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的父亲是地道的农民,现在六十多了依然种着两亩贫瘠的山地。山地靠天吃饭,自然不能保证丰衣足食,外出务工挣钱补贴家用就成了农村人经济主要来源。父亲很能干,人老实。这是村里人给于父亲的评价。现在我想写写父亲,却不知从何下笔,林林总总塞满记忆的父亲总是与干活分不开。一直到现在,父亲还是在干活。六十二岁的老人了,依然在建筑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干,像一匹衰老的黄牛。就是最近,父亲的耳朵突然不好了,另一只耳朵早在二十年前就聋了。他在电话里大声的跟我说话,很着急的样子。父亲来了张店,我带他去看耳朵,他一个劲的大声说,如果不干活,也不稀看了。这不还干活啊!领导安排活也听不见,咋干啊!我只是不住的点头,因为跟他说话必须趴到他耳朵上喊,费劲,干脆不理,心里却升起一丝苦涩的兴奋——父亲终于在家安稳稳歇段时间了。我带父亲看完耳朵,拿了药,已是下午,我提出让他在我家住一晚,明天再走。他执意不肯,就匆匆回去了。

    父亲回家第二天又到工地干活了。又过了几天,打电话来,高兴地说耳朵回复到以前了。听到他高兴的声音我也舒畅,之余却夹杂着一丝遗憾——他又不能歇歇了。几十年劳动惯性,使父亲控制不了自己,在他的人生价值观里,人身体好好的没病不干活,那就是懒惰和不务正业。当然,父亲这是给自己的价值评判,我认为也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动力。父亲也不是不明白事理的人,他能正确看待身边那些经济条件好而整天在家闲的主,但他不会羡慕。他能正确面对现实,负起自家庭的责任。写到这里我就在想,父亲这一生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任劳任怨,是一种怎样的动力呢?

    当然养育了两个儿子,维持着家庭这只小舟,能正常运行驶下去,是主要的。但是,在我潜意识里,我隐约感到还有一种动力一直存在着,并时常鞭策着他,这应该属于心灵上的动力。也许是连父亲自己也未必理得清的一种情绪,驱使着他马不停蹄地干活,唯恐落了后。这种内心的原始驱动力是什么呢?我想应该与父亲的身世有着微妙的关系。还是在孩童时,村里的大人曾对我开玩笑,说我不姓段,姓杨。那时我还小,自然不去在乎这样的玩笑话,也从没问起过父母。直到有一天,当我看到爸爸手里握着一张信纸,抱着脑袋哭的呜呜有声时,我才知道我的家里有我不知道的秘密。当时我爸在哭,旁边站着村里的会计。会计是请来读信的,因为我父母不能把信完整的读下来。娘坐在炕沿上,像是跟谁赌气。母亲看到我,冲我直摆头,示意我出去。于是,我就出去,到了隔壁我的屋里去。那次冒然的闯进,使我记住了父亲的哭声,一连几天,那样显得有些夸张的哭声震撼着我年幼的心灵。我从没有听过父亲的哭声,所以我有点害怕,害怕从此后,这哭声会打破我那虽然清苦却温暖平静的家。果然,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告诉我,家里要来客人。说过几天家里要来两个远方的姑。我听了也就当耳狂风过去了,跟往常一样在外边到处疯玩。忽然,一天下午,我爸爸挎着我家那个最大的筐子进了家门。他费力的把筐子放到屋门口,我奔过去一瞅,好家伙,满满一筐焦黄的面瓜。我惊喜的拍着手跳了好起来,伸手拿起一个瓜,用力的闻着,一股香甜的气息瞬间浸透了肺腑。能吃吗?我看着爸爸问。父亲用粗大的手抚了抚我的脑袋骄傲地说,买来不吃做啥。听了这话,我内心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那一刻,我感到我有一个好爸爸。我在啃瓜时,父亲已进屋,跟母亲在商量着什么。我感到好奇也走了就去。就站在一边听。母亲说,这个亲,我看认不认,也没啥意思,都三十多年没联系了。再说老人都不在了然后,我就看到父亲低下头,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回母亲又说,反正是你的亲戚,认不认在你这时,我看到父亲扭过身子,用手背摸眼睛。母亲突然提高声音说,哭啥哭,守着孩子也不闲丢人!再说,你父母在世时,咋没想起来认你?为这样的父母哭值得?还有你那两个姐姐,现在突然来这么一封信,啥意思她们,是显摆嘛!咱是穷,但也不稀罕这样的富亲戚!你厂长也好,工人也罢,与俺啥关系,老人活着时不认,死了倒开认亲了母亲嘟嘟囔囔时,爸爸早默默走到一边了。我看着手里啃了几口的面瓜,这才明白它用来招待亲戚的。

