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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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在漫长的白昼里开始了。这个小镇子,在炽热的阳光里变得寂静了。河面反射着白亮的光,散发出一股硫横的气味。那些五六层的新房,琉璃瓦的顶,金光四射,耸立在空临的天空中。尤其到了午后,镇上简直看不见一个人影,蝉鸣哗啦啦地一片,是它们的天下。镇碑的花岗石面,在强光里,变成金属一样的钢蓝,烫手似的。上面的刻字反而变浅了,许多笔画消失掉了。底下也没有人影。

    但华舍镇还是繁忙的。载了石头的拖拉机,在毫无遮蔽的新街上驶来驶往。哥华公路上,走着小车和中巴。四周田里,蝉鸣之下,是轻纺车间机器的轰响。仔细去听,就能听见这镇子里的蒸腾气象。因为罩在暑气里,变得悠远了。

    有猫,或者狗,在边缘很清的一团团树阴里打盹。小孩子,睡在竹榻上,竹榻安在老房子的穿堂里,风咝咝的,也带来河里的硫磺味。石桥的栏上,搭了谁家的棉花胎,一领桥一领桥过去,都是棉花胎,搭在桥栏上。桥洞下面,水边有一点干地,缩着脚立了几只鸡。这个镇子也还是安泰的。在那破瓦的屋顶上,歪斜的木窗框里面的旧家什,夏布幔子后面也是酣然的午睡。金铃子,叫蝈蝈,墙缝里的蛐蛐儿,都睡着哩!恹气里夹着安宁。

    可是,却有一个小孩子,在这白日觉里走来走去。她的小身子,在桥上,水上,新街,老街,投下了清晰的影子,飞过来,飞过去。暑假里,觉睡得太多,她精神太好,而时间,又那么漫长。她就是秧宝宝。蒋芽儿一放暑假,就去乡下的外婆家了,黄久香也不见了,于是,她形单影只。在这静谧的午后,格外地感觉孤寂。好像,一个镇子,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啪啪地跑过石桥,脚步声被蝉鸣吃掉了,没有声音。白花花的水面上,那影子薄薄的一层,也不像是她。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秧宝宝不怕热,太阳晒着头顶,也不觉晒。只是恍惚,就像在梦里。明明是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陌生了。

    这样的明亮的静,她想找一些乐子,可是一切都凝固住了,止了声色。连那镇北角停了产的织绸厂前边,人家后墙阴地里的水泥桥上,那个饶舌的老公公,也不见了。她倒是找到了那座教堂,教堂矗立起来,不高,二层,水泥尖顶上立着一个十字架。石头基座上的砖墙面,刷了白石灰。窗和门都是拱形的圆洞顶,还没有镶玻璃。秧宝宝踩着石头基登上去,朝里看,一股水泥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一片空寂。深处的壁上留了一个龛,也空着。从教堂背面的短巷走出来,那一片河岸也没有人。河对面的鸭棚,都静着。河面在烈日下,颜色变浅了。草,苇叶,萝卜花,也都浅成一种灰白的颜色。唱着菩萨戏登般的那个娄头,本来就没人,这会儿更是静。娄里堆积着的塑料袋,泡沫块更厚了,边上泛着灰色的泡沫,一层一层垒起来。秧宝宝在小埠头上站了一会儿,风都是止的,娄上像罩了一层沙面,起着颗粒,返身上坡,走进木廊桥,桥面松支腐朽的木板声,听来很空洞,虚虚的。廊顶上的草稀了,漏进几缕光,针样的尖利,刺着眼。走出去,下了斜坡,有过女子笑脸的那面山墙上的窗,开是开着,没有人。桃花枝子缤纷错乱,就像张了一面网,其实是阳光。

    秧宝宝走进了巷子,她有意地踢着脚,跑出啪啪的声响,可那声响更衬出了静和无人。巷子里或开门,或掩门,都是无人。巷口处有一眼井,低矮的井沿上,立了一麻雀。她终于看见一只活物了,跑过去,那麻雀悄无声息地飞了。站在巷口,又看见了河水,泊着一条船。方才还没有,现在有了。船头扎着一柄油布伞,还有一具小煤炉,老大却跑开了。这个镇子,现在显得无限的大了。这个孩子在里面,屋顶,是要仰极了脖颈去望;石板长巷,要不歇气地跑一阵才跑得到头;桥呢,横一领,竖一领,走也走不完;河道,是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在这寂静的暑气氤氲的午后,这镇子忽显出它的精深,这小孩子怎么都叫不应它。秧宝宝不由有点害怕,不是夜晚里怕黑的那种怕,而是一种近似于敬畏的怕。她从桥上伏过低矮的石栏,看见水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半身的人影,知道是自己,却又不像。由于水里的污垢太厚,有些像油,影子便汪在面上,更虚了。为证实是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很矫揉地在头顶上张开后面的三指,做一个孔雀羽冠的形状,那影子的头顶上,果然长出了三个翎子。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反正没有人看见,于是,就感到了自由。这时候,秧宝宝就很做作地蹦跳着下了桥,两只手拈着裙边,好像是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在谢幕。这镇子成了她的舞台。

    终于,终于屋檐斜下了一条影子,日头走动了。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噪声起来了,大约是虫和鸟的啁啾。水面也微微开始波动。有几扇门扉悄悄地翕动着,可是秧宝宝已经结束她的周游,走在了回去的路上。虽然她一直在等它醒来,可一旦醒来,其实也是老一套,反叫人意兴阑珊。新街两边,零落的店铺里,壅塞着闷热与慵懒的空气,从门厅里流出来,是叫人气馁的。没有一棵树。在小块小块田地的背景下,新街出奇地守则阔,平整。秧宝宝感到日头的截热。她走下路,在地里谁家的架上,摘了几片葫芦叶,顶在头上。这个动作使她想起了黄久香,她是多么远的一个人了啊!连蒋芽儿都远去了。小孩子总是特别地感觉时间漫长。她觉着,她一个人已经生活了很久。她匆匆地走过镇东的水泥桥,向李老师的家教工楼走去。暑气逼着她,脚板心都是烫的。最后几步她是跑着的,一口气跑进门洞,水泥楼道的凉气镇了她一下。

    门敞开着,隔着纱门,可看见客堂里没有人,中间横着小毛的三轮脚踏车,沙发上摊着些报纸,桌上用网罩扣着中午的剩饭菜。她推开纱门进去,有一只苍蝇也跟了进来,在房间里嗡嗡嘤嘤地飞。秧宝宝就举了苍蝇拍,满屋子扑打。人们还在午觉,这时才两点钟,夏天的午后就是这么漫长。苍蝇终于被扑倒在电视屏幕上,秧宝宝用苍蝇拍托着它的尸体,送进灶间的畚箕里。灶间里也是静的,水斗,水泥地,花岗岩的台子,全收干了水分,变作灰白的颜色。砧板,也是晒白的,中间,凹进去的一处,起着干燥的绒头。窗台上几棵菜,干瘪地软下了叶子。窗户对着的中学校的操场,空荡荡的,放假了,没有人。从窗户的左角,勉强可见一角绿色的楼顶,是邮电局,静伏在烈日之下,但楼顶上有一面旗子,却在动着。旗杆尖上,集着一点锐利的阳光。再远过去,视线就让并排的学校楼房挡住了。上方是没有一丝云的,白热的天空。

