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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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并没有因为连荷叶的忧心而停下脚步。暴雨依旧下着。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看样子，还准备下下去，有起点没有终点。村里平地积水到腿弯深，找不到一处露出水面的土地，房子是河面上悬浮的一艘艘小船，漂摇不定，说不定哪会儿就翻了船。浩瀚的水面一望无际，缓慢朝东流去，不慌不忙不急不燥，而且还搔首弄姿地吐着水泡翻着水花，兴灾乐祸地做着鬼脸，现出狰狞笑容。
连荷叶的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样，不可避免地进了水。好在连荷叶的家是砖铺地，在下桥庄独一无二。屋里没泥泞，别人家的屋里两天前就是一片稻田了。丈夫乔端卖劲地撅着民屁股朝外泼水，哗，哗，哗，一盆又一盆，不知疲倦地泼。乔端手闲不住嘴也闲不住，喋喋不休地骂，骂老天爷，骂暴雨，又骂这流不完泼不尽的水。门槛上垛着装了泥土的麻袋，挡住屋外的水倒流，可是，狡猾的水不轻易放过任何可乘之机，从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小缝隙里冒出来。乔端接连不断地往外泼，水不屈不挠地往上涌。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扑哧一声，乔端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赌气把搪瓷盆子摔到水面上，摞挑子不干了。乔端扭身坐到床上，抬起被水泡得白花花的脚，骂一声“日娘的，老天爷不想让人活了，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呀。”
连荷叶知道丈夫的倔驴脾气又上来了，没有答理他，弯腰拾起搪瓷盆，哗哗地朝外泼水。水涌得很急，若有一顿饭功夫不往外泼，屋里屋外水面就一般高了。屋里能漂的东西都漂起来了，板凳，塑料凉鞋，酒瓶子，锅碗瓢盆，满屋子游荡，无拘无束，如池塘面上的卖油郎。
一连三天的急风暴雨一下子把夏天拽回到了冬天，封存很久的棉衣重新派上了用场。
乔端吁出一口气，摸出烟袋锅子，装上烟叶，九岁的大女儿大草很有眼色，连忙划着火柴给爹点着。爹叭哒叭哒地吸着，吐着呛人的烟雾。大草二草和弟弟豆子，从早晨睡醒就没下床，娘不让下床，生怕趟水溅湿了衣服。家里没有几件干衣服了，弄湿了，没有衣服换。五岁的豆子很调皮，趁娘不注意，跳下床，在屋里小池塘中趟水玩，娘一扭脸，慌忙往床上跑，捉迷藏一样好玩。爹从来不怪豆子，豆子是爹的宝贝疙瘩。种了两季子草，才收获的一季子豆，爹金贵得很。爹总是笑眯眯地瞅着豆子笑，像是瞅着满满一囤的麦子，说不出的高兴，就是那天豆子拿木棍敲二姐二草的头，敲出一个大紫包，爹也舍不得责怪一声，好象豆子敲的不是女儿的头，是一块石头。
下雨天黑得早，不到七点，天就落黑了。泼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水了，连荷叶也累了，直起身子，捶着酸疼僵硬的腰，拭一把额头上的汗，疲惫不堪。
隐隐约约有吆喝声从远处游荡过来，慢慢近了，清晰了。是生产队长的声音。“各家各户注意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今晚还有更大的暴雨，根据大队指示，保护人和牲畜要紧，全村男女老少都上坝堤，不能待在家里，房子倒了会砸死人的。各家各户注意了”
