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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番外—&md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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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四哥,今儿个您一定要应承我!”

    “胡闹!”

    “四哥,您不知道,她真的很特别”

    我在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十三弟和他的一来一往,无奈的摇头笑了。一个多月了吧,就从上回十三弟从内务府回来开始,一直闹着他帮忙讨一个秀女过来。他哪里肯做这种事,偏偏十三弟拗着性子非要他答应不可。十三弟的性子我是知道的,虽然倔强,但一直以来除了四哥在心目中占有特殊地位之外,还没见为第二个人如此执著的,心下不禁对那个秀女有了点好奇。

    “十三弟,又在闹你四哥了。”我笑着,掀开门帘走进去。

    “四嫂。”十三笑嘻嘻的请了个安“今儿您过生,特地给您贺喜来了。”

    “谢过十三弟了,不过贺喜是名,怕是找着机会劝你四哥才是真吧。”忍不住取笑他。

    “看四嫂说的,冤枉啊!”十三口中喊冤,脸上仍笑嘻嘻的“不过看在我这么诚心祝贺的份儿上,四嫂您也帮忙劝劝四哥嘛。”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四哥决定的事儿谁能劝得了的。”

    “那不一样,您今儿个可是主角儿,您说一句,那可顶我十天半个月的磨了。

    我笑瞥十三一眼,走到书桌前。“爷,让十三弟这么悬着也不是办法,您不如先去看看那个姑娘再做决定如何?”

    他不答应的原因我是可以约莫得到的,一方面是那姑娘是秀女,毕竟是要进宫的,没大选之前她的身份是忌讳,而另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却是因十三弟这回反应太过特殊,最怕是被狐媚子女人给缠上了。

    他不答应是想等十三弟冷静下来自然忘记这回事,但十三的执念太深,与其这样一直耗着,不如让他先去看看那个女孩的底细,才能决定是留是放。

    考虑了一会儿,他微微点头。十三弟欢喜道谢,我只是淡淡一笑。其实他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要由我说出来罢了。

    丫头在门外说家宴已经备好了,我应了声,陪着他和十三弟一起走了出去。这桩事儿也就随风而去,不再萦怀。

    这时的我并不知道,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我都在为自己说的话懊恼后悔。

    小薇。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十三弟在公事之外最常说的字眼。

    我一直知道它代表一个女孩,一个在十三弟心目中有特殊地位的女孩。因为总是听到这个名字与聪慧、可爱联系在一起,听到十三说她能唱动听的歌儿,能写一手好字,能讲好笑的笑话儿,还能不动声色的给老十排头吃

    但我从没意识到,或者说从没想过,这个名字在他心目中也有着特殊的地位。

    他是从不注重男女情爱的,从我跟他的那天起就知道了。他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对我没有,对其他妾室也没有,即使是如今最受宠年氏也是一样。数年来,我已经习惯和适应了他的冷情,甚至以为此生都不可能见到他动心的时刻。

    我以为

    但我错了。

    当我看到十三弟谈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他脸上迅速浮起的刻意的淡漠时,我隐约感觉到我错了。

    当那个名字在十三弟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理当谈起她时他们都会特意避开的时候,我开始了解我错了。

    而在那个早晨,当他们避无可避的讲到那个名字时,我明明白白的意识到——我错了!

    那个早晨,听说十三弟在前一天和老九的跟班打了起来,还受了伤,又被关在长春宫思过。于情于理,我这做嫂子的定要问候一下的,于是趁着清晨进宫给娘娘请安的机会见到十三,还有他。

    他和十三正坐在花园凉亭里谈天说地,远远看过去,似乎正说的畅快,但我只感觉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我顿了顿脚步,又想起了早上来长春宫一路上听到的流言蜚语。

    十三见我来了,站起身请了个安。

    我笑问:“看十三弟精神还不错,听说昨儿个伤着了,现在可好些了?”

