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步惊心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翌日,三月廿九,太后设宴于宫内的飘樱林。

    这是每年春季都会有的后宫家宴,当然,皇上也会出席,所以,每位嫔妃亦都会精心打扮,因为,邀得片刻的帝王目光流连,是她们活在禁宫里,随着年岁蹉跎后的唯一目的。

    夕颜到碧桃林时,一众嫔妃早按着品级围坐在溪水的宴案旁,见她来,纷纷行礼,她稍稍回礼,因温泉当晚宿在天曌宫主殿,才没有受凉,不然,今日不能出席,无疑就是驳了太后的面子。

    “太后驾到!”随着这一声通传,夕颜回身,与众嫔妃一起拜迎太后。

    太后今日气色十分之好,着深红色锦缎袍子,见着众嫔妃相迎,她本喜笑颜开的脸却突然滞了一滞,一旁,应充仪的嘴角勾出一丝浅笑。

    “都先坐下罢,皇上今日还有国事在商,稍后,也就到了。”太后的声音转冷,复道“至于嫔妃中,那些还未到的,就不必来了。”

    明眼人都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因为,那人此刻才出现在飘樱林的外面。

    西蔺姝着一身粉裙,恰此时,一阵风拂过,漫天飞舞的樱花下,她就这么姗姗而来,宛如一幅最隽美的人花两依的意境。

    只是,这宫里,美若让君王看到,是赏心。

    让嫔妃识到,不过是刺心罢了。

    “嫔妾参见太后。”西蔺姝俯低身,她手里仍抱着那只猫。被扎伤的猫腿现在已被包扎妥当,那一蓝一绿的猫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诸妃。

    “免了。”太后冷哼出这句话,拂袖往上座行去。

    “嫔妾参见醉妃娘娘。”西蔺姝巧笑嫣然地凝向夕颜,莲步轻移,走近她,道“醉妃娘娘,昨日您责罚嫔妾就好,何必与这牲畜过不去呢?”

    一语出,诸妃望向夕颜的目光除了探究,更多的,还有隐于表面后的嗤笑。

    这些,悉数落进夕颜的眼中,看来,这宫里,知道此猫是先皇后所养,如今,从这话里,分明是她容不得这动物了。

    昨日发生在温泉池中的一幕,或多或少都会传出些去,最有可能传的一个版本,该是她侍宠生骄,伤了这猫,而轩辕聿依旧护短罢了。

    “今日风大,本宫倒是险些被这落樱迷了眼,姝美人,你既爱怜这猫,却不知,猫和人一样,受了伤,需要的是静养么?”

    “是吗?”西蔺姝的笑意愈妍,然,带着一抹犀冷“嫔妾正因为知道它受了伤,才不忍心让她离开嫔妾半步,毕竟,这是姐姐唯一留给嫔妾的了,嫔妾理应好好呵护不是吗?今日是太后设宴,嫔妾又怎能为了一只猫擅自不来呢?”

    “醉妃娘娘,快开席了,太后等着您呢。”离她们不远的应充仪扶着腰,缓缓走过来,道。

    她今日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发髻和手腕间皆佩戴了五色鲜花制成的环儿,这样,既免去金银首饰的沉重,在众妃里也算别添新意。

    “嗯,充仪小心着身子。”

    夕颜借着这一语,并不再理西蔺姝,方欲往席间去,突然,那猫的喉间发出嘶嘶之声,说时迟,那时快,径直往应充仪扑过去。

    夕颜下意识伸手去挡那只猫,旦觉到手臂一阵钻心疼痛,那猫的利爪深深刺进她的手腕,顿时血流如注,她丝毫没有顾及这些,几乎是惊唤出一声:

    “快,保护充仪娘娘!”

    但,应充仪却在此时,骤然地跌倒在地,她跌得那么重,表情甚至痛苦到仿佛要死去一样。

    这是夕颜第一次看到这样痛苦的神情。

    她忘记自己手臂的流血,因为,她发现了一件令她更紧张的事。

    一缕腥红的,不,是腥红到发黑的血从应充仪秋绿色的裙裾下淌出,蜿蜒地淌出,仿佛一条蛇。

    夕颜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听到有人高呼‘皇上驾到’,她后退的身子,不慎碰到一个人,确切的说,是靠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个怀抱,并不温暖,有她熟悉的冰冷。

    她的脚步一顿,西蔺姝的声音在旁响起,带着慌张,仿佛,还有一种不安在内:

    “皇上,嫔妾的猫不知为何一看到醉妃娘娘就失了态,然后,被醉妃娘娘一挡,不知怎地,应充仪就跌了下去。”

    夕颜眉心一颦,适才,宫人离得虽近,但离应充仪最近的确是她,若说那猫之前被她所伤,那么现在,恰映证了猫见了她才发狠地扑过来,未曾想,惊了应充仪。

    西蔺姝,她步步相逼,又是何苦呢?

    也罢,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再怎样,除了面对,再没有其他法子。

    只是,她该怎样解释呢?

    她是可以解释,然,解释的结果,或许,赔上的,是姝美人的一切。

    这,与她对他的初衷是相违的。

    若不解释,她今日的牺牲,正是牺牲在,她所承诺要庇护的人反咬一口中!

    她听到太后紧张传太医的声音,还有一众嫔妃或看好戏,或窃窃私语的神情。

    而她,孑然地站在她们中间,一点依靠都没有。

    后面的那个怀抱,她从来是不指望能倚靠的。

    是的,从父亲去后,她再无人可倚靠。

    再难,再苦,都是一个人面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更逞论倚靠呢?

    恰此时,她微凉的肩却被人拥住,他的语声从她耳后传来,竟有着丝丝暖意:

    “太医何在?!”

    四个字,简单明了。

    他,是在乎他的子嗣的,而她,是他眼中的罪魁祸首。

    可,为什么,他拥住她的手,并不那么让她觉到疼痛呢?