队长趟着水，撑着一把破油布伞，村前村后转悠着吆喝。雨水瓢泼似的往下倒，队长身上从上到下湿透了，衣服打着皱折，粘在身上，一绺一绺的，像狗皮膏药。张开的一把油布伞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快，有人开始响应上级号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往村北沿儿汝河大堤上转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庄里人几乎全走出家门，浩浩荡荡往同一个方向撤退了，一面走一面议论，更多的是骂声、牢骚声，不过只是过过嘴瘾，任何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有几家的老头老婆不愿跟随大部队，宁肯砸死在屋里也不愿上大堤。穷家难舍，家里没值钱的东西，可也是辛辛苦苦操持的，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水，带不走，抛下又可惜，于是，要与财产共存亡。队长及时发现了这一新情况，命令民兵挨家挨户查看，不愿上大堤的，不用讲道理，强行背人就走。老头老婆们趴在脊背上还骂天骂地骂祖宗八辈，又抓又挠，就是挣脱不掉“俺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淹死。”“汝河水从来就没进过庄，俺这把年纪了都不怕，你们年轻轻的倒害怕了。”
乔端吸足了烟，将烟袋包缠到烟杆上，一反手别到腰里，拧身说“豆子，走，草她娘，别泼了，上大堤去。豆子来，爹背着你。”乔端就势朝前倾了倾身子，示意豆子往脊背上爬。
豆子高兴得扑到爹脊背上，骑上高头大马一样跃武扬威“噢——上大堤喽，噢——上大堤了！”豆儿早憋急了，三天了，没迈出过家门。上大堤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
连荷叶立起身，环视了一眼家，无可奈何地咳了一声。连荷叶有一种预感，走出家门后再也回不来了。连荷叶顺手拿起药箱，背在肩上。棕色皮药箱正中是一个白圆圈，圆圈正中是一个红十字，红十字亮亮的，光光的，耀眼，如解放军帽子上闪闪的红星。连荷叶是赤脚医生，皮药箱是赤脚医生的命根子，是夥啪绞康那梗嗽谇乖冢焖吕匆膊辉市磙虑埂？
乔端一手拖着豆子的屁股，一手扯着二草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于福慌慌张张闯进来，没头苍蝇似的，险些将乔端撞倒。乔端倒退两步，重新回到屋里，惊奇地打量一眼惊慌失措的于福，说：“福子，抢炮仗嘛，恁么慌张！”
于福顾不上乔端吃炮药似的抢白，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瞟一眼左边，瞟一眼右边，发现连荷叶时，发现连荷叶肩膀上的药箱时，目光立即变得粗重了。
职业敏感使连荷叶意识到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
于福是上乔庄人，离下乔庄三四里路。于家是下乔庄的独性，人单势孤，免不了被上乔庄大姓人家欺负，于家人除了忍气吞声，没有别的办法。于福是上乔庄的末等村民，乔端才敢毫不客气地当面斥责于福。于家与上下乔庄人很少来往，上下乔庄人也不和于家打交道。于福第一次登乔端家门，不是非常紧急的事不会来。于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抹了一把的脸上又蒙上了水滴，像不会游泳的人才被拖出水一样狼狈。于福直愣愣地盯着连荷叶说“快，荷叶嫂，快，俺，俺老婆要生了。”
不出连荷叶所料，这样的场面赤脚医生早已司空见惯了。任何充足理由在战士上战场前都算不上理由。病人捎来的信就是上级下达的命令，赤脚医生连荷叶连犹豫的念头都没闪动一下，顺手将大草往丈夫跟前一推，说“大草二草，跟着你爹先上大堤，俺去看看。”
乔端极不满意地剜一眼老婆，冷冰冰地从牙缝里嘟哝一句“都啥时候了，还去，庄里人都跑光了。”
“俺去看看，一会儿去大堤上找你们。”连荷叶说。
于福用祈求的目光瞧瞧乔端，又瞧瞧连荷叶“荷叶嫂，你去看看吧，俺老婆疼得直叫唤。”
乔端说：“看啥看，看个屁，日娘的，都啥时候了，自己还保不住自己哩，还看人家！”
连荷叶说：“俺是赤脚医生，俺不管谁管？”
乔端说：“狗屁，你只是个赤脚医生，就不得了啦，啥了不起哩？”
乔端说：“你要是个正经八百的医生，都不知道哪个脚指头朝前了。”
