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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张小燕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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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派出所的陆所长和小王破门而入,撕掉了贴在门上的封条,很严肃地走了进来。他们问清楚了我的身份,毫不客气地便上来揪我的耳朵。就像捉住了一个小蟊贼似的,我被带到了派出所,林苏菲在造反派的陪同下,正在那里十分焦急地等着木木。一路上,我已经回答了陆所长和小王提出的各种问题,到了派出所,木木仿佛哑巴一样一言不发。林苏菲看见我便放声大哭,一个劲地问我跑哪去了。我懒洋洋地看着她,不愿意搭理她。木木已经决定与李道始和林苏菲彻底决裂,不管林苏菲问什么,我就是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派出所里很乱,小王在纸上刷刷写着,林苏菲不停地哭,两位押她过来的造反派无所事事,时不时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后来他们十分严肃地与陆所长交涉起来,商量了没几句,嗓门就大起来。木木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而争,陆所长十分果断地挥了挥手,不同意两位造反派的意见。一直在哭哭啼啼的林苏菲也不哭了,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然后便介入到了双方的谈话中,开始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

    已经记不清林苏菲被带走前,对木木说了什么。她说了一大堆话,我只记住了一句,这就是一定要听七爷的话。她泪汪汪地向我走过来,到了我面前,弯下腰来,匆匆忙忙地对我说着,然后抹着眼泪走了。因为木木不理睬她,林苏菲显得很伤心,悲痛欲绝。那两位造反派似乎很不耐烦,在出门的时候,恶声恶气地训斥她,其中一个人说她是故意顽抗,是存心与人民为敌。林苏菲被带走了,她不住地回头看木木,木木假装根本就没看见她。年轻的警察小王不太理解木木为什么对林苏菲不理不睬,向陆所长询问,陆所长冷笑着说:

    “嗯,现在的孩子,革命觉悟都高。”

    接下来,我大模大样地坐在三轮摩托的车斗里,去人民广场找毛娃他们。是小王开的摩托,陆所长坐在小王后面。从戏校大门口经过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得意,因为这是木木第一次坐摩托车。我希望有人能看到,可是谁也没有在意,遇到了惟一一张熟悉面孔,是双胞胎马大双马小双的父亲马延龄。他在路上匆匆地走着,根本没想到要抬起头来。我们在乱哄哄的人民广场上转了几圈,并没有见到要找的那帮人。我意识到,正在执行公务的陆所长和小王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木木并不希望能找到毛娃他们,虽然这些人背叛了木木,偷走木木家的不少东西,偷走了木木的玩具和小人书,偷走了木木的新塑料凉鞋,可是木木仍然不愿意做一个告密者。在没有正式捉到他们之前,我虽然已经把事情都说出来了,但是只要不真正地捉到他们,我就还不能算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天黑之前,木木被送到了七爷那里。我很遗憾,自己不是坐摩托车去的。要是警用摩托能在戏校大院里兜一圈就好了。摩托停在了戏校的大门外,陆所长跳下车,像牵着一条狗似的拎着我的一只手,把我带到七爷的住处。在戏校大院,七爷是个传奇人物,大家都害怕他。七爷管理花房那阵,全院的孩子对他都恨之入骨,那段时候,谁要是想接近花房前的那块草坪,他都会像撵贼似的硬把人给轰走。没人能弄明白七爷的来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例外地都喊他“七爷”一校之主的吕校长这么称呼他,吕校长的儿子吕文吕武也是这么称呼他。七爷是全戏校人的七爷,据说他是因为在战争年代,有恩于吕校长,救过吕校长的命,因此才被吕校长报恩弄到戏校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七爷管理着戏校的花房,却不拿公家的一分钱。七爷的生活费,一向是由吕校长从自己的工资里支付,他对七爷的照顾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父亲。

