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杜.超黄金文集 > 临时工的沉默

临时工的沉默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我并没有象以前那样诚惶诚恐地接过,不为什么,心中就是没有起身的愿望,淡黄色的咖啡冒着腾腾的热气,那种微苦的气味往我鼻子里钻,其实是我暗暗地在吸气呢,我喜欢咖啡的味道,从第一次踏入学行的大门,第一次见到他,那时他才刚刚提升为行长,他就坐在那里沉思,在我们报到的八个人面前,手里拿着一杯咖啡,金色的阳光从窗户里直透射进来,顽皮地钻到桌面上,我感觉到那阳光化解了我的紧张和不安,那时我真的还是个孩子呢,十七岁就踏入了学行,我看着他,他坐着,端着咖啡,我忽然觉得他好高大,好伟大,好有型。不光是他本人,而且行长室里那种氛围,叫一个孩子觉得这里好神圣。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那个孩子想的就是那一句了,他想当行长,如果能够有一天,他也坐在那张转椅上,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沉思,然而抬着头来,冲着才报到的大孩子们微笑,微笑,是的,他在微笑,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依然是他的行长,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有风度也更加世故了一些。此时此刻,他的微笑是在提醒着他,是希望他开口。但是他不,他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很香很浓的咖啡,他索性闭上眼睛,真爽啊,那种苦中带甜的滋味仿佛流过了全身。

    “你今年二十二了吧?”他终于开口了,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而他却被惊醒了似的,是的,他参加工作时是十七岁,今年是二十二岁,一晃就是五年过去了,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把一个毛头小伙子变得深沉。

    “是。”他说。

    “是可以恋爱了。”他说着又笑起来,他真的很爱笑,行里的人议论说,他能从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爬到行长的位置就因为他会笑。而且他的笑特别真诚,使人总以为他的笑是发自内心,初次见面或很少见面的人很韧不安,那时我真的还是个孩子呢,十七岁就踏入了学行,我看着他,他坐着,端着咖啡,我忽然觉得他好高大,好伟大,好有型。不光是他本人,而且行长室里那种氛围,叫一个孩子觉得这里好神圣。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那个孩子想的就是那一句了,他想当行长,如果能够有一天,他也坐在那张转椅上,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沉思,然而抬着头来,冲着才报到的大孩子们微笑,微笑,是的,他在微笑,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依然是他的行长,只是更加成熟,更加有风度了一句。

    “恋爱?结婚都可以了。”

    “是,是,是,结婚都可以了。”他急忙接腔道,仿佛生怕漏掉了我的这一句似的。然后我们便又沉默下来,沉默,对,就象我和妍子沉默时一样,她责问我,责斥过我,责骂过我,我一声不吭,我保持沉默,然后她又沉默,象一只沉默的羔羊。其实我很想对她说,不成的,我和你不成的,怎么可能呢,我和你别浪费时间,别开玩笑了。你是成行长的女儿,我行长的独生女儿,而我,但我没有说,直至她后来开始哭泣我也没有说,说有什么用啊,反正是不可能。

    “我对不起你。”他在说,他这样对你说呢,我的天,你的行长在对你说对不起,你惊奇地抬起头来,他没笑,但真的很真诚,你看着他的眼神,这是真的,你跟了他五年呢,这次不是例行事,说些无关痛痒冠冕堂皇的话,你在听,你想听听他想说什么。预料中的台词并没有出现,而是这么一句,所以你真的很想听听他到底想要说什么,怎么个对不起你。

    “你来行五年了,跟你一起进行的八个人中,只有你一个人还没有转正,可是你却是表现最好的,我早就应该考试你的问题,我一直心里都很不安,你给我,给沙城学行争了光,可到现在我还没有解决你的工作问题,我真的对不起你。”

