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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秦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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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野猪秦秦的怀念,是缅怀少年时最真诚、最不切实际的理想的破灭。是为朋友,也为自己。

    1

    秦秦长得并不像野猪那样彪悍,甚至还有些羸弱。这个绰号从何而来,我早已忘记,大约是因为干脆又顺口,后来就被叫开来,并广为流传。那时侯有事没事就喜欢坐在高中楼道的窗台上,用喊口号的节奏冷不丁嚷一句“野——猪,秦秦!”看他倏地回过头来,嘴缓缓咧开,露出两排闪亮牙齿的可笑表情。

    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他了。前几天妈妈整理相册,指着我毕业合影上一个笑得很不情愿的男生问:“这孩子叫什么来着?”我凑过去一看,乐了“哦,是野猪秦秦。”

    2

    秦秦和我做了两年高中文科班的同班同学,就坐我斜前面,但我之前老早就认得他了,那是因为先认识了小菲。

    小菲是个圆圆脸、梳着马尾辫、精力旺盛的女孩。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时还真吓了我一跳。人十几岁的时候,时间多得仿佛怎么也过不完,空气里老是弥漫着一股阳光洒过青草地的味道。就是在这样一个漫长但明媚的中午,我靠在教室的一角,沉浸在安娜•卡列尼娜厚重的悲伤里,突然有个声音从背后飞过来:

    ——你也看托尔斯泰啊?

    我一惊,手里的书险些脱手,转过身,撞见一张红苹果般的脸。她问我有没有读过战争与和平,我说没有。她又问我读不读古诗,喜欢哪位诗人,我说喜欢李白啊。她说李白太俗了,李贺才奇绝,还背了他的几句诗。她的语速很快,每句话像蹦豆一样弹出来,罗列着她所知道的书籍和作家。当她得知我也看金庸时,连叫道“你等一下,等一下!”就跑出去,几分钟后拖了个削瘦的男生进来,指着我说“她也喜欢查先生呢!”

    那人藏在镜片背后的眼睛扫了我一眼,懒洋洋地从鼻子里挤出几个字:“是么?最喜欢哪一部书?”我说是天龙八部。他又挤了几个字“我也是。”就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生气地说,这人是谁呀——怎么这样?小菲笑着说你别生气,这人一向就是这样的。自那天起,我就算是认得了秦秦。

    小菲常常找我聊文学,我说你知道得真多,她说是秦秦知道得多,常讲给她听。“如果他生在汉唐时候,也一定是个流传千古的大才子!”她这样说的时候眼中放着光,那张几乎与美丽绝缘的脸庞笼罩着一种宗教般的虔诚。渐渐地私下里开始传言小菲与临班秦秦的“事儿”但我觉得,那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迷恋,是她对他的直觉崇拜。

    今天想起秦秦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即便是当年,除了小菲,也没有一个女生觉得他特别有魅力。秦秦不到一米七,通常个子不足一米七的男生是要遭到大家暗地里的嘲笑的。没有人把他列入可作为男友的候选名单,甚至很多时候,他的性别在人们心里变得一片模糊。他就像一个精通旧文化的古董,大家只有在语文考试之前才围到他身边问东问西,往他身上贴满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辞。大家有太多更实际的事情要忙着去考虑,期中考试我在班里是排第十七名啊还是十八名,刘丽的生日聚会要不要去参加、如果去了我该送她什么礼物,高三那个帅气的师兄有没有留意和他擦肩而过时我暧昧的眼神。而秦秦,他的旷世才华,他的不合时宜,他的行事乖张,都淹没在一朝一夕的平淡之间。没有人想要了解、也没有人需要了解一个立体的秦秦,我们只要一个平面。

    秦秦其实并不得语文老师的欢心。老师承认他有文采,有天赋,可是他的作文却从没得过优秀。我陪秦秦去找老师理论,老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孩子,你怎么就是记不住我在课上说过的话?开头第一段没点出论点,结尾又没总结中心思想!这样的作文,写得再好也得不了优。以后,你可得记住了!”