    第二天一早起来,父亲就叮嘱我,见到两个姑要叫姑,要高兴。果然快中午时分,父亲领着她们来了。我愣愣地站在一旁,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帮陌生的人。两个高个子女人同时奔过来,用手抚摸我的脑袋。印象中两个姑都是高个子,说话挺快,脸上堆着笑,有一个还烫着卷发。我的两个姑给我带来了两个姐姐,两个姐姐看上去都是大人了,高挑的个头,穿着漂亮的裙子,笑容甜甜地。他们在一起说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午饭后,我的父母、两个姑、两个姐姐,还有哥哥,一大帮人走出家门,在村里的街道上随便走了走,又回到了家里。然后就大人们坐在屋里说话,我们孩子们就在吃面瓜或在天井里玩。下午,她们就匆匆回去了,怕晚了赶不上车。两个姑就来过那一次,爸爸也礼节性回望过一次。接下来是春节。姑临走时说过春节再来的,到了春节前只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她们那边很忙,脱不开身。爸爸找人回了封信。一年里那边来了几封信。哥哥也能读信了,信很短,总那么寥寥几句,内容一律是忙,没时间来,附带着几句问好抱歉的话。最后一封,爸爸没让哥哥读信,随手扔到火里烧了。以后,再没有收到那边的信,我们家也对于认亲这件事不再提起。

    两个姑从我家走后,留下了两张全家福,照片是彩照。两个姑父穿着容貌都很体面的样子。从照片上看,我们家与他们家是有着很大区别的。不知父亲每天看着照片有何感想,不过,我倒听到母亲抱怨地说过一句话,这样的亲戚我们高攀不起。两张照片并排镶在相框里,一直挂了几年,不知在哪一年上,相框连照片一同不见了,取代它位置的是一张毛主席半身照的画子。这样,我就知道了我家的秘密,不过是爸爸的身世:我爸本姓杨,不姓段,爸的家乡在淄川而不是临淄。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一直到现在,我从没跟父亲谈起过他的身世。因为我不想再次触及他那结痂得伤疤?而同时我也会回自问,父亲有没有伤呢?我知道父亲在几岁时就跟着爷爷生活。对于一个记不得父母脸孔的孩子来说,对父母有没有依恋和爱呢?如果没有,那又何谈伤心和恨?就像从没有在故乡生活过的人,那不是他正真的故乡。故乡是什么?故乡是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故乡是养育过你的土地,是滋润过你生命的水,是升腾在你生命里的袅袅炊烟,是留着你的足迹与身影的沟沟坎坎,角角落落故乡是属于你朝阳和日落,故乡是你走过的童年与少年的温柔乡,故乡是连接着生命与理想的脐带所以,爸爸的故乡是从小生活过的属于临淄的一个偏僻小山村。

    实际上,我何曾进入过父亲的心灵腹地?我真想问问父亲:在艰难坎坷的生活之余,你有没有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姊妹?有没有感到生活对自己的苛刻和不公?当疲惫的太阳落山,饭后的你坐在天井的槐树下点燃了一根劣质香烟时,我想知道你默默的眼神里流入出的忧伤是来自何处?我无力去揣测父亲的内心的感受,他也从没有向我们表露过自己的抱怨和忧伤,我想他选择的是默默地忍受和转化。当他完成了由命运的苦楚转化为一种对家庭的付出和爱时,他终于完成了对生命的重建。