    七爷显然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被寄养在他那。从一开始,七爷就表现得很不友好,显然他并不欢迎我去。就像木木不喜欢七爷一样,七爷也不喜欢木木。陆所长说了一会儿我的情况,当着派出所同志的面,七爷十分严厉地对木木宣布三大纪律。第一,再也不许乱跑,既然是跟他在一起生活,要是再敢跑出去,他将毫不客气地把木木的腿敲断。第二,木木再也不是什么小少爷,既然是将就着住在他那里,他吃什么,木木就得吃什么,不许挑三拣四。第三,晚上早睡,早晨早起,他几点钟睡觉,木木几点钟睡觉,他几点钟起来,木木也几点钟起来。

    陆所长很满意,大约觉得像我这种不听话的孩子,就得找一个凶神恶煞的人看管着。他幸灾乐祸地拍了拍木木的脑袋,扬长而去。陆所长走了以后,七爷继续对木木进行威胁和恐吓。天正在黑下来,七爷的光头在昏暗中锃锃发亮。他警告木木,说七爷从来就不是个什么讲理的人,而且从来不相信讲道理,棍棒之下出孝子,对不听话的小孩,七爷只相信一个字,那就是打,狠狠地打屁股。七爷对小孩有一种天生的反感,他根本不打算给木木留下什么好印象,恰恰相反,是存心要给木木来个下马威。我在那吃了第一顿难吃的晚饭,主食是已经有些馊味的泡饭,菜是一大块又咸又辣的萝卜干。我被辣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七爷却不动声色地说:

    “不想吃,就饿肚子吧。”

    这一年的夏天,我再也不愿意玩捉特务的游戏。抄到蒋介石头像的消息不胫而走,李道始是大特务,木木自然就成了小特务。在以往,戏校大院的小孩游戏的时候都争先恐后扮演特务,现在,木木一想到特务这两个字就脸红。电影上的坏蛋再也不遥远,阶级斗争就发生在木木的身边。好在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小特务并没有正式成为木木的绰号,当木木为父母被揪斗感到羞耻的时候,别的孩子也陷入同样的痛苦之中。文化大革命正在向纵深发展,大字报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检举,到处都是揭发,到处都是批判,平时不能见人的隐私纷纷揭秘曝光,许多本来不知道的事情,突然都真相大白。通过阅读大字报,我们第一次知道张小燕的母亲汤若冰才是货真价实的国民党特务。孩子们被这样一些揭发材料震惊,张小燕和张小蝶同母不同父,张小燕的亲生父亲是一名潜伏的军统特务,早在她出生前夕,就被公安机关捕获,然后被公审枪毙。有充分的证据显示,张小燕的母亲汤若冰也曾在军统特务机关干过。

    平时玩游戏,张小燕客串反面人物,她喜欢扮演的角色是蝴蝶迷。对于戏校大院的孩子来说,蝴蝶迷这个绰号并不陌生,它来自于当时流行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蝴蝶迷是个多少有些英雄气的女特务,是坏人里面的女中豪杰,张小燕对扮演这角色有特殊偏好。然而一旦汤若冰的真实身份被确定以后“蝴蝶迷”这个绰号便成了张小燕送给母亲的礼物。汤若冰的历史问题被揭露了出来,经过短暂的沉闷,表现得最勇猛无畏的就是张小燕。她上蹿下跳,大义灭亲,冲在了批判汤若冰斗争的最前沿。那是张小燕大出风头的日子,她在批斗会上情绪激昂地发言,前后共七次贴出了揭发母亲罪行的大字报。张小燕一度成为戏校大院中的时髦人物,她没有被自己的不幸出身击倒,恰恰相反,张小燕化悲痛为力量,自觉地投入到了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中。木木清晰地记得那段时候,汤若冰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她神色沮丧地从操场上走过的时候,戏校大院的孩子便在张小燕的唆使下,使足了力气大声喊着:

    “蝴蝶迷!蝴蝶迷!”

    “蝴蝶迷是国民党的特务,打倒国民党的特务!”

