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尘劫录 > 第二十六章公道

第二十六章公道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牧龙师临渊行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古诗云:天何其公,地何其道,果有公道,不使人老。

    雪念的事情,我没敢写信告诉妻子,有关收受贿赂一事,也草草一笔带过,倒是很费笔墨描写一下郕朗如何可怜,只为救民,却陷囹圉。转眼到了元旦,县丞等从邻县采购了一些干菜、鸡鸭、薄酒,并私库中精米,都交给雪念。小丫鬟实在能干,烹调了一大桌好菜,让我好招待县丞和县尉。

    元夜一番饱食,尽欢而散。第二天一早,我派往都中呈交上计的衙役就赶回来禀报。据说朝中大老们对我的上计非常满意,诵读了许多遍,还说:“离孟文章越发出色了,他日定为朝廷栋梁之材。”但对于我请求赈济一事,却推说国库拮据,稍后再拨。

    据说天子正在大兴土木,要盖一座别宫。这件事我还在都中的时候是听说过的,工程其实夏天就开始了,但有几位官员上疏谏阻,说:“从来国家工程,不误农时,只取冬月。”天子从善如流,暂时停工,到了冬天才重新招人建设。

    也正因为如此,国库耗费过大,暂时拿不出赈济的钱粮来。况且受灾的不止怀化一县,若是准了我的请求,别的郡县哄闹起来,也不好收拾,所以干脆谁都不赈。朝中大老们的难处,我是可以理解的,可依旧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他们:“蠹民的蟊贼,不得好死!”

    到了一月中旬,东面的战事突然吃紧。原来龟缩在安远城中的乱民们实在饿得不行,竟然冒死铲雪而进,劫取了国岸屯扎在东剧附近的军粮。国岸麾下十万大军断了粮,军心浮动,吃饱了的乱民们趁机攻破东剧,国岸仓惶东退到小晟。

    还好他没往西边逃,若是把战火延烧到我的怀远城来,那可怎么好呀。然而自此郴南西部,到是都是乱民,我也不得不召集士兵巩固城防,以防乱民趁火打劫。

    一月底,出去采购粮食的尉忌赶了回来。他本来购买了七千石粮食——那几箱财物,丰年的时候换个七八万石没有问题,可惜最近各处年成都不大好,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路上撞见乱民,一场激斗,死了三名士兵,粮食也丢了三成多。尉忌苦着脸向我请罪,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难能可贵了,你又何必过于自责?”

    购买来的粮食,本来打算一半入了私库,一半赈济的,然而数量实在太少,又看一县饥民嗷嗷待哺,我非大奸大恶,心里多少有点不忍。于是留下个零头,拿出四千石来,煮粥济民。怀远城中有居民三千余户,光赈济他们,勉强可以吃到秋收,然而城外还有五千多户农民,总不好弃之不顾。城里、城外一起赈济,我估计最多熬到五月,官仓就要告罄。只好焚香祈祷,但愿到那时候,民乱已平,百姓就算饿着肚子,也不再敢造反吧。

    想想那些贪官,那些蠹民的蟊贼,实在鼠目寸光,愚蠢到了极点。你们吃民的膏血,多少也该有个限度,让老百姓虽然食不果腹,也勉强还能存活下去。人到只有饿死一途的时候,当然会铤而走险,所谓官逼民反,真要闹到不可收拾,难道你们还能安心享用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吗?想想前此押送膺飏回京的路上,若非这位“大侠”名满天下,我差点要被乱民当贪官砍成了肉泥。那些蟊贼自掘坟墓不要紧,若连无辜的我也被牵连进去,可实在是天大的罪过呀!

    有时候还会想到,岳父爰太守是不是这些蠹民蟊贼中的一员呢?他的政声虽然还算不错,但教给我的那些宦途秘诀,也多少有点蟊贼的臭味。时穷节乃现,或许等他的辖区里也闹出乱民,就可以看出他究竟是何种货色了。

    罪过,罪过,怎么说他也是我的长辈,是爰小姐的亲生父亲。别说他或许不算蟊贼,起码不算大蟊贼,就算他是天下无双、穷凶极恶的第一蟊贼,我也应该维护他才是呀,怎敢妄加腹诽?

