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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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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迟,这么些天,我一直在想,要给你选择什么样的夫婿,才能叫你一生快活如意。”

    老师的回答,让我更加莫名其妙:“可无论是高蔓,还是平舆王,都断不会是弟子的良配啊。”

    老师叹了口气,反问:“那你以为,什么样的男子,才是你的良配?”

    我怔住了。天下哪个女子没有在心里幻想过白马王子?可白马王子在女子心目中,到底只是个虚幻的符号,落到实处,往往会变成所见过的男子中最合自己心意的那个人的形象。在我心里,最合心意的那个形象已经出现了,却偏偏是无法作为婚姻的憧憬对象的人。所以我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才叫适合我的良配。

    “老师,我一面行医,一面寻找,总有一日会有人让我心动心许。那自然就会是我的良配。”

    老师挥退歌舞伎,眼里透出一股属于沧桑的睿智来:“阿迟,不是老师糊涂,而是以你的性子,普天之下,未必能寻到良配。”

    老师的话听得我心里也不高兴了:“老师,您这话夸大了吧!”

    普天之下都寻不到良配,那岂不是咒我孤独终老?

    老师轻轻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摇摇头:“阿迟,你是个聪明的傻孩子,有很多事你看得清,想得开,却放不下。”

    许久,老师缓缓地说:“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要给你择婿,如果找不到胸怀宽广,能海纳百川的大智,那就索性替你找个愚昧无知,完全不晓天高地厚的大愚。”原来,老师替我择婿,竟是定的这样的标准!我顿时目瞪口呆。老师低头看着我,问道“这种天差地别的择婿标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我有些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叹道“孩儿知道自己的性情其实非常执拗,如果嫁的夫婿没有海量大智,容不得孩儿抛头露面,婚后必成怨偶。所以,老师就想索性选一个完全没有能力的人,好使孩儿即使成婚,也不受人制,依然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我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心里微微发酸“如今孩儿身边也不是无人,难道老师认为他们都不行吗?”

    “是不行。”老师将案上的酒杯挹满酒,略显冷淡地说“那些字也不识得几个的大老粗,粗言鄙语无数。现在他们身份低于你,有求于你,得在你面前收敛行迹,所以你现在才能跟他们相处。如果你屈身下嫁,身份一变,他们定会口无遮拦。这样的粗汉愚夫,即使他们不敢拘束你,可你难道就能忍受自己名分上的夫婿是这样的人吗?”

    我默不作声,掌心里却出了一层薄汗。老师这话的锋芒,实在太利了,一刀下来,立即见血。我确实喜爱铁三郎他们的豪爽粗鲁,但那种喜欢,只能算作“休闲”式的喜欢。偶尔相处,觉得有趣亲切;但要我长久与那种豪爽粗鲁相处,即便仅是顶个名分,那也万万不行。

    “本来这群人里,有个张典堪堪一提,可他却是前朝武将世家败落的遗种,有恢复祖上荣光之志。你若嫁他,免不得要替他筹谋策划,于你的本性大相违背,还不如不嫁。”

    “那么,老师以为高蔓合适吗?”

    “当然。高家几乎历代都有子弟得以尚主,女子当家,养成了对女子不加轻鄙的风气。高家男子素来不强求妻子温驯听话,只要女子行事有理,便不予干涉。甚至于他家对夫妻不和,即分院别居之事习以为常。这样的人家嫁过去,就算丈夫再不争气,总也委屈不到你。”敢情老师替我择婿,连可能夫妻不和的后路也考虑到了么?

    假如高家真有这样好的环境,那我方才开罪高蔓,实在是大不智之举。我就算看不中他的人,那样的家庭环境也十分令人向往啊!

    我摇摇头,又想起平舆王的事:“老师为什么要我见平舆王?”

    “平舆王是个酒色王爷,也不知从哪里听到我在替你择婿的消息,突然就想见见你。”老师看着我,慢慢地说:“而我想看看你,在面对与他长相相似的人时,能不能慧心不乱。”

    原来老师竟是这样的用意,我心头一震,说不出是恼是羞是怒是惭,五味杂陈纠结。

    室内一片寂静,许久,我才涩然道:“老师,您多心了。”

    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起身道:“我本来和卢郎中约好在酒肆南院吃酒,被平舆王一扯,多半要误了时辰。你自回家去吧,今晚我会在城中留宿。”

    “是。”

    我待要送老师过去,老师却一摆手:“你方才不是和朋友饮酒么?自去你的,不必管我。”

    我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心思几番转折,将刚才老师替我挹出的渌酒饮尽,还杯于案,轻声低喃:“老师啊老师,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有些女儿家的心思,不是说忘就能忘,说断就能断的啊!”一个理智冷静的人,能控制自己的行动,控制自己的思想——然而,那心间偶然闪动的情愫,来是无迹可寻,却如何防范得了?