连荷叶说：“俺总不能看着人死不管吧。俺去去就回来，就一会儿，一会儿。”
于福说：“大端哥，俺叫荷叶嫂看看，俺帮你收拾东西，行不行？”
乔端说：“公社有医生，去公社找去吧。”
乔端说：“你也不知道这赤脚医生咋当上哩。”
于福哭丧着脸，急得眼睛里伸出手了“端哥，公社离咱这儿七八里路，这么深的水咋去呀，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医生了。来不及了，端哥，就让嫂子去一趟吧，端哥。”
连荷叶一下子被击中要害，不吱声了。当初要不是乔端的叔叔帮忙，连荷叶哪有当赤脚医生的份？赤脚医生是个好差使，很多人想当还当不上哩。乔端的叔叔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在赤脚医生人选上，一锤定音，让连荷叶当。这是党组织的决定，谁敢反对？反对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反对党。啧啧，革命会副主任，全公社方圆几十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头面人物之一，大名鼎鼎，谁不知道？纵使一肚子意见，也只能烂在肚里了。连荷叶当上了赤脚医生，去县里培训半年多，回来后，连荷叶摇身一变成了附近几个庄上的女医生了。连荷叶人勤快，心肠好，谁家有了病人，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半夜里叫半夜里到，从不推拖。村民对连荷叶印象很好，连以前和她争当赤脚医生的几户人家，也对连荷叶评价不错。老婆出诊乔端从不阻拦，不过有时候乔端也免不了生闷气，日娘的，给她弄个赤脚医生，倒把俺给捆得怪结实。老婆一出诊，家务活都摞给了乔端，干吧，没完没了，一个大老爷们光在屋里忙活，怪憋气；不干吧，几个孩子张着嘴要吃饭。好在乔端驴脾气上来一阵，嘟囔完了，骂完了，也没事了，还得埋下头日他娘地干。乔端对赤脚医生老婆早就怀怨在心了，今天不比往常，土坯房泡了两天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真要是砸死了，撇下几孩子，咋生活。乔端不让老婆去，也是对老婆好，为老婆着想。乔端想想有些怕“福子，”乔端毫不客气地说“把你老婆送公社医院吧，你看这水还在涨，再等会房子就泡塌了。”
是的，水在上涨。天黑了，雨也加快了脚步，刚才还是腿弯深，眨眼间，瞒住了膝盖。在这危急时刻，与家人分手，的确是令人忧伤的事。连荷叶想，俺是赤脚医生，为乡亲们瞧病治病是俺的职责，这一会儿，产妇不定疼成啥样子，再不去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哩。连荷叶没说话，手掌按了按牛皮药箱，望一眼倔驴丈夫，又望一眼三个弱小的儿女，扭过身准备跟于福往我外走。
“不能去！”乔端命令说。
“端哥，你看雨下得这么大，咋去公社医院哩？”于福咧着厚厚的嘴唇哭了，眼泪混着头发上滴下的水，滚下来“大端哥，你看，上公社还要过河，河上那桥早被水淹住了，没法去呀。”
“别说了，走。”连荷叶太了解乡亲们的心情了，恁深的水，能有一点办法也不来麻烦赤脚医生。干了几年赤脚医生，连荷叶的心一天比一天软了。胆怯了。乡亲们很穷，平时有了小病，舍不得花钱，能熬过去就熬过去了，久而久之，小病积攒成大病，没办法了，才请医生治病。
“你敢去！”乔端眼珠子瞪得牛蛋似的，说：“日娘的，连——荷——叶，你要去，就别回这个家了。”说：“平时你没日没夜的出诊，俺都认了。”说：“日娘的，眼下水都淹到脖子了，还去，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要不要孩子？”说：“大不了不干了，啥稀罕的，不就是一个破赤脚医生吗？”对老婆的不满，早已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乔端受够了，乔端终于寻了个机会发泄出来。
