集结不是一摇电钮就能解决问题的。

    鼠标器继续在他手下滑动。

    意外的事情出现了,一行不知何处飞来的字句凸跳进他的眼帘:

    当心,有人闯进你的后花园!

    这提醒不膏是夜路上被隐在暗处的人断喝一声,惊得李汉浑身一激凌。他顾不上向那人道谢,急忙回身查看自家门户:

    果然,就在他满世界睃巡时,一只无形的手居然悄没声地伸进了他的口袋——不知这家伙是什么时侯和香港军区司令部的系统联上机的,反正当他注意到这只手时,它正在往外调文件,而这份文件不是别的,正是他拿给何达将军看的那份报告:克什米尔争端加剧,第四次印巴战争近在眼前。

    虽然他早就料到他肯定还会在什么地方碰到这个hacker,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种场合再次见面。更让他奇怪的是,一个巧取豪夺他人巨款的超级窃贼,怎么也会对印巴战争感兴趣?还有,这家伙是怎么撬开我的密码的?

    他决定不惊动这位不速之客,看看这家伙究竟要干什么。

    这家伙居然坐了下来,大摸大样地读起了这份文件。看样子读得很快,马上就要读到报告的核心部分——游戏该结束了,李汉想。

    就在这时,更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又一只hacker的手在无声地叩门。显然,叩门的信号使正在阅读文件的家伙受到了惊吓,马上把手缩了回去。不过这家伙并没有离开很远,就躲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朝这里观望。李汉能感觉到这一点,但他却顾不了那么许多。

    他顿时睁大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如下字句:

    这里这是ms—stong—o9计算机系统

    响应;hwy申请联机

    hwy?这不是何维英的名字缩写吗?这个时候他跑进来干什么?肯定不会是他。见鬼!这小于是怎么搞到维英的名字的?

    请现在联机

    响应:联机

    输入您的口令:

    响应:回归

    口令错误,请再试一次

    响应:轩尼诗

    口令错误,请再试一次

    响应:11

    显然他是在犹豫,他看来对进入军事系统不在行。

    响应:警觉

    口令三次错,请不必再试

    幽灵失望地消失了。李汉忽然醒悟到,这才是那个窃贼。那么,刚才那个阅读我文件的家伙又是准?

    他为今天的奇遇深感疑惑又兴奋不已。他过去只是从间谍小说上读到过这种情景,现在你也成了小说人物了,他对自己打趣。他希望他们能再次返回来,把刚刚开了个头的游戏继续下去。但是,没有人再回来,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人造访的迹象。

    他叹了口气,决定继续自己的旅行。

    在美国陆军情报局的中心网络门前,他停了下来。该进去看看,他想。他使用林白教授的最新发明“万能钥匙”解密法,只换了三个口令,没怎么费力气就打开了那扇在众多hacker眼里的森严之门。

    他先调出所有的文件目录测览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落在sa(南亚)、ind(印度)、pak(巴基斯坦)这些字样上。

    大部分文件都让他很失望。尽是些鸡零狗碎。他觉得美国佬的文犊主义丝毫也不亚于中国人。不管是不是情报,只要沾边就一古脑儿往电脑里输。这肯定是哪个大学刚毕业的家伙,要么就是个预科生干的活儿。难道就没有人教教他什么叫情报分析?他正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着,两眼却被一个小标题吸引住了:

    印度陆军第32军16师师长拉杰辛格少将在克什米尔遇车祸身亡。

    辛格少将的部队不是驻扎在坎普尔吗?他到克什米尔去干什么?他记得一星期前,辛格少将的名字还在当地报纸上出现过。他马上调出了这份文件。

    “拉杰辛格少将是在前往克什米尔印度控制区一侧的某座i陆时兵营,为他的部下主持军衔晋升仪式后返回斯利那加途中,遇车祸身亡的。据悉,这是印军一次为中高级军官大面积晋升荣誉军衔的举措。在有关第四次印巴战争的传闻沸沸扬扬之际,印军此举颇为耐人寻味。”