    秧宝宝收回了目光。厨房里的气味这时候被蒸发出来,熟肉和生肉的气味;鱼虾的气味;米饭的香与馊的气味;感菜卤,豆腥气,油酱,葱姜,菜叶的腐味,全都收干,变得蓬松爽利,四散开来。其中还有一种不寻常的特别的气味,就是草药的干涩的苦香。秧宝宝摸了摸浸泡着草药的药罐,这是陆国慎的药。每天下午,由李老师煎好了,滗进保温杯,然后,闪闪就骑车去柯桥医院,送给陆国慎喝。闪闪也放假了。旁边的不锈钢饭盒,也是陆国慎的。有时候,家里烧了好菜,就装在里面送给她吃。陆国慎已经住进医院半个月了,医生说还要住半个月才保险。秧宝宝几乎觉着,再不可能看见陆国慎了。李老师有一次去看陆国慎,问秧宝宝要不要一起去。秧宝宝不回答,她想,她还没有和陆国慎说话呢!当然,倘若李老师一定拉她去,她也就只好去了。可是李老师并没有强求她,自己走了。还有一次,李老师对闪闪说,带秧宝宝一起去医院玩玩,闪闪回答说:是医院,不是公园。秧宝宝心里说:有什么稀奇的!就走开去了。秧宝宝揭开药罐,看看里面的药浸得怎么样,却听见客堂里有人走动,晓得是李老师起来了,便退出灶间。果然,李老师弯腰在沙发上收拾报纸,又将小毛的三轮脚踏车推到墙根前,嘴里说着:靠边靠边!然后就走进灶间煎药了。

    秧宝宝在沙发上坐下,心里盘算:这一日李老师问要不要去柯桥医院,去不去呢?灶间里传出瓦罐碰响的声音,液化气燃气的呼呼声。再过一会儿,小毛也出来了。秧宝宝沉浸在她的考虑之中,就没有注意小毛靠着她坐下来,小毛也放假了。接着,闪闪起来了,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神情恍惚地进到灶间和李老师说话,声音已经是清醒的了。秧宝宝竖起耳朵听着,听她们几次提到陆国慎的名字,不知好还是不好。草药的苦味从灶间里涌出来,一下子漫开了。闪闪和李老师一起笑了,秧宝宝松下气来,这才发现小毛紧紧挨着她,便向他瞪起眼,压低声说:去!小毛想起了母亲关于不要惹秧宝宝的告诫,离她远了些。

    中药煎好,滗在保温瓶里,潺潺地响了一阵,然后,闪闪提着药瓶,在墙根下换好鞋,走了出去。没有人问秧宝宝,要不要去看陆国慎。

    午后过去了,时间开始向黄昏里走,脚步变得比较活泼。光线也减缓了它的锐度和紧张,松弛了些,许多种颜色亦呈现出来,视野里便不那么空寂,而是趋向繁荣。风也凉爽得多。

    倘若要在镇碑前伫步,看一遍碑文,便可知道这个镇子的方位所在。它在绍兴市区西北面,距离十五公里的地方。最初是由华姓人在此居住,然后渐渐成镇街,所以就叫华舍。碑文上还写道,同治初年,此地的丝绸业就开始繁荣,鼎盛时期“有绸庄三十余家,丝寓七十余家,商店一百三十余家”所以,此镇有句美誉,叫做:日出万丈绸。

    在这个镇子的西南边,约莫三公里的地方,就是柯桥。这可是个更古老也更繁荣的大镇。揣摸一遍,华舍的兴起多少是因傍了柯桥的缘故。丝绸客商从柯桥摇般到华舍,看过货色,谈妥价钱,然后,银货两讫,装船,解缆,开走。沿了河道抵达柯桥,再从柯桥入运河,向北,向南。所以,柯桥与这镇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镇民们的心目中,柯桥的威望比绍兴还高。柯桥的桥比他们高大;河流,比他们宽,长,四通八达;柯桥的屋脊都要比他们高三砖。人们说起地方,是以柯桥为坐标,柯桥南,或者柯桥北。人们说起历史,是以柯桥为纪年,那时,柯桥的济公桥还没有呢!人们说起热闹,也是以柯桥为标准,比柯桥还旺盛!这就不得了啦。在古代的画面上,柯桥高墙坚瓦,屋脊鳞次栉比;河道里船只如梭,桥洞一眼套一眼,直下十里;沿河的店铺挤挤挨挨,酒旗,菜幌,灯笼的流苏,都绞在一起了。箍桶铺里,堆起着盛米的斗升;篾席铺子,是养蚕的匾和席;方木铺里,织绸的木梭子,成筐成筐,还有棺材铺子,斗大的“财”字,颠倒挂着,底下是裁好的楠木方子,散发着木脂香气。柯桥气象蒸腾,无数的银两在此进出。

    如今,繁盛还是繁盛,却是换一番景象。一些支流水道填平做了大街,一周一周地往外扩。往昔的船只换成车水马龙,最多的是中巴,挂着“绍兴”“杭州”“萧山”“温州”的牌子,沿途喊着拉客。住宅楼,商场,酒店,一幢一幢矗着,悬着巨幅广告牌。柯桥的老街快给新街挤没了,剩下那么掐头去尾的一截,几领桥,供绍兴,杭州的旅行团来观光。所以,街上就又多了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跟在摇小旗的导游后边,人群里挤进挤出。镇的东南,造起一座轻纺城,面积极大,抵得上一镇市,里面交易的是化纤面料,迎接全国的布商。因此,那华舍镇子,也改了桑蚕,开起轻纺工厂。这小镇子还是傍了柯桥的繁盛。

    现在,柯桥的繁盛似乎达到了饱和,发展的余地汽车汽车小了,就有一些明眼人,留心到柯桥四边的地界,想来找找机会。这个夏天里,华舍镇上三三两两地来一些外乡人,并不是打工仔的半夜扮,而是穿了名牌t恤,皮带扣上也钉着名牌的标记,挂了手机,腰包,乘了出租车,从柯华公路上过来。人们统称他们为老板。老板们四圈里走一走,中午自然要找地方吃饭,于是,新街与老街上的一些饭铺,兴旺了起来。老街上的饮铺多是茶馆,一个开水灶,另一个灶上蒸馒头,再煮一锅茶叶蛋,豆腐干,铁硬的蚕豆。每早来一些茶客,多是老客,坐到十时许,便收了摊。现在,就不失时机做了饭店生意。新街,尤其是镇碑西边,教工楼对面,有座“江南楼”新起的,三层楼,马赛克墙面,铝合金窗框,茶色玻璃。老板也是李老师的学生,蒋芽儿父亲的同学,最早是在镇政府里做一名小干事,后来辞职出来到柯桥做生意,再回来开这个“江南楼”因为关系多,拉得到客人,生意还不错。但平时中午是关着的,只做晚市,现在,中午也有几分热闹了。有些客人是开私家车来的,停在“江南楼”下,暴晒在太阳里。二三时许,走出些客人,预先打开发动机制冷,人呢,面红耳热地站在门檐下剔牙,打手机。这镇子的尾上,午后的寂静里面,就有了些小小的喧哗。现在,从绍兴开出的出租车,送了客人不想空车回程的,会弯到这里来拉生意。多是紫红面的桑塔纳,也有黄壳红壳的夏利。静静地停在稀疏的树影底下,也不知等多少时间,然后,不知不觉地,一车一车开走了。三轮车不歇晌了,慢慢地转悠,有一些还新张了条纹布的车棚,绷平了,被太阳照得透亮。