    这一口咖啡怎么会这么苦,就象他的话语给你的反应,岂只苦,简直觉得心酸呢!阿国、春花、维哥、小妹和他一起来的,有的是一个班的,有的不是一个班的都早已是学行的正式工了,而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临时工,我年年都是行里的揽储状元,年年都是市分行的优秀储蓄员,点钞能手,珠算能手,代表市里在省分行参赛获得个人第二名,我年年都在给你,给沙城支行争光,但我还是一个临时工。就因为我没有后台,后台,行里同事都用同情的口吻告诉我,还不是因为你没有后台,是不是人的本事再大也没有后台大,从我入行的那天起人们这么说,那时人家说我幸运,我们那一届学行要八个人,有七个人是有后台的,而你没有,他们为什么不说你的成绩是年级第一呢,你年年都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优秀团员呢,而是说你好幸运,也对,我是第八个,但我毕竟是全年级第一啊。我的成绩表现还是起了作用了,不是吗?从那时起我就对自己说,杜经天,你没有后台,可是你照样进学行了,因为你成绩好,因为你优秀所以你在行里还是要工作积极,表现优秀,是金子迟早都要发光的。你这样对自己说,或许是鼓励自己,或许是安慰自己,或许是欺骗自己,每一年的转正指标下来都不是你,你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你这样说了五年,现在你还在对自己说,杜经天,是金子迟早是要发光的,说着说着你就要苦笑,你想控制,你不想笑,可是肌肉它要笑你没办法。他今天对我说对不起,我曾经想过,想他对我这么说,他以前从未说过,但表现过,每年那两个指标定了下来后的那几天,他望着我的那种眼神,那种表情就似乎在对我说对不起,有时还躲着我的眼神,他很心虚,可是过了几天,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转正的人客也请了,人们便渐渐忘了这事,只有我,我对自己说,杜经天,是金子迟早要发光的,行里不会忘记你,行里知道你是优秀的,偶而有同事茶余饭后提起来,我保持沉默。

    沉默是金,会发光的金。

    而今天他终于开口说出了他的歉意,但是五年了,他为什么今天才说呢,我明白,原来台词并没有错,只是新加了这么几句,这样几句台词还是为了那个最终目的的透明服务的。

    “六月了吧”你象自顾自一样“七月就又有学生来报到了,行里今年的转正指标又要下来,我保证我向你保证,今年必定有你,我以我行长的名义向你保证。”

    他从未象今天这么诚恳过,他的诚恳还有他的话语的内容终于让我震动了,我惊愕,是的,惊愕,你没有听错吧,杜经天,行长在向你保证,今年,也就是7月,你将会成为沙城学行的正式工,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阳光已经照到了你的脸上,身上,你出汗了,对,烦燥,究竟是阳光太厉害了,还是他的话使你激动起来。你口干舌燥,一口喝干了咖啡,太快了,以致尝不出它的味道,你望着他,他看出了你的惊愕与激动,他把手放在你的肩膀上,你偏着头看他的手,他手上的戒指发着金光,使你想到是金子迟早要发光的。

    “真的。”他说。

    你依然保持沉默,但身子抖动了一下,他觉察到了,他又一笑。

    “出去干活吧。”

    这是他对你谈话中的最后一句,是的,接近于无限透明,可是只是接近,没有达到无限透明,他没有对你说出你以为要说的台词,但实际上他已经说了,用看似毫不关联的一件事说明了,你很明白,杜经天,他给了你渴望已久幸福的蛋糕,但是这蛋糕不能白得白吃,你必须离开她,离开妍子,离开他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

    jz2

    王主任带她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时间留意她,我忙,在这里存钱取钱的客户多得很,他们信任我,都知道学行第一储蓄所有个小杜对人非常热情熟练,但恐怕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临时工,她说我来帮你,我在学校学过的。她不等我点头便按了键,按错了,存钱按01她却按成了02,我很忙,来不及说,我匆匆地把她的手拿开,她的手好嫩,只在那一瞬,可都让我感觉到了,我匆忙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挂着多么多么可爱的笑容,我没有时间细看,但那笑容已经打动了我,我温和地对她说,等我完了再教你,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很爽朗,回荡在储蓄所的空间里。

    当我忙完了,伸了伸懒腰,我想起她,她从沙发上跳起来,哇,天哥,你好棒,完成一笔业务只有45秒,她顽皮地一伸舌头,你教我你教我。她仿佛和我已经很熟,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陌生感,是不是现在学生们都这么大方,比我们那一代要大方得多了,我们见了师兄师姐连气都不敢出一口,我们在学校里也曾经这么活泼过,但是现在早就没有了,在社会上只要呆上几个月就会脱掉单纯和稚气,变得世故、复杂和老成。

    “实习?”

    “是啊,你没记住我的名字吧。我叫成妍妍,人家都叫我妍子。”

    “名字很好听。”

    “当然啦,喂,天哥,你很出名,我们学校都有介绍你的文章呢。”

    “是吗?”这我倒没有想到“你是哪个学校的?”