    的确耐人寻味。

    李汉久久地停在美国陆军的这则不足一百三十宇的情报上,差点忘了自己是个闯入者。

    他急忙滑动鼠标器,闪身退了出来。

    他为印度军队有如此强大的机动运输能力感到吃惊。想想看,才不过一个星期,上万人的部队,数千吨的物资,就被搬动到了上千公里以外的地方。而且,还几乎避开了每天都从它上空飞过的十几颗军事侦察卫星和各国谍报人员的视线。一个星期!照这个速度,天知道下一个星期会出现什么情况?

    “有上弦月的日子”他又想起了婵。会让她碰巧言中吗?或许根本就不是碰巧,而是她的确具有某种预知能力?

    一个迷人的小女孩,一个渗人的女预言家,这两者怎么也无法在他脑子里重合成一个人。但不管怎么说,这回她可能是对的。他想起了何达将军在直升机上对他提出的要求。

    我应该尽快把那份报告的结尾改写出来。

    电话铃响了。他按下了免提键,是婵打来的。

    “嗨,你好吗?”

    一夜过去,她又还原成了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

    新奥尔良至华盛顿航线2000年1月3日

    暮色渐浓。安德鲁斯空军基地的机场跑道灯已经全部打开,飞行标志旗在控制中心的塔楼顶上猎猎招展,全副武装手牵军犬的游动哨在机场四周来回走动。

    这时在五百公里以外的万米高空“空中白宫”——美利坚合众国总统的空军一号专机正以每小时一千公里的航速,掠过二千公尺的密契尔山,向马里兰州飞来。

    理查德沃克总统把他灰发覆盖的硕大头颅仰靠在皮椅背上,望着对面舱壁上悬挂着的蓝色石英钟出神。

    他在等待一个报告。一个按说在这个时候应该从一万五千多公里以外的地方传来的报告。“炼金术行动”他早几天就已经熟知了这个针对毒品金三角行动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他的一记赌注,为了使他在下一轮盖洛普民意测验中,领先他的对手几个百分点而投下的一记大赌注。作为美国百名巨富之一,在华尔街纵横埤嗑的日子里,他为自己赢得了数十亿美元的家资。仅此一点,就足以使他自信过人。他不相信在他人主白宫之初有人预言的那样,他将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一事无成的总统。他当然不愿意自己拿出二亿多美元赢得的总统职位,被别人看作是花大钱过了一把总统瘾。

    所以他把“炼金术行动”的成败与自己的命运连在了一起。这是他与国会山那帮难缠的家伙们唯一达成共识的一次行动。在此之前,他提出的一切法令、计划和方案,不是在参议院遭到共和党参议员的否决,就是在众议院受到民主党众议员的刁难。三年来几乎一事无成。进入世纪末之后,毒品问题已经成了美国天字第一号头痛的事情,除了贩毒者和瘾君子,再没有一个美国人会认为毫不留情地打击毒品事业是小题大作。参众两院的老爷们心里当然清楚这一点,他们中没有谁会为了给总统出难题,去冒在下一轮议员选举中丢失选票的风险。现在你们总算让我捏在手里了,你们对此毫无办法,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我得分,沃克总统想。但在他焦急等待的报告到来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识地用他粗大的食指和中指,把他面前的桃花心木办公桌敲得嗒嗒作响。他至今还对二十年前,卡特总统亲自下令营救伊朗被扣人质的行动失败后,黯然垂泪告别白宫的情景记忆犹新