    秧宝宝伏在阳台上,耳里灌满了蝉鸣,看着路对面的动静。暑假里的觉,实在是太足了,她就像是一个患了失眠症的人,很孤独地挨着时间,忍耐着漫长又恹气的午后。对面的风景看上去也是沉闷的,而且,有一种恍惚,就像在梦里。那老板踱着步,对着手机无声地说着什么,汽车无声地震颤着车身。“江南楼”外墙上的空调外机汹涌地淌着水,也听不出一点声音。有几次,她看见蒋芽儿的父亲,从阳台底下走出来,穿过街,向对面走去。蒋芽儿的父亲是个粗壮的男人,穿一条宽大的蓝白条沙滩短裤,上身是一件橘红色圆领t恤衫,已经穿脱了形,松松垮垮地挂在壮硕的肩背上。黝黑的颈项上围一条麻花金项链。先前在张墅乡下的时候,他只是老老实实种田,后来女人在月子里得了一种病,此地人叫做“癔症”神思恍惚,不吃不喝,发起病来会要啼哭,昏厥,甚至寻死。到处看病,西药中药吃了不知道多少,将房子都卖了,地也典给人家种了,不得已,中学同学凑了些本钱给他,开始做建材生意。一旦做起来,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又能吃苦,只二三年便模样大改。在此期间,他女人又受了一个吃素的老婆婆的引领,拜了菩萨,四乡八里地去烧香念经。不想,病真的渐渐好了。即便这样,他也是不信的,他只相信流年,晓得运是一轮一轮的,走过背时,自然就有顺时。但也还是供了一尊赵公元帅,早起烧三炷香。现在,他生意只能算做到小发,大发远远谈不上,中间都不是。这镇子里近年来,发迹的例子太多了,程序也相当高,说出去就怕你不信,可是眼见着,一幢幢金砖碧瓦的楼起来了,不怕你不信!

    蒋老板本性是稳扎的,种田呢,又做小了胆子。看看周围,都像在做梦,自己呢,是大梦里边的小梦,更不敢忘形了。而他其实又是相当敏锐,很善于捕捉商机。现在,他越到街对面,站在“江南楼”旁边。隔几步,是一幢三开间的二层水泥楼,比较旧了,房主在别处有了房,并不在此住,空着。蒋老板就站在楼与楼中间那个空当里。可看见背面的一块空地,荒着,什么也没种。他站在那里,嘴角上衔了一支烟,两只手微微张开着,脚也分开着。他的身姿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好像是注意听什么,又好像在嗅着什么。倒不像个生意人,而是像一个老练的种田人,在凭经验观察着天气,季候,风向,土地的生熟度,以决定下一季种什么作物。他站了很久,大约是被嘴角上的烟头烙着了,他惊了一下,拿下烟头,扔了。

    秧宝宝因为注意看蒋芽儿的爸爸,不知觉中探出了身子,于是,便看见楼下的太阳地儿里,有一个小小的头。她转它也转,她停它也停。她伸出手,那头上就长出了手。

    太阳其实已经西斜了一些,阳台的边缘向外推移着。她的影子不见了,被罩在一条长方形的影里。蒋芽儿的爸爸所站这处,是个风口,只见他的汗衫鼓荡着。他继续在沉思。

    午后的恹气使人忧郁,但已不那么尖锐了。暴晒中褪白了的景物,颜色回来了一层,变得柔和了。又斜出些影子,显出了立体感。身后房间里起来了些赶碎的声响,午觉过去了,要开始下半日的生活。蒋芽儿的爸爸也走回到阳台底下,他自己的店面里。对面的私家车也开走了“江南楼”壁上的空调外机不再滴水,窗户推开了,可看见屋内墙上的一块光。午后的寂静里,有一种神奇的景象,现在褪去了,又变回原先的,真实的面目。

    秧宝宝听见身后屋里,李老师走动的声音,晓得她收拾了这边,就要过到那边,给陆国慎煎药。然后,闪闪也要起来,准备准备,开路。秧宝宝沿着阳台,抢在李老师之前,过到那边客堂,端坐在沙发上。李老师的脚步在阳台上响起了,越来越近,然后,纱窗上映出了李老师的影子。就在李老师推门进来这一刻,秧宝宝拿了本幼儿故事书举在眼前看着。李老师从她跟前来回走了几遭,将小毛的玩具归拢,闪闪的毛线团拾起来绕好,墙根下的一堆鞋,一双一双尖朝里跟朝外的地放好。她好像没有看见秧宝宝。此时此刻,人还是半醒,注意不到周围的情形。所以,李老师并没有和秧宝宝说什么,就进了厨房。然后,瓦罐碰击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再然后,液化气“嘭”的一声燃着了。又过些时,闪闪出来了。她和李老师的风格不同。她刚出房门,还慵懒着,眼睛也半开半闭。可只一刹那功夫,她的眼睛睁圆了,在房间里的直动带着风声,塑料拖鞋底清脆地敲着磨光的水泥地。她显然是在找一本什么书,二话不说,从秧宝宝手中抽出那本书看了一眼,不等秧宝宝反应过来,又塞回了她手里,不是这本,再继续找。李老师刚才收齐了的房间,此时又摊开了。小毛也出来了,目光茫然地看看周围,看秧宝宝拿了一本书,便弯下腰从书背面打量这书。这天下午,大家都对这本书发生了兴趣似的。闪闪进了厨房,和李老师说话,药在瓦罐里沸腾了,发出“突突”的声气。秧宝宝合起书,扔给小毛,灰心地想,今天又不会叫她一起去柯桥医院看陆国慎的。她们根本把她忘记了,陆国慎呢,也把她忘记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她将手垫有腿下边,呆坐着。闪闪在厨房里哼起了歌,煎好的药淅淅沥沥地滗进保温瓶。李老师的声音也大起来,说着笑话。小毛不知听见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家都很快活,只有秧宝宝是悲戚的。

    这天下午,小毛也跟去了。秧宝宝起身拉开纱门,走过阳台,回那边屋去。身后李老师喊她:秧宝,去不去买菜?秧宝宝冷笑一声,心里说:我就只配买菜!她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顾老师正站在书桌前写字,问她:秧宝宝不便服吗?她不回答,顾老师也没有再问,继续写他的字。秧宝宝躺着躺着,却睡着了。

