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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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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季学期开始,许世虎班上有一袁妍,羊场村的,长得甚是漂亮。这姑娘先在孙天主上她们班课时,每天红了脸看着孙天主,脸上红艳欲流。全班为之惊异,孙天主在讲台上,根本不敢看她周围,只抬头望着天花板讲。更令孙天主为难的是他一进那班的教室门,就得猜到她坐在哪一排,而不朝那一排看一眼。但那学生的座位是变动的。孙天主仍不免看到她。她已脸红到埋着头偷偷瞅他。下了课孙天主也得赶紧走,而不敢在教室里呆。孙天主这班的女生,虽爱孙天主,但孙是班主任,很不敢怎么明露出对孙的感情。那一班就不同了。女生们只管来找孙天主讲作文等等。有两个女生,品德不怎么好,来了几次就到处吹她们与孙老师如何如何,要当孙老师夫人了。其他班的女生,也有很多爱孙的。因隔楼台远了,只能看看而已。孙天主不时就会又像中学时代那样,稍不注意就发现女生们脸红盯着他的情景。风景仍如当年的风景,但孙的处境已不同了。当年大家都是学生,而今呢,他是老师,她们是学生,他得处处加以注意了。

    袁妍时常来到孙天主门口。站着犹豫不决,却不进去。后来孙天主发现此事。刚一见她在外面,她就赶紧往回跑。

    许世虎后就开始追袁妍。一日孙到许处,见许正抱了袁。袁一见孙进去,羞得无地自容。急忙要从许怀中挣脱。许强扭着她,说:“我是班主任,抱你你都不觉碜。孙老师才是你的科任老师,你就碜了?”

    班上学生,街上杜菊红、胡方芳等几家,从改革开放后开始做生意,也有个几万的家产了。其余近一半的学生,家里顶多够吃。学费、书费得千方百计想办法。更有一半的学生,家里不够吃。读了仅半年,原来招的六十多人,就只有四十五人了。渐渐又有家中供不起失学的。学校的助学金有限,根本不解决问题。孙天主听到有学生不读了,有时跑上几十里去作动员,但收效甚微。

    这日星期五,孙天主带书到松林中看。回来时已中午,孙富民等吃了饭上课去了。蒋迎红看见,就叫到她那里吃饭。她热了饭,炒了菜,盛给天主。孙天主见她如此,吃饭小事,而其中情意不浅,便很是感激。觉不是吃饭,而是吃那情意了。她坐在窗前,边备课边与孙天主攀谈。孙天主吃好要洗碗,她将碗抢去洗了。后见天气甚好,青光明媚,孙天主就提水来洗衣服。见孙一洗衣服,蒋也洗衣服,易老师也洗衣服。大家全凑在院子里洗。就规定孙天主提水供她们,她们连孙的衣服洗了。孙天主便将几家的七八只桶全提来,提了水来放在院里。几个老师洗衣服,他搬个凳坐在院中看书。许世虎、李志民等不知刚在何处喝了酒,来找易,而易总不大理。见她们在给孙天主洗衣服、被子,更怒。二人与易谈话,易不理。孙天主听着噪耳,影响了自己看书,就回自己宿舍里看。后来易见二人总纠缠不走,要回自己宿舍里呢,二人必然跟去。想去孙天主处,二人知耻,或许走了。借此亦想表明她爱孙,让二人莫再纠缠。就来孙天主房中,说向孙找书看。找到本书就坐在孙房中看。许世虎、李志民见易不理他们,竟去孙房中了,也丧了脸跟来。将气全发在孙天主身上,故意将孙的书翻得乱响,甚至把书扔到地上。

