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下午两点左右,我一身疲惫,终于到了青镇。

    这是一个懒散的下午,空气很闷,乌云像一头乱发顶在天空上,我开进学校,学生们午睡刚醒,正要上课,有的在水龙头那里洗脸,有的在操场上打闹,有的已进了教室朗朗读书武六一看到我非常吃惊,说康红刚刚打过电话问你来没有,我紧张地问你怎么说,武六一满脸纳闷,我当然就说你没来,不过,她好像猜到你要来。

    心里一惊,这条子太阴险了,果然猜出我的心理,此地不可久留,让武六一赶紧去把车上的礼物卸下来,还让他帮我找张省内地图,他问要地图干啥子,我不耐烦地说你龟儿子不要管那么多,我马上就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遥遥看见丽君一瘸一拐使劲往教室跑,她还向我招招手,我很想过去抱抱她,可没时间了想想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不由一阵心酸。

    袜子狂躁不安,它仰天大叫,鼻子里还发出嘶嘶的急促声,一会儿又跑过来叼住我的裤子使劲往外拖,它从来没有这么诡异,我大骂,袜子你狗日的发春了,踢了它两脚,它并不松口,还拖住我往外走。

    操场上又跑来几条狗,对着楼汪汪大叫,还有一群怪鸟在楼顶上飞来飞去,扑腾下好多羽毛,天猛地变暗,我和武六一面面相觑,灰暗中竟有点看不见对方的脸。

    忽然间,天光又大亮,刚才的乌云霎时不见了,太阳妖艳地照耀着大地,很亮、很扎眼,所有景物都现出平时难得一见的颜色,像刚刚统一地刷了一遍新漆,空气也忽然不闷了,心胸像被打开了一样,变得很舒服,我深呼一口恶气,见那些烦躁的狗们也乖乖趴在地上,鼻子紧贴地面,一动不动。

    武六一说,这天太怪了。

    我最后一眼看了看学校,又看了一眼荣誉墙上我那张照片,其实那样子看上去很像通缉令。我黯然地对武六一说我走了。转身上车,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只见康红从拉着警报的车上健步跳下来,拿出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卡地戴在我腕上,一脸无情地说,李可乐,你被捕了。

    不是幻觉,这就是我的结局,和每一次的想象都不一样,我机关算尽,终于逃无可逃,我仰天长叹,命该如此,命该落到这条子手里

    转头跟她走,突然听见一阵巨大无比的风声,那风声活像一万头怪兽在地底深处咆哮,要挣扎出来,我觉得听了很恶心,我又觉得袜子在下面叼我裤腿,我大骂狗东西不要扯我的裤子突然意识到不是袜子,因为袜子正惊恐万状地缩在一旁。

    这时,一万头怪兽一下子从地底挣脱出来,我看到所有的树都在跳舞,旗杆也在跳舞,所有的玻璃窗都在哐哐直响,那一排供学生们洗漱用的自来水龙头,也有一根突然爆了,喷射出白花花的水来,像下着妖冶的一场大雨,武六一惊悚地指着楼,动,动,它在动我看到楼确实在动,像要向我走来。

    我猛地被地下一股力量掀倒,康红也跟着摔了下来。

    地震了。

    是地震。

    教室里已是一片哭喊,武六一大吼快救孩子,我愣了一下奋力从地下爬起来,但刚爬起又摔倒,地面像有无数双手在扯我的脚后跟,我很想往学校外面跑,可康红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想逃没那么容易。我这才想起孩子,跌跌撞撞向教学楼冲去。

    刚冲进楼口就见一群孩子哭喊着涌出来,一时间进不去只有紧贴墙根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喊丽君、丽君在哪儿。可孩子们正哭喊着涌出,没人回答我,我血往上涌,依稀记得丽君好像说过在二楼,几个箭步向上冲去。不知为何这时我就记得丽君,就像和这个瘸腿的小女孩隐隐有根线牵着,她那么弱小、那么可怜,这时一定吓懵了,也许正趴在桌下哭,完全忘了该快快逃出来。