    暑假里的觉得很乱的,因为随时可以睡。就这样,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分,秧宝宝睡着了。她在午后的寂静生活里消耗了体力和精力,现在要补回来。这时候,这镇子有些闹了,可她已经成了个睡倒了觉的小妖怪,人家睡时,她醒着,人家醒了她却睡了。房间里有一时很静,顾老师将写好的大字卷起来,出去找同道者交流,李老师一个人买菜去了。不知从哪里攀上来一只猫,在阳台护栏上,脚步柔软地走过去,并没有打扰屋里的睡觉人。柯桥来的卖水车就停在他们楼下,有人正与卖水人论理,前一日的水里有一条虫子,应当调换。可是,怎么知道就是这车上的水呢?柯桥卖水车不止一部,卖水人辩道。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说着,虽然不相让,可也不激烈,声音在空阔的新街上散开了,也没打扰楼上的人。秧宝形容词在酣甜的睡眠中,这些动静,她都知道,而且,有一种甜蜜的抚慰的含意。在这些微小的嘈杂之中,她沉到了睡眠的深处。她绷紧的小身子这会儿放松与柔软下来,体内分泌着生长的激素。要是和一个多月前她刚来这里时比较一下,你会惊异地发现,她可真长高不少。她的脸看上去还是那样,可俊俏了一些,为什么呢?仔细想一想,是因为各处的轮廓都鲜明了一些,好像被一只无形的笔描了一遍。额角的线条出来了,发际生得略低了点,也窄了点,但因为脸颊是窄的,额头呢,又有些鼓,所以保持了匀称。眼睫毛线深了,就显得长了,而且真有些吊呢!鼻梁的形状清楚了,虽然不是高挺的鼻梁,可至少不塌。唇形也出来了,这才发现她的人中挺长,又微微上翘,其实是很俏皮的。可惜平时总在生气,绷紧着,现在松开了,显出了优点。当然,然后还是黄和黑,十岁以下常在室外活动的孩子,都是这种脸色。皮肤薄,油脂不丰厚,就特别吸收紫外线。

    这一时的清静过去了。人陆续都回来了,在阳台上跑来跑去,两边的纱门开进开出,大人孩子都在高声说话。电视机开了,播放着动画片,广告,再就是本地新闻,而且,天陡然地变了。乌云在霎时间铺满天空,雷声从很远的田野那边滚过来,风里裹着一股湿润的水汽,溽热一扫而荆大人孩子在这陡然降临的凉意里,都有些兴奋,很夸张地说笑。秧宝宝睡沉了,没有人叫她吃饭,说过的,李老师家吃饭很涣散的。不知是谁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巾毯。

    等秧宝形容词睡醒过来一个人在桌边吃饭时,暴雨已经下成中雨。均匀的雨声笼罩了镇子。暑气,嘈杂,腐味,全在雨中偃旗息鼓,静谧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是在雨里度过的。秧宝宝没有出门,坐在房间里看外边的雨。从外面回来的人说,老街里的河水已经涨到街上,有人一脚踩偏了,就下到河里去了。楼顶平台边上,专门用铁皮接出一道槽,雨水就顺槽流下,流到铁皮桶里。接满一桶,倒进水缸,再接。后来,水缸满了,就倒进洗衣机,横竖洗衣机从来不用,水压不够,自来水也不洁净。第三步,倒进浴盆。雨水还是不停地流下。李老师让每个人都洗头发,煤球炉和液化气同时烧水。闪闪给小毛洗,李老师给秧宝宝洗,然后是亮亮,小季,闪闪,顾老师,李老师自然排到最后。房间里充满了香波的柠檬气味。雨水敲着铁皮桶,叮叮当当响。开水在火上突突地冒气。因为下雨天凉,大人小孩都加了衣裳,晾着湿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加一个陆国慎,全家人就都到齐了。

    沙沙的雨声中,有人在楼下叫,叫的什么听不见,叫久了,就伸出头去。看见雨地里,有一个人,披着蓑衣,戴一顶草帽,所以看不清年纪。他仰着头,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向阳台上的人一送一送,嘴动着,只听得见几个字。终于听懂了,是从金华过来的一个镇民,受人之托,给李老师捎来东西。李老师拿了伞下去,与那人说话,交割东西。雨点打在伞面上,响亮了些,更听不见说什么了。新街的水泥路面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天空是一种水蒙蒙的浅灰,铺到很远。远到极处,却亮起来。有一道起伏的青色的线,那就是会稽山。那几个琉璃瓦的尖顶,颜色倒淡了,不那么触目。“江南楼”也显得灰暗,尼龙布的雨棚耷下了边,或者缩卷起来,稀脏的。斜对面的镇碑变得很小似的。倒是边缘清晰。后面的几方水田,可是绿色盈盈。李老师打的是把黄花伞,明亮的黄色在雨地里,投下一团光晕,浅浅地印着几朵花,微微摇曳着。然后,老师终于告辞了那捎东西的人,进了门洞。

    这包礼物来的正是时候,大众小孩都围上来,看李老师拆开包,是饼。小毛刚要伸手,被李老师止住了:且慢!这是一种特殊的饼,它的吃法也很特别。然后,李老师吩咐闪闪去拿几张干净的白纸。闪闪拿出几张作业本上裁下的纸,李老师说太校顾老师又拿来几张写大字的毛边纸,李老师说也不行,太软,而且不够光滑。亮亮拿来的是电脑打印纸,李老师说接近了,可是代价太高,浪费了。最后,小季找来几张作废的报表纸,才通过。李老师让小季将纸一人发给一张,照她的样子,铺在桌上,放上一个饼。饼是小月饼那样的大小,壳很脆,要小心拿起,否则会散。饼放在一半的中间,将纸对折起来,盖住饼,双手捂住,一按。只听见,咔拉拉一阵细响,揭开来,饼已成一片碎屑,碎屑里间杂着干菜,肉末。然后,用手指撮着,仰起头,张开嘴,送进去。果然脆香可口。秧宝宝有一撮没送好,全送衣领里去了。大家都笑,她自己也红着脸笑了。

    李老师说,这是一种古老的物产,独金华才有。闪闪就说:那么古人用什么来吃?古时候又没有报表纸。李老师说:古时当然不是那么考究,就用手掌直接压碎。顾老师则说:是用薄面饼,压碎了,包春卷样包起来吃。那样说起来,还是古人考究了。一边讨论,一边撮饼屑吃,一个上午过去了。雨天的午后,并不是那么恹气的,总有一个两个不想睡午觉的,静静地做自己的事。

    这天,是闪闪不睡觉,拉出缝纫机,铺了一桌子的布料,缝裙子。小世界幼儿园暑假里要参加绍兴市的幼儿汇演,放假前就开始准备。闪闪给大班的小朋友排了一舞蹈,让小朋友扮成树,其中一个则扮作小鸟,在树林里飞翔。小鸟的服装是现有的,白纱裙,背上有一对翅膀,头顶戴一个冠子。难得的是树。闪闪决定给每个扮树的小朋友缝一条咖啡色的裙子,头上系一条绿绸丝带,手上各举一束叶子。咖啡色的涤纶布家中现成有一匹,还是前两年有个在轻纺城租摊的朋友,急着收摊,同价处理时买来的。可这几年又不兴涤纶了,兴咔叽,纤维麻之类的,比较透气。所以,就塞在床底下,等老鼠来咬。老鼠却不及换口味,不爱吃化纤,因此,还是完好无损。现在,闪闪就在桌前,一条一条地裁裙子。说是裙子,其实就是直筒筒的一身,直到胸前,前后两边各缀一条绿绸带子,在肩膀上系一个蝴蝶结,就挂住了。缝纫机一开,很快便可做成。但闪闪又别出心裁,要在前胸钉两片树叶形的绿绸子,这就要用手工了,工程也不校可闪闪不怕,她决心做一件事,就必须做好。