    张小燕的怨恨不仅在于自己母亲汤若冰是名女特务,而且还在于突然意识到张继庆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这个打击对张小燕来说如雷击顶,好像世界到了末日,因为在姐妹之间,张小燕一直觉得汤若冰喜欢妹妹张小蝶,父亲张继庆更宠爱她。张小燕从小就不喜欢汤若冰,她跟张继庆的关系要亲密得多。自从真相大白以后,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张小燕没有和汤若冰、张继庆说过话。在此期间,张继庆总是想方设法讨好她,专门为她做好吃的菜,无论她犯什么样的错误,从不责怪她一声。张小燕是个长不大的女孩子,在一些不大不小的问题上老是缺心眼少判断,也许正因为不肯长大,已经十六岁的张小燕始终是孩子王。很长一段时间里,张小燕是戏校大院孩子中的女魔头,我们都自觉听命于她的话,她的一举一动,我们都奉为圣旨。

    那一阵,萦绕在木木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烦恼,是每天不得不捧着七爷的大夜壶,穿过戏校的大操场去公共厕所。那个差不多有篮球大小的陶瓷夜壶,外表涂了一层很怪的釉色,是一种不规范的暗绿,有点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椰子。仅仅是为了天天要捧着这个大夜壶去倒尿,就足以结下木木与七爷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成了全院小孩的笑柄,大家聚集在操场上,不怀好意地等待着我的出现。木木从操场这头走过去的时候,孩子们便有说有笑地涌过来,把我围在中间,像研究什么文物似的,琢磨和评论七爷的大夜壶。对这样的游戏,大家从来都不会觉得疲倦,有关夜壶的一切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无论是重量还是质量,还是尿液的颜色和气味,都能快快活活地说上半天。

    王叔平根据夜壶的孔径,对七爷的家伙进行了精确的测算,由于夜壶太大,所以那上面的小孔就感觉特别小。这样的话题照例能让人很快乐,张小燕于是十分严肃地给大家说了一个笑话,她说从前有一个女人特别爱嫉妒,嫉妒的最极端形式,就是看见自己男人用夜壶都感到不高兴。张小燕希望能引起哄堂大笑,可是她的话让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结果张小燕便自己带头狂笑起来。接下来,大家兴致勃勃地讨论为什么骂女人是破鞋而不说是夜壶,经过一番七嘴八舌的论战,最终得出一个简单结论,这就是破鞋是公用品,大家都能穿,夜壶是私器,只能让某一个人享用。

    大家很吃惊七爷每天竟然会有那么惊人的排泄量。这大夜壶是七爷的专用品,据说他当年刚到戏校来的时候,总改不了是地方就撒尿的坏毛病,有一次,他把昆剧班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学员吓得哇哇乱叫,有人告到了吕校长那里,吕校长听了有些生气,专门托人去宜兴买了一个硕大的夜壶,用红布裹着当作礼物送给七爷。吕校长对七爷一向很尊重,这件事是惟一的一次不恭敬,他让办公室的同志带信给七爷,说不能因为自己的那玩意不怕着凉,就动不动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它掏出来。七爷对吕校长的话一直耿耿于怀,这以后,每天端着大夜壶在操场上招摇过市,便成了七爷对现代文明表达不满的一种独特方式。

    现在,七爷把这种发泄不满的机会移交给了木木。七爷并没有让我与他共同享用这个大尿壶,木木如今既然已经归他管辖,他便让木木光天化日地在门外的大槐树下撒尿。在七爷看来,让一个刚刚十岁的小孩子讲究文明礼貌,完全是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陶瓷大夜壶是七爷的心爱之物,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关照木木,一路上千万要留神,当心掉在地上跌碎了。多少年以来,我一直后悔自己在一开始,没有假装失手把夜壶摔碎。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当年木木既为天天捧着这么个大夜壶感到丢人,又同时真害怕不小心让它跌落在地上。我的那些小伙伴充满了恶作剧的念头,他们总是忽发奇想,在路上拦截我,在木木的身后发出响亮的嘘声,甚至向木木投掷石块。他们把能捉到的任何活的东西都往夜壶里塞,把蛐蛐,把蚯蚓,把蚂蚱,把小癞蛤蟆,把已经掉了尾巴的壁虎,统统塞到了夜壶里。