    冲上二楼,第一间教室孩子们已跑空了,第二间也是空的,第三间教室,我看见丽君正艰难地爬上窗台,要往下跳我大喊丽君别跳,别跳,叔叔来了。抢身上前抓住她的手,丽君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我被铐着很难使上力,只得夹起她往外走,突然一阵剧烈晃动,竟被一股大力弹上了窗台,我暗叫不好猛地把丽君向教室里面一推,这一使力,整个身体向后一翻,倒挂在窗台上了,我仰头看着颠倒的世界,知道这次要死了,我的一切就交代在这所学校里慢慢向下滑去。

    突然有一只手拼命地拽我的脚要阻止我下滑,但吃不住力,又有一个人在拽我的裤腿,两下一起使力,我渐渐被拖回了教室。定睛一看救了我一命的,一个是康红,另一个居然是袜子,她和它冒险跟着我上来了。

    耳边响起老师们呼喊学生的声音,我夹着丽君就往下跑,所有的日光灯都在飞舞,所有的门窗咣咣巨响,我吓得腿脚发软,手又被铐着不好掌握平衡,从二楼跑到一楼楼口,摔了几跤,连丽君的额头也磕出血了。

    等我跑出来时,发现康红没出来,我把丽君往地下一放就赶紧往回跑,刚刚跑到一楼,就见康红抱着一个老人出来了,青青爸。他神经质地喊,来了,终于来了。

    我和康红一起抬起青青爸冲回操场,发现大家都不像刚才那样哭喊了,愣愣地在操场上不作声,呆看摇晃的楼,听四周千奇百怪的声音,有轰隆隆的倒塌声、有哗啦啦的水声、有哐啷的玻璃碎裂声,还有布匹撕裂的声音,还有地下那些怪兽在吼叫,让人听了直发恶心。

    袜子突然又大叫起来,这时轰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闻到一股土腥味,就在新教学楼前方一百米处,那座弃用的老教学楼轰然坍塌,等尘土散尽,那些瓦砾堆在一起,像忽然缩了水,还不到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根本和那幢两层高的教学楼联想不到一起。

    突然,大地活像蒸汽机停止工作,嗤的一声不再摇晃,风停了,所有的声音也停了,天上出现一种莫名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蓝灰色,像涂上一层蜡,操场上一片死寂,大家互相看着,眼睛里充满绝望,我们,还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确定它。

    不知谁先哭一声,人群里一起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我也跟着喊,因为只有喊出来,才没有那么害怕。

    老校长开始点名,老师们也在点名,孩子们一一答应着,我们在等待最后的统计,六年级人都在,五年级也在,一年级也都到齐了全部153名学生都在操场上。我们不敢相信,又点了一遍,果真153名。

    老校长啊地哭出来,感谢菩萨。老师们像老母鸡一样,紧紧把孩子们搂在自己身边,怕被地下的怪物抢走。

    武六一的镜片已摔坏一只,可乐,幸亏是新楼。

    我想象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魂不附体,牙齿咯咯打架,武六,六一,幸亏你,你抢在五一节让学生搬进新楼,才没垮。

    突然发现手上的铐子,悄悄对康红说,打开行不行,我不会跑的,这里有好多崇拜我的学生。康红也在发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把我的夹克反脱过来盖住了那对手铐。

    老校长哭喊着造孽啊,怎么办啊人们这时才想起打电话,可所有人的手机都打不通,有胆子大的跑到办公室里拨打固话,也不通。青镇小学在镇外一座半山坡上,我们赶紧跑到山坡上遥望镇口,老校长差点晕倒,我倒吸一口凉气。

    青镇消失了,我曾无数次从这里看过青镇,四面环山,中间有条河,武六一还夸过四面的山就是莲花,青镇就是中间的聚宝盆,可现在四周的山只剩下我们脚下这一座,其他统统像垮掉的米仓一样倾泻而下,冲过小镇后,不停脚一直冲到青片河,河水淤积,又倒卷过来把小镇变成一片沼泽。短短几分钟,高山夷为平地,河谷变成高山,方圆百里,一瞬间改变了它原来的样子。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

    学校和镇上平时靠一条水泥马路联系着,中间还有一座小桥。但桥消失了,那条水泥马路不知为何,像麻花一样被卷起来了,有些路段连麻花都看不见,因为被快速移动过来的山体盖住了麻花。

    康红脸色苍白,不由得抓紧我的胳膊,喃喃道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我心里一阵发紧,一阵苦笑,我,真是躲鬼躲到鬼门关了,我送啥子布熊嘛。不由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康红也瘫坐下来,靠着我发呆。忽然意识到什么,往边上移了一移。