    闪闪裁裙子的时候,秧宝宝就坐在沙发上。闪闪裁下一块,随手往沙发上一甩,秧宝宝便伸手理一理,理成一幅幅的,不会绞在一起。因闪闪背对着她,完全看不见,所以就不了解秧宝宝其实是可以帮助她的。

    这个酷暑中的凉爽的雨天,人的心都变得柔和。秧宝宝温柔地抚弄着这些光滑的涤纶布,将剪成叶子形的绿绸子,两片两片叠好。还有绿绸带,分两种,一种是宽的,系在头上;另一种,细的,钉在肩上系蝴蝶结。闪闪特地去买了一块绿尼龙绸,裁成这些附件。闪闪是个手脚手电落的人,只听见剪刀刷刷地响,裙片,绸带,一件一件飞向沙发。最后,剪毕,手一撸,将剪下的碎布残片,一把握起,纠成一团,桌面就干净了。然后拉过缝纫机,坐下,手扶转轮前后推几下,噔噔上了皮带,伸手到沙发上扯过一幅裙片,两边一合,嚓嚓嚓地踏起来。裙片飞快地从针板下走过去,走到头时,下一幅裙片又两边一合接上了。走过去的,缝成筒裙的涤纶布落到地上,渐渐堆起,又摊下,漫了一地。闪闪头也不回,一伸手从沙发上就扯过一条,好像本来就该摆得好好的,等她闪闪来扯,而不纠缠一团,分也分不开。她都没有向秧宝宝望一眼,可能这只是因为她做事专注,但看上去多少是目中无人。

    不过,秧宝宝今天气量变得大了,她甚至有几分欣赏地看着闪闪做活的背影。高高束起的马尾辫活泼地摆动着,她的手略扶一扶裙片,就入开,身子微微一仰,扯过一幅裙片。脚却一直踏着踏板,始终不中断。好像不是做缝纫活,而是一种舞蹈。

    雨天里的午后也是寂静的,但是含有几分安宁的气氛,还有几分活路。天地间有一种力在运动,均衡,平稳,有节律。这是很滋养的季候,田里的秧苗,还有架上的瓜呀豆的,都在明长暗长,长成最和谐的高度和曲度,纤维的疏密度,淀粉和蛋白的比例,神经分布的最佳图案。所以,寂静中,万物都在活动,运用着它们的力。

    闪闪已经踏完了所有裙片,一条一条扯回来,用剪刀剪断连接着的线,然后穿了针线,将绿绸带缝缀在前后两边。这时候,她的动作就慢下来。因为闪闪虽然手脚快,但并不是一个粗糙的人,做事情不肯马虎的。没了缝纫机的声响,房间埯安静下来,沙沙的雨声罩着,久了也没有声音了。闪闪低头缝了一会儿,忽然不抬头地说:看见没有?就这样缝,又不难!秧宝宝不相信地站起来,看着闪闪的背后,马毛巴很安静地伏在后颈上。闪闪又说:针和线就在缝纫机抽屉里,用一种咖啡色的线。秧宝宝走过去,挨着闪闪的身子,拉开缝纫机抽屉,取出针线,穿了进去。

    秧宝宝是个细心的孩子,她先不急着缝,而是拿了闪闪缝好的裙子,对比了位置,用滑粉打上印子,才开始动针线。她很慎重地送进针,抽出线,针脚细细的。速度当然比较慢,大约闪闪缝三条,她才缝一条。然后,是缀叶子。这比较简单,只需缀几针,让叶子垂着,但是要换一种绿线。时间就在一针一线中过去了,雨声也悄然而止。等李老师出来,走过阳台,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从东边踌向西边。

    这天的药,是亮亮送去医院的。李老师又让他带上几个金华饼和几张报表纸,好压饼吃。秧宝宝没再想,会不会带她去。她问自己,就算带她去,她难道空着两只手?她带什么去送给陆国慎呢?这里,样样东西都是人家的。秧宝宝头垂得很低,专心缝缀,注意着针不要抽得太紧,也不要太松。缝好的裙子,一件一件摆开着,确实很好看。天晴了,阳光照射在街对面的“江南楼”上,已是夕阳,清洁的,柔软的,姜黄色的。地面,墙面,一下子收干了,露了白。街上又有了人,向西边镇中心走去。

    缝工,一直到晚饭后才结束。秧宝宝也学着闪闪,手在沙发上,地上,一撸,将线头团起来。再又将摊开的裙子一件件叠好,摞起来。她做这些的时候,闪闪都没说话。这样更好,倘使要夸奖她,说不定她扭头就走。这一大一小,其实都是犟性人,所以,都绷着脸,不说也不笑地做完了一切。清澈的天空上,星星一下子布满了,虽主冰像雨天时那么凉爽,可空气洁净极了。远远望去,镇碑下又扎一堆人,几乎听得见说话的声音,那种外乡的口音。秧宝宝没有跑下去,她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上,乘凉。有些小虫子在耳边嘤嘤地飞,是从田野上飞来的,庄稼地里的昆虫。几方水田在暗里闪烁着荧光。很多事情变得遥远了。在这种多变的暑天里,溽热,恹气,以及突来的凉爽带给的欢愉,惬意,调节着时间的漫长和明快,将此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其他季节的人和事,因是在另一种节奏里面,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

    柯华公路隐在暗中,灰白的一条。这镇子又恢复了它僻静的面目。萤火虫渐渐多起来,乱舞着,画着交错的短促弧光,又渐渐为亮起来的月月光覆盖,冥暗了。月亮升上来了。先是有一些烟状的云缭绕在周围,慢慢地,那一弯新月走了出来,皎洁无比。暗里的一切都浮起了起来,斜对面,镇碑石栏杆的接缝都看得清似的,人也有了轮廓。天际上的会稽山呈现出了线条,可却变得远了。

    这个小镇子,简直就是在地球的边边上,前面是那样,那样辽阔的地方,它的这一点点喧哗谁听得见呢?只是一只小虫子一样的嗡嘤。月亮升上天空的时候,天空明亮了,可底下又暗了,好像往下沉了一沉,影子贴到了地上,变得更小了,小人国似的。夜晚真是不得了,什么都现了原形。

    早晨,秧宝宝谁也没告诉,去了沈娄。

    雨过天晴,气温又升高了,还只是七点来钟,太阳已经相当烤人了。秧宝宝戴了一顶遮阳帽,手指头勾把钱包,快快地走着。她要到老屋里去找一样东西,带着去看陆国慎。无遮无挡的大太阳地儿里,走着这么一个俏丽的小人儿,远远地看,就好像走着一个小花虫子。迎面有沈娄到华舍镇上班的人走来,不认得秧宝宝了,再加上急着赶路,什么话也没有的,从秧宝宝身边骑车过去了。秧宝宝就把头低下,也不与他们招呼。鹅娘从院子里踱出来了,它们辨得出生人熟人,所以并不对秧宝宝咬,而是很安静地从她脚边踱过去。狗也是认人的,一点不惊,由着秧宝宝走下路,进了村庄。庄子里静静的,暑气早已蒸腾起来。秧宝宝不想遇见熟人,将帽子拉下来,遮住脸,目不旁视地走过桥,向老屋走去。