    秦秦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可下一次作文,还是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就是没有老师看重的论点和中心思想。后来老师觉得他无可救药了,便索性给了他最差一等的成绩,还把所有作文贴在全班展览。那次是要求根据“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句话写一篇议论文。秦秦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好多人曾和我争论天龙八部这部书。他们都觉得这书写得好,都敬佩萧峰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可是我却认为,书中另一个主人公段誉更让人叹服。段誉是一直被当作萧峰的陪衬、甚至当作小丑一样看待的。但他执着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执着于一个神仙般缥缈的女子,丝毫不为外界的态度而转变,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人仰视。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反其道而行,也是刻意为之,本身正是受了别人影响的印证。所以,段誉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人生理想。”

    接着他东拉西扯地写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我至今仍然记得他那没有提炼出中心思想的结尾:

    “金钱和强权的力量是强大的,不因此改变初衷的人的确很了不起。但比起这些,更强大的是多数人的生活态度,更困难的是不被这种态度所左右。我想去学考古,一生甘于寂寞。金钱也许诱惑不了我,强权也许动摇不了我,但是多数人沉默不语的表情,却是对我最严峻的考验。”

    作文纸空白处打下了一个鲜红的“不及格”字样,和语文老师的八字批语:论点不清,立意不高。然而我却很容易地看出了秦秦这篇作文的论点和立意,并且觉得这是全班三十多个人中最好的一篇议论文。

    一个不及格的分数和老师阴沉的面孔,对秦秦来说是不是一种考验?他没说,每天照旧满不在乎地招摇过市,以野猪的姿态过着他懒散而倔强的日子。

    3

    秦秦留在高中同学记忆里的形象就是一头野猪,虽然大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偏偏他是野猪秦秦,而不是更强壮的体育课代表。无数个明亮的午后,他头发乱蓬蓬地经过窗明几净的楼道,我蹑手蹑脚凑到他身后,恶作剧地大喊一声——野猪秦秦!他迅速回过头来,冲我呲牙咧嘴,竭力做出凶猛的表情。这副虚张声势的模样其实和野猪相差甚远,我常常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分入文科班、真正和秦秦作了同学后才渐渐发现,如果硬要把他同猪这种动物扯上什么关系,那就是他的懒。他从不吃鱼,因为懒得吐鱼刺;也很少换衣服,因为嫌麻烦。是的,他一向懒于行动,又瞧不起行动得不如人意的人们。他鄙薄所谓先锋派的作家,所谓汉子的男生,有时也鄙薄所谓淑女的我。但是,这样懒惰的秦秦却有自己了不起的理想,那就是继续发掘秦皇陵。

    那真是一个痛快淋漓的年纪,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听到他拍案而起,狂妄地说“北大考古系舍我其谁?”当时的我曾为之感动和振奋,郑重其事地握住他手说“好,我支持你!”可是多年之后当我回想起这些,不禁低下头笑了。有时侯所谓理想,也不过是一种满足大脑皮层需要的兴奋剂。

    他拥有、至少还拥有一个崇拜者小菲。在她的面前他永远是帝王。他轻视她,时常当着我们的面教训她。

    能不能有点儿涵养?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别老犯傻了!

    小菲便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给这头自以为是的野猪一拳。这头笨猪啊,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更加依赖于她。当小菲终于离弃了他,离弃了文学,她多年为他支撑的圣坛便轰然坍塌,他便不再是不可一世的旷世才子,而只是一头在都市丛林里惶惶然不知所措的野猪。

    小菲没说决定不再搭理秦秦的原因,只晃晃脑袋,瞅着我说觉着自己长大了,不能老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做白日梦了。从此,再没有人课间从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来问,秦秦下午你去书店吗。再没有人翻看他藏在英语书下的那些让人看不太懂的哲学书,然后和他一起赞颂老庄和孔孟争鸣的年代。也再没有人愿意陪他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去看故宫筒子河边的寂寞落日。后来我常常见到秦秦一个人骑在操场废弃的双杠上,仰望着对面两楼之间的一线蓝天,傻呼呼地发呆。但也仅此而已,他没做出任何行动去挽回小菲。我问他怎么不去找小菲问问清楚,他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懒得理她。