    夏日院中的花木葳蕤,菖蒲青葱,我走出雅间,看到外面一簇开得艳盛的翠雀草,忍不住隔着廊栏伸手抚了一下,心有所感,叹道:“花开花谢需时日,此心此意难为情。”老师拿平舆王来探我的心思,实在是大错特错,除了让我被逼得太急,反而陷入了危险的情境外,于事无补。

    翠雀草花瓣初展,未到凋谢之时,我的手没有刻意收敛力道地触到它,它也不随指散落,依然紧立枝头。我看着这柔弱却不肯随我的意落地的花朵,收回手指,微微苦笑,转身向严极所在的雅室走去。

    这一走动,我突然觉得身后似乎有道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随着我的走动而游移。

    谁在看我?我脚步停止,忍不住转头向目光投出的方向看去。我一回头,那目光便倏然收了。看方向,那看我的人,可能就在老师和平舆王所坐的雅室旁侧。

    我心中一凛,转身快步向那间雅室走去。雅室门紧闭,低垂的窗纱纹丝不动,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这雅室与我和老师刚才坐的位置只一墙之隔,如果里面的人没有听曲观舞,留神细听,我和老师说的话,岂不是全都要落进他耳里?

    我心一紧,扬声问道:“在下斗胆请问,室内是何方雅客?”

    室内无人回答,里面却“咚”的一声,似是有人将酒杯放回案上时,由于心绪杂乱,手力拿捏不准,放得太重。我的心被那“咚”的一声响惊得提高了一下,呼吸一滞,一股属于女性特有的直觉,令我猛地冲到室前,推开了室门。

    门内还垂着一层纱幔,纱幔隔着,一时还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人。可心间那女性特有的直觉,却已经告诉了我,那里面坐着的人是谁。能这样叫我心跳如鼓,直觉的想要接近,但又害怕接近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这样的惊慌,到底是怕他听到我和老师的谈话,还是怕见到他,又或者是太想见到他?

    靠得近了,便能看见室内那人坐在案前,腰身挺得笔直,仿佛与我一样,都因为紧张而全身绷紧,以至于想将身势放柔和一些,也是不能。

    我呼了几口气,才伸出手去,想将纱幔撩起。可那只做惯了手术训练、素来平稳的手,此时却微微地颤抖,分明不听我的使唤。薄薄地纱幔在我指尖,随着我的手指的颤抖而微微浮动,但我却始终没有将它撩起,可我也没有将手收回来——撩开,我不想;放下,我不甘。

    时间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在刹那,有人替我解开了犹豫:“别动它。”

    这声音我能听到的机会不多,然而由于心里不知不觉地想得多,以至于它入耳明明陌生,但心里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熟悉。

    我凝滞的手终于收了回来,霎时间有些种全身虚脱的感觉,心里所有错综交织的感觉,都汇成了一声叹息:“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室内的人没有回答,我在纱幔前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个月,楚国王廷未向朝廷请示,就自行颁发了一道开科取士的政令,在楚国境内自行任官,我想来民间听听议论。”

    我怔然不解,重复问了一句:“楚国王廷开科取士?”

    朝廷目前任命官员,采用征辟、荐举、恩荫三种。其中荐举法除了官员推荐其所知的能人以外,还包括自忖有才者往公车署投书自荐求职。这种形式的自荐,不拘门第,自荐者需要书答公车署中天子所设的题目,也带有一定的考试性质,但还不算正式科举。由于自荐者如果并无真实才能,往往会被治以欺君之罪,所以真正以自荐入官的寒门弟子极少。楚国王廷开科取士任官,这是摆明了要与朝廷目前任官多为世家子弟的制度抗衡,争取寒门士子的支持。

    开科取士的政令,楚王明目张胆地发布出来,那是明说他已经不再掩饰独立之意,正式地于中央政权形式之外另立一套行政制度了。

    我悚然一惊,问道:“民议如何?”

    “消息还没散开,民议还听不出端倪。不过开科取士,是彻底根绝士族势力盘纠的妙法,我那叔叔能想到此法与朝廷对抗,果然才具非常。”

    我隐约记得科举能够顺利推行的前提条件是连历战乱,士族的政治控驭力已经跌到了谷底,无法维持政治局面。可如今的天下并没有大的战乱,士族势力仍盛。

    “开科取士固然能够收拢寒门士子,但在门阀林立的情况下起不了什么作用。楚王贸然施为,只怕于国无利,反而使境内的豪门怨怼。”

    “你有所不知,楚国自我叔公手里起,便开始打击豪门,至今已有五十余年。楚国境内,豪门早绝,这开科取士不止不会有阻力,反而收拾全境士子之心。”

    “那豪门贵族会乖乖地让楚王打击么?”