    她低首,发现,自己手臂上的血不知何时竟流得那么多,原来,是手臂失血到麻木了吧。

    眩晕不期而至,她禁不住一阵反胃,略俯身子,干呕起来。

    她晕血,一直都是。

    应充仪裙下的血,和着她手臂的血,让她本来紧绷到失去意识的神经终于被侵袭得崩断。

    他拥住她,她其实根本呕不出什么,只是,突然无力罢了。

    再无力,还是要面对,她怆然地转身,凝向他冰冷无波的双眸,声音很低,仅他和她可听见:

    “此事与王府(19lou)无关。臣妾求皇上,赐臣妾——”

    她仅能这么求了,履行最初和他的约定,继续庇护那根本不值得庇护的人,然后,求得一个身后名,全了王府的一切。

    这,一直是她所要的,不是吗?

    应充仪的子嗣、姝美人都是他所在乎的,她不过是一个醉妃,若不识时务,下场,更会累及家人。

    话语未完,她觉到手臂一紧,他的手象是要嵌进她的手臂一般,她眉心复一颦,落进他的眼底,他才发现,他弄疼了她。

    手略松,他的眸底拂过一丝复杂的情愫。

    而她的眼底,仅剩失落。

    “皇上,今日,您还由着这个女子吗?当初您是怎样发落三妃的?”一旁,是太后的声音骤然响起,一语惊醒了犹做痴梦的她。

    是啊,她怎可能求得这道身后名,他昔日是怎么残忍地处死三妃,对于三妃的家族,自是不会姑息。

    况且,他是真正手持朝庭大权之君,尤其对如今的王府,他根本不会有什么顾及。

    哪怕,她愿意用命去护姝美人,可,现在的情势,明显,只要她不做解释的话,姝美人是安然无恙的。

    他和她的约定,在此时,早就至于苍白而无力了。

    不过,西家三小姐方指婚于二哥,这是否可以算做转圜呢?

    她的思绪百转,他皆瞧在眼里,手移到她的肩上,用了七分力,贴近她,一字一句地说出一句话。

    “朕信你!”

    他凝着她,只说出这三个字。

    她没有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三字。

    一瞬间,她带着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心底,沉沉的一悸。

    他信她?

    在至亲的人都误解她的时候,信她的人,会是他。

    真象一个梦。

    一个最让她觉得虚幻莫名的白日梦。

    可,他手心的温度,以及眸底的坚定,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实的。

    “皇上!”太后再喝了一声。

    轩辕聿闭上眸。

    太后冷冷一笑,道:

    “带姝美人去幽室。”

    原来,太后步步相逼的,是西蔺姝。

    她刚刚,全都是会错了意。

    幽室,是宫中犯了大错的嫔妃交审讯司之前的关押地。

    难道,此事,要移交审讯司吗?

    一入审讯司,再无出来的一日,不论有罪无罪,那里,出来的,只有死人。

    因为,后宫倾讹的最后一道产物,就是审讯司。

    “皇上,您不信姝儿了么?”西蔺姝骤然挥开上前的宫女,奔至轩辕聿跟前,哀声道。

    轩辕聿的目光转向她,再启唇时,夕颜听得清其间那种复杂的情愫:

    “一错再错,你让朕如何容你?”

    西蔺姝的脸随着这句话,若死灰,嘴唇嚅动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他希望她保有的纯真,终是输在了宫闱日益的倾讹中。

    只是,她今日,真的是无心的。

    并没有任何算计,除了奚落以外。

    她是被人算计了,但,谁会信她?

    连他都不信她了,谁还会信她呢?

    姐姐若在,一定会信她。

    但,姐姐在八年前,就去了,不在了!

    如今,姐姐留给她唯一的佑护,也不在了。

    她,辨无可辨!

    “太后,”夕颜却在此时,忽然转望向太后,清晰无比地道“请太后容许臣妾审理此事。”

    “颜儿。”太后唤出二字,不辨任何情绪。

    “太后,臣妾以为,此事还是先由内宫审理,若交于审讯司,只怕,就不是后宫事务这般简单了。万一牵扯进再多的人,相信,于太后,于皇上,都是不愿见到的,是以,臣妾恳请太后,容许臣妾执审此事。”

    后宫事务,她自该向太后去请。

    而她相信,太后不会愿意此事株连进前朝。

    交由审讯司,实是下下策,因为,没有人愿意在这关口去审,这一事,根本不是表面那般简单。

    太后为了避嫌,当然也是不会的。

    太后略一沉吟,终道:

    “倘颜儿此事审讯得妥当,这代执六宫之事,哀家就暂时全权交付于你,直到新后入主中宫为止。”

    “诺。”

    夕颜领命,眼角的余光睨到仍站立在一旁的太医。

    此时,应充仪早被太监抬往最近的宫室落樱殿,原来,方才,轩辕聿急唤太医竟是为了她。

    手臂的伤,太医再怎样瞧,都会留下伤痕的。

    所以,瞧与不瞧,其实是一样的。

    女为悦己者容,她无人可容。

    眸华流转间,却看到,一名太监想是得了太后的指令,拿着那只惹祸的猫就要往地上贯去。

    “慢着!”她阻止道“这猫,本宫还有用,它也是证物,若死了,就做不了证了。”

    太监手一滞,忙转了眼望向太后,太后轻颔首,复行至夕颜身旁,道:

    “不要让哀家失望。”

    这一句话,她自是知道份量。

    她望向那猫,本来一红一绿的眼睛,此时,隐隐充斥着一种不该有的血色。

    难道——

    可,即便她能断出什么,该怎样做,才能全了各处的意呢?