    她嘟起嘴巴,真的很可爱,她再度让我动心。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我所失去的单纯、活泼和活力。

    “你完全没有听王主任跟你说!我是省学行学校毕业的,省学行办的学校。”

    “专业学校的高材生啊!”

    “别取笑了,天哥。”

    她一口一个天哥,喊得我真的不好意思。她很漂亮,不是我习惯见到的成熟女子的那种漂亮,而是那种没有任何化妆的天然纯情的漂亮,我觉得她很熟悉,她很象当初的叶子,打扮、笑容、味道、动作什么都象,刚才我居然没有觉察到,我真的忘掉了叶子呢,两年前她结的婚,她们真象,她也会变,改变是踏入社会以后最为平常的事,不变才叫人诧异,一些事件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没有人可以改变,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渴望与她交谈,而近两年来我早已失去了这个渴望,杜经天,你怎么了,她是个小孩子,才十七八岁呢,和你初入行一样,你和她们这一代人早已不属于一个时代了,但我就是渴望,我开始教她,教她操作电脑、教她点钞,教她办各种手续,教她看报表,我很快乐,知道吗?我不快乐,我的压力好大,可是我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压力,或者说,我忘了压力,你是不是对她一见钟情了,杜经天,你不会吧,同事给你介绍了那么多漂亮的、家庭条件好的,温柔善解人意的,你怎么从来就没有感觉呢,你呀你,你喜欢一个小姑娘,她也爱和我说呢,她讲在学校事,讲她们寝室议论男生,讲她们临考前套老师的题目,讲她们对事物的看法,孩子味的看法,很幼稚,我觉得。可我就是想听,而且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很吸引,是互相的,我感觉得出来,他们三个也感觉得出来。我们储蓄所实行柜员制,一共四个人,我几乎忘了他们呢,有时我背对着他们都能感觉你知道,感觉是很重要的。这种感觉一天一天地延续,续伸,逐渐变长变粗,它套住了我们,它使许多事情不知不觉,静悄悄地发生了变化,连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哗哗作响的钞票都似乎泛起了笑容。不可抗拒,我也不准备抗拒,恋爱是一个人的权利,是我的自由,自由象是星光下的风,那种事自自然然地发生了,在星光下,在星光下,我们因相爱接吻了,夜悄悄地降下。千百颗星星似的灯光从河心亮起来,从不知不觉的地方飘来浓郁的花香,波浪在江面上拥抱,深的陶醉煽动了情欲,可是,这是什么声音,是树叶,它们发生轻微的沙沙声,这沙沙声逐建地大起来,大起来,仿佛人声一样嘈杂声中夹着阵阵的冷笑。

    起初我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个人都希望我恋爱,希望我找个好老婆。可当我真的恋爱的时候,人们为什么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呢,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在人们的指指点点中,我始终沉默着,该来的总是要来,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的话,会有人找我的,现在,他来了,办公室的王主任,他东扯西拉说了很多废话,我沉默,你的沉默始终是有效的,他终于抵挡不住你的沉默,仿佛漫不经心的,对,漫不经心,每个人切入正题的时候都爱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那是一个精心的伪装,和叶子的妈妈对你说话时一样,你们不合适,叶子现在是税务局正式的干部了,而你还是学行的一个临时工,临时工,她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显得极为平淡,但震憾力却似投入一个原子弹一样,王主任也是一样,成妍妍啊,你知道吗?她是市分行成行长的独生女儿,是到下面基层来实习的,你们走得太近了不合适,你还是一个临时工呢,当然,是我多嘴,年轻人谈恋爱是不应该受干涉的,也干涉不了,我只是提醒你,我是好心,你是聪明人,再说成行长是要我们看好他女儿的

    没有意思,人生总是重复一样的事,而你是要极力避免走同样的路啊。两年前的那次失恋对你的打击还不大吗?你抬起头来看王主任,一瞬间,你好恨他,不是恨他说了那样的话,而是恨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她是市分行成行长的女儿,他已不再是一个十七八岁单纯的少年郎啊,他懂得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明知没有结果就不要开始,过程是最无意义和浪费时间,浪费生命的,人生,只有结果最重要。他很想来对她说这一番话,但你有没有,杜经天,你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不是说只有结果最重要吗?你要王主任把她调到别的储蓄所去,你开始回避她,你一下班就回家,你拼命地运动出一身汗,洗澡然后闭上眼睛就睡。