    “谢嫂子关心,已经好很多了。”

    “嗯,可要多注意休息呀。”瞥到了十三被仔细包扎起来的手腕上绑着的帕子,那上面分明绣着一枝寒梅,心中一动“很精致的绣工,这是谁的呀?改天我也想请她帮忙绣点图呢。”

    十三神色僵了一下。“是小薇的。”

    “小薇”我淡淡重复,眼角余光看到他的脸色倏的刷白,扭转了头瞧向假山,但那瞬间他漆黑眼眸中流露的东西仍深深撞进我的心里,让我那一刻甚至无法呼吸。“那我可不能请她帮忙了,不然十三弟”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不下口里的话,看着那个愈发僵硬的身躯,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让那个伤了我心的人更心痛

    之二

    “阿玛”

    “嘘,小声点儿,阿玛已经歇下了,别吵到他。”我轻掩住那张发出清脆童音的小嘴,使个眼色叫丫头抱了弘晖出去玩。

    回头看着斜靠在软塌上小睡的他,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放任自己细细地看他吧。

    冬猎回来已经有段日子了,可他的身子一直不见大好。伤势已经无碍,精神却始终欠佳,脸上血色少了很多,且越发瘦了下去。

    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消瘦究竟是因为身体的病痛,还是心

    皇上冬猎返京,两件大事儿转眼就传遍了宫里,一个是他们遇熊受伤,另一件是皇上赐婚,而两件事的主角儿都是十三和小薇。

    知道皇上将小薇许给了十三弟,我是松了口气的。或许这样,就能控制住那些已经几乎无法遏止的东西。

    毕竟,十三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啊。

    十三仍是天天过府,谈政事,谈趣闻,一切仿如从前。但在他不经意他望时,十三看着他的眼中会泛起感激与歉疚,而在十三神采飞扬浑然忘我滔滔不绝时,他会片刻恍惚,双眸黑不见底。

    他们都在痛,都在掩饰,却无法逃避。

    对这一切,我心痛,我嫉妒,却无能为力。只能当什么都不知道,照常过自己的日子,照例定期进宫给娘娘请安。

    “福晋,娘娘正在梳洗,请您先在这儿等会儿。”

    “知道了,冬莲姑娘不用招呼我,伺候娘娘要紧。”我笑着应声。

    目送冬莲的背影在娘娘寝房门帘后消失,我径自坐下来看者周围景致,慢慢品茶。

    若有若无的声音随风送了过来,有人在低声哼着曲儿,那是我从没听过的调子,只觉得低柔婉转,更如清泉般纯净流畅,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浸其中。

    我心中一动,莫非是

    站起身来顺着声音找过去,掀开一边窗帘,庭院里正站着个宫女装束的女孩。

    长发乌黑,肌肤白皙,面容清秀。她正在将刚折下的梅枝插进花瓶里,花木扶疏,白雪掩映,画卷一般的场景在我眼前铺开。

    她并没有可以让人一见惊艳的美丽,却有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魅力。或许是因为她眉目之间的清朗,或许是因为她神色蕴涵的柔和,看着她,只觉得身心都变得柔软和温暖起来。

    难怪难怪

    一直以来,到娘娘这里请安时她都碰巧出门办事,让我在听到她名字许久之后的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她。见了,才知道为什么十三会待她爱若至宝,为什么他直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

    怔忡间,她的歌声渐渐清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我如遭雷击。

    部分记忆倏地鲜活起来。

    这些日子,他在书房练字时眼底的迷离,面容上我从未见过的柔软,还有书桌上越来越多的一篇篇的水调歌头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福晋。”身后的叫声拉回我的神智,冬莲正站在我身后“娘娘请您进去。”

    我淡淡点了下头,却没动身,又瞧了眼窗外:“那姑娘是谁呀?”

    “谁?”冬莲顺着我眼光看过去,笑了起来“那是小薇啊。她怎么又糊涂起来,插梅也可以回屋里插,没的大冷天儿的在外面受冻。”

    小薇。

    果然是她。

    之三

    我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被袖子带翻,滚落地面“啪”的一声碎裂。

    索额图谋反!

    无数思虑瞬间滑过,我暗暗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关闭府门,传令府内,自今日起任何人出府必须经总管批准,更不得接待访客。”

    “若是宫里”

    “爷不在,女眷不便接待外客。”我淡淡说,听得总管应声,不再理会,迈步走进内屋。

    让丫头在外面伺候,确定房内只有我一人的时候,我才放任自己虚软在床塌上,浑身颤抖。

    还好,还好他不在。

    娘娘到香山祈福,却病倒在那儿,他得知消息立马向太子告了假,当天就赶过去。

    当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涩,但此刻却只觉庆幸。若他被搅缠进这桩事儿,那后果

    我打了个寒噤。

    整个内城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都出不去,让我连叫人送个信儿给他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祈祷他不要太快回来。

    只是前几日听说娘娘的病情有所好转,若真大好了,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回来?