    “自然不会,不过楚国这几十年来,叛乱不断,却没成大祸,倒是替王廷磨砺了将士。如今的楚国军队,虽然不能称名将如云,倒也人才济济。反是朝廷这边,与鲜卑纠缠二十几年,连最擅兵战的宋氏也子弟凋零,满门孤女寡妇,将才难求,帅才更难寻。”

    我听他说得凶险,似乎朝廷的倾覆就在眼前,心中骇然:“那你岂不是危险?”

    他轻轻一笑,似乎颇为轻松,竟比刚才说话时还显得愉悦“楚国兵锋再利,也只能卫一国之地,至于其他异谋,却是休想。”他的声音一转,问道“你真觉得我危险吗?”

    我努力回想自己出宫的见闻,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豁然开朗,讶道:“原来,你安全得很。”

    “何以见得?”

    我心里轻松下来,微微一笑道:“我听人说过,看一个国家是否有崩坏的前兆,该看他的治下的中产阶级是否稳定。而现在的长安城,无论关内还是外地来的中产阶级,对目前的朝政都没有多少非议,可见国家很安全你自然也安全。”

    “你说的话新鲜,这中产阶级却是怎么算的?”

    这个定义却不大好下,我想了又想,才道:“中小士族、店铺钱财过十万的富裕商人、有良田二百亩以上的农民、能雇十名以上帮手的从工者大约都算是中产阶级。”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悟,喃道:“这样的人承上接下,像军中的火长一样,位不高,却正是能将五个人集在一处,握拳出击的掌心要位。只要他们不乱,下面的人不会乱,上面的人乱不起来我近日读史,对王莽败亡之快十分不解,不意今日却大惑得解。王莽之败,不是他宽厚,而是他使中产阶级乱了。”

    中产阶级稳定,国家就能稳定的原因,我都有不理解的地方。却想不到他闻一知十,几句话的功夫,就将其中的要害点得明明白白——这天下,果然有奇才在!

    这样的人,接触得越久,看得越清,就越发让人明白,他站在极高的位置上,俯视着天下。仿佛那天边的桓星,散光洒暖,引诱着人接近,却又无法接近。谁能接近他?又怎样才能接近他?是不是,只有看不清他的人,才能无知无畏的冲上去?

    我一阵茫然,胸口似是肺部呛了水一般的窒息、疼痛,让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

    “云迟你怎么了?”

    我自恍惚的痛意中清醒,心里一阵生涩,错齿将萦乱的呼吸平静下来,脱口道:“最近有几件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我想不通,可以问问你吗?”

    “你问。”

    他答应得干脆,我反而不知道应该问什么了。

    我难道要问他为什么放宫人出禁,有没有把羌良人也放出来吗?

    “近日敝师替我张罗亲事,平舆王逸兴突起,召我觐见,你知道原因吗?”

    他叹了口气,显得有几分无奈:“我那哥哥游手好闲,亡妻后一直不曾续弦,府里缺少约束。母后有意替他另择亲事,在立夏家宴时称赞过你,他要见你,大约是因此而起的吧。”

    我微微点头,轻声问道:“他召我觐见,你有没有故意促成?”

    “云迟!”他一声断喝,原本轻松的语调倏然绷紧,话声里冷意迸射“你若以为我是那种自己不能得,便寻个替身,也要一逞其欲的人。那么你不止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

    他声音里的怒气翻涌,但我感受到他的怒气,心里紧缠的一个结却解了开来,胸中的窒息与疼痛都消散退去,忍不住一笑,深深地俯首:“我要谢谢你!”

    你这番话里透出来的意思,让我明白当初你放我走,没有勉强,不仅是你自矜身份,也是因为你心里尊重了我。这份尊重,至少表明了,你对我有几分真意。多谢你对我的尊重。

    看着这柔弱但瞪了我一眼,脸如你所说,假如我恶意的猜测竟尔成真,那不止是侮辱你,对我自己,也是最大的侮辱。如果那侮辱成真,你便不值得我如此用心。幸而你没有让这种侮辱加诸于你我之间。

    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可笑的事是自作多情;而最可悲的事,是所爱者,不值得爱。

    所以,我还要谢你,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可笑,也没有让我觉得自己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