    她很固执,她简直比当初的你还固执。你也曾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找叶子,但她躲着你,就同你现在躲她一样。你很想对她说,你找我干什么,没有用的,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还想对她说,我是临时工,我很需要学行这个饭碗,我不能失去它,你还想骂她,甚至打她,但你没有勇气。

    直到有一天,她敲你家里的门,那轻轻地叩门声使你立刻知道她来了,你很惊慌。

    jz3

    女孩你知道吗,我绝不能失去学行这个饭碗,惹怒了你爸爸,他只要伸出一个指头就可以让我从学行滚蛋,我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只因为我是临时工,若我是正式工我就根本不会怕,我不犯错误就没有人能赶我,为什么我不能离开学行,你看看我爸爸妈妈,他们只有四十五、六岁,可是却象六七十岁的人了,他们八年前就下岗了,知道吗?即使没下岗那时候,厂里也是长期不发工资,我还有个弟弟,在武汉念大学,现在念大学一年得多少钱?也许你从不操心钱的事,那是你命好,你有一个有钱的老爸,而我没有,我只有苦命的老爸老妈,若家里有钱,我就不需要初中毕业不上重点高中而上职高了,职高毕业我就可以工作了,工作我就可以赚钱了,可以养家,可以供弟弟念书,你看到我家的房子,热天象蒸笼,冬天象冰川,没暖气没空调,一下雨就漏水。在学行我一个月能挣八百块,家用、替弟弟交学费、生活够了,所以我不能没有学行这份工作,知道吗?下岗走人,我就什么都完了。

    你的眼里有泪,你哭了,你别哭,你和叶子一样,都爱哭。我看到她的哭泣就想到叶子,你要我讲我和叶子的故事。行,要讲就讲好,我和她是职高的同学,那时我很怕,我知道自己没后台,我必须靠自己,所以我不敢谈恋爱,我承认我喜欢她,她的样子、笑容和你好象,和你一样勇敢,她好主动、大方,我知道她老妈是税务局局长,但那个时候没想得太多,学生时代,人没有现在这么复杂,把利害关系考虑得那么清楚,少年人抵抗能力也差,她约了我几次,我们终于好上了,那时候偷偷摸摸的,其实她不怕,怕的是我,我很怕校方给我记一笔,你看我读书的时候就是那样胆小,一直到毕业,到我们参加工作。那时才分开,一个在税务,一个在学行,都是是好单位啊,人人都说我们很配,我们也一直以为会这样,谁知道她第二年就转了正,第三年就成为干部,而我还是学行里的一个临时工,她妈妈本来就不满意我的家境,这下子就坚决反对我们了,那叶子呢?她眨着大大的眼睛问,真的,她的眼睛好象叶子,叶子、叶子,我苦笑,我很想对她说,但我克制自己的情绪,还是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你看,我也是虚伪的人,我也要掩饰自己的在意,我说,她开始很坚决,坚决到甚至要以死相拼,但最后还是退后了。你也一样会,没有人可以改变这一点,命运是无敌的,你应该相信。我以前相信过自己,有一首歌说三分靠天意,七分靠打拼,其实那是骗人的,应该是三分靠打拼,七分靠天意,你不信!我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长长的浓烟。

    靠打拼,若打拼我就不会在学行五年还是一个临时工,要知道我是最优秀的员工啊,我很想骂两句粗话出来,但我忍住了,其实骂粗话是男人的本性之一,这个世界压力多大呀,只有骂几句粗话才能稍稍减轻一下心中的压力。你又说临时工就是临时工,那又怎样,你真孩子气,妍子,我都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学行的临时工就意味着正式工的奖金有一千多元,你就只有五百;正式工领物资、分东西的时候没有你的份;你的揽储任务比正式工多一倍,但你的手续费奖励却比正式工少一倍;你的基本工资比正式工少一半;正式工可以分寝室,而临时工却没有;最重要的是,你没有根,你知道吗?学行可以说马上不要你,你就得马上走。你根本不了解那种生存危机感,已经有消息传来,今年是学行最后一次招工,今后五年内再不会有人进学行,而且学行从明年开始裁员,首先就要拿临时工开刀,我没有后台,不会有人替我说话,我不在学行工作,我到哪里去呢?我有老爸老妈要赡养,我有小弟要供,假若我是正式工,你知道吗,我家里会好很多,这对我很重要的,你知道吗?