    为了确保这次行动不出现闪失,他两次把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海军作战部长、海军陆战队司令召到白宫椭圆形办公室听取汇报。就是在这些汇报中,他记住了沃纳中将和马丁上校的名字。他在心里祈祷这两个名字给自己也给美国带来好运。当总统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大卫柯林斯两次提醒他这类行动应该有中央情报局局长普赖顿到场时,他都以同样不耐烦的手势制止了柯林斯。他有意要使这次行动避开中央情报局,倒不是他不相信普赖顿。此人是他多年的密友,在他竞选美国总统时助过他一臂之力。他是可靠的,但他的手下,那些无论政客们怎么改朝换代也换不到他们头上的官僚们是否可靠,那就难说了。退役者上校格利披露出来的中情局和大毒泉坤沙暗通关节的内幕,虽不尽可信,但恐怕也不是捕风捉影。为了成功,谨慎为上。还有,如果连中情局都信不过的话,就更不能指望泰国、缅甸的政府和军方对这次行动给以协助了。他们非在开始行动前二十四小时就把消息捅给坤沙不可。只能让美国人单独去于,而且是让军人去干,让军中骄子“海豹”突击队去干,让马丁上校去干!

    “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亮些”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口,美国总统握着美国海军作战部长的手说。

    消息总算来了。望着推门进来的白宫新闻秘书林奈特小姐,美国总统松了口气。

    但林奈特小姐带来的是另外一条消息:二十分钟前,美国缉毒特别行动队配合委内瑞拉政府军,突袭了博利瓦尔峰腰的一座高山营地。结果一无所获,整个营地空无一人。显然事先有人走漏了风声。只在营地四周发现了一些丢弃的毒品包装物,据信,这是一次各国毒枭云集的样品看货会。这次行动的美方负责人是特缉队队长菲茨杰拉德。

    哦。沃克总统漫应了一声,他的心思不在这条消息上,但他还是有些失望。要是菲茨杰拉德能给他带来一个意外的惊喜该有多好!

    金三角方面的消息是柯林斯带来的,他知道总统等得很急,没等通信联络官把电文译完,他就冲进了总统的舱室。

    “总统先生,‘炼金术行动’已在一刻钟前结束。”

    “晤,那些孩子们干得怎么样?”‘总统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平淡。

    “空前成功,三十分钟的激战,击毙坤抄的掸邦武装七十余人,一举烧毁生鸦片五百余吨,捣毁毒品加工车间三座,炸毁装甲运兵车九辆、直升机十二架。可以说,坤沙的王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坤沙本人呢?”这是总统眼下最关心的。

    柯林斯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他在斟酌怎么把最后的答案告诉总统。

    “坤沙逃了。”

    总统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在最后一刻得到的可靠情报,都证实坤沙在那里吗?”

    “确实如此,但他们确实没能抓到他。”

    总统不再说话,最初听到战果时的兴奋一下子减去了一半。

    这时,通信联络官走了进来,把一纸电文递到柯林斯的手里。柯林斯看过电文,手不由得抖了起来。

    “还有更坏的消息吗?”沃克总统面色严峻地望着自己的特别助理。

    “马丁上校阵亡了。他是在最后一个登机时,被一记从背后射来的冷枪打中的。他也是这次行动中美军唯一的伤亡。”

    沃克总统硕大的头颅重重地靠回到椅背上。许久,他治起头:“好吧,以我的名义向泰国和缅甸政府表示歉意。另外,”他把头转向林奈特小姐“新闻发布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记者们已经在机场恭候您。”

    “小姐,请再把我的讲话稿修改一下,删去我们已经把大毒泉坤沙缉拿归案的提法,加进有关马丁少校牺牲的一段话。要写得沉痛些,但不要过分悲戚。你不妨把里根总统在挑战者号爆炸后发表的那篇讲话找出来参照一下。那是一篇把失败变成了胜利的讲话。”

    助手们陆续退了出去,疲倦像潮水一样向沃克总统袭来。他正想倚在皮椅上打个吨儿,舱门又被推开,柯林斯从探进大半个身子,问道:

    “给俄罗斯总统的电话还打吗?”