    “娘娘,容许微臣先替您疗伤吧。”苏太医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

    轩辕聿收回拥住她的手,行至太后身旁。

    “皇上,去看看应充仪罢。”太后嘱道。

    应充仪,并不笨,或许,她也意识到了什么。

    轩辕聿淡淡应了一声。

    夕颜走近抱着猫的太监,道:

    “把猫给本宫。”

    哪怕她心里实是害怕的,可,此时,她仍旧是要证明一件事。

    刚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时,她还是做不到淡定,才会疏漏一些更重要的细节,仅看到了表面。

    现在,从他说出那三字,她的心在一悸后,就静了下来,这些细节逐渐串联在她脑海中,她想,她或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只需要证实。

    “醉妃娘娘。”那个小太监惊骇地道,生怕这只猫再做出什么事来。

    轩辕聿不自禁地朝夕颜走了一步,夕颜回转眸子,凝向他,第一次,对他,不带任何敷衍的莞尔一笑:

    “请皇上再信臣妾一次。”

    他是信她的,可他只是很担心,她再被那猫伤到。

    哪怕,那只猫是那一人留下的。

    “朕再信你之前,先把伤口处理干净。否则,容易激怒它。”

    她是不会惊到那猫的,而她需要在他和太后面前证实一件事。

    当然,他这么说,她知道,不过纯粹是对她伤口的关心。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

    一旁的太医忙唤医女上前,替夕颜消毒、上药、包扎起来。

    太医在一旁指点着医女该如何做,看到,那伤可见骨时,纵行医多年,还是让太医的眼睛不忍再看。

    再怎样,总归会留下疤痕吧。

    哪怕,太医院的伤药再好,要复原,怕真是难了。

    夕颜瞧见医女包扎完毕,立即伸出手,示意那太监将猫给她。

    奇怪的是,那只猫并没有象彼时那样冲动难耐,仅是呜呜地叫着,夕颜看到,它腿上的伤口竟又流出血来,想是方才挣扎时所致。

    “太医,劳烦给它也包一下,好吗?”

    夕颜轻轻抚摸着猫儿,对太医道。

    太医有些犹豫,但,皇上却并没有说任何话,显见是应允的。

    当把猫的腿包扎妥当后,夕颜复抱起那猫,躬身朝轩辕聿一拜:

    “皇上,可否容臣妾现在去探望应充仪?”

    轩辕聿凝着她,她的双眸清澈如水地让人不忍移开目光:

    “朕随你同去。”

    他想,他知道她要做什么。

    求证一件事。

    但,他担心的,却是她再次伤到自己。

    “请皇上另派两名太监随同。”她复轻声请道。

    “准。”

    应充仪此时暂歇在落樱殿,甫进殿,就闻到一丝血腥气,而夕颜怀里的猫随着越走近床榻越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血腥气其实是不惹猫的,惹到它的只是其他的东西。

    太后正在榻前,瞧到夕颜抱着猫时,脸色已是一变,几步出得床榻前的纱幔,阻在跟前:

    “怎么好端端又把这猫抱进来呢?”

    “太后,既然今日之事因这猫而起,那么,也该由它来结束。”

    这一语甫落,夕颜怀里的猫发出的声音已转成了嘶嘶之声,夕颜觉到它的身体开始不安份地想要跃起时,忙停住继续靠近床榻的步子,骤然转身,将猫递于随她前来的太监:

    “抱出去吧。”

    既然确定了一些事情,她不想再起任何变数。

    “醉妃,莫要太过失礼。”太后有些不悦,转对轩辕聿道“皇上,太医院的院判已来了,只是,哀家恐怕——”

    太后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哽咽之意,隔着那层层垂落下的纱幔,可看见,里面太医、医女忙碌的身影。

    恰此时,忽然,李公公从殿外匆匆进来,附耳间,轩辕聿顿时脸色微变,深深凝了一眼夕颜,道:

    “朕有事要议,这里,一切就交予母后和醉妃了。”

    夕颜轻轻颔首,目送他疾步离开,怕是明洲的事又有变数了吧。

    轩辕聿的步子甫出殿外,忽然,床榻前的医女匆匆奔至太后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

    “太后,奴婢等无能,充仪娘娘还是小产了!”

    “什么?!”太后惊唤出这两字,身子往后一跄,幸得莫菊扶着,才没有跌倒。

    夕颜深深吸进一口气,慢慢走至榻前,应充仪脸色暗淡地晕在榻上,一旁有两名满头大汗的太医,其中一名正是早前也曾替她问过诊的苏太医。但,他们仅能站在稍远的位置,近前的,只有医女四名。

    脚踏前,放着一金盆,里面,赫然是一盆血水,泛黑的血水。

    当然,还有未成形的一个孩子。

    只这一望,她更确定,她的猜测,是没有错的。

    她凝向榻上的应充仪,眉心颦了一颦,终是问:

    “充仪娘娘因何小产?”

    “回娘娘的话,充仪娘娘因惊讶跌倒,导致小产。”医女的声音不知是惧怕,还是怯糯,说得极是吞吐。

    “太后,臣妾妄断,恐怕充仪之事,与姝美人是无关的。”夕颜俯低身,禀道。

    “此话怎讲?”太后的唇边却突然勾起一抹笑意,这抹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弧度,然,这抹笑意转瞬即逝。

    “这位医女恐怕学医不精,请太后传院正前来,臣妾所言是否属实。”

    医女所言,必是受了这两名太医的指示,所以,她要请的是院正,太医院最大的执事。

    宫里,买通太医屡见不鲜,院正却是直接受命于皇上,若无软肋,是万万不会被买通的。

    苏太医,若真如此,他却是错了!

    然,眼下,她护不得再多一个人了。苏太医所犯的,顶多是失察,比起人命来说,实是小之又小的。

    “不必了,你且说来,哀家自然能辨别。”

    “诺。”夕颜应声,语音平静地道“臣妾在暮方庵三年,曾偶读医书,书中有云,女子若小产,所流血必定颜色鲜艳。但,假设胎儿早夭腹中,则血色暗深。是以,臣妾妄揣——”

    “诊脉是太医的职责,想不到醉妃在暮方庵三年间,竟也习得这些。”太后打断她的话,未置褒贬地道。

    夕颜垂首站在原地,这一次,是她太僭越了,只是,她想保住西蔺姝。

    不仅因为这是她答应过他的。

    更是因为,做人的基本良心。

    明知道西蔺姝是被冤枉的,即便再怎样不值得为西蔺姝去做任何事,难道,就因为这不值得,违背了做人最基本的良心么?