    你哭了,你好久没有哭过,就是和叶子分手你也没有哭,你只是征征地望着她离去的脚步,哭的是她。你在想,叶子,你哭什么呀,又说不跟我了又流泪,可你的眼泪控制不住,你害怕,是的,你知道她是成行长的女儿时,你——事实上很恐惧,老天,若成行长一个命令发到沙城来,勒令我滚蛋,我怎么办?爱情是建立在地位和物质基础上的,爱情不能当饭吃,你看到我们吃什么吗?白菜、萝卜,顿顿如此,你体会不到生活的艰辛,你能和我过这样的日子吗?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听说方行长找你谈话,准备马上将你转正。”

    “是的。”

    “条件是你不能和我来往,”

    “不,他没有说这个条件,他提也没提,但是我们双方都心知肚明。”

    “你答应了,或者你默许这个条件。”

    “我强烈地需要转正。”

    “你回避了我的话。”

    “你别用那种故作成熟的口吻同我讲话,可以吗?你还只是一个小女孩,等过一年半载,你自然会明白我,会理解我。”

    她离去了,象一阵轻烟似的,我就那样静默地坐着,有山一般重的东西压在我的胸口,我要出声大叫,但我不能够,有一块东西梗塞住我的咽喉,我没法叫出一个声音来。我仿佛看见了痛苦,我看见了千百个我,真的,是千百个我在默默地受苦,我的生命之躯由大到小排列,逐渐悒郁不欢地逝去,一个又一个的我流淌着汗水,逐渐走入忧愁的坟墓里去。只剩下一个徘徊无助的我。

    然而猛然间却有另一个奇怪的声音,它磔磔地笑着,它用石头一样坚硬的声音对我说:

    “你是对的。”

    我惊愕地抬起头来,是真的。

    有人对我这么说,他生怕我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一遍。

    “你是对的。”

    他递给我一杯——咖啡,热气腾腾,我机械地接过来,那股香味再度诱惑着我,同样的故事,同样的咖啡,连香味都是一样,真的是一样吧,不,不,不,哲学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两条相同的河流,我喝了一口,他加了很多冰糖,很甜,完全没有上次入口的那种苦味,我有些不相信还咪了一下嘴,他笑起来。

    “不相信啊,我加了很多冰糖,很甜吧。”

    “是很甜。”

    “甜的事很多呦。”他爽朗的笑起来,似圆满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

    “你已是学行的正式工了,祝贺你。”

    他向我伸出手来,是真的,五年里我拼死拼活,忘我而勤奋的工作,无论怎样奋斗都不能实现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吗?我不再是个浮萍,无论是我,还是我家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变化、变化,原因?我和行长的女儿谈了一回恋爱而已,他们这么对我说,眼里发出羡慕和妒忌的光,真走运,一场恋爱谈的好啊!我们也要同行长的女儿谈恋爱!他们象行长一样向我纷纷伸出手来,祝贺我,恭喜我,开我的玩笑,嚷着叫我请客,年轻的同事们簇拥着我,直到她走到我的前面,他们才停下喧哗。

    她伸出手来“祝贺你。”

    她的样子、表情、语气、神态、动作都与她的年纪不相称,显得十分的可笑,但没有人笑,人们都礼貌地沉默。

    jz4

    当电话铃声响起地时候,你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个不停,脑海里似乎有一道强行的指令命令你支接,这电话是找你的,你能感觉到,没错,绝不会出错,但你很害怕,你并不知道你害怕什么,但你抗拒着命令,其实你这会儿没有客户,那铃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它很倔强,若没有接它就会一直不停地响下去。连取了钱准备走的客户都惊讶地望着你,还有你的同事,他才办完手中的事,他惊讶地望了你一眼,很快地拿起话筒,找你的,他似乎有些生气,仿佛在怪你,明知道是找你的,你为什么不接。

    你一声不吭地接过话筒,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是你吗?那个声音很熟,对方不用开口你就知道她是谁。我爱你,并且永远爱你,多么熟悉,不光是语气,还有这句话,你仿佛从一本书上看到这句话,又依稀记得某部电影中有这么一句台词,情人,对,是情人,情人,她又想干什么,我们之间情人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望,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们不是在小说中,不是在电影中,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呢。