    公公不在,大鸡喝茶还没回来。秧宝宝走过穿廊,到了后边的园子。她不由站住脚,停要了穿廊口上。园子里一派杂芜,南瓜架,葫芦架,豇豆架,全倒了,挤在一簇,荒草从瓜豆间密密地冒出来。池塘里的落叶,厚起到池沿边,破出一点洞,露出涨满的清澈的水,略显出一些生机。

    秧宝宝试着走下台阶,迈进菜园,可地面上爬满了藤蔓,伸不进脚去。她又试着抓住一架藤,竖它起来,岂料早已叫乱草缠住了,根本拉不动。秧宝宝放弃了努力,直接从藤架上踩过去,在草丛中寻找着,看能不能找出一只葫芦,或者南瓜,抑或是一只红番茄,哪怕是一把豇豆也行。她的脚踝很快叫竹片划破了,手指头也破了,汗,糊住了眼睛。她没有看见她要找的果实,倒是看见藤蔓下的草丛里,各色虫子在飞快地爬行。她沮丧地退了回来,这才看见,穿廊口的台阶上,拥了一群鸡,看着她。

    公公养的鸡,是瘦巴巴的,身架子小小的,可是眼睛却很锐利,有一副精明相。它们有的单立一条腿,有的侧了身体,后边的则伸长了颈子,好看得到前面的情形。它们一律沉默着,带着世事通达的表情。真是谁养的像谁,它们都有些像公公呢!在它们的注视下,秧宝宝甚至感到了自己的狼狈。她从藤蔓中挣出脚,走上台阶,鸡们很自觉地让开一条路,目送着秧宝宝走进穿廊。灶间完完全全成了一个黑洞,四壁熏得漆黑,地上散着柴禾,灶台边的酱油瓶也成了黑瓶。顶上有巨大的蜘蛛网挂下来,蒙在秧宝宝头上。

    秧宝宝走回到天井里,喘息着。太阳晒到了半边地,地上的石板又碎几块。鸡们这时也来到了天井,在她脚下漫步着,啄着食,发出咕咕的深沉的声音。秧宝宝抬头看看屋檐下的窗子,玻璃的灰厚起了,窗格子的木头显然朽了,断落了几条,隐约可见窗里有一幅幔子,垂落了半幅,好像在动。秧宝宝不由有些害怕,退出院去。鸡们又朝她簇拥过来,在院门口站住脚,停在门槛里面。院子外围的水杉去是欣欣向荣,挺直的树干,叶子在阳光里闪亮。拉开些距离看,散了架的老屋又聚扰起来,有肩有脊,有梁有架,老屋的神还没散。秧宝宝一步一回头地,离开老屋。走远一步,老屋倒好像近了一步,等她走到桥头,老屋又回复到先前的样子,她看见了老屋顶上的烟囱里,升起了炊烟,就像她和妈妈离开老屋去华舍镇的那天。那已经是多么久的事情了呀!渐渐地,她又好像看见老屋的院子里,有个小女孩在晾着洗干净的头发,一边蹬着凳子爬上去,拉开鸽笼的门,藏进一些宝贝。那就是她自己呀!连自己都变成久远的事情了。

    走过桥的时候,公公迎面来了。她喊一声公公,想她其实是听不见的,就走了过去。不料公公却喊住她,让她跟去老屋。

    秧宝宝走在公公后面。公公总是背一只篮,篮上罩着一件蓝布衫,布衫下面有一两块点心,喝茶没吃完又带回来的。公公的裤管下,露出小腿肚,盘着老树根一样的静脉血管,一串一串。脚踝很细,走路略叉开着,每一落脚都像要戳进泥地里去。这是一双出过大力气的腿脚,一世没有清闲过。秧宝宝跟了公公走进天井,鸡们本是停着的,此时都活动起来,扑扇翅膀,伸缩头颈。公公便在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骂声:格贼娘养的贱胎!在公公的咒骂里,鸡们加倍活泼着,有一只还飞到屋檐上,像只鸽子似的停着。

    公公走进屋里,拿出一支圆珠笔芯和三张信纸,三张信壳,让她写三封信。秧宝形容词趴在石条凳上,再加一张小板凳当桌子,铺开了信纸。鸡们也都围拢过来,那只屋檐上的,则俯瞰着这一幕。

    信是公公写给儿子的。一共三个儿子,住在三个地方,但因为信的内容是一样的,所以公公只需口授一封,再抄写两封。信的抬头,依次为大儿,二儿,三儿便可。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要钱。但公公是个重礼数的人,开头要道平安,问安好。接下来是训导,有关处世为人,养家教子。要钱呢,并不直接地要,而是回溯以往,曾有几次,儿子你要替为父盖房,为了不拂你们的孝心,所以,思来想去,还是从使为好。无须多,只一千元足矣。最后,还要说些“勿念”“自保”一类的客套。不过,这一套繁文缛节都被秧宝宝简化了,她不怎么懂得公公半文半白的话,更不知如何下笔,但她抓主主题:要钱,一千元!所以,意思是明确的。只是字数太少,她又写得紧凑,一张纸,只顶上三行半,看上去很不匀称。于是,她在第二封信上就改进了格式。放大字,开阔行间,一句一换行,看上去像新体诗,簿面上好看许多。等她写完三封信,又照样子写了信封,已经日近正午。公公的灶间烧火,烟囱冒出了白烟,老屋变成了她方才在桥头想像的那一幕。鸡们呢,也与她熟识了,不那么警惕地钉着她,而是散开来,悠闲地踱步。从天井的角度,通过穿廊看到后院,芜杂的枝叶忽变得错医治有致,金光烁烁。老屋又回来些生气。秧宝宝在石条凳上坐了一会儿,等公公从灶间里出来,将写好的信和圆珠笔芯交给公公。公公又让她留一留,去到房内,拿了一只皮鞋盒,交给秧宝宝。打开一看,只见金黄的麦草上卧着七八个鸡蛋,小小的,尖尖的,蛋壳特别薄,透着亮,嫩红嫩红的。公公说,这都是小母鸡的头生蛋,特别滋补。秧宝宝将盒盖合上,小心地捧着出来。现在,她可以去看陆国慎了。到老屋总归会有收获的。

    回到李老师家,连李老师都已经吃过午饭,睡觉去了。她把鞋盒放进她的小床下面,才去吃饭。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看陆国慎,又如何去看。她晓得陆国慎住的是柯桥人民医院,那么就应当乘中巴去柯桥,到了柯桥总归能问到。为了不和闪闪他们撞见,她决定下一天的上午去,这样就错开。等一切盘算好,饭也吃好了。她将剩菜用纱罩扣好,碗筷拿到水斗里冲干净,就回自己的房间,躺上了床。为防止小毛来这里,不小心撞碎鸡蛋,她下半天哪里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守着。