    秦秦曾经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虽然我恼怒他的无礼和傲慢,但是那时候,我相信他是一头与众不同的野猪,浑身长满了又尖又硬的刺,准备向全世界开战,刺穿一切平庸和陈腐的东西。我以为身为野猪的秦秦是英勇无畏的,他厚厚的铠甲下是钢铁一样的肌肉和意志。可是,我忘了,他只是一头孤独的小野猪,眼睛翻在头顶上,是因为刺底下什么都没有。

    高二结束前整个文科班组织去看话剧,散场时我们照例缩在座位里等别人先冲杀出去。身边的秦秦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以后我去挖秦始皇陵,你可要负责帮我做饭啊!”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秦秦看着我,瞳孔里有一种古怪的神气。于是我有点儿生气地说“我干嘛要帮你做饭?”

    “因为你是一个温柔的、会照顾人的女孩儿啊。”

    “那你怎么就不能自己做饭?”

    “因为我有大事要做。”秦秦一本正经地说。

    我笑嘻嘻地站起来说“是么?那你去忙你的大事吧。”然后抢先跑了出去。

    我知道,那时候他只是需要一点安慰和鼓励,可我无能为力。

    温柔的、会照顾人的女孩儿?我自嘲地笑笑,嘿嘿。即使今日我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嘿嘿。

    我在中学时代曾经迷恋过高年级一个蓄着长头发的吉他手,这件事被秦秦和小菲嗤之以鼻,批判我没有品位。可是他们不知道,就像秦秦想去发掘古墓一样,我心底里也怀有一种渴望,渴望被一位骑着骏马的少年掳走,在无边的草原上飞驰。那时我以为长头发的吉他手身上燃烧着这种热情,可秦秦以他一贯的冷嘲热讽戳穿了这个假象。

    那天吉他手骑车带我横穿校园,说要让我参观他和他哥们儿组建的地下乐队。在三月的微风和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我幸福地涨红了脸,以为就要到达草原。突然车把一歪,我几乎摔了下来,然后就看见拿着饭盆、满嘴是油的秦秦正忿忿地拍打着被车轱辘蹭脏的校服裤腿。他瞥见吉他手身后的我,就问,你去哪儿啊,下午还有课呢。我红着脸说出去玩,不想上课了。

    秦秦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吉他手,阴阳怪气地问,‘这家伙也逃课啊,还是下午根本就没课?”

    吉他手瞪起眼睛说“你谁啊你?”

    秦秦也不理他,耸耸肩跟我说“好好玩啊,我走了。”然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正跟吉他手解释着秦秦就是这样,别理他。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大吼——快跑,教导主任!吉他手立时“噌”地窜上自行车,一溜烟地骑跑了,身手矫捷如短跑名将。我愣在原地,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耳边就传来了秦秦的大笑声“这就是你的白马王子啊?不会吧,他连带你一块儿逃走都不敢?”

    为了这件事,我两个星期没和秦秦说话。可是秦秦的恶作剧逼着我承认,这不是我渴望的骏马少年。

    后来我还遇到过慷慨激昂的艺术史老师、每周给我写一封情书的韩国笔友,还有认识第二天就站在楼下大喊我爱你的陌生人。我睁着渴望的眼睛,却发现他们都不是我要找的骏马少年。当我抛弃了这个渴望,还是不经意似地跟现在的男友提起草原,那时他正拿手机发着短信,随口敷衍我说“最近太忙,以后什么时候机票打五折了再说罢嗳,今天想去哪儿吃饭?”

    “随便吧。”我终于知道,我不会去草原了,就像,秦秦不会去挖什么秦皇陵了一样。

    4

    随着高三填报志愿的临近,大家都像六月的天气一样躁动不安起来。阳光照不到楼道里来了,因为窗前挂满了各大高校的招生简章,在风里呼拉呼啦地叫着,像是招安梁山好汉的甜言蜜语。家长会一个月内召开了三次,散会后家长们都堵在门口,谁也不走。我瞥见我妈妈在讲台前和班主任咬着耳朵,秦秦妈妈和班主任咬着耳朵,所有家长和班主任、所有家长之间都相互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那一阵有时我会逃课,也没有什么动机,只是在街上游荡,林林总总的商厦像巨大的妖魔,在阳光灿烂的街道上投下大片阴影。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着,心里被一种恐惧擎住。倒也并非害怕高考,我只是隐约地感到,有一种生活,正在离我远去。这种恐惧逐渐扩散开来,使我在太阳地里常常莫名地抽搐。