“俺就去，俺不能见死不救呀。”一向温顺的连荷叶第一次耍起了牛脾气，扯破牛鼻子也要挣脱出去。在女人中连荷叶的文化程度还算比较高的，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连荷叶回到乡里务农。抱着敢叫日月换新天，誓把家乡建设好的宏伟壮志，连荷叶在广阔天地里准备大有作为。然而，生产队里天天搞阶级斗争，批判地富反坏右，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连荷叶空有远大抱负，无处施展。这时，公社准备选拔赤脚医生，乔端不厌其烦地追求连荷叶四年了，连荷叶一怒，对乔端发誓说，你能让俺当上赤脚医生，俺就答应你。连荷叶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漂亮人儿，托人说媒的踏破门槛儿，有的看看没指望就死心了，只有乔端死不悔改，一根筋不会弯曲。没想到，乔端这小子还真有这个能耐，缠住当革委会副主任的不远不近的叔叔不放，没办法，乔副主任为了乔家人的千秋大计，为了不使侄子打光棍，亲自出马，让未来的侄媳妇当上了赤脚医生。连荷叶没办法，只好嫁给了日娘的乔端。从内心来说，连荷叶很喜欢医生这门职业，并为干好这个职业辛勤工作。当上赤脚医生，丈夫也陪着吃了不少苦，可以说，没有丈夫的支持，她一个女人家，想干好赤脚医生，几乎不可能，连荷叶常常觉得有愧于家庭，有愧于子女，委屈了丈夫，在这生死关头，丈夫不让她去，是为她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呀。
“草儿她娘，走吧，上坝堤去。”乔端模仿着他不远不近的叔叔乔副主任和蔼可亲的口气说。
连荷叶站着没动。
“走呀，庄里人都走完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了别人呀，队长都走了，走，咱也上坝去。”
扑嗵一声，于福跪到了水窝里“大端哥，行行好，就让荷叶嫂去看看吧，啊，大端哥，再不去俺老婆就没命了，唏，唏——”
“上坝喽，庄里不留人啊。还有没有没走的？没走的抓紧时间走，庄里不留人，啊！”民兵排长带着两个民兵最后一次进庄搜索，坚决响应领导指示，不落下一个人。
连荷叶没有听到民兵排长声如宏钟的吆喝声，也没听见哗啦啦的暴雨声，连荷叶只听到了产妇痛苦的呻吟声。不，不能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大人小孩都活不成，连荷叶没理会丈夫，挺胸迈脚跨到门外。
“娘。”是二草的声音。
“娘。”是大草的声音。
“娘，别走。”是豆子的声音。
连荷叶一站到雨地里，眨眼功夫雨就打湿了全身。于福连忙摘下自己的斗笠蓑衣，披在赤脚医生身上。连荷叶听着三个孩子的呼唤，心里一阵一阵缩紧，难受，三个孩子的叫声，象三根针一样刺进娘的心上。无助的孩子最需要娘保护的时候，娘却要离他们而去，对不起孩子们呀。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亲情，赤脚医生也不例外。
三个孩子的哭声把于福的心哭软了，是呀，为了自己，人家三个孩子齐哭乱叫，一家人在危难时刻分手，啥滋味？是不是太自私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俺这事利已不利人，不光彩。嗐，于福长叹一声说“荷叶嫂，你，你别去了，俺走”
“走。”连荷叶平淡地说。
连荷叶冲了出去，于福连脚跟在后面，投进了冰凉的暴雨中，旋即就被哗哗啦啦的雨水吞噬了。
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民兵排长的吆喝声“快上大堤喽，哪家还没走，抓紧时间了。”
“娘！”三个孩子一齐唤一声，大草二草跑过去，捉住娘身上的蓑衣，不松手。
“日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就去公社打离婚。”乔端愤愤地骂着，呼啦呼啦趟着水朝大堤奔去“日娘的，明天别回来了，俺也没你这个臭婆娘。”
豆子伸出小手在空中挥挥“娘，娘，——呜，呜。”哭声凄惨。
连荷叶拧过身，拍拍大草二草说：“快跟爹上坝堤，娘一会儿就回来。”
大草二草无奈地叫一声娘，眼泪汪汪地向爹跑过去，身后两股白水花跳跃着，翻腾着，溅上了两个不到十岁孩子的衣服。