    易见二人如此无耻,就说:“你们怎么将孙老师的书扔到地上呢?”李说:“难道就扔不得?”易说:“你们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要想到你们是堂堂老师啊!”许说:“老师又怎么样?老师饿了要吃饭,老师想男人了也会到处去追野汉子!”易红了脸,把他们扔在地的书捡了放好,但二人又扔下来。孙天主早气得须眉倒竖,既恨许、李,也恨易。见仍扔他的书,就站起喝道:“杂种们!滚出去!”二人道:“老子们不走,你敢怎样?”就把孙天主的桌子掀翻,孙天主就扑上去,双方打了起来。因对方二人,且无惮忌。孙天主只一人,又担心将自己的东西打坏了,就惮忌些。结果立即被二人打出血来。易见事因己起,忙在中间拉劝,二人不理。孙天主提到刀,就来砍二人。二人也抢到孙的斧子,双方对峙起来。院中蒋、梁等忙来劝。二人也担心吃亏,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番打闹,屋里东西破烂不少。易忙来道歉,又端水来给孙洗脸。梁忙来给孙擦鼻上的血。易找了药来给孙天主包扎。几人忙这忙那,脸上都不舒服。孙天主想想好不惭愧,自己堂堂男人,竟要几个女人来保护自己,实在悲哀。心想自己竟落到这一步了!三人在他房中坐着,骂那几个流氓。孙天主心中难过,不忍再让她们怜悯地看着自己。就走出屋来,径直爬山。爬到荞麦山后面的大山上,天已黄昏,俯瞰峡谷中渺小的校园,如蚁的人群,心中悲凉:我何时能走出这地狱般的地方去啊?

    到天黑他才回来。易传凤来叫孙去她那里吃饭,孙天主不理。蒋迎红来叫他去吃饭。孙天主去吃了。后梁又来。孙天主难过,她坐一阵去了。后孙天主觉坐着寂寥。就到院中散步。钱吉兆今天见许、李打了孙,扫了孙的面子,又都为梁所见,见梁一下午都为孙难过,于是好不高兴。也走来看孙,就邀孙到家下棋。在这学校中钱是象棋冠军。孙来后二人下棋。孙下得猛,钱下得稳。孙猛攻时钱招架不往,而一旦稳下来。孙天主走棋顾头不顾尾,多来上几手破绽就出来了。钱抓住破绽进攻,孙就败下阵来。最终的结果,二人水平差不多。平时输赢都差不多。所以钱总爱找孙下棋。如今在钱家,梁见二人斗法,就来坐在旁边观战。平时二人下棋,她都处处帮孙天主的忙。今天钱见孙被打,格外高兴。梁见钱全天脸上得意洋洋,心中大恨,这下总希望孙赢,既扫钱的面子,为孙争面子,也为她自己争面子。于是处处插手。孙天主总追着钱主力鏖战,钱退避绕圈子。梁就激说:“男子汉兴下这种棋?他找你斗,你就斗嘛!输了不过是盘棋!”钱在妻子面前丢了脸,就不顾一切与孙恶战。但这样下来,几下他的棋就拼光了,败下阵来。他红了脸,叫孙天主再战。再战时他吸取教训,不主动交战。梁又激他:“还不如我这个妇女!你让开,我来下!不敢拼不敢斗还叫男子汉?”钱又被激,放手一搏,又不是孙的对手。再败之下,脸更红了,又邀再战,这下更谨慎。梁见他总在观孙的破绽,又激他。他就叫梁:“滚远点!难道我冠军都会当,还不会下棋?”梁说:“我知道你会当冠军,但怎么没见你赢过一盘啊?”钱脸紫胀起来,一言不发,只叫孙走就是了。梁见他仍处处避让,更越发羞辱他。钱脸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不出声。孙天主追击一阵,后方空虚。梁看出孙后方危险,叫孙:“快回车保后方!”孙天主回车回炮。但钱狠狠咬住不放,孙天主的炮和马各被吃去一枚。梁见孙的马被吃,就伸手去抢马,要钱悔棋。钱也去抢马。两口子就为着那马抢。钱恨梁处处助孙,如今终于有了赢的希望,梁又插手。抢时狠狠地拧梁的手。梁被拧疼了,扬手给钱一耳光。两口子就打起来。孙天主一见如此,忙站起来劝。但人家是两口子打架,他怎么好劝?而且自己的位置难堪。拦钱呢,钱认为是帮梁;拦梁呢,也好像是在帮梁。所以他在中间劝也不是,拦也不是。梁打不过钱,就去提刀。钱发了急,不再敢动,求助于孙了。孙天主去抢梁的刀,梁不让,只喊要跟钱拼了。孙天主将她的双手捉住,把刀抢掉。战事才告平息。钱又邀孙再下,孙天主已不下了,就回自己宿舍来,想想今天中午的事后悔不已。再想今晚的事,亦后悔不已。细想人生真是般般错啊!他恨自己不是个战天斗地的英雄。