    又是一阵剧烈晃动,人们尖叫起来,又停了,忽然下了一阵急促的大雨,发现身上都是一种粘粘的东西,很大的腥味,就像天上曾养过很多条泥鳅,放眼天际,就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扣在顶上,尺寸没有完全吻合,又在天边漏了一丝邪邪的光芒。

    才下午,夜,忽然就来临了。

    *******

    大地出现暂时的平静,我们却面临更多的危险,没有一丝天光,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黑暗,没有人救我们,随时可能被潜伏在角落里不知名的凶险拖下无底深渊。

    震后的雨非常冷,那种阴冷钻进骨缝里,觉得心脏都在结冰,最小的孩子才6岁,最老的64岁,如果生病了又没有任何药品,这实在危险。

    武六一带着老师们四下寻找,找到几件雨衣和十几块编织口袋,又到后山坡上砍了一些竹子,依着后山坡女贞树撑起一顶三角帐篷,真庆幸当初没让工人砍掉那片树林,这些树现在帮孩子挡住不少风雨,山坡也因地势稍高成为我们暂时栖息之地。为防风大刮跑帐篷,武六一带人用手搓着竹丝,要搓成绳子捆住篷子,我用衣服盖住手铐以免被注意,也帮忙搓了几下,手上全是血,咬牙搓了五六根,大家一起把篷子绑得结结实实。

    篷子很小,四面漏风,那是一个让人震撼的情景,一百多个孩子一动不动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就像躲避风雨的小羊羔,而老师们就是牧羊人,全部蹲在篷子周围聊以帮孩子们挡点风寒。雨越下越大,丁丁对麻圆说饿得很,大狗也说他饿,四周的孩子都说饿,就有孩子嘤嘤地哭了,怕惹大人生气还用手捂住嘴巴,可那压抑的声音听上去更让人刺痛。

    康红让自己尽量站在孩子们能看见的地方,一脸轻松地说,我刚刚通知了同事,他们现在就带着冰激凌、巧克力、玩具在山外,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了。她在骗孩子们,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信心,即使是谎言。丽君很懂事,她说唱歌就不会饿了,你们跟我一起唱,孩子们就在丽君带领下一齐唱起歌来,虽然偶尔中间还夹杂着我想吃面包、想吃饼干、想吃火腿肠之类童稚的声音。

    我总觉得哪儿不对,把脑门拍得啪啪直响却不得要领,康红说你发疯么,我说我这脑壳肯定是被猪亲过。康红说那是当然,否则你怎么会开着奔奔逃跑。

    奔奔,逃跑,我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说想起来了,你赶紧给我解开。康红掏出枪对着我,你还想脑壳被猪亲过后再被子弹亲么。

    我兴奋异常,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车上有好多吃的,就是不知道奔奔被震跑没有。

    康红狐疑地看着我,我说不信你跟我下去找,如果没有吃的,你就一枪打死我。康红见我双手铐着,紧紧抓着我的后背,跟我下了山坡。

    奔奔居然还在操场上,只不过剧烈的震动把它移了一些位置,溅起的石头砸烂了一扇车窗,康红站在打开的后备箱前,呀的一声就像看到了诺亚方舟,饼干、方便面、矿泉水、火腿肠、还有两袋大米

    康红怔怔地,怎么会在车上弄这些东西。

    我讪笑,逃跑,当然要准备一些吃的。

    见她拿眼瞪我,我赶紧说,你该记得的,灯火公司快倒闭时一些客户以货顶款,当时还很伤自尊,现在10万块钱也买不来这些东西,说不定真是天意,要是没有你们调查我,哪里会有这些东西,要不是我逃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带在车上,也许真是为了救这一百多号人,才让你们追查我的。