    而秦秦总爱靠在椅子上出神,两眼直勾勾的,仿佛正目睹一个我们无法看到的世界。这时怎么叫他也没用,他根本听不到,好多人因此气忿忿地走开去,说他狂得厉害;可我想,他也许是像西游记里写的那样灵魂出窍,不知飞到几重天外去了。

    不久志愿表交上去,我才发现,秦秦第一志愿竟报了个什么国际会计,而“北大考古系”连半个字也找不着,可似乎没什么人对此表示诧异。当我惊愕地质问秦秦怎么回事时,他别过脸去一言不发,一旁的同学笑着说“你还真以为他傻冒似地要学什么考古啊?国际会计!以后多好找工作啊,考古能比吗?”

    中午我在校园里溜达,看见秦秦躺在一张长椅上睡着了,脸上表情狰狞,似乎正在做恶梦。

    “秦秦,怎么了你?”我把他推醒。

    “嗬嗬,”他喘着,额上的汗往下淌,同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秦皇陵,秦皇陵毁了!被他们给挖了!全毁了!”他使劲摇晃着我,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直响。

    “没事的,你是在做梦。”我安慰他说。可整整一个下午,他的眼睛都还是那样愣愣的,只是没有一句话。

    结果第二天秦秦就不见了。没跟任何人说一声,或留个什么言,就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我经过老师办公室时,瞅见他妈妈坐在沙发上掉眼泪。

    我把他做恶梦的事告诉小菲,并压低声音说出我的猜想——他可能自己去秦皇陵了!说的时候,我心怦怦跳着,仿佛做出这项壮举的人是我自己。

    小菲却轻蔑地说“不会的,他呀——才懒得去呢!”

    若野猪秦秦的故事到此结束,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他便成了传奇的英雄。可惜并非如此。两天后他自己又回来了,像往常一样睡眼惺忪地来上早自习,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追在秦秦身后问你去哪儿了,他假装没听见,说你能把这几天的笔记借我抄一下么。大家起初还围着他问长问短,过了几日便对这事失去了兴趣,一门心思准备高考去了。秦秦,也和每个人一样,整天埋在模拟题里,再没有提过秦皇陵,或是其他出格的话题。

    语文老师本着挽救秦秦的心,和他谈了又谈,给他开小灶,告诉他高考作文的得分点。终于有一天,秦秦的议论文拿到了优秀,语文老师兴奋地在班里宣布,秦秦总算开窍了!全班同学拿着他的作文争相观摩,想学上一两招,为自己在高考上增光添彩。当作文传到我手里,那两页又薄又脆的作文纸已被揉得皱巴巴的了。我捧着那篇被奉为经典的作文,记起他曾写过一篇得了不及格、却是顶好顶好的作文,心想,秦秦啊,你现在也写得出这样的垃圾。抬头看了看斜前方的他,正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嘴角挂着一个像是嘲弄又像是委屈的微笑。

    高考以后大家各自紧张着自己的出路,谁也顾不上谁,因此,我和很多人失去了联系,包括秦秦。如果不是偶然看照片,我都有些想不起秦秦的样子了。那个曾经叫我又是好笑又是敬佩的野猪秦秦,已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和所有陌生的脸孔融为一体。

    5

    这些年来我和小菲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有一天她忽然打来电话说要结婚了,请我参加婚礼,对方是个精明强干的电脑销售。

    我忍不住问“也请了秦秦吗?”

    小菲一怔,说“秦秦?不知道他在哪儿呢现在——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

    挂断后电话铃紧接着又响了,是男友,问我上哪儿吃饭。想想似乎每次两个人见面都是在吃饭,其实这又何尝不好,终究是避免了谈论那些更为重要却又没有边际的东西。我说那就陪我上街吧,有个老同学要结婚,总得送点儿什么。他问买什么,我说“随便吧。”

    我立在镜子前面,甩了甩头,把什么野猪秦秦,什么草原啊骏马啊,统统抛在脑后,然后打开衣柜,心不在焉地想,该穿哪件衣裳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