    此后孙天主既与李、许矛了,与易也见面互不说话。与钱夫妇也一见面就难堪。梁也见孙就恨着孙。倒是过了几天,钱对那晚输棋不服,又来找孙去下棋,想通过赢棋给梁看,挽回点面子。孙天主再不想下什么棋了,坚决拒绝。钱不答应,强拉了孙就走。孙觉这姓钱的也无聊。只得懒懒洋洋地到钱家。梁见孙又来了,脸一红,又不理。二人下时,孙天主只想输不想赢了。钱见自己棋势大好,高兴不已,直叫孙:“这是你故意让的!快拿出真本事来!”一边觉梁不来看见,自己赢了也没有意义,就叫梁:“你今晚不看啦?”梁听见他大喊杀杀杀的,知孙输棋了,便早不服气。听见他要她来看,就赌气来坐在孙旁边看。见孙一味被动挨攻而不进攻钱,就骂孙天主:“把你那个爹拿下去吃他的妈嘛!”孙不动。梁就将孙的车挪去吃了钱的马。就叫钱:“你的妈被孙天主的爹吃啦!”孙、钱都被她骂,二人却只得被骂,无可奈何。钱的马被吃,局面大变。梁棋力本不比二人差多少,且发愤要赢棋为自己争面子,这下梁大举进攻,将钱的老帅围在核心。钱一筹莫展,叫孙天主:“老孙,这棋是你下还是她下?”梁只叫钱快走。钱不走。梁就叫孙走,自己指挥。不久,钱投降了,又红了脸,叫孙天主再来一盘。梁不给他机会,说:“淘汰赛。你输了就让开,我来斗他。”就赶钱旁边去,自己要和孙天主下。钱不让。夫妻俩就抢起棋来。钱抢了棋子在手,梁抢得棋盘纸在手。钱又来抢棋盘纸。梁扬手空中,刷地一撕,就撒下来。钱怒气冲天,就踢梁。梁也踢钱。孙天主见又出事了,又后悔来此,站起就走。两口子在房中打得你也叫我也嚎。孙天主走上楼口听听,知梁吃亏不少。心中悲哀,只好又下来劝。梁又拿刀在手,钱不敢动了。梁见孙进来,就骂:“滚!老子见你就心烦!”伸脚来踢孙天主。孙天主就走出来。梁又去打钱,钱怕被她砍着,忙朝外就逃。此后三人见面又互不理睬。

    秦国书在法喇,也开始倒霉了。法喇村里金家姑娘,只要秦上课,就去爬在小学窗子上看。他见那姑娘漂亮,也与之眉来眼去。金家很穷,这姑娘一天书没读过。能嫁给秦,在这姑娘自然以为是上天堂了。但秦只与她调调情,哄着闹了玩而已,哪里看得上她?金家见秦哄着自己的姑娘耍,大怒。金家两个儿子都五大三粗,竟直来到小学,逼秦讨下他妹子。秦吓了跑回家,不敢再回法喇来。秦光汉来法喇请了孙江成、孙平玉、孙平文等到金家说了,金家才饶了秦国书。