    除非是为了

    我闭上眼,他临走时候的神情,有着对娘娘病情的担忧,但眼中的那抹期待又是为了什么,我不可能不知道。

    罢了,罢了。只要他能不回来踏进这个陷阱,不管是为了谁,都好漫长的一个月,终于过去。

    我走在长春宫的的回廊上,恍如隔世。

    春风迎面,春花灿烂,宫内静谧安详,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之前那些日子的惊慌恐惧,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恐怕一辈子都消除不了。

    “娘娘,媳妇给您请安了。”

    “嗯,快起吧。”

    我站起来,抬眼看去,笑道:“娘娘今儿个精神很好呢。”

    “哎,年纪大了,身子也就不由人,说病就病的,好起来也难。”

    “娘娘还年轻着呢,再说爷这些日子天天都在佛堂念经给娘娘祈寿,只是病去如抽丝,您也别太急,慢慢调养就是。”

    “他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娘娘叹口气,欲言又止。

    我忙把话题转开,又说笑了片刻,看娘娘精神有些不济,便起身告辞。

    穿过庭院,我忽地顿住脚步。不远处一个窈窕身影正斜椅着栏杆坐在回廊上。

    “福晋?”

    我恍过神,笑了笑,继续前行,不经意的道:“茗薇姑娘好象瘦了很多啊。”

    “小薇她前阵子也病了。”玉哥儿笑说“她那个人啊,平时伶俐的很,可时不时又会犯晕,在山上那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跌到池塘里去了,要不是让四爷救了上来,怕早一命呜呼了,不过还是受惊着凉,就这样昏迷了半个月呢。”

    “这样啊”我淡淡笑着,在太监的扶持下上了马车。

    帘子低垂下来,我收了笑容,闭上眼,眼中酸涩。

    仿佛平静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过了五月节,十三弟大婚的日子到了。

    心底其实是隐隐期盼着这个日子的,这天一过,一切都已定论,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就算再怎样情不自禁,也不可能放任自己

    “主子回府了。”丫头在门外轻声禀报。

    我应了一声,天色已经全黑,婚宴早就结束了吧,随口问:“爷现在在哪儿?”心中寻思是该备消夜还是醒酒茶呢?

    “主子进佛堂去了。”

    “吩咐厨房备些点心消夜。”我低声吩咐,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手帕。

    紧闭双眼却理不清心思凌乱,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我才站起身,让丫头捧着茶点随我走向佛堂。

    佛堂门大开,门口站着秦全儿,见我过来愣了一下,忙上前请安。

    “爷还在里面?”

    “回福晋,主子到练功房去了。”

    “哦,那你怎么还在这儿?”

    “主子让奴才在这儿候着。”

    我怔了一下,心潮翻涌,脚步却有自由意识般迈进佛堂。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我凝目瞧去,一颗檀木佛珠正滚动着,又撞到了另一颗

    无声地深吸口气,我勉强克制住颤抖,让丫头留下,独自转身朝练功房走去。

    刚进了院子,利刃劈风之声就传了过来。我仿佛被钉住了脚步,再也移动不了。

    闭上眼,却抗拒不了满耳充斥着的狂乱的声音,一下下将我砍得体无完肤,当我以为这种折磨永无休止时,一切归于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有了力气,走近窗边。顺着半开的窗户看进去,他正背对着门靠在墙上,灯火摇曳,映着他脚下的利刃寒光凛凛,他瘦削身影长长的拉在墙上,随着火光的跳跃而剧烈颤动

    我紧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甜。

    之四

    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散漫开。

    我坐在马车上,双眼微启,看着一旁的小薇。

    她正闭上眼休息,没有血色的脸,连嘴唇都是苍白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慢慢滑落。

    这模样和下午见到她的时候可是有天壤之别了。

    记得下午到十三贝子府去接她时,见到她让我愣了一下。从上次在宫里看到她算起,也有两个月没见了吧,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复原先大病初愈的荏弱,面色红润起来,精神奕奕,更多了一份原先没有的柔婉妩媚,整个人象会发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女人,他有可能忘吗?听说前阵子他特意找了小薇原来的贴身丫头送到了贝子府