    “恩。是的,要打。现在就打。”

    莫斯科2000年1月4日

    俄罗斯总统与美国总统的红色专线电话机,是在莫斯科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五分铃声大作的。一分钟后,贴身侍从武官亚科夫上校走进总统卧室,轻轻推醒了伊凡。伊凡诺继奇瓦雷金总统。

    “是美国总统打来的。”

    亚科夫上校望着满面怒容的瓦雷金,小心翼翼地说。这解释仍未使俄罗斯总统减去稍许怒气。

    “难道他不知道现在正是莫斯科的午夜吗?他那边是什么时间?”

    “大概是下午七点来钟。”

    “嘿,瞧瞧吧,”瓦雷金一边掀开被子,接过亚科夫递过来的睡衣,边嘟囔着“总是抱怨我们俄国人粗野,不懂礼节,瞧瞧吧,到底是谁粗野!”

    瓦雷金含糊不清地说着,走进起居室拿起了电话。

    “总统阁下,下午好。”瓦雷金特别在下午两个字上发音很重。

    “下午好,总统阁下。”电话的那一边,沃克随口应道。

    “不,总统先生,您应该说早上好,我这里是莫斯科时间凌晨两点二十七分十五秒。”瓦雷金把“阁下”换成了“先生”语气里充满了挪榆。

    “澳,上帝,真对不起,我把时差给忘了。实在抱歉,总统先生。”沃克也改了口,和他的抱歉一起从电话里传来的,是一记轻微的拍击声,瓦雷金估计是沃克总统把手拍在了他那宽阔的脑门上。

    “总统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紧要事情想告诉我?”

    “是的,我想,非常紧要。哦,是这样,我的手下,您知道,他们常常会通过一些特别手段,搞到某些非常有价值的情报。”

    “这我完全相信。就像前苏联的克格勃常干的那样。”

    “今天他们给我送来一份令人震惊的东西,总统先生也许会感兴趣?”

    “我对总统先生所说的一切都有兴趣。”

    “不过,这样东西看上去并不十分有趣。怎么说呢?它不光令人震惊,甚至令人厌恶”

    “这就更有趣了。”

    “是一个针对总统先生您的阴谋。在您的国家,有人想谋杀您。”

    “这么说,又是一个谋杀计划。”

    “怎么,您已经知道了?”

    “不,总统先生,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个?”

    瓦雷金的确不知道这些计划究竟哪一个会要他的命。沃克也不知道。瓦雷金过于相信他的总统卫队的忠诚。但忠诚并不能挡住任何时候从任何方向射来的刺客的子弹,对这一点瓦雷金和沃克倒是很清楚,但谁也无可奈何。政治领袖,尤其是大国的政治领袖,常常是国家利益甚至政党利益的血腥抵押品。现在的瓦雷金由于刚刚胜利结束的克里米亚战争而喜上眉梢,对正在向他一步步走来的为期不远的危险,全然没有知觉。他现在唯一向往的,是半个月后将在克里米亚半岛举行的盛大凯旋式。那将是一种彼得大帝式的光荣。何况,黑海之滨,还有历届前苏联首脑享用过的别墅。那别墅就如同传世玉玺一样,是这个大帝国最高权利的象征。著名的“8.19”之夜,米哈依尔戈尔巴乔夫就是呆在这座别墅里。

    在他之后的叶利钦总统一直想得到这座别墅而未能如愿。

    但他瓦雷金做到了这一点。

    他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出半个月后,在军旗和勋章的簇拥下,他行进在欢声雷动的塞瓦斯托波尔大街上的情景。他想,有些类似古罗马人的凯旋。但他注定不会看到这一壮观的场面了,因为此刻在塞瓦斯波托尔城郊的一幢靠近公路的三层小楼内,一个乌克兰小伙子已经用一校特制的炸弹,对准了半个月后将从他窗下经过的瓦雷金。他把手中的遥控器像手枪一样举起来,对准一张以瓦雷金的头像为靶纸的胸像靶。一下一下地摁动着遥控键,发誓要为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复仇。他甚至已经看见自己苦心研制的那枚特殊炸弹呼啸着穿越半个月的时空,从总统车队的左上方打进瓦雷金那辆敞篷座车,一眨眼就把这位总统和他的司机、保镖撕裂成碎片,残肢、脑浆和血飞溅在路边一座古堡长满苔薛的石墙上!