    吴耀成也在小学。就想将其妹嫁与秦。每天都带秦到他家吃饭。原来这吴耀凤想嫁孙天主,但孙家并不提出。至今其与陈福英关系仍好。秦国孝回来以后,秦光汉曾请田正芬到吴家说,欲将吴耀凤说与秦国孝为妻。吴明雄说:“等秦家小伙在单位上了,你再来说。”婚事就这样不成。秦光汉又请田正芬去说吴明献的姑娘吴耀敏,吴明献也这样回答田正芬。如今听吴家想把姑娘给秦国书,秦家一致反对,说:“以前怎么不嫁秦国孝?”秦国孝则对秦国书说:“兄弟,你要为当哥的争口气!不准你讨吴家姑娘。如果你讨了吴家姑娘,你就是有心碜我!那我和你断绝关系!不承认你是弟弟!”秦国书知全家反对,不敢要吴耀凤。吴家大怒,吴耀成又要打秦国书。

    吴明献家又来哄秦国书,欲将吴耀敏嫁与秦。秦家又不许秦国书要吴家姑娘。秦光汉说:“这下你当老师,吴家当然要把姑娘给你了。为何你大哥去说时,吴家不给呢?”秦国书又不敢要吴家姑娘。

    秦国书成了个香饽饽,人人各有所图。普成杰的表妹,家在白卡农村,人长得极漂亮。普去带了来,秦一见难忘,立即表示要讨这姑娘。孙家人一看那姑娘,都说不错。就是秦家人也说不错。秦母顾大芬定要秦国书像秦光朝一样讨个单位上的。坚决不同意。而秦国书坚定决心要这姑娘。于是顾大芬哭天泼地地揣:“你这烂没良心的!老子供你读书为啥子?就是望你讨个单位上的,不要讨个农老二!你要是这样,就给老子回来好好地种地算了,就当老子白供你了。”顾大芬边骂边把头朝墙上撞,被家人拖住后又要拿镰刀割脖子。秦国书无法,说:“我何尝不想讨个单位上的?但单位上的姑娘谁会嫁我?莫说我分在法喇小学,就是我分在中心学校,那荞麦山中心学校的光棍老师,也还有一二十个!这些人家境都比我好,要找个单位上的,同样难得要命。更何况我?我在法喇小学,要找个单位上的做药引子都找不着,你叫我哪里去找单位上的?”顾大芬不管,说:“你说你不行,那孙天主为何行?同样年纪,同样的老表,同样是老师,为啥那么多单位上的姑娘争着要嫁孙天主?为何你就连药引子都找不到?反正你就是得讨个单位上的!不然老子就死给你看!”秦说:“米粮坝县有几个孙天主?你只会看孙天主,你怎么不看荞麦山中学多少老师讨不到单位上的,只得找个农村媳妇?你怎么不看荞麦山这些小学多少光棍老师找不到对象?你不拿我和这些人比,只拿了和孙天主比?”顾大芬虽听儿子说的有理,但就是不依。秦无奈,对秦光汉说:“爸爸,我说的是不是这样?你也见到的,就是乡政府的干部,也有多少找不到单位上的女职工。荞麦山中学的老师都讨不到单位上的职工,何况我才是个小学老师?孙天主是行,也只有荞麦山的女职工愿意嫁他,怎么不见在地区、县上工作的姑娘来嫁他?要是法喇有几个在单位上工作的女职工,还有话说。问题法喇根本就没有。就像荞麦山要是没有女职工,谁又会愿嫁孙天主?”秦光汉听儿子说的是实际,只得劝顾大芬。顾大芬就是不依:“你和孙天主既同岁,又是老表弟兄,又都是老师,我拿你和孙天主比难道比错了?要我同意也可以!孙天主如果讨不到单位上的只讨个农村姑娘的话,我就同意你讨农村的。如果孙天主讨的是单位上的姑娘,你就得讨单位上的。我和孙天主家妈一样一字不识,你爸爸和孙天主家爸爸是亲老表,你比孙天主差了哪点?”秦国书无法,到法喇就到孙天主家叹气,请孙平玉、陈福英帮忙:“大爸大婶,请你们帮我一下:劝劝我妈。单位上的谁会嫁我?单位上的嫁单位上的,就像农村姑娘嫁农村伙儿一样,挑肥拣瘦,选这样择那样。单位上的男职工,条件比我好的多得很。谁会选我,谁会挑我?我妈以为我在单位上,找个单位上的就像找个农村的一样便宜。哪有这回事?”孙平玉夫妇知顾大芬不通道理,哪敢去劝。只好劝秦国书:“慢慢地劝你妈。等她想过味来,也就依你了。”