    如果这样,她和西蔺姝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可以鄙视西蔺姝的所做所为,因为,她有鄙视的资本,她的为人,光明磊落。

    这,才是她,夕颜。

    深深吸进一口气,她启唇:

    “太后,臣妾——”

    未待她说完,本晕了过去的应充仪忽然睁开眸子,哀哀地道:

    “嫔妾的孩子!孩子啊!”她苍白着脸,高高的宫髻也散落开来,一双手死死地扣住榻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盆血水。

    “皎月,你还年轻,好好调养着身子才是重要的。”太后返身,走近床榻,一边使个眼色于医女,那医女忙回过神来,端起金盆就往外行去。

    “太后,太后您要为嫔妾做主啊,这宫里真是有人要谋害嫔妾!”应充仪哀声泣道,声音悲伤中透着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尖利。

    “哀家定严惩不怠无视宫中纪法,陷害皇嗣之人。”

    “方才醉妃称嫔妾的孩儿早在嫔妾腹中就已夭折,嫔妾确实几日前就觉得下腹隐隐坠痛,这些,苏太医诊脉时是晓得的。”

    应充仪忽然附和夕颜,说出这句话,太后眸底精光一现,已道:

    “既是如此,怎么不早点禀于哀家知道呢?”

    “苏太医怀疑,有人在嫔妾的用度里下了药,但,又不好明说,嫔妾知道,他也是自保,嫔妾人微言轻,只想好好地产下胎儿即可,不去多添是非,没曾想,暗地里,终是有人不肯放过嫔妾,是以,今日,嫔妾恳请太后彻查,还嫔妾一个公道!”应充仪哀哀地道。

    “彻查——确实,这宫里也该彻查一下了。来人啊,传哀家口谕,往太医院去查,半年来,有谁配了不该配的那些药,不论哪宫主子都把名字给哀家提上来!”

    太医院的用药开方,惟有院正可以查得,太后此一举,无疑是翻查所有的记录,那么——

    夕颜的脸蓦地一惊,当然,她并没有错过,应充仪俯身谢恩间,唇边一抹意色。以及苏太医踉跄跪地时的如释重负之感。

    原来,她还是低估了别人。

    或者该说,她不想去害任何人,哪怕知道了一些事,知道应充仪惧怕着什么,出此两全的下策。

    但,被太后打断的那句话正因为没有说出,终逼急了那一人。

    她想说的,不过是应充仪的体质虚寒,珠胎难保。

    只是如此,而已——

    没多会,院正就拿了太医院这半年出入的药册呈给太后。

    太后甫翻了几页,脸上的神情是莫测的。

    夕颜站在一旁,她知道是躲不过的。

    不是没有想过,麝这味药在宫里配了,会引起多大的是非,所以,第一次,她要的量,真的极少,不足以下胎。然,因为二哥摔了她辛苦配置的玉肌复原膏,使得她配了第二次。

    这第二次所要的麝,份量加起来,却是足以造成一种‘假象’——

    她意图不轨的假象。

    毕竟,自她代执后宫诸事以来,应充仪每日定省都没有缺席,也喝过她宫里的茶,不是吗?

    并且,倘若从太医院查到了可疑处,那么,其他的彻查就不会再进行。

    真正得意的,还是那一人。

    哪怕一计不成,顺势,反又成了一计。

    这禁宫,果真步步噬人于狠毒冷血中。

    “充仪,小产后最要紧就是调养身子,暂时,你不宜移,就歇在这罢。此事,哀家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太后嘱咐完这句话,复道“醉妃,随哀家来。”

    太后冷冷说出这句话,缓缓往殿外行去。

    “诺。”她应声,长长的纱裙曳地,发出一点点沙沙声,犹如什么噬咬着心里某处柔软,让它一并地坚硬起来。

    殿外,再不是晴霁万里,浮了几片乌云,生生地挡去灿烂的日光。

    这天,变得很快。

    人心,变得更快。

    “醉妃,一个月内,你配了两次麝香,真的让哀家太失望了。”太后晦暗莫测地说出这句话。

    “太后,臣妾没有做对不起您的事,臣妾也不会用这种法子去害人。”

    “可,证据确凿,你让哀家怎么信你呢?”

    “太后,麝香是臣妾所配,臣妾不过是用它调配肌肤复原的膏药,因为臣妾初次侍寝那晚,身子过敏,这也是实情。太后若不信,臣妾可以奉上方子,以供院正核查。况且,若真是臣妾所为,刚刚理该顺水推舟,又何必要为姝美人出头呢?”夕颜的声音依旧平静,没有惧骇。

    她知道,害怕,是没有任何用的,只会乱了自己的阵脚。

    “颜儿,宫里的事,并不能仅看表面,哀家信的,只是证据。这样,才公平。六个月内,麝香仅有你一人配得,配药的时间、剂量,都让哀家很心痛,你,让哀家真的失望了。”太后徐徐说出这句话,衣袖一拂间,往台阶下行去。

    夕颜紧走几步,跪叩于太后的跟前:

    “太后,臣妾没有做过的事,无论如何,臣妾都是不会应的。”

    她重重叩于手背。

    或许,她真的不该多管任何事。

    或许,她真的该说出她所疑心的部分。

    可,那样,牵扯进的,不过是更多的人。

    太后叹了一口气,往前慢慢行去,她没有让夕颜起身,也没有立刻发落夕颜,只是由莫菊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夕颜跪在那,偶尔有宫人匆匆往来于此,却是不会多看她一眼。

    这就是宫里生存该具备的谨小慎微,而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离秋始终站在一旁,可,并不能上前一步,能做的,只是望着、陪着夕颜。

    从乌云蔽日跪到月上柳稍,这段时间,不算太短,初时膝盖的酸麻疼痛,到后来慢慢的麻木,一如,她心底,渐渐开始没有任何感觉。

    她从来没有跪过这么长时间,凡事,都会有第一次的,不是吗?