“走。”
于福好像没听见，呆愣愣地站在水窝里没挪脚。
“走呀。”连荷叶趟出几步，转过头对于福说。
于福一脸哭相，泪流满面——全被雨水覆盖着了“荷叶嫂，为了俺，你一家人”
“别啰嗦，走！”
结婚前乔端是一个不错的青年，听毛主席的话，响应党的号召，热爱集体，干活积极，不怕苦不怕累，多次受到大队部表扬，是下乔庄年轻干部培养对象。乔端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捆绑住了自己的手脚。乔端守护着连荷叶像看管一件传了七辈子的宝贝一样金贵，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了毛蹭破了皮。乔端是佼佼者，是打败了数十个对手的胜者，在趾高气扬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担心，得来不易更要细心呵护，一旦不慎失去将悔恨终生。乔端慢慢磨去了锋芒，从一个热血青年不知不觉蜕化成一个碌碌之人。日他娘的乔端娶到了美女连荷叶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他的悲哀。有了儿女后乔端更知足了，满足于全心全意营造家庭小圈子。欲飞未飞的乔端翅膀软了，跌到了一汪死水里，不再追求进步，成了队里的落后人物。可他叔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风头正旺，大权在握，乔端是皇亲国戚，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也许是压抑久了，也许是得到手就不珍惜了，乔端终于发作了，对赤脚医生老婆再不感兴趣。乔端是座火山，是座活火山。
于福在前面打探着路，连荷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日闭着眼睛都摸不错的路，被水淹没以后是那样陌生，像梦中去了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平坦的路面突然间布满了陷阱。心里没底，惟一能作为标记的是路边的洋槐树，确切的说是洋槐树的模糊线条。然而，很多树倒下去被水俘虏了，有的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能为他们指引前进方向的洋槐树微乎其微。三四里路走了个把小时，连荷叶也说不清跌了多少跤，倒下去站起来，再倒下去再站起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连滚带爬。棉袄喝足了水，沉甸甸的，贴在身上冰冷冰冷，冷得哆嗦。连荷叶的嘴唇乌紫。连荷叶的心也掉进了冷水中。冰凉。
到上乔庄时，天已经黑透。上乔庄和下乔庄一样，静悄悄的，黑洞洞的，家家掩着门。这是暴雨的天堂，暴雨们手舞足蹈地尽情歌唱，欢呼他们的胜利。只有于家还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一盏煤油灯不安地跳动着，散发出幽幽的昏黄的光。还没进门，连荷叶就听到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哎哟，哎哟，娘呀，疼死俺了，娘呀
请来赤脚医生的于福，搬来救兵一样兴奋。于福紧跑两步，窜到门槛外，高声叫道：“水仙，娘，水仙，娘，荷叶嫂来了。”
丈夫的话为躺在床上高呼小叫的水仙打了一针镇静剂，暂时平静下来。在痛苦中挣扎的水仙，把希望寄托到了荷叶嫂身上。荷叶嫂能救她和她孩子的命。疼痛如闻到药水的蚊蝇，纷纷从水仙身上四散逃窜出去。水仙脸上的皱褶刹那间抻平了。
“谢天谢地，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于福娘满嘴新名词，却不自觉地双手合在一起，做起了拜菩萨的手势，不伦不类。于福娘坐在与床齐高的一把凳子上，双腿浸在膝盖深的水里，祷告完毕，慌忙站起身，挪动小脚，呼啦呼啦趟着水，去迎接冒雨而来的赤脚医生。