    但顾大芬一直不依。秦国书无法,只好与那姑娘断了关系。那姑娘已和秦处的时间长了,有的说已和秦睡过了。事情如何,只有秦和那姑娘以及普成杰家晓得。普成杰立即不依,扬言:“老子要把秦国书打了喂狗!”秦国书无法,又来请孙平玉去求情。孙平玉与普成杰说,陈福英与普妻说。普夫妇碍于孙夫妇及当年陈福宽帮忙的面子,虽大为不快,只好算了。后来法喇在昆当老板的秦国安妻死了,普成杰夫妇就将那姑娘介绍了嫁与秦国安。秦国安四十多岁了,竟讨了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对普成杰夫妇大为感激,为感谢普成杰夫妇,将普成杰夫妇接到昆明去开了个小商店。

    秦国书连遭这些窝囊气,哪还有心肠教书?一时无心教书,学生、家长都骂起来。吴家、金家、普家都恨秦国书,不久的一天早上,全村人起来一看,小学、村公所及许多路口的墙上,贴满了骂秦国书的大字报。孙家姑娘的孙子在这村里遭如此辱骂,有损于孙家的面子。孙江才见如今长房远胜三房、小房多了,也想讨长房和秦家的好,于是站出来组织村、社干部和老师们去撕大字报,又召集村民开会,扬言再贴大字报的必加严惩。但大字报照贴不误。后来见孙江才等组织人撕,作案者就不写成大字报,而改为石灰写。孙江才就改成写在哪家墙上哪家负责清除。这才将大字报压了下去。

    这日孙天主有事下县城,听说岳英贤结婚,也忙跑来庆贺。岳妻相貌一般,并不怎么吸引人。因崇拜岳。岳觉有人崇拜自己,就行了。于是就与其订了婚。婚事并没大办,请几个朋友来吃一顿饭,就成婚了。

    岳在学校也是个落魄人物。对现实不满,任情批判,被学校视为异端。不让他上语文课,让他去上政治课。岳把政治课又上得极好,学校就也不让他上政治课,将他赶去上地理、历史课。他自己借酒浇愁,时常酩酊大醉。两次醉倒在厕所里被人发现拖了回去。

    孙天主来到,岳大为高兴,新婚妻子也不顾了,与孙连夜地吹,直吹到天明。孙天主见他未将才气付于辛勤的耕耘之中,连笔伐都没有,而是付于口诛,几年过去,无一成就,就直为可惜。就劝他:“你的才气被浪费了。你尽把才气花在骂人上,遍地得罪人。你虽不满,如写在纸上无人知道,别人自不恨你。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实际地干事情。”岳说:“对比于你,我发现这缺点了。然而总改不了。我现在没有吃苦的精神了,一想起挑灯夜战就头疼。哪里还比得上学生时代?一是书没你读的多,二是文章没你写的多。现在想补,又觉晚了。可能我这一生,就将如此碌碌无为地度过。”孙天主说:“完什么!请你完全相信我,你完全有能力成为天下一流的人物。只是努力不够。我想你经过二年奋战,一定能成功。”岳听了精神稍振,说:“我怎能不相信你的!连你都表扬我,说明我是有基础。我听你的,从今天开始。”