    任凭心思翻涌辗转,嘴里还和她说笑着,谈十三的往事,谈十三对她的赞誉。

    她愣了一愣,然后红了脸:“他过奖了,过奖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在皇宫呆了这么久的女人竟还有这样全不造作的真性情,连我都快要喜欢上她,难怪

    只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吧,男人们要你争我夺是他们的事儿,可是作为女人,就不该以为自己的位置有多重要

    “是呀,所以我早就决定做胤祥的裤子了。”“衣服可以不穿,裤子总不能不穿吧。”

    这是我完全想不到的答案。或者说,是我们这样习惯了世俗礼教的束缚、习惯了在男人背后默默跟随的女人从来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法,可她竟能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并且说的理所当然。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看着小薇,终于明白了她的与众不同到底在哪里。她的纯真、她的温暖、她的平和,都来源于那隐藏在随意笑容底下的坚强和自信。

    那是我、也是其他皇家女人都不会有的东西。

    绝望和认命,让我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喷薄而出,我大笑着,眼泪随着笑声流出来

    “嗯”一旁的小薇突然低低呻吟一声,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她动了动,眉头紧蹙,脸上现出掩饰不住的痛楚。

    只是,这痛楚是因为她的伤,还是

    夜风将马车的帘子微微掀了起来,前面骑着马的笔挺背影就这样撞进我眼里。

    那个一直以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颜色的人,竟在今晚当着众人的面,失态了。

    小薇的自信给了她众多的优点,也相应给了她足以致命的缺点。谁不知道老八媳妇是母老虎一个,就算不论地位权势,单是八福晋的泼辣劲儿也能让一般人望而生畏,从没人敢随便捋虎须,而她竟敢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的两次削了老八媳妇的面子。真不知道该说她勇敢呢,还是愚蠢。

    第一次我帮她解了围,可第二次,事起仓促,我只有眼睁睁看着小薇跌下去。

    但如果当时能预知后面的发展,我宁可不顾一切的把小薇拉上来,让跌下去的人换成我,至少,不会让他的弱点就这样毫无防备的展示在那么多人面前。

    可是我不会预知,所以只能看着小薇跌下去,看着从门外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条人影,将滚落在地上的小薇紧紧抱进怀里。

    那瞬间,我的心已经停止跳动,他的脸在眼前放大了无数倍,那眼底的怒火,脸上的惊慌与疼惜,抬起她的手腕的手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我从不知道他会有这么多柔软的情绪,更不知道他的情绪竟能如此赤裸裸的外露,而他的刚毅和她的娇柔,竟融合的顺理成章,他们相互凝视的眼神,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再无他人。

    在几乎凝滞的气氛下一步步走下阶梯,我半跪在小薇身旁“爷,我看小薇可能是伤着骨头了,还是赶紧宣太医看看要紧。”

    小薇身子微震,看向我的眼中已经没了刚才的迷离,她侧过身子似乎想靠向我,却又震动了一下,继续留在他的怀里。

    心底有种情绪在酝酿“四嫂,我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只想认真和胤祥过日子。”言犹在耳,她为什么还是放不开他?!

    “十三弟呢?”我忍不住说,提醒她,也提醒他。

    我没再看小薇,只是盯住他,想知道她在他心底到底有多大分量,是不是连伦常都可以不顾,连名誉都可以不要,连最亲的弟弟都可以舍弃?

    所以我没错过他仍在看她伤势的眼中流露的惊醒与挣扎。瞬间出现的那种不顾一切只想将她拥抱的绝然几乎让我崩溃,但最终理智终于接管,他的眼神平静下来,只余一丝痛苦。虽然托着她手腕的手依然温柔,可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四贝勒和胤祥四哥的身份。

    风势渐小,帘子垂落下来,掩盖了外面的一切,也掩盖了我心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温柔,都是给她的,再不会分给旁的女人一星半点,所以,我只能放弃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或许四福晋的名分,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多。

    之五

    “主子,夜深露重,您回房休息吧。”

    “嗯,知道了。”