荷叶抬脚跨进门槛，紧走几步，没有接受老太太的热情笑脸，径直向水仙走过去。于福娘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了，伸手攥着连荷叶的棉袄袖，一股水顺手淌下来。冰凉。“啧啧，他大嫂，你看你，啧啧，浑身湿透了，换换吧，他大嫂。”
“不忙，大娘，先看看水仙妹子。”
“咳，这，这，恁大的雨又让你跑一趟，咳，俺媳妇偏偏赶到这个节骨眼，真不是时候，咳。”
于福连忙端起煤油灯凑过去。荷叶摸摸水仙的额头，额头上沁出了满脸的汗珠，在微弱灯光照射下，反射出忽长忽短的光芒。荷叶想，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下得如深秋，水仙却不停劲地冒汗，一定痛得不轻。连荷叶俯下身，摸摸水仙的脉搏。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荷叶轻轻擦拭着产妇额头上的汗，问老太太。
“半下午时候开始痛的。”老太太仔细想了想，生怕回答错了。
荷叶算了算，最多不过三四个小时，依照往常的经验，胎儿还不会这么快就降生。连荷叶捋捋衣袖，伸手插进被窝里，搭在水仙肚皮上，屏住呼吸，仔细察看胎儿反应。
于福娘俩瞪大眼睛，他们的心悬到了最高处，随时都有跌落悬崖的危险，哪怕是赤脚医生以极小的声音报告不好的消息，两双耳朵也能清晰地捕捉到。
时间在哗哗中在轰鸣中流逝，灯花忽高忽低跳跃着，满屋子阴影忽长忽短，四处游荡。四处游荡的还有产妇高低错落的叫喊声。
等待是心遭受煎熬。是受罪。终于，赤脚医生开口了，又害怕赤脚医生开口。赤脚医生说：“分娩还要等一会儿，恐怕要到后半夜了。”
于福母子心里说不出啥滋味，不论现在还是后半夜临产，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雨水唰唰地没完没了地下着，水面不紧不慢地涨着，眼看就要淹没床腿与床面一般齐了。于福娘唠唠叨叨说：“老天爷呀，这可咋弄呀，咋弄呀，唏——”老太太伤心得抹把眼泪，用浑浊的目光拂拭着媳妇“老天爷啊老天爷，俺求求你了，别下了，中不中，嗯？唏——”你不让老天爷下老天爷就不下了？老天爷是谁？老天爷是天下所有人的爷，至高无上，老天爷只听玉皇大帝的圣旨，怎么能听一个凡间老太婆的祷告？老天爷没理会老太太，老天爷依然泪流满面地诉说着它的苦衷。
于福也许是对娘的胡言乱语看不过去了，也许是怕毛主席培养的赤脚医生笑话，没好气地冲娘一句“娘，别瞎说了，荷叶嫂在这里，不碍事。”
连荷叶心头蒙上一层浓浓忧郁，没理会娘俩的争辩“水还在涨，再等一会儿，淹着床，可就麻烦了，得想办法把水仙妹子弄高点吧。”
“中。”于福说“咋弄哩？”
连荷叶环视一周，见屋里有八仙桌，灵机一动说：“来，把八仙桌放到床上，再把水仙妹子抬到八仙桌上。”
连荷叶站到床上仔细观察着产妇的动静，好言安慰。水仙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呼唤着亲娘：“娘呀，娘，疼死俺了，娘呀，你咋不管俺哩”水仙的肚子平静一阵痛一阵，痛一阵平静一阵。随着时间的推移，平静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竟把噙在嘴里的破布咬碎了。水仙如狼嚎一样没有了人腔，嚎叫声刺破漆黑的夜，穿过密集的雨水，传出门外，传出很远。
没有人能听到水仙那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倾诉，整个上乔村只剩下四个人了。不，应该还有一个。五个。
水淹没了床，连荷叶和于福娘被水追赶着，站到了床上。三个人心里都没有底，如果水再涨，他们还能站到哪儿呢？水仙还能躺到哪儿呢？
水在一寸寸地升，危险在一寸寸地增长，死亡在一寸寸地逼近。外砖内坯的夹生墙房屋还能支撑多久，没有人能下结论。死亡不光属于水仙，属于水仙肚子里的孩子，还属于另外三个人。于福娘仿佛看到了阎王爷派来的差使，两个夜叉，身着白衣，手持铁链，摆好了姿势，只要阎王爷一声令下，夜叉就不讲任何条件地执行命令。服从是夜叉的天职。
于福娘一面抹眼泪，一面握紧儿媳妇的手，瞅着儿媳妇痛不欲生的样子，恨不能替她遭这份罪。“天爷呀，俺遭的是哪辈子的孽呀，老天爷，你咋对俺一家这样惩罚哩，小冤家呀，你咋偏偏等到这不敢睁眼的时候来到人世哩”