    为了保护七爷的夜壶不受侵犯,我真是没少受罪。每次倒夜壶回去,木木都要花好多工夫,才能把那些该死的玩意弄出来。木木不想让七爷生气,又更怕得罪自己的那些小伙伴,结果只能左右不是人。在孩子们面前,木木得让同伴们尽兴,让他们为所欲为,到了七爷那里,又不能让真相暴露,以免被脾气暴躁的老头子臭骂一通。有一次,马小双不知从哪捉来一只蝙蝠,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怪物,因为它像老鼠一样会咬人,被硬塞进夜壶之后,它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翅膀,而且还发出吱吱地尖叫。把这么一个怪东西弄出来,已经超过了木木的能力,可是我又不敢告密,如果我向七爷说出真相,出卖了淘气顽皮的马小双,木木将成为大家的公敌,再次被全院的小孩所唾弃。

    结果木木只能装死,我把夜壶偷偷地搁在了床肚底下,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然后我就跑出去玩,大家正在等我。那天我们玩得很高兴,地点就在七爷家门口的空地上。大家忘乎所以,听张小燕在说一个什么笑话,突然,我们听见了七爷的惊叫声,然后就看见他脸色铁青地冲了出来,那个愤怒而且略有些发亮的家伙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裤子外面,他怒不可遏,高高举起夜壶,向我们的头上掷过来。

    七爷对戏校大院孩子的不满,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喜欢一群淘气的男孩由张小燕领头。他不喜欢小孩,尤其不喜欢女孩。牝鸡司晨,武则天篡位,慈禧太后当政,这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七爷的眼里,最看不惯的就是已经十六岁的张小燕,他看不惯她上蹿下跳,看不惯她这样,看不惯她那样。七爷坚信所有的坏主意,都是出自于她的唆使,这个小妖精是所有诡计的主谋,是一切坏事的祸首,在教训木木的时候,七爷总是附带着连十恶不赦的张小燕一起痛骂。

    虽然七爷对她深恶痛绝,可是倔强的张小燕偏偏针锋相对,偏偏就喜欢在七爷的眼皮底下打转。有一阵,我们天天都是很无聊地在七爷家门口的空地上打发时间,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一些不可避免的冲突。七爷不止一次冲出来干涉,恶声恶气地撵大家走,让正在玩的孩子们离他门口远一点。与七爷做不懈的斗争,曾给戏校的孩子带来很大的快乐,七爷想清静一些,在张小燕的带领下,我们就是不让他清静。当时大家都还没有意识到,张小燕这么做,其实是要引起七爷的邻居马延龄的注意。马延龄是双胞胎马大双和马小双的父亲,是戏校的舞美老师,当时谁也不会想到,热情如火的张小燕已经一往情深地迷恋上了他。

    八月里的一天,马延龄拎着一块画板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地点是在花房前面的草地上,大热的天,马延龄和戏校大院的孩子一样打扮,光膀子套着仿制的军装,戴着一顶很难看的假军帽,汗漉漉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显然和张小燕事先已经有了约定,当他形迹可疑突然出现的时候,张小燕没有任何的意外。在我们面前,张小燕并没有丝毫的羞羞答答,她好像早料到他会出现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关照我们不要乱说乱动,一切都要听从马老师的安排。偏偏马延龄有些呆头呆脑,迟迟不做任何安排,我们一个个都觉得好奇,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要跟我们玩什么花样。甚至马大双和马小双也不太明白他们的父亲究竟想干什么,马延龄眯细起眼睛,把手指做成一个方框,对着我们不停地比画。

    满头大汗的马延龄仿佛刚刚从充满硝烟的战场上下来,虽然是假军服假军帽,可是看上去也还真像那么回事。浑身脏兮兮的马延龄就好像是一名刚经过了战火的军人,最可笑的是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不说话,表情严肃认真,对着我们胡乱比画,然后自顾自点着头,陷入严肃的深思状态。直到他开始动笔的时候,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想把大家画下来。处于我们当时的那个年龄阶段,对所有的大人都有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我们恨不得捉弄见到的一切成年人。然而在张小燕的督促下,我们只能俯首认命,乖乖地听马延龄的话。马延龄让我们摆出了一套套奇特的造型,譬如大家围在一起读毛选,为了画面好看,有几个孩子根本就看不到书上的字。又譬如让个子最高的张小燕把红宝书高高地举起来,大家踮起脚去抢,为了尽量逼真“小眼睛”去拉张小燕的衣服,差一点把她的裤子给扯下来。