    现在,整个世界,包括这两位远隔万里用电话交谈的总统在内,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一点。连刺客的未婚妻叶莲娜也不知道。

    格拉夫丘克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略带忧伤的小伙子。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一个?’瓦雷金大声地对着送话器说“但我还是要感谢您,总统先生。真的,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作为总统先生的朋友,我认为我绝对有必要把这件事向您通报。我相信这既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也符合美利坚合众国的利益。因为,我们愿意看到您活着领导这个伟大的国家,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瓦雷金清楚“别的什么人”指的是谁。鲍里诺夫斯基,那个在俄罗斯议会里口吐狂言,拳打脚踢的小丑。他的“世界地图上大部分国家都应该抹去名字”和“俄罗斯士兵必须到印度洋温暖的海水里去刷洗军靴”的宣言,让整个西方心惊肉跳了好几年。所以,他们是不会愿意看到由这样一个人取代我的,瓦雷金想,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西方包括理查德沃克都不希望看到我这么快就死去的原因。为此,他们甚至在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克里米亚战争中保持难堪的中立,这样一来,当然也就把乌克兰总统希拉克夫的政治生命送上了断头台。大国政治就是这么残酷,小国注定得成为大国政治祭坛上的贡品。不必打开电视,瓦雷金也可以想见希拉克夫在大雪漫卷基辅之际含泪辞职的情景,对这一令人感伤的场面,西方再一次表现出暗含愧疚的沉默。

    现在,沃克总统终于有了机会来打破这种沉默:

    “在对您的人身安全问题表示出我由衷的关心之后,我还要对您的军队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的出色表现表示敬意。不过,我想善意地提醒您,到此为止。您一定注意到整个西方包括我在内,在克里米亚问题上的克制态度。因为我们了解您的处境,您需要这次战争,我们以中立的立场支持了您。而现在我们需要您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这正是瓦雷金在心里给自己划出的界线,的确,他需要克里米亚的收复或者说征服,去堵那些狂热的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嘴。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因为那些人的胃口要比一个克里米亚大得多,但他还是不准备再往前走了。他十分清楚,元气大伤的俄罗斯已经没有力量与整个西方作对,她需要足够的时间去舔自己的伤口。这就是他比他那些头脑发昏的同胞更聪明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当听到来自另外一个国家的首脑对他瓦雷金指手划脚时,他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感到舒服的,哪怕这个人刚刚对他的生死问题表示厂如此巨大的关切,他还是不舒服。

    “非常感谢,总统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的克制、您的善意和您的提醒。但我不知道一个国家以她自己的方式收回几百年来就属于她,而且直到一九五四年还是属于她的一块领地,是否需要别的什么人出面进行善意的提醒?”

    电话的另一端里传来有些变粗的喘息声。

    “当然,作为对您的友谊的回报,总统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到此为止,那正是我的本意,俄罗斯的疆界,现在可以固定下来了。”

    “好极了,总统先生,我可以把您的这番话看作是一种承诺吗?”

    “当然可以。这就是承诺。”

    但是,瓦雷金知道,沃克绝不会真正相信这种承诺。

    西班牙港至拉斯帕尔马斯航线2ooo年1月4日

    波音一777客机在跑道上滑跑了很短一段距离,就慕然拉起机头,姿态优美地向云海插去。十分钟后,飞机已在云海上方改为平飞。舷窗外阳光明亮,刺得巴克睁不开眼,他随手拉下了窗罩。光线柔和多了,他微微闭上眼睛,困意也跟着涌了上来。

