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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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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来她一年平均谈三次恋爱,每次维持个二到四个月不等,但自陈亚书之后的失恋,她倒是都不再哭了。

    她的第十次失恋吧,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晚上十点半,他刚下班,突然接到阿快的电话──

    “我刚出门没带钱,车子也没油了,能不能麻烦你来领我?”

    他在靠近山区的一家麦当劳前找到她,当时她撑着伞,嘴唇冻得发紫,怔怔地看着店内一对状似亲腻的男女。

    他拿下自己的围巾,围住她的脖子,再进去帮她买一杯热腾腾的玉米浓汤,执起她的手,将热汤放到她冰冷的手上。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他轻声对她说。

    在车上,她静静喝着汤,加上他开了暖气,她的气色才渐渐转为红润。

    “他骗我说要出国考察,结果跑到这里来考察别的女人。”

    车内一片沉默,只有雨刷嘎嘎嘎的单调音节和窗外的雨声在回应着阿快。

    “我本来在家里煮汤圆,接到朋友小咪的情报,叫我快上山去看,我匆匆忙忙的,钱也没带,就在快到那家麦当劳时,车子竟然没油了,然后心也碎了。”阿快的声音有点哑。

    赵宥恒专心开着车,没有接话。

    “你有没有觉得麦当劳那个招牌黄色大m这样孤伶伶地矗立在那么高的地方,看起来好可怜?”阿快看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黄色大m说。

    “何以见得?”赵宥恒看了眼那个醒目的招牌。

    “它旁边的路灯和屋顶都比它矮那么多,这样下着雨的冬夜,它一定很冷很寂寞,连个谈心或偶尔被投注个关爱目光都很难。”

    赵宥恒转头看见她忧伤的眼睛,知道她讲的都是她自己的心情。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唉,这又是何苦呢?

    车子开进他们大楼的停车场,阿快沉默的跟着他走进电梯。她看看腕表,惊叫一声:“啊?快一点啦!”

    她呻吟,很抱歉地低语:“你一定很累了,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赵宥恒轻轻敲她的头。“知道就好,我现在可是又冷又饿。”

    她眼神朦胧,傻呼呼地问:“那怎么办?不然我下楼去便利商店帮你买吃的?”

    “不。我今晚不想吃便利商店的东西。”他说。

    “你想吃啥?”

    “你不是煮了汤圆?”

    “对呀。”

    “我去十二楼等你,待会儿送两大碗热腾腾的汤圆上来。”

    “干嘛要两碗?”

    “我知道你反正是要睡不着的,上来陪我吃汤圆吧。”他说。

    从山上看见男友劈腿那一刹,她的心便凉了,但她没有哭,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赵宥恒随随便便讲句“我知道你反正是要睡不着的,上来陪我吃汤圆吧。”竟让她鼻子一酸,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哭得唏哩哗啦。

    她一哭,他就没辙。

    只好很义气的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阿快闻着他身上混合着皂香和发丽香等复杂的气味,想到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只有他毫不吝惜的给她温暖和陪伴,竟让她哭得不能自已。

    努力将最后一颗汤圆吞下肚,阿快望着半躺在沙发上的赵宥恒。

    “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问啊。”

    “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有。”

    “你有没有被劈腿的经验?”

    “没有。”

    “那你就不能理解我心里那种被背叛的痛。”

    “是吗?那可不见得。”他拿起盖在脸上的书,起身去倒水。

    “我的脸上不晓得是不是写着笨蛋两字,交往中的男友十次有八次是劈腿族。”

    “你只是比较不懂得自我防卫。”他发现只要是她的朋友,她便认定对方是好人,以一种无可救药的乐观去相信着。

    “喂,你好像很了解我?”

    他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别这样笑,好像很莫测高深似的。你遇过这种人对吧?”

    “是。那个人就是我爸。”

    “他怎么了?”

    “他和朋友合伙做生意,后来生意失败,他的朋友把钱卷走,全家跑到国外,我家所有的财产在一夕间化为乌有。”

    “你家财产很多哦?”“我丰原老家原本有一家饭店、三间店面、一栋大楼,都被我爸搞垮了。”

    天哪!这么惨啊,但他为什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平静?

    “那时候你多大?”

    “十九岁,正在补习班准备重考大学。”

    “后来咧?”

    “后来我就去学美发等当兵,当完兵继续学美发。当兵回来,在我奶奶的强迫下半工半读念完大学。”

    “半工半读?一定很辛苦吧?”

    他笑笑没有回答。

    “你爸、妈呢?”

    “我爸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听我姑姑说他应该是跑路到大陆去了。我妈在我两岁左右时过世了,我是由阿嬷和姊姊带大的。”

    “那你阿嬷一定很疼你。”

    “对呀,我是独子,又是长孙,她的确很疼我,对我也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希望我当医生、律师或者继承家业;谁知,我偏偏不喜欢读书,后来我爸又把家产全部败光,阿嬷要我继承家业的最后一个心愿也落空了,再加上听到我不想去念大学,对她的打击很大,为此还气病了;为了让她老人家开心,退伍后我才去念大学夜校。”

    “你真那么喜欢做头发?”

    “可能是从小就坐在我阿嬷的古董红眠床上看她梳头,看着长长的头发在女人头上有着那样千奇百样的变化,所营造出来的风情又是那么不同,我小小的心灵觉得女人的头发真是件很奥妙的事情,让我忍不住想栽进去一探究竟。”

    “我观察过,你的确有天分。”

    “谢谢你。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你这么说。”

    “经过那么多年了,你阿嬷应该已经接受你的选择了吧?”