    爷爷去世后,父亲成了户主,肩负一家四口人的胆子。因为在家族中爸爸是外来的,要想跟我几个大爷叔叔们搞好关系,就要付出更大的劳动。爸爸不缺少的就是力气,跟我几个大爷叔叔种地时,他总是抗着镂漫山遍野的跑,大爷扶镂,他拉镂,天明跑到天黑。春种秋收,爸爸还要主动的去帮我姑家干活。我爷爷就一个亲女儿,当然不是我的亲姑因为我姑父是村书记,地里活干不了。这样十年如一日的帮着姑家种地,我娘早就怨气还很大了。但爸一心想的就是在族里维持好关系,也许他一直因自己是爷爷要来的而自卑吧。当然在村里,他也是这样。谁家有挖地基,拆屋,盖房一类的活路,不用喊就去帮忙。帮忙干活他从不吝惜力气。干农活时他总是这样教导我们:力气算啥,吃饱饭又有了。所以,无论帮谁家干活,他总是抢着捡重的。有一回,爸爸在帮人抬水泥檩条时,胳膊脱臼了。当几个人把爸爸架回家时,他疼的满脸冷汗,可附近村没有会接骨的,最后坐拖拉机去了镇上一个赤脚医生那里才给接上。以后几年里,他的胳膊就经常脱臼了。娘为此记恨了爸给帮忙的那家人好几年。不过以后,他的胳膊就好了。父亲的热心与实在没有白白付出,村里人对他都很热情。也就是说,他凭自己的实在,在村里扎下了根,为下了人,做下了事,谁也没有因他是爷爷要来的孩子而对他有过不公平的对待。长大后,我才明白,爸爸所做的这一切不仅为自己,更多是为我和哥哥以后的路铺平道路。

    父亲的干的活几乎都是体力活,在技巧方面,他天赋是愚笨的,还是不喜欢动脑子?他自己或许也说不上来。也许,他干的是适合自己的性情的活路。年轻时,他曾跟人学过木匠,学了半月,心里一烦躁就撂跤子了。不过还是学会了拉锯和打墨线。以后,下雨天没事时,他也曾安装起几个相当粗糙的马扎来如果那也叫做马扎的话。他跟爷爷学过石匠和炸油条,结果只学会了上山开石头,炸出来的油条,乌黑,绷硬,硌牙。黑王铁矿招工人,他做了半路逃兵,彻底拥抱了土地。还好,父亲拥有一米七五的个头,配上结实的肌肉,使他有用不完的力气。年轻时他去罗村推碳,几百斤的一车碳,五六十里的路程,歇几歇就到家了。就在十几年前,我哥结婚后,嫂子非要贴地板砖,因了手里拮据,父亲楞是去淄河滩挑了一吨的沙子,省下了买沙子的钱和运费。一吨沙子父亲整整挑了两天,肩膀上磨出了血。为此,父亲真正为自己的能干在村里树立了一个里程碑,我想在村里是没人能超越了。当我回家,邻居告诉我此事时,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有一个不惜力气的父亲,在我童年时,父亲去外面挖土方,为我挖来了一台收音机,于是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哥哥坐在煤油灯下听着杨家将、赵匡胤东方旭燕青打擂收音机伴我度过了丰富的童年。以后,父亲又用自行车带回来一台黑白电视,长虹牌的,一直看了十年。母亲要的是缝纫机,父亲也买回来了。记得最清晰就是,下午放学后,母亲坐在缝纫机前缝缝补补,我坐在她跟前的一把椅子上就着门外的亮光做作业。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偶尔抬起头,看着母亲安静地做着,不时的低下头去,咬断线头,不时的缝纫机又嗒嗒嗒地跳动起来屋里很幽暗,时间那样静静地,很古老,一如凝滞,温馨如昨