    我应了声,再次看了眼远处灯火朦胧的窗口。那里,影影绰绰的现出一个人来。

    这夜色、这灯光、这人影,就象几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看到的一样。

    别转头,朝内房走去,路上经过花园,那张灯结彩的景象已不复见。冷冷清清的空旷空间,让人完全想不到几个时辰前这里还在大宴宾客,笑语喧天。

    今天是年氏生的小女儿满月的日子,府里大张旗鼓的给办了满月酒。席上热闹非凡,而年氏更是抱着小格格在众多女眷中穿梭着,笑声从院子外面就能听到。年氏一向受宠,这次满月酒更德娘娘定下的,也难怪她会如此得意。今儿晚上特地装扮了,娇艳容颜几乎把所有女眷的光芒盖尽。但

    “哼。”我在心底冷笑。

    她也未免太过高估自己的地位。若不是要为了那次投毒事件粉饰太平,娘娘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要求,他,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格格来做这种虚礼。至少,为了她不会。

    他心里到底在意的是谁,即使别人不清楚,我却不会不知道。小薇受伤的那天晚上,年氏为了博取他的重视,差人拦住要给小薇诊治的陆太医证实自己有孕,盼着他的看望,可等了一夜,也没盼来他的人。

    他一直在书房。

    夜深时,我从年氏的房间出来,最后一次去看小薇。远远的,就停住了脚步。

    书房的窗户大开,他站在窗边,银白月色洒在他直挺的一动不动的身上,在脸上勾勒出些许阴影,而那双始终凝视着对面窗子的眼眸,竟似痴了。

    而我,也只能怔怔的凝望着他,许久。

    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为他,他不是为我。

    回到房中,又看了眼镜子,镜子里的人身着正装,端庄高雅,胭脂薄薄的擦在双颊,妆台上的烛火映得眼瞳依然神采奕奕。

    抬手轻轻抚上大红色的缎面,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渗入。从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这身衣服,其实就是我的身份、我的尊严、我的全部。打个寒噤,突然觉得衣料上的手指竟是如此苍白

    不要再做无望的期待,每日每日都在这样对自己说。

    但仍是忍不住要每时每刻的注意他。

    “爷,这几日公事繁忙,您也要多注意身子啊。”我让丫头将晚饭摆在书房内的茶几上,终于忍不住说。

    前几日,十四弟到府上找他议事,眼看过午了,我正要到书房留客用饭,却在门口听到十四弟提议到十三贝子府看看去。我就怔在了外头。

    上次满月酒小薇托词微恙没来,他是否一直在挂心?

    片刻后,他答:“也好。”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了几分,是否在压抑着什么东西?

    不容我再细想,他们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我装做不知的要留客,与十四客气了一番便送他们出了府门。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他离开时候的眼神却在我脑海里愈见清晰

    下午,他从十三府里回来,神色淡淡的一如以往,我却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

    这几天,他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久,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的在处理公事,真的有这么忙吗?还是

    他从卷宗中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起身坐在茶几前“你吃了吗?要不一起吃?”

    “好。”惊讶与喜悦交织,却努力克制下去,我在侧位坐下。

    与他一同吃着饭,随意说些府里的事儿,就象是平常人家的夫妻

    “前儿听人说了句话,倒是挺好笑的,可细想还真是个理。”他随口说着。

    “什么话?”我兴致高了起来。

    他淡淡一笑:“人哪,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暗自庆幸,幸好刚才没喝茶也没嚼东西,不然样子可要狼狈了。

    他哪儿听的这种话呀

    心突的一揪,笑容未变,喉头却干涩起来。

    抬眼看向他,他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容,可那双眼

    忙拿起茶杯遮住脸,眼垂了下去,可他阒黑双眸里面的血丝,那掩饰不住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东西,却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之六

    天,晴了。

    说来也是奇特,从出事那天起,天气就阴沉沉的暴雨倾盆,几乎没停过。现在放晴了,却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主子,外面都收拾好了,请您上车。”

    我走出房门,眯眯眼,适应了外面明亮的光线。一辆辆马车在园子外面排成长长的一队,马车与院落之间人来人往,却没往日那种轻松快意的笑声,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春风缓缓地吹着,带股暖意,园子里鲜花烂漫,鸟鸣蜂飞,可我只觉得沉重且诡异的气息漂浮在我身周。