    只是,这个第一次,让她觉得真的很难熬下去。

    她不是在等太后下定决心后的发落。

    不过,等着、拼着一个信念。

    纵然,她说不出,这个信念为什么能支撑自己那么长的时间。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四周仅有宫灯摇闪出隐约的灯光。

    风抚过树叶的声音是唯一的点衬,随着殿内的烛火歇灭,夕颜仿同坠入一片更深的黑暗里。

    她闭起眼睛,周围的一切渐渐的与她开始无关,惟有那个信念,在心底渐渐清晰明了。

    总有一个人,会信她罢。

    是的,她只要一个人能信她。

    一直轻柔的风骤然变大,树枝被风摇晃地哔啪作响,风将枝头的才绽的嫩叶刮落,旋转着地上的樱花,粉色漫天间,轰隆隆的雷声从苍穹滚过。

    三月末,是春雷,但今年,响得却是太早了。

    她的容色依旧不惊,女子都会怕响雷,可,她不怕。

    父亲说过,当一件事,你再怕都没有办法避免的时候,只有强迫自己面对,一次不行,再试一次,直到习惯后,就再不会怕了。

    对雷,亦如是。

    雷声由远及近,漫天的云仿佛要压降下来一般,堆在禁宫的回字形上空,接着,几道闪电劈过,狂舞地撕开*绒般的夜幕,雷声不断中,豆大的雨珠敲打在她的脸上,又是一个震天的霹雳,离秋的脚步终于禁不住地向她走来。

    “离秋,你去回廊下避雨,不用管本宫。”她泠声吩咐道。

    “娘娘淋着,奴婢陪您。”

    “你这又是何必呢?”

    “娘娘又是何必呢?”

    是啊,连离秋都看出来了,她真的又是何必呢?

    原来,最最冥顽不灵的人是她啊。

    只是,她躲不得。

    雨越来越大,好象天再也承受不了这重量般倾盆泻下。

    她浑身湿透,再大的雨敲在身上,都是不疼的,只是,眼前迷朦一片,阴暗的天地间,惟有离秋陪她一起,面对着这狂风暴雨。

    仿佛,承受着上苍的雷霆之怒。

    她任由雨点敲砸,能凭借的,不过是她羸弱的脊背。

    这雨,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然,她相信,终究,是值得的。

    撇开一切不提,值得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子开始僵硬,连发抖都一并僵住,她努力咬紧贝齿,依稀间,似乎有人的脚步声靠近,她缓缓抬起头,不远处,明黄的伞盖下,仿佛,有人直立在那边。

    隔着漫天的雨网,她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但,却能觉到他惊怒的目光。

    昏暗的天色中,她终于看清,他向她走来,他的脸色,第一次,是这样不假控制自己的情绪。

    狂风卷着雨,狠狠抽打着她的身子,她其实,身子早就冰至极寒,心里,却蓦地升起一股暖意,这样的时刻,他,还是来了。

    她的唇边绽开一抹苍白的笑靥,他蹲下身子,凝着她,冷漠的眸光,依旧是那样地在一瞬敛去所有的情绪,然他的手却是极温柔地,将她狠狠嵌进怀里。

    那么紧,那么用力,压得她肋骨也疼了起来。

    仿佛要把人揉碎般,在这疼痛深处里,除了暖意,还有淡淡地属于他的馨香。

    她的下颔抵着他肩膀,上面,有金丝绘成的龙纹,咯着脸,有些不舒服,但,此刻,她却安然地抵在那,脸上,有些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渗进那处,不过须臾,再觅不得痕迹。

    太后因何罚她,她知道是什么。

    太后布下这局所要的,她也知道是什么。

    这些,与她要的无关。

    她要的很简单,很简单。

    却在这禁宫,亦是可求难遇的。

    时间似乎停滞不前,雨还是下着,却再落不到她的身上。

    她的头顶,那一方大大的明黄华盖遮去所有肆虐的暴雨。

    这不是第一次,他替她遮雨,却是第一次,这样,把她心里下的雨一并遮去。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当他松开她的手,带着她一并站起身时,他才说了一句话:

    “醉妃的麝香,是朕命她配的。”

    “诺,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回太后。”李公公忙躬身退下。

    “皇上,您不需如此。”她轻声。

    “朕不如此,就全了你一个身后的虚名吗?”说出这句话,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冷冽。

    他原来,一开始就看透了她。

    她最初要的,就是在他信她后,因为这份信,于她不得不付出代价后,成全她身后的虚名。

    既然,她活着,始终不是王府之幸,那么死,是否就能让王府摆脱这一切,因着他重用日后康复痊愈的纳兰禄而重整襄亲王府昔日的雄风呢?

    这,就是她一开始的打算。

    这一辈子,有一个人信她,足够了。

    除了父母之外,有人信她,原来,足以成为最后的安慰。

    可,后来,当她跪在雨中,她才发现,不止她瞧破了应充仪设的局,太后也看穿了。

    是啊,以太后多年的深宫锤炼,又怎会糊涂呢?

    所以,一切,有了现在的转圜。

    他停下步子,手捧住她的脸。

    他的手心依旧是冰冷的,而她的脸颊被雨水淋得也是冰冷一片,就在这冰冷一片里,却有暖意在传递。

    “好好活下去,才是你该做的!从今日起,不需要你再为朕庇护任何人,至于纳兰禄,朕也一定会给他建立功勋的机会!今日以后,你就是你,纳兰夕颜,朕的醉妃!”

    他的手真的好暖,她努力想坚持住的身子,骤然松软无力,可,她并不能晕阙,哪怕,此时,她如果晕阙,可以更得圣恩。

    但,却是她不愿去做的。

    竭力撑着,她面色更加苍白:

    “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她俯身,离秋早上得前来搀住她。

    又一次,她从他怀里欠身出来,他站在那,一旁莫竹奉上一把明黄的油纸伞。

    而,她的肩辇也早停在不远处。

    他似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惟听见,殿内,传来女子哀哀的哭泣声。

    应充仪今天演了这么一出戏,她总该是累的吧。

    夕颜止了步子,蓦地回身,望向他,欲待说些什么,终还是别过脸,迅速走向肩辇。

    “皇上,是否要进去探望充仪娘娘?”莫竹轻声问道。

    “传朕旨意,赐充仪古清汤药一盏。”

    莫竹仿佛滞了一下,旋即道:

    “诺。”

    古清汤药,很美的名字,这碗药,也是很美的。

    只是这禁宫内,并不是所有的嫔妃都有幸得到这碗御赐的汤药。

    一如,当这碗赐药的讯息传到慈安宫时,太后依然还没有安置。

    “太后,您果然料事如神。”莫菊递上一杯宁神的薰香茶,道。

    “毕竟,他是哀家的儿子。这么多年,他的性子怎样,哀家自然清楚。”

    “太后,那经过今日这一事,皇上定会更宠醉妃娘娘,您要的六宫制衡局面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了。”

    “但愿如此,只是,西家的姐妹,始终是不能省心的。”太后的眉心一颦,将那茶一挥,缓缓起身,望着窗外依旧下的纷纷扬扬的雨,道“醉妃这孩子,今日,还是让哀家有些失望。”

    “太后的意思是——”莫菊将茶搁至一边,剩下的话,她是不敢妄揣的。

    太后发现醉妃私用麝香,才会失望吧?