    但岳毕竟与孙不同。由于理想、信念的不同,他的气时鼓时泄。渐渐地他更加悲哀了。其三弟在师范读书,分在干冲小学。而小兄弟是他带着在米粮坝中学读书,学习很好。这日孙天主在区老师处,区老师说:“岳英贤这小伙子很聪明啊!怎么也这样糊涂呢!他现在的希望,全寄托在他小弟弟身上,期望他小弟弟能考取个好的大学,到外面去闯出头绪来,把他也带出米粮坝这泥坑去。即使他弟弟很成功,又能把他拖到哪里去?他本身就很聪明,都是这么个下场,他弟弟还不如他聪明,又能成功到哪里去!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我坐了几十年的牢,不改变信仰,也不屈从于现实。岳英贤呢,才工作这么几年,就颓唐到这一步。干不成事!那个王勋杰也一样,小伙子如今书也不好好地教了,没昼没夜地赌钱,输个精光,欠下几千元的账,两口子天天吵架!唉!可怜这些小伙子了!没有毅力!所以岳英贤与我说他要如何供他弟弟出去,以后又如何靠他弟弟时,我一言不发,到他要走我只说了一句:孙天主的环境比你艰苦,而我未听到孙天主改变初衷啊!”孙天主听后难过一阵。这就是法喇那块土地最优秀的人物们的下场?他来找王勋杰。王勋杰刚打了一夜的麻将,白天睡觉,刚爬起来,屋内也如孙天主的一样,凌乱不堪。一堆衣服泡在盆里,已发出臭味了。他也一脸困倦,面容憔悴,哪里还是前几年的王勋杰?孙天主想那时王勋杰精神多了。他去洗脸,天主就想“王勋杰”三字,在法喇人民心中是多么高尚的字眼。三字代表着一段英雄的故事,一段神奇的传说,而今王勋杰这样子,对得住法喇那块厚重的土地,那群朴实的人民吗?孙天主等他洗好脸,直言不讳:“大爸,你是法喇的第一个大学生啊!也是现在惟一的本科生。你刚考取师专时,法喇如受了一场大地震!法喇人还在期盼你更有作为!你是法喇的精英啊!也是法喇人的希望啊!在代表着法喇的人民在奋斗!你不奋斗,法喇人谁还能奋斗?我们物质上穷,但精神上不能穷!”王勋杰说:“你说得很是啊!但问题是怎么奋斗?米粮坝是研究物理学的地方?我不像你啊!你只要有墨水有纸,在任何最偏僻的地方也能写文章投稿,也能成为作家!我呢,什么也搞不成!没有关系,没有后台,什么也没有!我没有能力吗?我的能力你是知道的!但回报呢!这几年我教出的学生,考取大学的几十人了,没人写一封信给我,没人寄一明信片给我。在学校里时勉强叫你一声老师,走出校门,就叫‘王勋杰’,越干越没心肠。学校、教育局也是这样!前几年我想把书好好地教,但教了几年呢,我教得好的没得到任何好处,那些书教得一塌糊涂的呢!当教导主任了!当副校长了!当校长了!当教育局副局长了!倒来这也指斥一通,那也指斥一通。叫人如何想得通?那好吧!你们说我不行,那我就和你们当年一样混,看行不行!这下我赌钱、喝酒,书也不好好地教了,倒反没人批评我了。”孙天主听他讲的不外多年前说的一样,另加了许多新的东西。一言不发。王说:“对法喇我已无感情了。除了每年过年时回去看看父母外,我再也不想到那地方了。说到底我恨那地方。我小时候,那些年纪大、力气大的学生,专门欺负我!学生嫉妒我学习好,又看不起我是三山上的,拼命地打我!恐怕你也有这种感受。我学习一直好,我家王家,全族人嫉妒!我考取师专,全村嫉妒的了得!就是我工作这几年,嫉妒的也不少!所以我对法喇人,无任何好感!反正各走各的。我不求他们帮我干什么!他们也休想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好处!在这点上我和你不同!多年来对我说过希望我努力的话,只有你一人!就是法喇只有你一人希望我好!别的呢,巴不得我明天就出什么灾祸从这世上消灭掉!我对法喇不想、不念、不回忆,都是不!”