    当电话铃突然响起来的时候,你的心猛地突突地跳个不停,你刚刚在行长的面前坐下来,电话铃就响了,你连行长的脸色都还没有看清呢。他背对着你,他沉着地拿起话筒,不出声,就和我接妍子电话时一样,她说她爱我,她责问我这次你又怕什么呢?你曾经担心你是临时工,随时会走人,你说我爸爸一个指头就可以摆平你,那么现在呢,你是正式工了,你没有犯任何的错误,你这次代表市行参赛得了个人第一名呢,没有人可以轻易让你下岗,你只会越来越好,那么你现在又担心什么呢?你为什么还不敢要我呢?这次又是什么原因,你时而愤怒,时而忧伤,时而温柔,时而激烈你只是张大了嘴,象一只青蛙。末了你说,你星期五会过来,你不能躲避,如果躲避你必须说出信服的理由,然后电话里就传来嘟嘟的盲音,我放下电话,眼前却是一片茫然,对的,行长现在就和放下电话的表情一样,他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用汤匙搅了搅面前的咖啡,这次不一样了,看架式就知道,他没有给我泡咖啡,这细小的情节逃不掉我的眼睛,我一动不动,我等着你开口,同样,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什么。

    你依然采用了你的方式,漫不经心的迂回,我懂你,你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没做什么,看看电影,最近的港片不错,是吗?没事我也看呢,你说,你看着我的眼睛,你阴阴地问:最近一部反骨仔很流行很好看,你一定看了吧,你问我。你的每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都能辨别得出来,别忘了我虽然才转正没多久,其实我是很聪明很聪明的,我说我看了,我看了几遍呢。我还记得里面有几句很有意思的话,警察说自己正义,古惑仔说自己道义,马克思主义者仔说自己进取,其实看清楚都是一样反骨!哈,反骨仔,他脸上闪过一层黑气,他恼怒了,没关系,自我和妍梅开二度之后我见到好多人对我恼怒呢,使我由惶惑、心虚、反感到恼怒呢。我招谁惹谁了,妍子说得对,我现在又怕什么呢?一个又字说得多好,我不再是一个临时工了,我和她的障碍已经清除了,我是学行的正式职工,没有人再可以轻易打发我走,只要我不犯罪,而我是不会犯罪的,我比任何人都珍惜我的今天,他们恼怒我是因为他们觉得学行人人都知道,我无权无势,我之所以能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是因为我默许了行长开出的条件,我和妍子不能够再在一起,你划得来。可是你转了正之后却又和她在一起了,你真狡猾,学行里的人完全把你看错了,原来你比狡猾的人更狡猾,你骗了学行的每个人,你反骨对,你这个反骨仔。我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着我,我恼怒了,或许我的怒火早就潜伏在我心深处,凭我的本事,我早就应该是学行的正式工,我不是利用妍子而转正的,是他们心甘情愿,低声下气给我开出的这个条件,人的地位、身份不同了,想法就会不同了,社会就是这样的,我要和她恋爱,我并没有承诺我转了正就不和妍子来往了呀。我搂紧妍子,大摇大摆在学行里走,我带她到我的寝室,她在我寝室里过夜,我们疯狂地做ài,一次又一次,平静下来,我拿起镜子,翻来复去看自己的脸。看什么,天哥,她温柔得象一只小猫,看什么,我都不知道看什么,只是就是想看我,端详镜中的我,那是那个不堪重负,无钱上重点高中忧伤的杜经天吗?那是那个偷偷摸摸陷入初恋的杜经天吗?那是那个忍辱负重、在希望与幻想中挣扎而勤奋工作的杜经天吗?那是那个默默接受条件,得以转正的杜经天吗?那是那个在众人眼里虚伪狡猾的反骨仔杜经天吗?我没有改变,我的本质始终如一,我根本没有事先算计过整件事,等我转了正再去和妍子重归于好,我本来是准备按照生活的轨迹和程序的设计,是她,妍子,这个没有被习惯和约定俗成套住的初出校门的坚贞的女孩,她改变、打动、征服了我。我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自己,你答应了她吗?