    在马延龄和张小燕的共同导演下,我们摹仿着最流行的社会时尚,做出各种造型。我们摹仿批斗会,振臂呼喊口号,一个个义愤填膺。我们摹仿游街,让王叔平扮演四类分子,胸前挂个小黑板当作牌子,头上戴顶尖尖的高帽子。我们摹仿揭发,摹仿批判,摹仿思想帮助,摹仿斗私批修,摹仿背诵“老三篇”摹仿跳“忠”字舞,摹仿传达最新指示。现实生活成为我们的摹仿蓝本,我们非常兴奋,因为摹仿有时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们享受着摹仿,在欢快的摹仿中打发时间。

    马延龄在画板上飞快地画着,他用铅笔画速写,速度快得惊人。有时候,一张画一挥而就,简单的几笔已经完成。有时候,又特别地精雕细刻,同一张画要反复无数遍。当大家的姿势有些僵化的时候,他便停下笔来,笑着让我们随便说些什么:

    “这天气真热,小双,你的胳膊挡住大双了。”

    马延龄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比我大两岁,他们和木木一样,在当时绝对崇拜张小燕,绝对听张小燕的话,对张小燕的指示言听计从。

    “那孩子叫什么的,别动,就这样,”马延龄一边画,一边笑着说“别紧张呀,对,这样就很好。”

    马延龄不时地将笔举在半空中,对着我们比画,测算大小比例。张小燕像一个严格的监工一样,不许我们这样,不许我们那样。一旦谁调皮捣蛋,她立刻就亮出她的杀手锏:

    “都老实一点,谁要是不听话,立刻给我滚回家。”

    为了不影响马延龄的工作,在漫长的绘画过程中,张小燕不允许我们过去看他画了些什么,画得怎么样。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天天都是马延龄的模特,摆了无数个做作的造型姿势。很快,马延龄从自己的这些速写里面,挑出一部分整理加工,画成了巨幅的连环画“红小鬼系列”像大字报一样糊在墙上。这些画几乎立刻在戏校大院里引起了轰动,影响迅速传到了社会上,在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里,前来参观的人源源不断,其火爆程度让马延龄终身难忘。这组“红小鬼的故事”是他真正意义的成名作,二十多年以后,马延龄在纽约举行自己的戏剧人物脸谱画展,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曾经十分动情地回忆起这段往事,他耿耿于怀,说人们通常都喜欢把文化大革命比喻成文化的沙漠,可是他当年画的那组红小鬼系列,对于他个人来说,却是地地道道的一片绿洲。马延龄后来的一切成就,都源于最初的这组连环画。

    红小鬼系列给马延龄带来了种种好处,因为这组画的影响,以后每遇到什么重大节日,他都被上级领导借调出去突击宣传画。绘画的才能不但让他躲过了运动的冲击,躲过了红卫兵小将的批斗,而且赢得了张小燕的芳心。张小燕在那一阵似乎突然长大了,在这之前,她永远是个单纯的孩子王,学习成绩永远不好,反应迟钝,总是和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孩子在一起玩。她是个老牌的留级生,在五年级和初一这个时期,各留过一级。虽然在孩子中有着不错的威望,然而在成年人的眼里,张小燕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大脑有点问题的女孩。她看上去很聪明,真正读起书来笨得要死,看上去十分机灵,一些简单的事情老是想不明白。现在,张小燕突然成熟了,她开始陷入深思,开始动不动就脸红。