    太累了。

    从昨天下午五点多听到风声,委内瑞拉政府军在美国人的配合下,马上要来袭击营地,到现在整整十七个小时的时间里,巴克和直子他们都几乎一刻不停地在亡命。他们从后山的小路下到了巴里纳斯,在那里先是骑马,后改乘汽车连夜赶到了圣费尔南多,又在天快亮时,租了一架毒品贩子的小型飞机越过国界,逃到了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另一个叫圣费尔南多的小城。然后,每个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在路边的一座小客栈里,把瘪了十多个小时的肚皮重新填饱,大模大样地叫了几辆出租车,向西班牙港赶去。

    西班牙港机场的海关和警方似乎对邻国发生的事毫不知情,自由过境的协议使他们懒于翻看已经盖过邻国海关印戳的护照,巴克和直子他们得以顺利过关。

    在跨进登机桥之前,巴克转身与来自中东某国的侯赛尼马积德和秘鲁的加夫里尔豪塞寒喧告别。

    巴克望着马积德那双其深难测的褐黄色眼珠时,他想起了撒哈拉荒原上奔跑的瞪羚,他意识到他们永远不会成为战友,甚至不会成为相互配合作战的盟友。除了都赞同使用恐怖手段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一点以外,他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看来那个西方世界的御用政治学家亨廷顿并非满口胡言,他说过二十—世纪是不同文明冲突的世纪,这话也许不错。一个中东的穆斯林,不光是把六角形的大卫星看作敌人,在他们眼里,特别是在那些原教旨主义者眼里,整个西方,整个十字架下的世界都是自己的敌人。这个马积德也不会例外。

    他冷冰冰地向马积德伸过手去,他感到马积德的手温比他还低。

    “我们应该打发那些该死的美国警察和他们的委内瑞拉走狗去见上帝!”巴克以为他总算找到一句与马积德之间的共同语言。

    “不,全能的真主是不会见他们的,他们只配下地狱!”

    话不投机。巴克耸了耸肩。

    接下来是豪塞。尽管他不喜欢豪塞身上那股常年食用辛辣食品带来的刺鼻气味,他还是尽量用力拥抱了这个像南美的阳光一样热情洋溢的小伙子。这家伙有一天是会干出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的,他想。他的这个预感没有错,两个半月后就将会得到应验。

    然后他登上了西班牙港飞往拉斯帕尔马斯的a一3030航班,跟在他后面的是滨口直子。购买机票时,他问直子“你呢?直飞东京?”直子的目光里充满柔情,在不到三十六小时的时间里,这个让日本警视厅深感头疼的女杀手,已经完全找回了她久违多年的女人味。“我不离开你。”巴克既无感动也非冷漠地在她额上印了一吻,五分钟后,他把一张飞往拉斯帕尔马斯的机票塞到她的手里。

    他俩拿到的登机牌是ab座,靠近舷窗。c座上坐的是一位戴着深度近视镜完全秃顶胡须发自的长者。巴克没有问问直子,就一屁股在靠窗的a座上坐了下来。眼下的直子对什么都不介意,想想巴克也许是太累了,便把毛毯摊开盖在双目微闭的巴克腿上。

    不知过了多久,巴克感到直子的手从毛毯下伸过来,摸索着打开了他裤口的拉链,然后,温软的手指熟练地钻进内裤里面直抵根部。对一切性游戏都已习以为常的巴克,在直子舒缓又有节奏的抚弄下,没有周身热血豚突,倒有一种类似被催眠的快感流贯全身。他像在海滩上沐浴阳光一样懒洋洋地享受着这种感觉。有那么片刻工夫,他走进了腾云驾雾的幻象之中,把周围的一切包括直子,都抛诸在了身后。灵魂出窍。他想,这大概就是东方神秘哲学中所指的极乐之境。慢慢地,他觉得呼吸加快了,两侧太阳穴的血管开始发胀,虚无之境渐渐消失,接睡而来的是肌肉的紧张和颤栗。他半睁开眼睛,看到直子钻到毛毯底下。巴克感到自己被一阵强过一阵的力量托举到一片目眩神迷的高空,喷射的快感覆盖了他的全身!