    莫菊知道,太后的心思,实际是希望醉妃能得个孩子的。

    “罢了。一切暂时都由得皇上的心思吧。八年了,哀家希望,他这次能真正走出来。”

    太后慢慢泯了一口香茶,今日之事,看上去,十分完美。

    皇上终于为了夕颜动容,任何一位帝王,其实,最拒绝不得的,就是在这宫中倾讹,生死攸关时,仍保持的一份纯挚之心。

    夕颜做到了。

    夕颜唯一一直做不到的,就是性子太强,心太软。

    不过,这两点,夕颜最后在雨中,也做了妥协,不是吗?

    帝王的保护欲同样是和动容成正比的,嫔妃偶尔的示弱更能激发这种保护欲。

    但,这种示弱不代表对害自己的人手软。

    否则,一时手软,换来的,就会是万劫不复。

    这些,是她进宫这么多年来,最深的体味,也是关于如何在这宫里活得比任何人都长,笑得比任何人都久的真谛。

    她,陈果,就是这么一步步走到这权利的最高颠峰。

    哪怕,心,在这当中,过早地,就衰老了

    作者题外话:下章解流产之迷哈。

    至于小聿的态度,其实这章不算快啊,之前两大卷的打伏啊,态度其实是一丝一丝开始转的。前二次侍寝,注意看哈。这次的夕颜罚跪却暂不按规处死,不过是太后的一次激将法,知子莫如母啊。

    当晚,传来应充仪突然薨于落樱殿的消息。

    很突然,很直接。

    在一个时辰内随着丧钟的敲响,应充仪薨逝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宫闱。

    夕颜正浸在暖和的浴桶里,一旁是离秋特意熬的祛寒姜汤,听到这三声钟响时,她拿起姜汤的手分明还是滞了一下。

    禁宫的规矩,三品以上嫔妃倘若薨逝,才会鸣丧钟,并且会鸣三声,若是皇后,则是四声,太后,皇上则为六声。

    这三声,一下一下,沉重地透过轻薄的绢纱传来,直抵心里某处脆弱。

    若不是他,她的命或许也不在了。

    而彼时的她竟愚蠢地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得王府最大的生。

    用他对她的信任,做出这一步谋算,其实,很伤人,不是吗?

    她,曾几何时,变成这样宫于心计?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娘娘,您还好么?”离秋的声音透过层层的帐幔传来。

    “嗯。”她应了一声,复喝下那碗姜汤,暖暖的融进她的胃里,一并将今日的那些寒冷驱逐。

    今日,不仅她洞悉了一切,皇上、太后其实也早明白了应充仪的心计。

    应充仪手腕上戴的那些花环,确实很漂亮,也正是这份漂亮,让她无意中进了心,及至后来抱着那猫靠近她时,终是证明了心中所想——

    应充仪手上的那串鲜花其中混了天苎葵,这是一种本身没有味道,但,猫闻到会暴躁难耐的花,也是西域少数民族用来灭鼠的一种古老植物,因为,老鼠最爱这种花,对于猫来说,却是不能忍的。

    应充仪借着这花引起这猫的暴躁,然后跌倒于地,龙嗣不保,嫁祸于姝美人。

    没有一位嫔妃会傻到用自己腹里的龙嗣去做这等算计,所以,这场算计该是天衣无缝。

    除非,应充仪意识到禁宫中怀孕女子莫名死去或者流产的真相。

    也或者,应充仪腹里的龙嗣早就不保。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再重要了。

    这宫里,缺的从来就不是真相,仅是这些‘真相’背后所要达到的目的。

    只可惜,这一次,应充仪输了,赔上的,还是自己的命。

    其实,这件事,应充仪筹谋得十分缜密,譬如天苎葵,这类花,本不该为巽国的百姓熟知,因为,这是产于西域的花,而巽国距离西域甚远。她也是偶然在府中,看到花匠培植这类花草,以杜绝那一年的鼠患方才知晓。

    那老花匠是当年父亲征伐西域苗水部落时所带回的,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把夕苑的夕颜花伺候得极好,尤其是那一苑的夕颜花,不分季节地在夜晚绽开,那样的雪白光华,缀满了她整个少女时代的记忆。

    于是,她也喜欢上这种和她名字一模一样的花。

    整座王府,惟有她可以接近这座夕苑。

    老花匠身为王府的花匠,只伺候在夕苑。有一年鼠患,因累及了夕苑里的花,他方把天苎葵磨碎了洒在一处木屋里,在一夜之间,引来府内潜伏的所有老鼠,然后,一把火将那些老鼠悉数烧死在木屋里。

    她贪图好玩,偷偷溜到木屋附近去看,火光里,看到老花匠的脸竟变得不是那么熟悉,透出一股狰狞。

    也从那日开始,除了进宫前,她让碧落去采一朵夕颜花之外,再没有去过夕苑。

    莫名,她觉得他很可怕,纵然,他待她,还是好的。

    出神了许久,水倒有些凉了,她听到离秋轻禀的声音:

    “娘娘,太后驾到!”

    这么晚,太后竟还不曾安置,反是来瞧她?