    康红说,少废话,快帮忙拿东西。

    我把手铐扬一扬,能不能解开。

    康红坚决地摇摇头,不解开,你跑得那么快,你妈的飞鞋都追不到你,解开你跑了怎么办。

    我有点急了,我跑得过我妈的飞鞋,也跑不过你的子弹,就算跑得过你的子弹,可也跑不过地震,都这个时候了,你解开我两只手,说不定就可以救一条命。

    康红想了想,又想一想,你是个男人,现在该是你做点好事的时候了。她解开我一只手,我正大喜等着另一只手,却见她把另一半铐在自己手上。

    我有些失望,单手抱着一大堆食物和她并排上山,活像一对连体婴儿。人群一时沸腾,武六一惊诧地看着我,说可乐你真是一员福将,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说车里还有更多快让人下去再搬上来。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小声对康红说,还有卫生巾,你要不要。啪,我一只手被铐着躲闪不及,被康红打了一耳光,惊得周围孩子都转头看我,我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怎么可以这么被人打,我怒了,站起来对康红吼你再打我,你再打一下试试。康红呆呆地看着我,说以后不打就是,你凶啥子。

    没想到我一发飙,她还是很重视的,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她这个特点,那样子看上去还是挺像小女人的。我为了在孩子面前找回点面子,所以大声说,卫生巾有啥子丢脸的,哪位女老师有需要,找这位康警官拿。

    虽然有153名孩子再加20来个大人,但省点吃,差不多可以解决两晚的困境,欢呼雀跃,我们让孩子们排好,大孩子每人五片饼干一瓶水,小孩子三片饼干半瓶水,每个孩子半根火腿肠,大人们就生吃方便面。但武六一面带忧色说,不知在这里要困多久,实在不行,就只能嚼生大米了,我带人下山去找点吃的。

    很久,武六一才一身泥泞上山来,没带回来吃的,却带回来十几个活人,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书记。

    书记放声大哭,我对不起青镇的百姓啊,我怎么不多救几个出来啊。武六一悄悄说,书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没有自己逃命,而是就地寻找还活着的人,他老婆没了,女儿也没了,房子也没了,可他硬是一边哭,一边用手挖,手都挖烂了,一连挖出了七八个人,大家再一起挖人,直到山上泥石流又冲下来,顶不住了才撤。

    我曾很讨厌书记这打揩油麻将的手,可这双手确实这次积德了,这才像个当官的。

    山下没有吃的,还增加了十几个大人,其中还有个孕妇,武六一找了点干柴,用一口瘪锅,煮了大米饭让那十几个失魂落魄的人吃。我想起车座下面还有一个新买的睡袋,让六一去拿了给那孕妇。

    *******

    四周无光,震后第一夜,我们看不到任何景物,只能靠耳朵听周围的世界。

    夜,更深了,无声地向我们压过来,我感到黑暗是有重量的,那重量从每个毛孔里浸透进去,听远处山上缓缓的咚、咚声,像谁在一下一下敲鼓,那是余震时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也有哗啦啦的声音,像谁拖着一大排铁链在跑,那是泥石流倾泻而下;还听得见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无数列火车在经过,我们都猜不出这是什么,青青爸在后面沉沉地说,这是在造山,明天又会看到新的山了。青青爸是地理老师,他说他爸那辈儿,这里也发生过大地震,终于来了,我知道迟早要来的。

    刚才山下上来的十几个大人中有人认领了孩子,可更多的孩子无人认领,又有孩子轻轻哭喊了,妈妈,我想妈妈这个声音迅速感染了所有孩子,都开始哭喊妈妈、爸爸,声音越来越大,大人们无法阻止。我悄悄问武六一怕不怕,他说怕,他又问我怕不怕,我说肯定比你还要怕,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康红轻声斥骂,小声点,别让孩子们听见。我感到她的手又在掐着我了,轻轻颤抖,我知道其实她也怕,只不过她是警察,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不怕。

    我们真的害怕,因为根本看不到希望。

    现在的问题是:一、食品,肯定撑不到明天以后;二、寒冷,大部分人都穿着衬衣,没想到地震后的天气和冬季一样冷;三、药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一个生病的,迅速会传染到很多人。

    意见分成三派,一派认为应该就地等救援,如果轻举妄动无疑更危险;另一派认为与其等死,不如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还有一派说分头行动,人太多反而不好求生,不如分成两拨,一拨走,一拨留。

    书记一边搓着手一边叹气,这个决定实在难下,他说,我们总不会抓阄吧,这就太不像话了。拿眼睛看我们,我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想这么干的,说实话,我也想这么干,我潜意识还是有点想逃跑的,一个人不敢跑,最好动员大部队一起转移,抽个机会再跑。可人们意见不一,如果同意抓阄,那岂不是进入我的强项。我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觉得康红在发抖,她刚刚做了手术不过十天,赶紧让她抱着袜子取暖,她没有拒绝。