    坐在他们旁边的那位胡须花白的秃头长者,透过架在鼻梁上的厚厚的眼镜片,冷静地观察完了事情的全过程。事后,当那两个当事人满面潮红吁吁气喘时,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奇或鄙夷,他是金西研究所的客座研究员,一位人类性行为学专家。

    詹姆士怀特2000一个太空人对地球的最后鸟瞰

    昨天,也许是那场骤然降临的灾难带来的过度悲伤,使我对二十一世纪的失望流露得太早了。仅仅才过去二十四小时,新世纪就开始显示出了它独有的世纪初的本相:躁动、不安、新生和活力。美国,这个二十世纪“诛罗纪公园”硕果仅存的政治恐龙,还在顽强地扮演霸王龙的角色。几个小时前,理查德沃克总统命令美国海军的“罗纳德里根”号航母待混战斗群,袭击了泰缅边界的金三角地区。据总统本人亲自宣读的声明说,这次行动空前成功;彻底摧毁了世界上最大也最臭名昭著的毒品王国。当然,就像上帝在造人时留下某种缺憾以证明他的完美一样,这次行动也给我们留下了遗憾:那就是大毒枭坤沙的逃脱和这次代号“炼金术行动”的指挥官马丁上校,在最后时刻不幸中弹身亡。此刻,我在对你们讲述这一切时,载着马丁上校被星条旗覆盖的棺木的大力神运输机,正在飞越太平洋的上空。他将被以一个美国军人所能享有的崇高荣誉和礼遇厚葬于阿灵顿军人墓地。所有那些他们的孩子还没有被毒品毁掉的家庭,都该深深地感谢这位勇敢的士兵。

    这一消息再次使美国成为了今天世界新闻的焦点。甚至连查尔斯一世登基大典的午夜预演和乌克兰总统希拉克夫在总统府阳台上冒着纷飞的大雪,含泪宣布辞职的消息,都退到了次要位置。那个总是与不断传出的绯闻或明或暗的连在一起的未来国王,也许无须我在三百公里的高空上说三道四,但对于克里米亚,我想世界不应该沉默。几天前,乌克兰在那个与托尔斯泰笔下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一起名扬天下的半岛遭到的只是失败,而不是耻辱,耻辱的是所有的西方大国。克里米亚是另一个慕尼黑。它是西方姑息容忍又一个以武力改变世界版图的时代到来。克里米亚,它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只是二十世纪传给二十一世纪诸多至今战火不熄的血腥战争中最新的一笔遗产罢了。

    除了作为军事战争的遗产继承者,二十一世纪还将空前激烈地开始另外一种战争,那就是已经在发达国家到发展中国家宽阔又漫长的经济地带展开的贸易战争。

    领土殖民时代结束了。

    经济殖民时代正在揭幕。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小国弱国都会发现,他们徒有虚名地保持着主权和领土,除此之外,他们必须在其他一切问题上对自己的经济宗主国俯首称臣。

    人们,在你们为世纪之初的第一场反毒品作战的胜利所鼓舞,也为马丁上校和他的家庭悲伤之际,我想对你们谈及一个也许令人不快的话题。问问你们自己,问问美国:我们是否应该对那种不论以什么名义,就能够轻易地把我们的士兵投入战争状态的权力有所限制?否则,毒害我们国家的,将不仅仅是毒品。

    在把你们引入如此沉重的话题之后,我想再带你们进入一个奇幻的世界。看看吧,这些变化莫测飘忽不定的光与色的喷泉,是正在北极上空出现的极光,它像地球伸出的五色手指,黑自红绿紫。交替变幻着摸索我身边的星空。我曾在阿拉斯加仰望过它,并深深被它所陶醉。但我没想到当你从上向下俯看它时,竟会是如此令人难言的美妙。

    晚安,美国。晚安,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