    不,没有。那是学行人的想法,那是行长的想法,他认为给我开出转正的优厚条件,他(们)不说出来,我应该明白该怎么做,我要转正,就必须那样做,那是理所当然的。

    但她唤醒了我,原来我并没有承诺,我的身份变了,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没有人可以阻止我。

    所以他们恼怒,所以行长再一次地找我。

    我很无聊,没有咖啡给我喝,我自顺自的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玩起来,开、关、开、关。

    “你玩火啊!”他阴阴地说。

    他的每一句话都似那么随意却含着深意,行长到底是行长,我慢慢地将打火机放在桌子上。对不起,我不喜欢玩火,只是偶尔玩一玩,偶然,不会是偶然吧!我忽然很烦燥起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气冲冲地说。他征住了,但很快就释然,你本来就是个狡猾至极的小子,你一定这样想,转成了正式工就是不一样啊,你阴阳怪气地说。其实那一刻我想都没往我是正式工那方面想,但也许这种说话态度、方式的改变正是基于这一点,但不直露,而是潜移默化的,改变,谁没有改变呢,你行长过去给我冲咖啡向我道歉,陪笑容,现在就给我冲咖啡,拉长着脸,妍子过去是快快乐乐,蹦蹦跳跳,在和我分开的日子却沉默割寡言,愁眉苦脸,这还不算,最绝的是,她对我的爱,不纠缠我,乖乖地听她父亲的话回市分行去,使学行上下真的以为我和她完结了(包括我自己,我自己也以为是),让我再没有受波折而转了正,而一但当转正的事大功告成,她立刻打电话给我,她真行,年轻的一代比我们有头脑多了,她们能很快跟上时代的步伐,甚至是领导这个时代。

    “你违反了游戏规则。”

    “是,我违反了游戏规则,可是那是我在临时工的身份下的一个游戏规则,当我成为学行的正式工之后,过去的游戏结束了,而另一个游戏又开始了,我是在这个游戏的规则之内。要是我和妍子真的结了婚,要是这真的成了事实,那么学行上下对我的看法是不是又会改变了呢?随着我的地位的进一步变化?”

    咖啡杯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轻轻地走了出去,我发誓,在此之前我脑海里从未想过这番话,刚才不知怎的就从口里溜了出来,他一定以为我是深思熟虑才说出这番话的吧。

    老远老远就看到了她,她也一定看见了我,她在慢慢地向我走来,同我荆城时她去接我一样,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后来是跑起来,她抱着我狠狠地亲了我一口,我还不习惯在公共场合这样,脸红了,她咯咯地笑着。在的士上,她紧紧地换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胸前,你别紧张噢,我爸爸跟平常人一样,我和他说好的,他只是和你随便谈一谈,你别紧张,别紧张。其实紧张的是你这个小傻瓜,你一涉及感情方面的问题就犯傻,这跟人聪不聪明不沾边,或许还可以这么说,越聪明的人在感情方面越傻,你真的以为你的父亲只是随便谈一谈,不会的,我都准备好了,我知道他要对我说什么,当然他不会告诉你,我也不会,怎样解决问题还是要靠自己。”

    她走得更近了一些,她那征征的表情,我见过,你就是带着这种征征地表情问我,她过得不快乐?她还爱你对不对?你好傻呀,小说,电影里会告诉你这样一个结尾,它要让遗憾,人们才能记住这部小说、电影,其实不是的,叶子过得很幸福,她老公是电力局办公室主任,年轻有为,我说了你也不相信,我曾经看到他们,她穿着碎花的孕服,和她老公很幸福地手牵着手在散步。

    你又走近了些,你仰起头来看我,对,当我向你父亲伸过手去的时候,你也这样仰起头,你父亲对你说,妍儿你出去一下,你也这样仰起头,我抚摸了一下你的头,说你出去吧,我看见你父亲皱了一下眉头,你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坐啊,你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你们都不会玩这一手,我坐下,你看起来很年轻,四十多岁的人象三十出头,那眼神很厉害,一定有很多下属在你面前不敢抬头,但我觉得无所谓,是你跟妍子说要和我谈谈的,你拿起茶几上的大中华自顾自叼大嘴里,你有个停顿,但马上悟了过来,你以为我会给你点火,但我没有,你自己拿起打火机点燃,你也抽啊,你说。谢谢,我不抽烟。

    你半晌不说话,你又忘记了以为是客人找你办事的,但我不是,我不会先开口,你起初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见我不说话,你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很厉害。”

    “什么”

    “我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心高气傲,眼睛长在头顶上,在你那里实习个把星期你就让她喜欢上你,你真行呢。据方行长说你本来是个临时工,假装答应不和妍儿来往,让行里给你转了正,你又去找妍儿,你不简单呢?”