    一边忙着赈济灾民,我一边向尉忌打听外面的情况。尉忌报告说:“一些草民,目不识丁,怎能闹出这样大乱子来?据说有些炼气士也掺杂在其中,煽动人心,这才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呢。”我点点头:“还记得前此带乱民包围我们,多亏与膺飏有旧,才网开一面的那个怀化缙绅靳贤吗?”

    “大人不说,某几乎忘记了!”尉忌一拍脑门“此亦本县人也。”我点头回答:“上任以来,也曾查考过此人家世,他住在县城西北百里外的兰眷村中——此村中人一贯好斗,不服王化,因此虽知靳贤就在贼中,我却不敢派兵丁去拿他的眷属。”

    尉忌听了这话,双眼一亮,猛拍胸脯:“请大人拨给四五个兵丁,小人前往兰眷村,定然不辱使命,拿了这贼的家眷来!”我不耐烦地摇摇头:“何必多事,何必多事!”

    说起靳贤,我不由又想起曾和郕朗一起关在牢中的那几个作乱的平民百姓来了。判文早已呈报京都,却迟迟不见批复。我本来打算一边放赈,一边就在粥场旁砍了那几个乱民,恩威并用,收本县百姓之心,这个计划就此告吹。其实作为一县之长,非常情况下是有权力砍几个平民的,但正如我才对尉忌说过的话“何必多事”先斩后奏,将来对朝廷解释起来肯定还多一宗麻烦。

    粥场就设在西、南两座城门边,每日排队等食的人流络绎不绝,绵延数里。光靠城中那两百多名士兵,是根本无法维持秩序的,何况他们还要用来侦查和守城,以免邻县的乱民趁机前来袭扰。我想了好久,决定联络郕朗的舅父相侑——我放了他的外甥,他别以为送点礼物,送个伶俐的丫鬟,就算还报我的恩德了——请他召集本县的缙绅乡宦,各出点力,拨点家奴、家臣来帮忙施粥。

    可是才施了五天粥,问题就出来了。那天一早,相侑前来衙署找我,紧张兮兮地说:“禀大人,这样施粥,怕是过不去本月就要告罄。”我吃了一惊:“那些顽民,莫非吃得太多吗?每日一餐,有个半饱就行了,二回来取,定不给予!”

    相侑回答道:“小人早想到这点,都在每日施粥前先放牌,一人一枚,交牌取粥。然而这两日前来求赈的多出一倍有余,临时劈了小人自家后院的修竹做牌,也无法补足。遣人仔细打探,原来竟有半数不是本县之民,是由外县流亡来的哩!”

    对啊,闹饥荒的不仅我怀化一县,邻县的饥民听说这里舍粥,哪有不赶紧跑过来的道理?然而短短五天,竟然求赈的人群中就混杂了一半外乡人,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我盯着相侑的眼睛:“果有如此之数?莫非你们中饱私囊,却故以此说来惑我?”

    相侑连连磕头:“大人宽放小人之甥,如有再造之德,是大人放出来的粮米,小人怎敢中没?大人若不是信,自去粥场查看便是。”

    开玩笑,我堂堂一县之长,怎能亲自跑去粥场和那些衣衫褴褛的饥民混在一起?何况,就算我亲自前往查访,他们那么多缙绅乡宦联合起来,很容易造点假象把我饶进去。我一边留心观察相侑的神色,一边问他:“那么,你有何解决之策?”