    二人又坐一阵,谈些近况,眼看没了共同语言,孙天主就站起来,分手了。出来遇上谢庆胜兄弟,二人西装笔挺,头发上了油,光亮如镜。孙天主虽大名鼎鼎,但只分在荞麦山教书,又不修边幅,已被人看不起了。仅谈了一两句就算了。在县工商银行,孙天主忽见到晏明星,晏也见了他,但仅见孙一眼后,就立即回头走了。孙天主也不知她在哪里工作。又遇上华。华见孙在路边店中吃饭,红了脸,但那是为孙惭愧的脸色,就走了。孙天主想,我竟落到这一步了呢!

    天主回到荞麦山以后,不久岳英贤回家,特意到荞麦山中学来看望天主,见天主住在一破烂黑暗的小屋里,屋内窄到不能转身。吃的都是洋芋、白菜,而墙上尽是写作的册子,桌上也是一部一部的文稿。大吃一惊:“你在这种艰苦的地方,都自得其乐,不改其志。实在佩服。不来不知道。我处的环境比你的好多了。我要是有你这种精神,恐怕早就成功了。区老师与我说你如颜回不改其志,我相信了。”

    荞麦山中学的老师们,久仰岳的大名,全来听岳演讲。岳也应他们的请教,挥霍而谈。吹了两天。天主又与他一同画画。他才去了。说:“毕竟城市不同乡下。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在乡下,现在也可能成功了。这里人际关系,比县城透明得多。人不消考虑许多,只管创作。在县城应付那些人际关系都应付不了。还有教书,在这里也可以轻松一点。而在县城,稍教得不好,家长、学生就找上校领导家的门了。人都要被那两节课压死了。在这里教得再丑,也没人来管。”岳与孙说:“你已距成功不远了。你将永远成为法喇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我有欲崇拜你的感觉。”

    梁榕妹梁楠,其容貌性情与其姐一样,常恨其姐一流的容貌才情,被钱吉兆这污物糟蹋了。对钱嬉笑怒骂,全不当个姐夫尊敬。钱不单受其妻之气,也受这小姨妹之气。梁楠常怂恿其姐:“姐姐太憨了!该嫁孙老师这样的人物!一生才不遗憾!否则就白来世上一遭了!”梁榕说:“别说了。婚也结了。又有了小孩。”梁楠说:“离婚嘛!他要小孩,你就给他。”梁榕摇头,忙止其妹的口:“说也晚了,莫说了。你越说姐姐越后悔。”而梁榕渐看出其妹已爱上孙天主。梁楠常怂恿其姐到孙天主处来。如今将要毕业。梁楠就与其姐说想请教孙天主几个问题。梁榕看出其妹心理,就带了梁楠来孙处,请教问题。梁榕也说:“我的语文也差得很,正好也听听孙老师的课补补。”两姐妹四只明亮的眼睛,常使得他心花怒放。他只管讲,两姐妹的眼睛并未看到书上。但孙天主想梁姐妹都极聪明,知她们是都知道的,只不过借此来坐坐而已,二人并没听进去。孙天主讲完,问梁楠,她只装不懂。今天来,明天也来,两姐妹一刻不离。到后来就不再请教孙天主语文的问题了,而是问孙从前如何读书,如何恋爱,以后要怎么办等等。孙天主渐要被她两姐妹征服了,始明钱何以在梁榕面前百依百顺,才知无论任何人,都得拜倒在她面前。就是他孙天主也然。自己的智力并不比她两姐妹高明。当这两姐妹对他有什么要求时,他都百依百顺。尤其她们的眼光扫过他时,他的灵魂立即飞将出来,全身如受地震,被夷为一片砾场。