    促使我们下决心的是天亮时分一场余震,哗啦啦后,我们所处的山坡开始出现滑坡。康红仔细地询问武六一附近的地形,到最近的县城需要多长时间,平时有40多公里,可现在公路都破坏了,走都走不出去。康红问要是翻山呢,武六一惊骇地说有三座山,两条河。

    我悄悄问康红怎么办,康红说肯定是走好,留在这里的人一定会死。一直沉默不语的青青爸突然说话了,翻山,从景家山走,那里的山是花岗岩的不会出现泥石流。我对康红附耳说了一句,她迟疑,然后点头。

    我跳起来大声说,抓阄,生死有命,福贵在天,同意的举手。

    武六一早就动员了几个男老师齐刷刷举手,青青爸也主张抓阄,康红站起来说,那就抓阄。书记现在是最高领导,搓着手说,那,抓阄。

    我又喊,大家相不相信我来抓。武六一当然说同意,一些跟随武六一的老师也说同意,我看着书记,说干脆让书记来抓吧,这个责任太重大,要是出什么危险我可负不起,书记本来还想负一下责,见我这么说赶紧也跟着喊你来抓,你来抓

    我从怀里拿出三张早已写好了走、留、分头走的牛皮纸,先后亮出来让大家检查,揉成一团后放进康红抱着的一个竹筒里,我马上伸手进去在里面搅了搅,众人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注意着我的手,我很快拿出阄条,也并不打开,马上交给书记,书记缓缓打开纸条,突然高举,大喊一声——走。

    人群爆发出一片掌声,除了极少数人,大家都说还是走好,早就该走,安全。我知道,其实大家都没有主见,只是需要别人帮着拿出主见,所以,我刚才又耍老千了。

    我放到竹筒里的三张阄条是真的,我伸手进去拿出来的阄条也是真的,我也没有写了另一张走字藏在手腕或者衣服里趁人不注意换掉,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竹筒纸条他们又是检查过的,而且我很快拿出阄条交给书记,他又不可能跟我配合,前后也就用了六七秒钟,想换也换不了。

    我的手脚,其实是做在纸条的温度上,早就写好了三张阄条,只不过写了走字的一直放在胳肢窝里暖着,另外两张纸放在衬衣口袋里,外面寒冷,这就有了温差,我假意伸手进竹筒里搅,其实是在找那张尚存体温的纸条,由于我的手冷得很,依稀就找得到那张热一点的阄条,这就成功了。之后交给书记,还把竹筒里剩下的两张纸打开检验,就是障眼了。

    康红暗问可乐你怎么搞的。我说关键要快,快是一切老千的秘诀,刚才我估摸过,从亮出纸条到我抓出走字来,整个过程不能超过10秒钟,否则温差就没有了,所以我是先亮那两张纸条,最后才亮出走字条,就是为了保温,不要小看这两三秒钟,对保温起到决定作用,然后我给大家一晃,迅速揉成纸团扔到竹筒里,迅速抓出来,总共也就六七秒钟吧,不过这把戏也只有在灾难中趁大家六神无主时用,平时大家都精力集中时,肯定当场被抓。

    我悄悄补充,那些大米的包装纸也很重要,是牛皮纸,保温,要是普通纸效果就差很多,三秒钟温差就消失,那些地摊上耍纸牌游戏的,其实就是利用这个原理。康红看着我,李可乐你一天到晚正经东西不学,尽学些歪门邪道的。我委屈地说,这歪门邪道关键时候不是也起作用了么。康红想了想,不说话,组织人们撤退去了。

    天光开始发出灰蓝,给每个人的表情镀上一层肃杀,大家都不说话,被数不清的余震弄得麻木了,点名、数人、列队,男的和强壮的在两边,妇女和小孩在中间,总共184人缓慢地向景家山转移。我一直和康红并排站着,悄悄碰一下她说,总不能一直装连体婴儿,这样别人看了不好。

    她摇摇头,这时武六一大喊我帮忙照顾一些小孩,我求饶地看着她,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低头说,李可乐,我这辈子就要害在你手上。然后解开。我大喜过望,斜眼看她,故意跑几步说我要逃了。康红幽幽说,你跑吧,你跑了我就去死。