    人们都在睡觉,谁都不知道秧宝宝的计划。午睡起来,依然是那一套节目:收拾,煎药,滗药,烧饭,收衣,洗澡。秧宝宝自始至终盘腿坐在床上,垫着膝盖写着暑假作业。李老师和顾老师都叫她到桌上来写,她都不听。等房间里没人时,她则迅速溜下床,从床底拖出皮鞋盒,揭开来看一眼,又合上,推进去,复又上床坐好。这样反复折腾了五六趟,天色也近黄昏了。

    黄昏的澄净柔和的光线里,蒋芽儿的爸爸又从楼底下走出来,越到街对面,在“江南楼”与那水泥二层小楼之间的空当里,站着,抽烟。“江南楼”还没有上客,门窗大开着,空调机停歇不动。蒋老板在这时节的光里,变得清俊了一些。他脸上带着深思的表情,就像一个哲学家。

    小毛过来叫她吃饭了。小毛叫她“宝姐姐”是闪闪兴出来的,多少有些促狭的意思,秧宝宝就装做听不见。不过,通过缝裙子的事情,秧宝宝与闪闪心底下其实是和解了,面上还是不说话,因为都是骄傲的人。秧宝宝暗里还有些佩服闪闪,觉得闪闪聪明,竟然设计出这样的舞蹈和服装。所以,两人的关系就顺多了。可是闪闪到底是不好比陆国慎,和陆国慎不说话和闪闪不说话不同,这里面不单是使气的意思,还是难过。想起陆国慎,秧宝宝不由就有些难过。她想起她和陆国慎之间的小秘密:每天早晨,送她到门口,她小小地一挥手。她们两人是很知己的,可是不知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吃饭的时候,从医院回来的闪闪在讲,昨晚陆国慎住的妇产科病房里,六个产妇生了六个小姑娘。听医生说,很奇怪的,要就是一起生男孩,要就是一起生女孩。有老人说,观音娘娘送小孩,是一船一船送的,一船男孩,一船女孩。秧宝宝听到耳朵里,心里记下了,陆国慎住的是柯桥人民医院妇产科。

    买得个?,上种红菱下种藕。田塍沿里下毛豆,河?边里种杨柳,杨柳高头延扁豆,杨柳底下排葱韭。

    第二天一早,秧宝宝出门了。她把遮阳帽压低,好像怕被人认出来。钱包挂在手腕上,腾出手捧住鞋盒,往菜市场那边走去。

    菜市场后边,有一块空地,停着一些中巴,就是汽车站了。这些中巴没有固定的发车时间,一律是等人上齐再发车。发车后,沿途只要有人上,必定停车,直到塞满为止。所以,秧宝宝要多走几步,到车站上车,这样才能坐到座位,保证鸡蛋安全。

    此时,去柯桥上班的人已经走了,到绍兴或者杭州办事的人,也趁早走了。所以,人就不多。车呢?则耐心地等着。开车人就站在车旁抽烟,说话。这片空地原先也是农田,然后废了耕,作了停车常车辆将它几乎碾成一个坑,下过雨,几天后还泥着。秧宝宝生怕摔跤,小心地绕着水洼,一脚高,一脚低地来到一部挂了“绍兴”牌子的车间。往绍兴的车必定要路过柯桥。车上已经坐了半车人,她找了个靠窗的后座。这样,无论上来多少人,也不会挨挤。卖票人也在车下抽烟,和那开车人是兄弟俩,是张墅的人,搭伙开一辆中巴,各半个车主,也已小发。

    太阳高了,从车窗晒进来。秧宝宝摘下遮阳帽,罩在鞋盒上,让鞋盒里的鸡蛋阴凉一些。于是,太阳光就正好晒在她的脸上。可是不要紧,她并不觉得有多么热。现在,她很安心了,就等着开车。又上来一些人,有一个黑衣青年,戴了墨镜,径直走到秧宝宝旁边,坐下来。秧宝宝认出了这人,蒋芽儿向她介绍过的,专门抄了报纸上的文章,四处寄出赚稿费的那一个。见秧宝宝看他,就朝她笑笑,秧宝宝扭过头,心里骂:抄书郎!

    等了一时,座位坐了大半,车主决定发车了,一个扔了烟头,爬上司机座。另一个,也从后门上来,站在门口,很不甘心地看着,还有没有人来。车就这样慢慢地转过头,开过空地,被地上的车辙印和坑洼震得左摇右晃。上道路时,车几乎是半立着的,人就全仰在座位上。秧宝宝紧紧抱住鞋盒,绝望地白着脸。幸好,汽车很快结束了这种危险的姿势,尾部大颠一下,上了道路,放平了。卖票人还立在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喊着:柯桥,柯桥,绍兴,绍兴!果然,菜市场口就停了一次,上来一个妇女和一个小孩。到了镇碑下,又有三两个人站着等车,再停一次。秧宝宝看见了李老师家的职台,晾着的衣衫里有自己的几件,晒着太阳,亮闪闪的,被风吹得抖起来。新上来的人没有座位了。卖票的从座下抽出两张折叠矮凳,第三个人就坐在汽缸的盖上,坐下去,又跳起来,嚷道:难道是电热毯吗,这样温暖,要不要加钱?大家就笑。

    汽车上了柯华公路,卖票人关上门,开始售票。都是半熟的乡人,所以并不一个一个盯着,后面的自往前面递钱,前面的,则往后面递找头,票呢,多半是不要的,有要的,就向他讨。票价是,柯桥两元,绍兴四元。接了钱,摊平,理齐,一折二叠好,往脖颈上的一个旧军用挎包里一放。秧宝宝将鞋盒放稳在膝盖上,空出手,从钱包里挖出两块钱硬币,旁边的“抄书郎”立即接过去,往前传去,嘴里喊一声:柯桥。秧宝宝却发现“抄书郎”自己并没有买票。秧宝宝等着他再往前递钱,可他再没有动,而是低下头,用手撑着下巴,打起瞌睡来。卖票人最后叫一声:都买过了?大家应声道:买了!秧宝宝再看“抄书郎”他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秧宝宝等了一会儿,还是不放心,又转脸看他。不科他忽然笑了一下说:看什么看?秧宝宝转回头,心别别跳着,暗暗骂:怕你,抄书郎!

    中巴一路亭了无数次,下去的少,上来的多。上来的除去人,还有货,大包小包的布匹。一看便是零售商,到轻纺城送货。很快,中巴里挤得满满登登。座位是谈不上了,勉强可插下脚去罢了。有几个包裹,还一直扛在卖票人的肩头上。每一停车,上人或者下人,都需里外上下地周折一番。于是,车程便拉长了。抄书郎一直没买票。他低头瞌睡一阵,然后,瞌睡醒了,坐直身子,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着,一边左右转头在车厢里找寻。果然被他找出来一个熟人,两人搭上话,互问去哪里,做什么,近况又如何。此时,车厢里喧嚷得很,四面八方都在联络,说话,说的多是年成和生意。说着说着,就说到一处去了。有时一人说,众人和,有时则众人问,一人答。说到中途,照例出来一个故事家,一个人独讲。讲的是一个兰亭人,千方百计要在轻纺城里租一个摊位。其时正是三年前,轻纺城最最火爆的时候,哪里有现在的摊位等你从兰亭过来租呢?只有从别人手中转租。可是你们要晓得,转租的租金就不是原价了,又是在那样紧俏的当口,总要贵上一成,或者两成,甚至三成。转租呢,也不止是过一只手,有时要过两只手,甚至三只手。这个兰亭人运气特别好,他中了个大彩,他转租的这个摊位,已经过了五只手――听到此处,车内的人都发出一声感慨“轰”的一声――等他终于租定了摊位,买了帐簿,电子计算机,放钱的银箱,进来布料,坐好,轻纺城的市面就转了。布卖不脱手,摊位赚不回来,纷纷关门大吉,三钱不值两钱地出手。独独他一家,放鞭炮,开市!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有反应慢的,就问:怎么会呢?这就不用故事家来说话了,七八张嘴一起回答他:怎么不会?人人开店,谁来买东西?