    这日讲了半天,梁楠说:“孙老师,我请你给我画张像好不好?”天主忙说:“我的技艺不到那一步,差得远。”她说:“好不好我不管,只要请动你画就行了。”就盯着天主。凡只要她认真一盯,天主就觉对不住她那罕匹的灵魂,即对她百依百顺。就拿来了画夹、铅笔来。她坐好,盯着天主。天主目光刚一射去,一遇上她那目光,心内又是一场大震,感觉全身被夷为砾场。她那里百媚俱生。天主受不住,咬紧牙关,收回眼光,在纸上乱画。画了些什么,他也不知,只任凭激动的身心去胡乱支配罢了。再抬头看,她也咬紧牙,红了脸,而目光一相遇,天主即觉耐不住。那里实在太美了。哪里还有心再画?放下画板,呆看着她。她说:“画好了?”天主说:“画不成。灵魂都出窍,飞上天上去了。”二人不语,眉目传情,一时秋波频送,天主说:“永远这样就好了。”后梁姐妹就要他的作品去看。孙天主给了她们。就这样到了期末。二人建立起来的是良师益友的感情。天主愈明白她那聪明程度,实非庸常之辈所能比的了。

    升学考试,梁楠考得不错。天主监考她们,见了她的卷子,不错的。这次来监考的,是则补中学教师。刚好有晏明星的父亲。天主大喜。但晏老师大不认识天主,话也不多。就作罢了。

    每年到县城改初中、小学考试试卷,荞麦山中学要争得热火朝天。这是既得下城玩几天,又得几十元补助。可将那补助作伙食,白白下城一趟,如此而已。领导喜欢谁,就安排谁了。这年是安排陈兴洪去改初中语文试卷,周永恒去改小学语文。没料周永恒到半路,车翻了,亏没伤了人。教语文的,只天主在,即又叫天主抵周永恒去改。

    到场分组。大家公认天主是作家,推天主改作文。米粮坝中学一个老语文教师杨知才,已五十多岁,是高级教师,资格极老,无奈他何。而凡改语文,都要改作文才显得位高望重,且他又是组长,也由他改作文。他与天主说:“你初改,我复查。”他倚老卖老,故意踏天主。没料二人观点,截然相反。天主认为好的作文,到杨知才老师处,刚好成了差的。天主认为差的,甚至是背作文来的,杨知才又认为是好的作文。天主打二十多分的作文,被他砍成十来分。而天主打十几分的,被他改为二十多分。天主本不屑与人计较的。但想这是大问题。他二人手上,关系了米粮坝县小学生的命运。就争起来,杨知才辞色更不让人。下一篇天主打了及格分十八分的作文,被他扬手改为二十八分。天主说:“不该给这考生二十八分,这作文是抄来的。”杨知才老师说:“你胡说什么?你亲眼看见他抄的?”天主说:“咋不是抄的?我的家乡在新加坡等等,还有其余内容,全文都是背来的。”杨知才语屈,说:“不是叫我们来管背不背,抄不抄,我们只管作文好坏。”天主说:“这作文本身就坏,这考生这种习气,如严格起来,该给零分,给他及格分,已是特别照顾,给到天了,而不该给二十八分这种绝顶的分数。”杨知才见天主一直挑战他的权威,怒容满面,说:“我们就叫大家来评评。”一时十几个教师都拢来,看了,不好凑和天主,下杨知才的面子,说:“杨老师到底经验足,由杨老师看着办吧!”杨知才见众从天主,脸气成了猪肝色,又维持他的二十八分。再改下去,天主打的分数,仍被他彻底变更。天主叹惜:“可怜这几千名孺子了。”也无办法。第三天,杨知才对天主咆哮说:“你闲着算了,改什么作文。”天主也就放下笔。乐得看报纸。全被杨老师改了。到最后二人彻底矛了,分手时互不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