    我打了一个寒战,放慢脚步跟着她,在大队后面殿后。

    康红说,地震中的转移有很多和洪水不一样,在洪水中的转移,走在前面的人最危险,因为不知深浅,一不小心就失足卷得无影无踪,地震恰恰相反,拖在后面的人最危险,因为大队人马行走一定会引起震动,不管是一段路还是一处桥,走在最后的人赶上塌方的几率远远大于前面的。

    我听康红这么说,紧跑两步就向前面?去,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康红却在后面没动,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只得放慢脚步,也不好意思马上停下来,就在原地踮着小碎步,一边踮一边说,咳,我其实是想活动一下身体,哎这地震中逃生没有好身体是不行的慢慢又踱回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她是警察,我是匪,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要和她在一起。

    袜子也跟着我们,它是城里的丑角,可到了这荒郊野岭,它却矫健机敏,反应神速,那场大地震它不仅提前预警,而且咬着裤脚和康红一起把我拖离窗台,它还救了几个被吓懵的孩子,一瘸一拐用头拱着他们往下跑。我暗想,上次还来不及给它做臗骨手术,等到了云南一定给它彻底治愈,甚至要不要再给它做个整容手术比如拉个双眼皮垫个鼻梁装颗獠牙,我也在考虑中。

    青青爸是整个行动的路线向导,他是老人熟悉地形,又是地理老师有些地震常识,由武六一和几个年轻老师轮流抬着他,他说先得下到镇口,从河谷上了景家山,再过青片河,再经过红棉岭,如果能翻过银锭山,过了白水河就可以到县城,那里应该有救援队。

    *******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的会是什么,也许根本没有救援队,也许是更大的一场灾难,如果这样,我造假的那个阄条就会害死很多人,那我就不仅是骗子,而是杀人犯,我内心恐慌,问会不会害了这184人。康红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尽快离开那道山坡,因为在那儿待下去肯定死人,在可能的灾难和肯定的灾难中,还是先躲过一劫再说。

    我知道康红也很绝望,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最老的是64岁的青青爸,最小的是6岁的丁丁,还有孕妇,全靠20来个年轻人帮着照顾,翻过三座山,两条河,肯定不止青青爸估计的,只花一天一夜。

    因为我们慢慢下到镇口短短七八公里就用了半天时间,那些麻花路根本不能走人,你以为是路,可走着走着就可能掉到悬崖下面,只能从路基边绕过去,老老小小全靠年轻人去背,那条断了桥的河只能涉水而过,也得一个一个背,临出发前用竹子做了几个担架,但根本不够用,只能让老人孕妇坐。

    到了原来镇口的地方已是中午一点,放眼望去镇子已成一片沼泽,偶尔能看到一些房椽从淤泥里冒出来,还有几条侥幸逃命的狗在凄迷地叫。我们要快速绕过这片沼泽。

    这时出现一个意外情况,青青爸在担架上大哭起来,我要去找青青妈,否则我就不走,不走了。

    一时间长长的队伍停下来,有人已经开始叫骂,大声喊快走快走,就为你家一个人耽误大家逃命,也太不仁义了。青青爸坐在担架上老泪纵横,和众人对吵,我就不仁义了,你们把我扔在这里吧,我和她生活了40年了,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是死是活都要在一起。

    我内心冒火,突然明白他设计这条线路的本意,从学校后山走沟里也可以上景家山,可他舍近求远,说山沟危险不如先下镇口,其实是因为他半身不遂无法独自行动,就带着大队人马绕道这片大沼泽地,目的是为了找青青妈。

    大队伍已在沼泽地边缘停了十几分钟,随时可能有泥石流再次冲下来,多待一分钟都很危险,其他人并不理他,齐喊快走,不要管他了,让他自己去找。当即大队伍开始缓缓前行,书记上去说顾全大局让他快走,可青青爸居然一翻身从担架上滚下来了,趴在泥泞中以头磕地,一脸都是泥污。

    有人还在谴责着青青爸,我突然心中一痛,也心中一动,心中一痛是因为想到了青青,心中一动是因为如果离开大部队,抽空是不是可以逃个跑。我上去对青青爸说,我陪你找青青妈,找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你。青青爸抬着看着我,点头。