    “唉,我也不清楚。她临终前我去医院看她,帮她洗头、将她长长的白发仔细盘起来,还买了一个仿古的翡翠发簪别在她头上,她照着镜子笑得很开心。”

    赵宥恒不自觉地想起当时那一幕──

    阿嬷拍着他的手说:“阿恒你真行,把阿嬷的头发整理得这么水,看起来有精神多了。”

    “那你要赶快好起来,我每天都帮你整理头发。”

    “唉,阿嬷应该是不会好了。阿嬷不在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再怎样忙,三餐也要记得吃;要认真打拚存钱买间房子,好好安定下来,娶某生子。好可惜,阿嬷看不到你娶某。唉,讲起来你实在很歹命,被你爸害得书也不能好好念,连一块安身的厝瓦都没能留给你”宥恒拿起手帕,擦着阿嬷脸上不舍的泪。“阿嬷,你放心,阿恒会认真赚钱,买一间很大很大的店面,再接你去享受,像以前一样让人家叫你头家嬷好不好?”

    “有影喔,那要说到做到,不可以骗我喔。”

    “好。不过你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不要乱烦恼,我一放假就回来看你。”

    “等你放假都嘛要等好久。嗯,我有点困了,眯一下,你不可以跑太远喔,等一下护士要是来跟我打针,你要记得跟伊讲,阿嬷怕痛,叫她不可以给我打针,让我好好睡觉喔。”说完,她闭起眼睛,便与世长辞了。

    夜这样深,四周这样安静。

    阿快静静听着宥恒的故事,看着他悲伤的神情,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宥恒和他阿嬷感情那么好,没在他阿嬷生前完成她的心愿,他一定觉得很遗憾。

    如果将来有机会,她一定要帮他完成心愿!

    宥恒从回忆过往的情绪中回过来,见到阿快红着眼,不免惊诧。

    “你干嘛?”

    阿快有些窘。“不知道耶,今天也不知道是在多愁善感个什么劲儿,碰到你就忽然变得很爱哭。”

    宥恒把面纸盒递给她。“好,我会检讨。”

    “我逗你的啦。”

    “我知道啊。但是真的很晚了,早点下去睡吧,你最近不是还得准备会计师考试?”

    “对呀,累死了。”

    “你头发长了,明天晚上我休假,你有空就上来,我帮你把头发烫一烫,看起来会比较有精神。”

    “好,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后顺便去超市买。”

    宥恒知道她喜欢吃川菜,为了让她开心,于是一本正经地点着菜。“我要吃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五更肠旺、清炒高丽菜、酸辣汤。”

    “哇!点这么多?”

    “嘿,我可是我们沙龙里的首席发型师,收费当然不便宜。”

    “知道啦,我会去准备,那晚安喽。”

    “晚安。”

    回到住处,阿快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心想,自己真幸运,能交到宥恒这样的好朋友。

    好不容易可以睡着,阿快却在奇痒中醒来。她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赫然发现自己全身长满了片状的红疹。

    这疹子她并不陌生,那是她以前常长的荨麻疹,好久没长了,怎么又来了?

    会不会是昨天吃的虾?

    啊好痒,真烦!

    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让人坐立难安的痒。

    完了,今天是假日,附近的诊所都休息,她要上哪儿打针去?

    就在她越抓越痒、抓得怒火攻心的时候,门铃响了。

    她走去开门,是宥恒。

    “这装汤圆的锅子我洗你的脸怎么了?”喝!满是红疹?

    “可能是昨晚那个盐酥虾不新鲜吧。但是,你怎么没事?”真没有天理,他明明吃得比她多。

    宥恒耸耸肩。“大概是因为你吃得不够多吧。”

    “你可真会安慰人。”啊真痒!她继续抓着。

    “不要抓了,我载你去看医生,走吧。”宥恒提出建设性的建议。

    “今天礼拜天,附近诊所全休息。”

    “那我们就去教学医院挂急诊。”

    “可是”

    赵宥恒没等她把话说完,拉着她就往电梯跑。

    阿快瞪着电梯里的镜子,鬼叫了起来:“天哪!我怎么可以这样就出门?!”

    宥恒看着她那头乱发和印着樱桃小丸子的桃红色连身裙家居服和脚上穿的毛茸茸免子鞋。“没关系吧,反正这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

    “难道我们都不用走出去?”阿快反问。

    “等一下,我先用外套盖住你的脸,反正到医院后大家都不认识你,有什么关系。”

    说着,电梯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宥恒依照刚刚说的,用外套盖着她的脸,将她推到他的车上。

    直到车子开出大楼,来到大马路。

    “好了,可以把外套拿开了。”宥恒说。

    阿快照着车上的镜子。“你知道吗?我刚起床。”

    “嗯哼。”“还没刷牙洗脸。”

    “那又如何?”

    “我是女人。”

    “我知道。”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就算痒死,也不能这样出门。”

    “但我们已经出门了。”

    阿快的表情充满挣扎。

    “我相信医师、护士会体谅,不会拒绝你的。”宥恒转头看着她。

    “我们回去吧。”阿快像下了莫大决心般,说。

    “现在?”在车子开了十五公里远之后?

    “我得先回去梳洗一下。”她像一只猴子,一会儿抓脸,一会儿抓手臂,表情充满痛苦。

    “你别开玩笑了。”宥恒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不送我回去,到了医院我也不下车。”阿快像个耍脾气的小孩。

    “到医院之后再说吧。”宥恒一脸笃定。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宥恒下车,对车内的她说:“在车里等我,我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