    夕颜一惊,忙从浴桶起来,方披上一件薄纱,匆匆拢了下湿散的青丝,太后的步履声早已进了殿。

    “臣妾参见太后。”她躬身请安。

    “起来吧。”太后缓缓坐至轩窗下的紫檀椅上,一边道“你们都退下。”

    “诺。”一众宫人应声退出殿,并关严了殿门。

    “颜儿,可还在怪哀家今天让你跪了那么长时间?”

    “太后让臣妾跪着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臣妾不敢妄揣。”

    “哀家看你是揣得太多了。这宫里,你希望护全所有人,可你是否知道,这逐一护全的下场,可能是让别人有机可乘对你下手?很多人,并不是不聪明才赔了命,相反,她们是太聪明,又自以为慈悲是这宫里最需要的东西。”

    太后悠缓地说出这句话,她的眼底,有转瞬即逝的一种痛楚,不过,转瞬即逝。

    “太后,臣妾知错了。”

    她是错了,保全姝美人,保全应充仪,结果呢?不过是搭上了自己,又惹了别人的厌恶。

    “是,你是错了。倘若今日不是皇上应下这事,你这一错,犯的就是死罪!哀家说过,不希望姝美人专宠,可你偏偏还要因着对皇上的许诺去维护她,她会记你的恩吗?还是,你认为这样,能得到皇上的怜悯呢?其实,以你的聪明,早该知道,皇上对你并不是无意,你绝不需要用这法子再去邀得君恩。”

    太后,果然是洞悉一切的,包括,她和他的缔约,包括,她一直不愿意去默认的部分。

    她能说什么,她什么都不能说。

    “今日,是皇上赐了应充仪一碗汤药,在这宫里,任何人有谋害宫妃之心,无一例外,都是赐的这碗汤药。”太后说出这句话,目光犀利地锁住夕颜“颜儿,你既入了这宫,无论你对皇上是否有感情,也无论你的初衷是否仅是为了王府的周全,哀家不得不对你说一句话,惟有得到一个孩子,才是你将来的保障。否则,下场只是如先朝的太妃们一样。”

    她不知道先朝太妃的下场,宫里,任何人都不知道,这本是一个禁忌。

    但,在今晚,随着太后徐徐说来,她才惊觉,那是一道多么残酷的禁例。

    没有子嗣太妃的下场,就是随先帝殉葬于骨陵。

    不是帝陵,是骨陵,那是一座累累白骨堆就的陵墓。

    这个国度,除了太后能继续以最尊贵的身份活着,前朝没有子嗣的太妃,下场,就是提前死亡。

    没有死于宫闱的倾讹,而是死于帝王的驾崩。

    当然,对外宣称,不过是这些太妃落发出家,为先帝祈福。

    很残酷,很冷血。

    却是禁宫一贯的本质。

    “颜儿,尽快怀上皇上的子嗣,为了你,也为了他,因为——”太后欲言又止“哀家不妨再告诉你,倘若皇上年满二十五岁,还未有皇子诞下,那么,按着祖制,是要从兄弟中择一立为皇太弟的。”

    今晚,太后对她说了太多,这些,其实都是宫中不为人知的一处。

    她知道,太后这么做的意思,并非是将她视为心腹之人,仅是在应充仪之后,尽快得到一名轩辕聿的皇子。

    毕竟,谁都不知道,皇上的寿命是否真的会比太后长,太后要的,也是为了自己将来所谋划,皇上的兄弟并非太后所出,自然,亲远疏近是不一样的。

    不过如此罢了。

    两年,怀胎就需要十月,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而,轩辕聿这么多年,都无所出,是否可以看做,在普通宫闱倾讹之外,希望成为皇太弟的那些人也有所参与呢?

    只披了薄纱的她,突然觉得有些冷。

    微拢了下纱,有些事,或早或晚,都是她必须去做的。

    “颜儿,今晚哀家把话都对你挑明了,实是希望你能不负哀家的厚望。这宫里,哀家需要一个人能替哀家分担些许,你除了心善之外,其余,都很符合哀家的要求。”

    “太后,臣妾只怕会辜负太后所托,毕竟,虽然诞育龙嗣是臣妾的职责,可臣妾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哀家是过来人,只要你照着司寝的吩咐去做,怀上龙嗣,并不会太难。”太后顿了一顿,起身,走向夕颜,手覆在她的纱袖上“颜儿,哀家的希望就在你的身上了。”

    太后向殿外行去,复问:

    “今日应充仪的事终究还是要发道旨意,依你看,如何发才是好的?”

    夕颜略略思忖,知道若敷衍这一问,太后必是不会满意的。

    太后不过就是要借她的口说出这道旨意,也是试探,她对于前朝后宫的制衡是否真看得清,说得明。

    所以,她是一定要据实说的:

    “太后,依臣妾愚见,不妨称应充仪体寒,是以保不住龙嗣,又因小产失血过多而薨。”

    “就这样吗?”太后这般问时,唇边却是露出笑意,这个女子,果真是聪明的。

    “是,应充仪的事,若称是姝美人的猫不慎惊吓到应充仪导致充仪小产,姝美人的父亲毕竟是门下省的侍中,反会让两位大人于前朝失和,因后宫之事殃及前朝,实非我朝的幸事。但,若是将实情昭告,太傅必定颜面全无。所以,臣妾以为,不如称为意外,另外,追封太傅大人相应官阶,这样,安抚太傅之余,也能保持前朝乃至后宫的一派祥和,至于今日在场的嫔妃,自然都明白轻重利害,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想必都是清楚的。”

    太后颔首默许,因后宫不得干预前朝,夕颜说得很是隐晦,但,她听得懂夕颜话外之意。

    巽朝纵然采取的是三省制,可,眼下,门下省和尚书省的势力愈渐压过中书省,这点,其实一直是让人最不安的,源于中书省的中书令懦委无能。

    倘若借此因由将太傅调任过去,不能不说是一招最好的制衡,本来,‘太傅’只是一个虚称,虽为皇上的老师,却并无实权,而以应太傅的能力,若不是这几年碍着三省中掌要权的都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其实,早该把应太傅调任过去的。