    康红果断说她也要陪着找。武六一连忙派了两个年轻教师与一个担架和我们一起,书记也主动留下来找,我有些失望,这些人怎么都喜欢当英雄,眼看着大队伍缓缓向河谷方向先行而去。

    沼泽地里一股恶臭,因为积水,泛出绿色的光芒,青青爸努力辨认着他家的位置,我和康红把脚上绑起木板免得陷到沼泽里,带着袜子一步步向他指的方向找去,书记则在沼泽地旁边大叫青青妈的名字,还有他自己老婆女儿的名字,一时凄惨得很。

    因为到处都夷为平地,根本没有特征,小小的一条街找了两个小时,我一阵恶心,浑身酸软,几次陷入淤泥差点拔不出来,我们绝望中往回走时,袜子突然对着一个晃动的猪肘子汪汪大叫,我大喜,因为我看到一个人满脸泥污躺在一堆废墟中,说不出话,只有眼睛动,手里高举着一个猪肘子,青青妈。地震时她并没有在家,而是到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去了,幸好菜市场相对空旷所以没有被瞬间吞没,她被弹起在一个房顶上,随着房子缓缓下沉,下沉时,还不忘高举刚买的猪肘子,而就是这个猪肘子,引起了袜子的注意。

    又在旁边发现两个活着的人,被木头压着,所幸没有大碍。

    一行9人,带着一条瘸狗,紧紧追赶着大队伍,青青爸一直叫我过去说话,我挥挥手,说不用说。青青爸又拉着康红的手说,姑娘,一定要好好对可乐,他是个好人。

    虽然没找到机会逃跑,有些郁闷,但我却因为我们一起救了几个人而高兴,那种感觉真有成就感,每发现一个人,就像发现一处宝藏,心跳加速,肾上腺素激增,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把人捞起来。康红又领着我们去追大队伍,好在?部队行动缓慢,傍晚时分,刚过河谷就追上他们了。

    刚上景家山一处地势较高的平台,就听到一阵巨响,脚下就像有人在拉扯后跟,差点摔倒,耳边哗啦啦巨响,惊愕地看到对面一座山正在迅速变瘦,像正在魔鬼减肥,山体飞快地变成泥石流向我们脚下的河谷倾泻而来,河谷就飞快上涨,就像要漫上我们所处的平台,康红在旁边抓住我的手,我把她挡在身后,但腿脚发软,仿佛听见所有人都在默念,不要,不要漫上来离我们脚下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泥石流停下来了,改道另一个方向。幸好这个平台地势高,又全是花岗岩,不会崩溃,是天然阻挡。

    有人喊快看,我们惊愕地发现出现一座新山,山寸草不生,形状如金字塔,就在刚刚我们经过沼泽地的边缘。想来后怕,要是再晚10分钟

    武六一跑过来握住康红的手,不说话,只鞠了一躬,他指着学校方向,我们惊呆了,昨晚栖身的那片山坡已成平地,依稀看到,泥石流直冲到新教学楼前面,才停住。

    康红突然抱着我哭了,可乐,谢谢你的阄条,你是一个福将。

    我后怕得很,喃喃自语,该谢谢老天,是他老人家帮我摸的,要是我当时摸错了怎么办,那一摸,可就是184条人命。

    当即决定不再走了,这个临近景家山的平台够高度,前面又有一条河谷聊以挡住泥石流,是现在最安全的宿营地。开始发放最后的食品和水,孩子们乖乖地排成两排,领取饼干和水,大人们已经没有吃的了,就地找些野菜和果子吃。青青爸教大家辨认有毒和无毒的区别。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康红轻声呻吟,问她是不是手术的伤口痛,她点点头,她刚刚动完手术11天,又淋了雨,我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身体,她没有拒绝。我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莫名其妙的声音,觉得灵魂随时会被拖走,不知不觉,就昏然入睡。

    天刚亮就出发。青青爸说景家山是最险峻的一座山,很高,小心了。

    这天居然出了太阳,很艳,很妖,照得满山遍野都是彩色,山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陡峭,大家心情忽然放松起来,顺手还采摘一些花环戴在头上。