    属于土地的父亲也曾做过经商梦。还是土改后不久,他和村里我一个叔搭伙收起了废铁。大金鹿自行车后座上按一垛篓,手里提一杆秤就游村转巷去了。天蒙蒙亮出发,傍黑天才回到家。每次回到家多少都有点收获。父亲一到家,没来得及停稳车子,我就奔过去,颠起脚尖,扒着垛蒌向里瞅。什么铁皮,铁丝头,烂钢筋,螺丝钉乱七八糟,品种丰富。我呢,才不稀罕这些东西呢!我要找个是铁球。有一回,父亲真就给我收回来几个铁球。不过,铁锈太多,都是红土的颜色。我用了几天的时间,把铁球在石头上磨,土里蹭,终于是把铁球打磨光亮了。然后跟几个小朋友开在开阔的场地里玩打铁球的游戏。记得,有很多朋友羡慕我呢!为此,那段时间我因有个收废铁的父亲感到自豪。不过,父亲的收废铁生意还是半路夭折了。收废铁失败后,父亲又跑单帮做起了服装生意。他去外地买了三十多条秋裤,又下了村。结果是卖价比进价还低,卖了不到一半,就卖不动了,干脆拿回了家,送了人一部分,剩下的就留着自己穿了。再次失败后,父亲彻底死了心。做生意的酸楚使他刻骨铭心,于是他老老实实做了一个本份的庄稼人。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挣钱门路也多起来,农村人也意识到单靠土地是过不上好日子的,于是在土地之外开辟了第二战场——外出挣钱。在改革开放的政策下,农民已卷入经济发展的快车道,农民已不是传统意义上农民,他们已不把土地当成命根子一样的看待,他们对土地没有了爱,仅剩的不过是敷衍和攫取。对土地没有爱的农民不是真正的农民!父亲曾开过很多荒地,推土填坑,平整,拔草,推石头垒堰墙当把一片荒坡变成一块有角有楞的耕地时,父亲心里是什么感觉呢?我体会不到,但我想他是幸福的,是有着成就感的。还有我们山后有名的“三十二个堰”从山脚到山顶,在陡峭的山坡上楞是开出来早已超过三十二块的刀柄似的耕地!我在想,当村长带领着全体村民进行这项伟大的开荒造田工程时,场面是怎样的壮观,心情是如何的豪迈?他们心里充满着对土地怎样的虔诚和爱?我更无法体会。不过我在想,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农民都不爱自己的土地了,那他们还会爱什么?人们都把大地比作母亲,那么一个不爱自己母亲的民族,我们还指望他们爱谁?迷失的孩子们,在熙熙攘攘的物质世界里,骄狂而迷茫,颠覆而哭泣一切富丽堂皇的构建与梦想,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来掩盖那轻如空气的骨灰;在来去匆匆,追名逐利的游戏中,人们不过是在努力演出一场荒唐的闹剧来为自己的虚荣和轻浮买单。空中楼阁巍巍耸立,以后的孩子们还会找到自己的根吗?

    改革开放,迎来建筑业蓬勃发展。父亲安分守己了做了一个建筑小工。小工干的都是体力活,正好符合父亲的长处和性情。一直干了七八年小工,领导才安排他砌砖抹墙的活。也许父亲天生笨,技术总是难以提升,工资也就一直徘徊在小工和匠工之间。这也不愿他,个人能力有大小。父亲不只一次对我说,虽然咱技术不咋地,干活却勤快实在,哪个领导看了都喜欢。工资勉强拿个匠工的,也知足了,咱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本事。以前听着父亲这种不上进的话,心里有点小瞧他。现在再回想起来,父亲的说却包含着很多做人的道理。因为他是在长期的对自己进行了摸索和试探以后,才得出了对自己正确的认识。毕竟,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我们能做到自知之明已经不错了。父亲经常教导我,做人要真诚,勤快。他说,领导最烦气那些懒人了。喊三遍听不见,走路屁哒屁哒的,就像死了没埋一样。这样的人,领导看见就生气,安排活也都是连骂带踢的可不是,父亲现在六十多了,走起来路来,我依然跟不上。但一想起六十多的老人还要在工地上被人吆来喝去,我心里又何曾平静?又加之我婚姻上的问题给他精神的打击,让我来如何面对?我多希望父亲是个看过书有文化的人,能够用精神的修养来看待世俗生活的荣辱和价值;我甚至奢望他有一点哲学的悟性,来自我开导,并使心灵达到一种安宁个幸福?但我转而又想,我要求父亲的这些,我又何尝做到?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驿道上的马。驿道上有供马匹休息的驿站,还可以更换马匹再跑,而我的父亲,没有人来替你,但是你也该歇歇了。累了,就歇歇吧。

    2012814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