    缺的,就是一个契机。如今,此事无疑给了这个契机。

    因祸得福的契机。

    毕竟,她本不指望应充仪能顺利诞下皇子,当然,也不代表,她允许任何人为了保命,把皇嗣牺牲。

    应充仪不会是第二个周昭仪,她的聪明注定将她推向绝路。

    这三年来,不止她一个人走向绝路。

    宫里,要活下来,除了帝王的怜惜,最重要,是看透所有人的心。

    太后闭起眼,过往属于她的一幕一幕又历历在目,无数次,她亦曾面临死亡,只是,如今,她成功了。

    “太后,臣妾逾言了。”夕颜见太后默不作声,反闭上眼,轻声道。

    “颜儿,记着哀家今晚和你说的话。姝美人那件事,就由你发落了吧。”

    说完这句话,太后不置可否,步出殿去。

    记着,她是要记着的。

    夕颜躬身,待到太后走远,她方起身,凝向窗外那弯冷月,唇边的笑,若有似无。

    翌日,三月三十日,轩辕聿颁下圣旨,应充仪体质虚寒,导致小产,崩血薨逝,追封为妃,赐缢号:孝悯。

    另下旨,太傅应学道即日起调任中书省中书侍郎。

    这两道旨意成为四月二日,纳兰、西两府联姻前,在前朝最引起波澜的事。

    当然,后宫,还有一道口谕,是夕颜代执宫务以来,第一次发的谕旨:

    姝美人于樱宴偶染恙疾,特准闭宫静养三月。

    此谕一下,诸妃自是更乐于拜高踩低之常事,但,她们的嫉妒心,却很快被另一件事所激起——

    四月二日,恰好是彤史有记载夕颜侍寝后的第五天,晚膳前,彤史莫梅就至冰冉宫,传下轩辕聿的口谕:醉妃侍寝。

    算起来,这五日间,轩辕聿并未翻过其他嫔妃的牌子,或许是因为明洲和金真日益吃紧的局势,也或许是因为,在后宫更多人的眼中,这代表着,夕颜的正式专宠的标志。

    夕颜依旧穿着雪色的薄纱,从三年前,他强加于她这份雪色开始,她不知道是否因为习惯,还是,渐渐地,因为安然,她的裙衫不会再有其他任何的颜色。

    今晚,是纳兰禄和西蔺姈的成亲之日,而她不能出席,所以,侍寝也好,至少不用一个人待在宫里,去想一些再想都无法实现的事。

    缓缓进得承欢殿,司帐、司寝掀开的重重帐幔后,轩辕聿已坐在明黄的龙榻上,玄黑的袍子上,蓝色的荧光丝线勾勒出帝君专用的云纹。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木屐走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轻轻的声响,她的心底,很平静,很清冷,没有一丝的波澜。

    “参见皇上。”她按着规矩行礼。

    “起来。”

    他的语声还是那么淡漠,却让她有些许的窘迫。

    她站在那里,略低下螓首,听到他唤她:

    “过来。”

    “嗯”

    她应声,抬起脸,发现他正凝着她,神情里,有些似笑非笑。

    行至他的跟前,他把手伸给她,她下意识地稍退了一步,却看到他的唇边浮出一个笑涡,如同三年前,初次见他一样,他对她笑了。

    不过,彼时,他以为她是她,所以对她笑。

    今晚呢?

    他是对纳兰夕颜笑吧。

    他的手指修长,光洁如玉的手心,置放着一琉璃质地的盒子。

    “这,给你。”他说话一直很简单,除了前日在雨中。

    思及此,她的脸,微微一红,尽量避开他的手心,拿起那个盒子,轻轻打开,里面是月白的膏体,不用细看,那扑鼻而来的味道让她的手滞了一滞。

    “玉肌复原膏。”她说出这五个字,原来,他是懂她的。

    他的信任,并非没有任何根据。

    至少,他看过她交给苏太医的方子。

    “你原先配的,少了一味丹朱,所以,功效还是欠缺的。”他淡淡地说出这句话,

    原来不仅如此,他的医术远远在她之上,她凭着记忆照药书的方子配,还是漏了一味。

    “谢谢。”她说出这两字,抿着嘴浅浅一笑。

    他复向她伸出手,她一愣,他淡淡道:

    “朕会吩咐小李子亲自送去给王妃。”

    他,竟然连这都知道。

    她凝着他,手里,琉璃质地的盒子虽然很冰,心里,是暖的。

    将手心的琉璃盒放进他的手心,他是让她看到这药膏,然后,安心吧。

    其实,她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她相信他不会再用她的家人做任何谋算,一如,他昨日,那么信她一样。

    他传李公公进殿,吩咐他放进赐礼中,一并明日等纳兰禄和西蔺姈进宫谢恩时赐予他们。

    这是宫里的规矩,凡是经皇上指下的婚事,成亲第二日,均须在巳时皇上下朝以后,进宫谢恩。

    李公公应声退下后,殿内,又仅剩他和她二人。

    “安置吧。”他转身,上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随他上榻。

    他侧转身子,背对她。

    这次,她并没有象上回那样也侧过身子,反是朝向他的那侧。

    “若你想见襄亲王和王妃,明日他们进宫谢恩时,朕会命他们一并去你那。”

    “皇上——”

    这个意外的惊喜,满满地绕着她的脑海,这一喜间,莫名地,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心底,涌上了一些悲凉。

    身为帝王的他,如果被迫要立兄弟为皇太弟,继承大统,该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呢?

    但,她可以吗?

    原来,今晚,她一直忐忑、束缚的,还是太后的嘱咐。

    她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替他诞育子嗣的准备,即便,这是天经地义,也是她该做的。

    但,这和侍寝,在她的准则里,并不是一概而论的。

    “安置罢。”他仍没有回身,声音低沉。

    今晚,他突然不想让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他甚至想,等她睡熟后,再起身。

    毕竟,距离辰时,远远不止三个时辰。

    她轻轻应了一声,一眼瞥见一侧的锦被,他,却并没有盖上,只穿着白色的中衣,她伸手,掀开锦被,覆到他的身上。

    这一覆,他却蓦地转身,她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