    中午时分进入景家山最高峰,这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和康红殿后,忽然觉得队伍停下来了,听前面声音此起彼伏,我怕出事赶紧冲上前去,跑了一百多米突然停下脚步,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前方有一种巨大的东西缓缓向队伍移动,我看不清它具体的模样,它足有十头大象那么硕大,颜色灰黑,蠕动着,变形着,无声地向我们压过来,孩子们齐声尖叫,有的掉头就往后面逃跑,武六一大喊别跑,小心悬崖,可于事无补,更多的孩子开始往后跑。

    我没有跑,因为我头皮快炸了,大脑被控制住般一时竟挪不动脚步,我结结巴巴问武六一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慢慢地,那东西移动更近了,好像感觉到人声忽然就停住,在原地蠕动着。青青爸坐着担架从后面赶过来急急说,是瘴气,离它远点,沾着会得怪病。

    青青爸语气惊恐,瘴气其实不是气,就是山妖,它是有生命的,它不会被风吹散,会变成人形,很多人形,有些人走进瘴气里就再也出不来了,而且它会让人的脑子晕乎乎的,不自觉就走进去,快,快让大家互相喊着名字,唱起歌来

    我们不太明白,但那怪物又开始蠕动着过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气体,就是一个怪物,我甚至看得到怪物的须发,情急之下我和武六一率先大喊起来,武六一、李可乐、唱起山歌咧,打起鼓咧,红星闪闪照我去战斗孩子们也开始互相喊名字,大声唱歌。

    说也怪,那怪物听到人声鼎沸之后,又一次停下来,青青爸低声说快走,让孩子们绕着它尽快走过去,穿过这片森林。年轻老师们本都不信邪,可此情此景让人不信不行,纷纷叫喊着,唱着歌快步通过,一时间各种歪名正名学名,各种跑调和不跑调的歌子,响彻森林。

    很诡异,森林越来越黑,外面明明是正午,这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四处都是瘴气,四处都是妖魅的人形在游走,有的孩子又吓哭了,我两腿发软、魂魄出窍,拉住他们的手让快跑,康红从最后面跑上来,拔出枪来呯呯对着空中开了两枪,聊以给孩子们壮胆。

    不知为何,一会儿之后,阳光,从森林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鸟儿,在树木中盘旋歌唱。一切都仿佛没有存在过,就像是幻觉。

    康红开完枪后就像虚脱了,软软地抱着我说,可乐,你说世上真的有没有鬼。

    中午出了森林,正要在一片缓缓的草坪上休息。青青爸说趁天色好快走,天黑之前必须渡过青片河,否则明天过不了红棉岭。

    可这时队伍发生严重的分歧,一部分人嚷着不想过青片河了,因为过了河还得翻过红棉岭、银锭山,就算到了北县县城也不知是否能有救援,所以不如转道宁县;还有一部分人想返回景家山平台上,说那里其实最安全。一时众说纷纭,不少群众甚至哭着说不想再跑了,太累了,没有被震死,却要被跑死了,它实在要震死我,就震死算球。

    想返回景家山平台的被康红说服,她说那瘴气虽不是什么妖怪但肯定有毒,人少的话说不定真被卷进去了,你们又没有枪辟邪。众人想着刚才的瘴气就后怕,不说话了。

    可另一小拨要去宁县的人,在书记带领下,和我们分道扬镳了。

    天降大雨,山路泥泞,好多孩子的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由于赶路又不可能停下来找鞋子,孩子们就光着脚跑,我一直背着丽君,她的鞋早在森林里就跑得不见了,脚上全是泡。康红也背着一个孩子,我说你刚动了手术不能太用力,免得伤口挣得裂了,康红脸色苍白,说到了青片河就行。

    大雨中,我真后悔当初发的那个白眼誓,说要是骗康红的话就会被山石掉下来砸死、就会被森林里的野兽咬死、就会被洪水淹死看来以后不能乱发誓,急急冲了一程,雨居然停了,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缓坡,前面就是青片河,人们正在过河。松一口气,我实在背不动丽君了,躺在地下大口喘气,康红也躺在地上,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手捂住下腹呻吟,我让丽君自己先跑,丽君说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说叔叔要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就是再也撒不了谎、骗不了人了。丽君哭着说,叔叔是好人,绝对不骗人,你死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康红忽然在旁边笑起来,李可乐,你真讨女孩子喜欢,连这么小的女孩都喜欢上你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让你喜欢我,你干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