    在丫头的扶持下上了车,坐稳后便轻轻掀开窗帘。他在前面对秦全儿说了几句,便翻身跃上马背。

    他骑马的身姿依然笔挺,仿佛没有事情能压倒他体内钢铁般的意志。可身旁缺少了十三弟的相伴,让那阳光下长长的影子比任何时候都要孤寂。

    我双眼又微微眯了起来。

    这几天,他越发瘦了下去。听说,他在烟波致爽斋外面跪了一夜,后半夜还下暴雨,第二天就烧了起来

    我蹙了蹙眉,无声叹气。

    车轮轧在官道上,辘辘的响着。车外面不停有马匹来回穿梭,却听不到人声。

    我独自坐在车上,只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又掀开窗帘,却一眼看到路边的树林。

    “呵呵。”我自嘲的低笑起来。独立的空间,再没其他人打扰,不正是前些日子我希望得到的吗?

    那时候的我,眼睁睁看着小薇频繁的出现,看着他一次次地看向她的方向,只想找个地方平息紊乱。而我知道的,也就是眼前这片林子了。

    那个中午,我遣开贴身丫头来到这里,本想清净清净,可没多久就听到马蹄的得得声越来越近。

    两个人朝我所在的地方骑过来,没看清脸,可我已经认出了其中一个。那种骑马的姿势,在这里,恐怕只有这一个了吧。而伴在她旁边的那个人是谁,连猜都不消猜了。

    微微苦笑,躲到哪里都避不开呀。

    “啊”前面传来小薇的叫声。身下的马才稍稍跑的快了一点,她就掌握不住平衡了,身子一歪,便要摔下去。

    “小心!”一直在慢慢跟在她身边的十三忙的靠过去拉住她,可没成想小薇的那匹马被叫声惊了一下,竟朝另一侧快跑起来,将他也带下了马。

    十三用身子护着她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顾不上起身就忙的上下打量小薇有没伤着,之后安定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小薇推了推他,试图要拉开他环在腰上的手,却被他愈发搂紧了“我就说不要再练了,这些天还骑的不够多吗?要真有这天分,早练成了。”

    “那怎么成,到群赛那天,你怎么交差呀?”

    “那还不简单,到时候拿张白纸贴在马屁股上”

    “咦?”“写上‘新手上路,要超请便’”

    “哈哈”十三笑得喘不过气“小薇啊小薇,你怎么能有这么多鬼点子?”

    小薇安适地躺在十三怀里:“不好么?”

    “当然好,我的小薇永远是与众不同”十三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笑容敛起,微微侧身将小薇半压在草地上,俯首吻住她

    我转身悄悄从另一边走了出去。风轻轻吹着,仿佛仍带着他们柔情蜜意。

    夫妻之间能有感情作为基础,实在是太大的幸运吧。

    可十三和小薇,我不知道是该说他们幸运,还是不幸。

    靠回背后的枕头,我闭上眼,淡淡思量。

    不知道现在的小薇和十三到底是在哪一辆车上呢?

    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就算不全知道,也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小薇为十三顶了罪。乍听这个消息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值得让她用性命来托付?她对十三的感情真的这么深吗?那么他在她心里又算什么?

    呼吸一滞,那张带着绝望痛楚的脸蓦然浮现。他发烧那天,我被叫进行宫照看。那一夜,除了喂他吃药和不停地为他抹汗之外,就是怔怔的看着他,和他脸上那种仿佛失去了一切的神情,以及他干裂的唇上那道深深的齿印。

    我仿佛仍能看到那齿印上余留的丝丝血迹,在眼前晕开成一片殷红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在静默里过去,然后,京城到了。

    在府门口下了马车,我稳定了一下长久赶路的眩晕感,转眼已经瞧见管家正向他请安,而他仍骑在马上。

    他向管家嘱咐了几句,挺起身,扭转马头。

    “爷。”我快步走过去,叫住他“您保重身子。”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府里,辛苦你了。”

    我微笑着应声,目送他飞驰而去,心却冷得发抖。

    他最后的一眼,充满了诀别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我不知道他能什么时候回来。

    我知道他这一去将面对的巨大的危险,可我没理由阻止他的行动,更没能力去阻止。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四周的景物在我眼前模糊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