    他改变了方式,直来直去,但是不带一丝感情色彩,这就是学问,我想你才不简单呢。但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了想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并没有问我问题啊,但他看着我,他逼追着我说,又是没有丝毫的准备,我脱口问他:

    “为什么我不能和妍子恋爱呢?”

    他没料到我开口会是这样一句话,这个答案应该是很出聪明的,不需要什么回答,他征了征还是回答了。

    “因为她是市分行行长的女儿,而你只是支行的一名临时工。”

    这个已经应该就是答案了,众所周知的原因,但我似乎存心与他作对似的,我问“可是我转了正。”

    “这就更不能让你和她在一起,你的动机是卑鄙的,你在利用她,如果你和她结婚了那怎么得了,你还会找我要官。”

    我笑了,我真的笑了,你说可笑不可笑,滑不滑稽,我是临时工的时候不能和她相恋是因为我们的身份地位不同,我是正式工的时候不能和她相恋是因为我的动机不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都没有和她相恋的合理的解释。一件事物的两面性可以用到这种子地步也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了,过去我真的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以及与之相应的推广开去的问题,我终于明白,原来所有的事物都可以解释,关键是在于你怎么解释。

    “你为什么可以认定我是利用她呢?”

    “因为你是一个临时工。”

    又是一个多么合理的解释,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你都可以用临时工来解释,哪怕你将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坐上行长的位置,学行从上到下仍然会指指点点地说,你原来是一个临时工。谁晓得用什么样的手段爬起来的,临时工是你的胎记,象乌龟的壳,永远离不开你,你觉得很疲惫,也很无聊,你想早知道这样根本无需来和他谈。你明知道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哪怕你和他谈论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又怎么样呢?你越解释别人就会越觉得你心中有鬼,越解释就发证实了别人猜测是正确的,你这个临时工就是利用她,就是!就是!就是!

    如果我能证明我不是在利用妍子往上爬呢,你是不是会同意我和妍子结婚。你把结婚两个字说得很重,而他连想都没想,没有经过一分钟的思考,他告诉你,你根本不能证明你不是在利用妍子,所以我根本不会同意你和妍子结婚。foke you!操你个蛋!你在心里咒骂到。你真的以为老子做不到这一点,老子保证做到这一点,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她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忽然慌个不停,别紧张,杜经天,我看到她将双手背在后面,她从来不这样走路的,会不会是刀子,象洪兴十三妹里的刀疤淇那样,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子插进情人的小腹,她曾这样说过,我们一边看你一边说,你说你要是骗了我,我就象这样对付你,我还开玩笑地说只要你不阉了我,今天你是否会带着刀子来呢?你捅我也是应该的,你有捅我的理由,已经做不了还有什么不好说呢?我只是要证明,向你父亲,向方行长,向学行所有人证明,我杜经天不是在利用你,不是借口与你恋爱为自己向上爬!信是我写的,是我向省人民银行写信揭露荆城学行非法高息揽储的行为,是你父亲下令搞的,他是为了超额完成揽储任务,为了出成绩,他当然要负责,撤职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是为了正义,为了公理,为荆城正常的金融秩序,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痛恨他对我说话的那种子态度,他说无法证明我不是在利用你,所以我就证明给他看,他下了台,我还是一样地爱你,爱你,象从前一样,我要和你结婚。

    你终于走我到面前来了,你的手始终背在背后,我的心里乱极了,你知道吗?妍,你究竟是怎么想,从你的脸上我得不到一点提示,我后悔了,妍,当你父亲撤职之后他们的确不再说我利用你了,而是逢人讲我是个大傻瓜,为了证明对你的真心居然写信去告自己未来的丈人,他们说我是白痴,可是当他们说我在利用你呀,你看,就象我没有理由和你恋爱一样,我怎么做都是错的,要么是利用你,要么是个大傻瓜。我后悔了,我是不是迷失了本性,我怎么会被别人的议论牵着鼻子走呢?我不是一向自我吗?大错特错,你父亲反对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你执意要和我在一起,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如公开干涉,你会恨他,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他最多不提拔我而已,我也不需要他的提拔,因为从头到尾,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利用你。闭上眼睛,你说,不带一丝感情。我闭上眼睛,奇怪,我居然完全平静下来,我等待着,你会将你的双手拿出来,或是一束花,而是一把刀,我等待着,无论是哪一个我都心甘情愿的接受,你知道吗?经过这么多事,我的心已经好老好老了,我所能做的,只能是象以前做临时工那样,静静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