    “城外乱民纵横,恐不日便到城下,”相侑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怎可每日大开四门来舍粥?小人们商议了一下,不如将城外饥民尽数赶将出去,关闭大门,只赈济城中饥民。如此,也可不出差错——外县之民,自有外县的令、长管理,都拥来本县,受大人活命之德,正如母乳有限,不活己儿,却哺他女,小人等窃为大人不值。”

    不用他们“窃”我自己都感到不值。可是这样一来——“城外本县饥民又待如何?他们亦我之子民也,我亦他们的父母,怎忍不加赈济,任其灭亡?”相侑听了我的话,面露哀戚之色,似乎还想挤出点眼泪来的,可惜没能成功:“我有两儿,时势所迫,只能活其一,虽是不忍,却也不得不然了。”

    我看分明是这些缙绅乡宦被乱民吓破了胆,只想赶紧逃到城里来,关闭四门,好求个平安。可你们分明也是些短视的家伙,我在这里舍粥,若有乱民杀来,受过我恩惠的这些饥民定会拿起武器,协助官兵与乱民作战;我一关闭四门,那些本县乡下的农民绝了生路,说不定也裹进乱民堆里,并且对我恨之入骨,定要攻破城池来取我性命——同时也饶不了你们的性命呀。

    我否决了相侑的建议,然而时隔仅仅两天,却又不得不依他所说关闭了四门。原来那些乱民果然蜂拥进了怀化县,逐渐逼近县城。据尉忌出城探查得来的情报,他们总共有一万多人,半数都手持从官兵处抢得的武器,竟然还有首脑,自称“公道大将军”

    听见这个名称就忍不住想笑。公道,公道,这个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公地道?老天若公,就不会降下灾祸来,地若有道,农田里也不会歉收,天地毫无公道,倒求人世有公道,不是缘木求鱼吗?

    其实最不平的是我,我自认上任以来,没有欺凌过百姓,不但如此,还搜罗私库,建场施粥——公库里徒穷四壁,那是上任县长作孽,关我什么事呀,乱民们越聚越多,那是国岸征剿无方,也并非我的错误。现在我倒要被迫关闭怀化四门,领着数百名老弱残兵日夜上城守护,连安稳觉也难寻一个,若求公道,先公道了我吧!

    不过那个所谓的“公道大将军”还挺有本事,他挟裹那些被我关在城外的饥民,眨眼间兵力翻了整整一倍,把城池围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前,先射进来一封箭书,要我交出五千石粮草来,他就转身走人,继续往西去劫掠。

    往西去是对的,西面虚陆,再往西永泰、中野,虽然说不上仓廪充实,肯定比连年遭灾的郴南要富裕。可我哪里还拿得出五千石粮草来呀?!

    本想好好向对方解释,请他降低点要求,可我终究是朝廷官员,若对那些乱民低声下气的,将来被御史弹劾,说不定背个“通贼”的罪名,押赴西市斩首——就算幸免一死,宦途也肯定就此终结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再想起“宦途”一词,我倒似乎毫无留恋之意这宦途也实在是太艰难了,步步坎坷,没有一天舒心过。

    豁出去了,数百名士兵肯定守不住城,不如叫尉忌保护着我,趁夜杀出城去吧。虽说弃城而走也是罪名,但应该不至于死,最多也就贬官三级。我现在秩八百石,贬下三级就是比六百石,小官还是有得做的。况且,若父亲肯出金赎罪,或许只需要贬一级就可以了。

    出金赎罪,一级是十万钱,贬两级二十万钱父亲未必拿得出来。私库里剩下的一些财务,若能带出城去,或许还可以补足这个数目

    我正在心烦意乱,相侑又找上门来:“不过五千石粮草,大人何妨允了他们所请,以免城池遭灾,玉石俱焚。”我向他一瞪眼睛:“库中哪里还有这么多粮食?难道你有吗?!”

    相侑眨了眨小眼睛,有些无奈地问道:“不知道库中还有多少粮食?据小人估计,两三千石总还能刮出来。小人会聚城中缙绅,大家凑上一凑,再合两千石”我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家中还有那么多粮食,怎么不早些拿出来放赈?!”

    正在怒不可遏的时候,忽然尉忌跑了进来,大声说道:“城已破了,大人快走!”我大吃一惊:“这些顽民,不是说只要献出五千石粮草,便不攻城的吗?”“是有人打开城门,放贼人进城的,”尉忌狠狠瞪了相侑一眼“正是此人之甥郕朗开的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