    马延龄后来在画界站稳了脚跟,他的戏剧人物脸谱独树一帜,很受西方媒体的欢迎。当年写实风格的红小鬼系列,充其量不过是展现了他素描方面的才华。写实并不是马延龄所擅长,投身于戏剧人物脸谱之前,他的画中只要出现女孩子的形象,必定可以见到张小燕的蛛丝马迹。有一种说法言之确凿,说马延龄所以要改画戏剧人物脸谱,只是想摆脱张小燕的阴影。张小燕的阴影挥之不去,对于马延龄来说,摆脱她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张小燕曾打开了他生活中最光辉的一页,带来了无数灵感,也留下了最可怕的噩梦。张小燕是雨后树林里长出来的蘑菇,色彩斑斓,然而鲜艳好看的东西,却可能有毒,有剧毒。

    在那个属于张小燕的季节里,马延龄为张小燕画了无数张速写。如果说在一开始,我们这些孩子还跟着凑凑热闹,等到红小鬼系列获得轰动以后,马延龄更多的是为张小燕一个人作画。张小燕成了马延龄画笔下的固定人物,她整天穿着绿军装,卷着袖子,扎着两个短短的羊角辫,永远是同一种精神面貌。张小燕天天往马延龄家里跑,天天去做马延龄的模特。一成不变是当时最鲜明的时代特色,也许张小燕的变化,只是一会儿戴着军帽,一会儿不戴。她喜欢把军帽拿在手上,仿佛传统美女画中的团扇,马延龄慢腾腾地画着,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空间,张小燕百无聊赖,只好不停地摆弄那顶帽子,那是她惟一的道具。

    在那个属于张小燕的季节里,一开始,没有人去想张小燕会和马延龄怎么样。那是一个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大家一门心思都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上,都在惦记着打倒谁,惦记着谁被打倒。那是一个口号和标语的岁月,大家的兴奋点集中在大字报上,集中在批判会上,集中在派系斗争上。男女问题已经沦为一个非常次要的问题。那个特定年代里的人都很单纯,都不把爱情当回事。

    马延龄的老婆张素芹是一家军工厂的车工,她上班的时候,张小燕便去马延龄家做模特。张素芹上白班,张小燕也上白班,张素芹上夜班,张小燕便在黄昏以后再去。那是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这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张小燕已不满足只是做模特,她索性开始跟马延龄学画画。马延龄给了她一块画板,教她一些最基本的绘画原理,野心勃勃的张小燕开始做她的画家梦。那时候上学不上学已经不再重要,张小燕于是指定木木和“小眼睛”充当她的专职模特。虽然张小燕全心全意,全身心投入到了画画状态中,没完没了地画着,但是她还是很快就放弃了写生,把所有的精力转移到临摹上。她一遍又一遍地临摹马延龄已经画出来的素描稿,临摹他过去画的一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头像。在一开始,是打小格子临摹,她必须花很长的时间,十分有耐心地去画格子,先在要临摹的画上画格子,然后还要在白纸上画。

    戏校大院的孩子一度对张小燕的画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甚至认为她是比马延龄更出色的画家。那时候,张小燕已经不怎么跟我们这帮孩子玩了,作为奖赏,常常拿一幅她临摹的毛主席宝像给我们。她从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死板僵硬的画格子临摹,实在不对她的口味,于是她索性随心所欲,突破条条框框的约束,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张小燕的天赋在于能抓到要点,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在地上,在墙上,在随手捡到的小纸片上,用一切能够当作笔的玩意,用最简练的几根线条,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一幅毛主席的像。在孩子眼里,这几乎是一门绝技,在她的影响下,整个戏校大院掀起了画伟大领袖的热潮,所有的孩子都不约而同地做起了画家梦,结果有关部门不得不出来干涉,因为是地方都画上毛主席的宝像,显然不是太严肃。

