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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五

    据说“女朋友”就是“情人”的学名说起来庄严些正像玫瑰在生物学上叫“蔷薇科木本复叶植物”或者休妻的法律术语是“协议离婚”方鸿渐陪苏小姐在香港玩了两天才明白女朋友跟情人事实上绝然不同。苏小姐是最理想的女朋友有头脑有身分态度相貌算得上大家闺秀和她同上饭馆戏院并不失自己的面子。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方鸿渐自信对她的情谊到此而止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得怎么长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他现苏小姐有不少小孩子脾气她会顽皮会娇痴这是仇一向没想到的。可是不知怎样他老觉得这种小妞儿腔跟苏小姐不顶配。并非因为她年龄大了;她比鲍小姐大不了多少并且当着心爱的男人每个女人都有返老还童的绝技。只能说是品格上的不相宜;譬如小猫打圈儿追自己的尾巴我们看着好玩儿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橛乱转说风趣减少了。那几个一路同船的学生看小方才去了鲍小姐早换上苏小姐对他打趣个不亦乐乎。

    苏小姐做人极大方;船到上海前那五六天里一个字没提到鲍小姐。她待人接物也温和了许多。方鸿渐并未向她谈情说爱除掉上船下船走跳板时扶她一把也没拉过她手。可是苏小姐偶然的举动好像和他有比求婚、订婚、新婚更深远悠久的关系。她的平淡更使鸿渐疑惧觉得这是爱情热烈的安稳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香港开船以后他和苏小姐同在甲板上吃香港买的水果。他吃水蜜桃耐心地撕皮还说:“桃子为什么不生得像香蕉剥皮多容易!或者干脆像苹果用手帕擦一擦就能连皮吃。”苏小姐剥几个鲜荔枝吃了不再吃什么愿意替他剥桃子他无论如何不答应。桃子吃完他两脸两手都持了幌子苏小姐看着他笑。他怕桃子汁弄脏裤子只伸小指头到袋里去勾手帕勾了两次好容易拉出来正在擦手苏小姐声音含着惊怕嫌恶道:“啊哟!你的手帕怎么那么脏!真亏你--哙!这东西擦不得嘴拿我的去拿去别推我最不喜欢推。”

    方鸿渐涨红脸接苏小姐的手帕在嘴上浮着抹了抹说:“我买了一打新手帕上船给船上洗衣服的人丢了一半。我因为这小东西容易遗他们洗得又慢只好自己洗。这两天上岸玩儿没工夫洗所有的手帕都脏了回头洗去。你这块手帕也让我洗了还你。”

    苏小姐道:“谁要你洗?你洗也不会干净!我看你的手帕根本就没洗干净上面的油腻斑点怕是马塞一路来留下的纪念。不知道你怎么洗的。”说时吃吃笑了。

    等一会两人下去。苏小姐捡一块己的手帕给方鸿渐道:“你暂时用着你的手帕交给我去洗。”方鸿渐慌得连说:“没有这个道理!”苏小姐努嘴道:“你真不爽气!这有什么大了不得?快给我。”鸿渐没法回房舱拿了一团皱手帕出来求饶恕似的说:“我自己会洗呀!脏得很你看了要嫌的。”苏小姐夺过来摇头道:“你这人怎么邋遢到这个地步。你就把东西擦苹果吃么?”方鸿渐为这事整天惶恐不安向苏小姐谢了又谢反给她说“婆婆妈妈”明天他替苏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衬衫上迸脱两个钮子苏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头把衬衫换下来交给她钉钮子。他抗议无用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

    方鸿渐看大势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补袜子缝钮扣都是太太对丈夫尽的小义务。自己凭什么受这些权利呢?受了丈夫的权利当然正名定分该是她的丈夫否则她为什么肯尽这些义务呢?难道自己言动有可以给她误认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这里方鸿渐毛骨悚然。假使订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钮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预兆。自己得留点儿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没有这样接近的机会危险可以减少。可是这一两天内他和苏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袜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担心什么地方的钮子脱了线。他知道苏小姐的效劳是不好随便领情的;她每钉一个钮扣或补一个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责任。

    中日关系一天坏似一天船上无线电的报告使他们忧虑。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侥幸战事并没生。苏小姐把地址给方鸿渐要他去玩。他满嘴答应回老乡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来拜访她。苏小姐的哥哥上船来接方鸿渐躲不了苏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绍。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同时奇怪她哥哥说“久仰”准是苏小姐从前常向她家里人说起自己了又有些高兴。他辞了苏氏兄妹去捡点行李走不到几步回头看见哥哥对妹妹笑妹妹红了脸又像喜欢又像生气知道在讲自己一阵不好意思。忽然碰见他兄弟鹏图原来上二等找他去了。苏小姐海关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着检查呢苏小姐特来跟鸿渐拉手叮嘱“再会”鹏图问是谁鸿渐说姓苏。鹏图道:“唉就是法国的博士报上见过的。”鸿渐冷笑一声鄙视女人们的虚荣。草草把查过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车准备到周经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乡。鹏图在什么银行里做行员这两天风声不好忙着搬仓库所以半路下车去了。鸿渐叫打个电报到家里告诉明天搭第几班火车。鹏图觉得这钱浪费得无谓只打了个长途电话。

    他丈人丈母见他欢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锡兰买的象牙柄藤手杖送爱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国货女人手提袋和两张锡兰的贝叶送他十五六岁的小舅子一支德国货自来水笔。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儿伤心落泪道:“淑英假如活着你今天留洋博士回来她才高兴呢!”周经理哽着嗓子说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乐日子讲那些话。鸿渐脸上严肃沉郁可是满心惭愧因为这四年里他从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时丈人给他做纪念的那张未婚妻大照相也搁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颜色没有。他想赎罪补过反正明天搭十一点半特别快车来得及去万国公墓一次便说:“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坟。”周经理夫妇对鸿渐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领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吃晚饭时丈人知道鸿渐下半年职业沿尚无着安慰他说:“这不成问题。我想你还是在上海或南京找个事北平形势凶险你去不得。你回家两个礼拜就出来住在我这儿我银行里为你挂个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儿子一面找机会。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带走天气这样热回家反正得穿中国衣服。”鸿渐真心感激谢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问他有女朋友没有。他忙说没有。丈人说:“我知道你不会有。你老太爷家教好你做人规矩不会闹什么自由恋爱自由恋爱没有一个好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