    说着故事,就到柯桥。单是柯桥,就停几停。轻纺城的先下,连货带人,车内就空了不少。然后,又停一停。秧宝宝大声问,人民医院哪里下?那车主也不知听没听清,回答说:下一站!于是,再坐一站。这一站下的人就多了,抄书郎也是这里下。秧宝宝紧跟他后面,看他不会最后再买票,可是没有。他和俩车主很热络地道了再见,坦然走下车来。车空了大半,卖票的站在门口,喊着:绍兴,绍兴!一路开了过去。秧宝宝定定地看着抄书郎的背影,看他一步一步走远,忽然撒腿追上去,大声喊:抄书郎,逃票!抄书郎也不知是听不见,还是装做听不见,并没有回头,斜穿过马路,走进了人流。

    柯桥说是镇,看上去却像个中型城市。以往的水道填平了大半,变成北方城市那样的宽展的街道,车水马龙。高楼错落,张着巨大的广告牌。人特别的多,熙来攘往。秧宝宝站在街沿,茫然看着眼前的车和人,不知该向何处拔脚。太阳高了,直晒下来,再从柏油路面反射上去。汗从秧宝宝的脸颊流下来,遮阳帽戴在了纸盒上。这样的热,小鸡都孵得出来。但秧宝宝终究是秧宝宝,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解了自己的所站位置。这是一个路口,车辆汇集,无数中巴在这里下空了人,再喊着:绍兴绍兴,或者杭州杭州,载了客过去。秧宝宝决定了,要从这里再搭车回华舍,当然,是要过到街的对面。接下来,她就要着手问路,如何能去人民医院。路上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又见是一个小孩子问路,并不当真,停都不停下。秧宝宝只得追着问,回答过来的也是含糊不清,听不出个所以。或者,马马虎虎地一指,秧宝宝自然信不得。只有一个女人停下来,认真听秧宝宝话,却又是个外地人,自己辩不清方向的。

    秧宝宝决定过到街对面去。街对面有一排商店,店里的营业员,总归是本地人,明了地方的。过这条街可不容易,车辆永远是飞速地驶过,一停不停,而且难得间断。秧宝宝脚头快,南来的车流稍有空当,就飞奔到中间,等北去的车再有空当。这一刻,她就站在路当中,车夹着她的前胸后背开着,秧宝宝的眼睛早已叫汗糊住了,脑子却很冷清,一点不着忙。终于,北来的车流稍有消停,她拔脚便蹿过去,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一辆桑塔纳擦着脚后跟过去了。

    店铺前的投币电话,非常忙碌的,一个在打,另一个在等,大约又不容易打通,就直着嗓子喊:喂!喂!秧宝宝向那电话后边水果铺里的女店员问话,女店员多是傲慢的,皱着眉,然后摇摇头,就不理会了。秧宝宝从店铺间一条小街穿进去,看见了一领高大的拱桥。汽车的发动机声隔离了,扑面而来的是又一番喧闹。拱桥上面是一个旅行团,一个小姐摇着旗,对了喇叭筒说话,嗡嗡的。后面跟了一群外国人,被太阳烤得龙虾似的涨红面孔。桥两头的楼阁显然是新修的,漆色十分鲜艳,挂着些灯笼,彩旗。河道要比华舍的宽阔,岸也是宽阔的,两边的店铺,生意更比华舍旺,卖竹器,木器,杂货。河边泊了乌篷船,一艘连一艘,老大的眼睛都很毒,盯着了游客样子的人就不放开,招呼他们去太平桥,或者周家桥,还有柯岩。

    这是柯桥的中心了。秧宝宝沿着河岸走了一阵,走到一个巷口,有一个配钥匙的摊子,坐了个男人,看他还比较闲适,便向他问路。那男人却罗嗦得很,头号她是老人民医院还是新人民医院;老人民医院的房子早已经坍了,不能用了,所以,在另一处批了地皮,建起了一幢高层楼房,就是新人民医院。那么,就是新人民医院了,在哪里?秧宝宝问。那人正要说,忽然过来一个老头,手里端一口钢精锅子,原来是他父亲,给儿子送早饭来了。于是,那人便专注于锅里的面条,把她给忘了。秧宝形容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沿着河又走一段,店铺换成了人家。二怪或三层的板壁楼,每一层都很矮。板壁已经发黑,屋顶上的瓦也碎了,面河的门敞着,有几个小伢儿坐在门口玩耍。摩托车“嗖”地开过去,把其中一个惊哭了,门里的大人就奔出来喊:一头冲进河里淹死你!

    秧宝宝走累了,就在河边一棵树的阴地儿里蹲下来,看那几个小伢儿。方才哭的那个小得很,话还不大会说,那两个大的也不过四至五岁,一左一右搂住他哄:莫要哭,胆大点,长大要做老板!哄好了,三个人就围一张方凳打扑克。并不会打,只是分发了牌,堆在面前,一张一张比大校秧宝宝看了心痒,就过去教他们对子,同花顺,三带两,然后就可打争上游了。这么一复杂,自然把那最小的挤了出来。那小的是个哭精,所以又哭了起来。门里的大人再奔出来,见多一个大孩子,认定是她带坏她家的孩子,很凶地问她从哪里来,做什么来。秧宝宝回身抱起鞋盒就跑,跑了很远,回头还见那大人瞪着她,脚下簇拥着小孩子们,也一起瞪着她。

    太阳很高了,柯桥有一时的宁静。旅游客少了些,或者往柯岩去,或者往太平桥去了,河边泊的船至少也走了有一小半。秧宝宝离开河边老街。新街上的服装摊位都摆出来了,化纤质地,镶了蕾丝的衣裙,一层层地挑起来,遮住风,更热了。有三轮车在衣裙的帷幕间兜着,一会儿出,一会儿进。是要比华舍的三轮车华丽得多,漆色鲜亮的车身,雪白的坐扩建,蓝白条纹的车棚。车夫也要比华舍的年轻,穿着齐整,也更风雅,见有外乡装束的路人,就慢慢地骑过去,唤道:客人,上画吧,去看看古镇新面貌。

    秧宝宝差不多已经走乱了,她在路边冷饮柜前买了支“青苹果”一种绿色的包着奶油芯子的冰棒。她站在柜边吃着,顺便问那卖冷饮的:人民医院往哪里去?这一回,得到了比较详细的指点。那人还告诉她,路程不远,只需十分钟,便可走到。吃完冰棒,她道了谢,顺了指点走往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