    王叔平的父亲在公共厕所的隔板上,发现了一幅未完工的毛主席宝像。显然是谁蹲在那里画的,个人问题解决以后,画像也就不了了之。这种缺德事当然只有小孩子才会做,但是事情立刻就变得有些严重,因为这可以理解为是别有用心的污辱。一场声势浩大的排查运动展开了,考虑到大院中许多孩子都入迷画毛主席像,不少家长忧心忡忡,关起门来悄悄地审问自己的小孩。这件事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小眼睛”干的,大家异口同声,都咬定是他“小眼睛”死活不承认,不承认也是他。造反派将“小眼睛”找去训话“小眼睛”的奶奶唐老太已死了,这个善于吵架而且总是占上风的老太太不在了,代替她上阵的是“小眼睛”的母亲金凤。金凤为儿子的冤枉与造反派大吵大闹,她是彻底的革命群众,并不把造反派当回事。谁栽赃她的宝贝儿子,她就跟谁急,多年的小媳妇熬成婆,金凤撒起泼来,一点也不比她的婆婆唐老太逊色。

    在属于张小燕的那个季节里,说没有人在乎她和马延龄的关系,是个一厢情愿的错误判断。事实上,戏校大院里有很多人,都在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文化大革命冲垮了许多私心杂念,大家的觉悟空前高涨,可是在男女问题上,仍然愿意想入非非,仍然愿意深入研究。流言蜚语很快就流传开了,而且越传越离谱。刚开窍的毛孩子开始从大人的议论中,逐渐听出了一些名堂,悟出了一些门道。或许是刚开窍的缘故,大院的孩子突然之间性趣大增,对张小燕的崇拜开始大打折扣。盲目的崇拜逐渐被怀疑所替代,大家开始偷偷地监视她,在张小燕去马延龄家的时候,孩子们便在马家附近打转转,对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做出种种孩子气的猜测。

    那时候,马大双和马小双因为比王叔平小,在体力上还不是他的对手。那时候,谁力气大,谁就拥有欺负人的权力。有一天,我们注意到张小燕走进马延龄家,关了门,久久不出来,王叔平奸笑着说:

    “大双小双,赶快回去,你爸爸肯定正在操张小燕呢!”

    马大双和马小双的脸憋得通红,怒目而视。

    王叔平根本不把这弟兄俩放在眼里,又说:

    “这有什么,你爸爸是男的,这种事,男人不吃亏的。”

    马小双悻悻地说:

    “你爸爸才操张小燕呢!”

    王叔平懒洋洋地说:

    “我爸爸是想,可也得有这个能耐,我爸哪能和你爸比。我爸又不是老流氓。”

    王叔平一气说了许多下流的话,话题差不多都是围绕着张小燕和马延龄的关系。孩子之间的色情玩笑有一种特殊的幽默气氛,双胞胎兄弟对王叔平的挑衅一忍再忍,临了却将“小眼睛”狠狠地揍了一顿,理由是他竟然老气横秋地在一旁模仿王叔平的口吻说话。柿子先拣软的捏,马大双和马小双联手将“小眼睛”揍得鼻青脸肿,揍得鬼哭狼嚎,害得不依不饶的金凤冲到马延龄家,一定要马大双马小双的父母出来把话说说清楚。小孩子在一起玩,凭什么这么当贼似的往死里打。“小眼睛”又不是阶级敌人,既不是走资派,也不是地富反坏右。这个事件的结果,无疑使张小燕和马延龄的关系公开化,薄薄的那层纸终于被戳穿了,马延龄的老婆张素芹不得不撕下脸来,与男人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在这之前,虽然听到了种种风声,张素芹找不到大闹的理由,现在水落石出,她总算找到了机会,可以充分地收拾一下自己的男人。她绝不会轻易放过马延龄。

    王叔平和双胞胎兄弟之间的这笔旧账,到三个月以后才彻底进行清算。王叔平一向有恃无恐,以大欺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会栽在双胞胎手里。马大双和马小双为了父亲的荣誉,勇敢地向比他们高出半个头的王叔平发起了攻击,在一开始,双胞胎兄弟处于明显的劣势。打到后来,马小双性格中的暴戾逐渐显现出来,他的鼻子流血了,流血不止,然而正是这血刺激了他,他捡起墙边的半块红砖,在王叔平的头上恶狠狠连砸了四下。王叔平顿时被打蒙了,瘫坐在地上,立即被送往医院,他的脑袋上一共缝了二十五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