于福长叹一声蹲到了水窝里，双手抱着头，无声地滚出热乎乎的两行泪。混浊的水淹到了他的胸口，只露出头和肩膀。一条鱼也许是泥鳅吧，在于福面前扑腾了一下，掀起一朵细小水花，溅了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脸，扑通，钻进水里寻找快乐去了。
“老天爷，俺求求你了，别下了，中不中，老天爷，啊？唏”于福娘哭干了眼泪，干嚎着。
“娘，光哭有啥用哩？”于福说。
“这老天爷瞎了眼啦，停停再下就不行吗？”于福不让娘说，自己禁不住哀求了。
“他妈的，这老天爷也是专捡软柿子捏，倒霉事咋都让俺赶上了呀。”于福还说。
想起多年来遭受的屈辱，于福恨不能死在妻子水仙前头。在上乔庄，于家是外姓人，其余的全是乔姓，上乔庄人从不把他们家当成贫农阶级弟兄看待，是游离于上乔庄之外的末等村民，地位还不如恶霸地主乔大能家。虽然乔大能在土改时被镇压枪毙了，但他的儿孙还是乔家后人，五百年前是一家，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在庄里依然享有普通村民待遇。于家就不同了，于家是贫农不假，可阶级关系也超越不了乔与乔的关系。乔与乔是啥关系？乔与乔亲上亲，砸烂骨头还连着筋哩。于家和乔家近在咫尺，低头不见抬头见，于家又和乔家相距十万八千里，挨不上边。这不，上乔庄人你拉我扯互相帮助上大堤了，全上大堤了，硬是忘记了上乔庄还有一户姓于的人家，连生产队长也没想起来他的臣民。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荷叶嫂能在这么大的雨天冒着危险来，把俺于家当人看，俺就是死也知足了。荷叶嫂是第一个把俺于家当人看的人，是大好人，俺下辈子给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于福忍不住抬头扫视一眼荷叶嫂，感激之情塞满胸膛。幽暗灯影里的荷叶嫂高高在上，瞧不清面目，只是一个黑黑的虚影，但声音听得清晰。荷叶嫂的话语听起来是那样和气，那样舒坦，那样甜润，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
连荷叶安慰说：“水仙妹子，再忍一忍，有嫂子在，不要怕，孩子一定能平安降生的。”其实连荷叶不过是为产妇壮壮胆，自己有多大能耐，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正在专心致志嚎叫的水仙，哪里听得进去荷叶嫂的安慰？相反，水仙叫喊得更加卖力了，杀猪一般的叫喊让人心酸，从屋里传到屋外，传遍了上乔庄。仅有三个忠实听众。
突然，哗哗哗的雨声里迸出了呼嗵呼嗵声。是房子倒塌的声音。土坯草房不结实，水一浸泡还原成一滩泥，溶进了水中。
于福猛一惊，是呀，那些倒塌的房子里没人，这屋里还有人呀，自己一家人被砸死了，应该，不能再连累荷叶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对得起荷叶嫂，荷叶嫂的几个孩子可咋弄呀。于福呼啦一下站起来，身下的水面上下起了小雨“荷叶嫂，你走吧。这屋里不能待了，随时都会泡塌的！”
“这时候俺咋能走哩？”荷叶平静地朝于福望一眼“傻兄弟，俺走了，水仙妹子咋办？”
于福哭丧着脸说“荷叶嫂，你走吧，快走，俺不能连累你呀。”说“荷叶嫂，俺知道你是好人，你的情俺领了，俺一家人永远记住你的好处。”说“你走吧，荷叶嫂，走吧，俺不怪你，俺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是呀，他嫂子，你走吧。”于福娘说：“俺一家人遭罪，不能再拖累你呀，去吧，她嫂子。”
“荷，叶，嫂，你，走，吧。”水仙强忍着疼，一字一顿说：“荷，叶，嫂，俺，不，怨，你，你，走，吧。啊。”
紧急关头，赤脚医生连荷叶怎么也能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荷叶当上赤脚医生的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并且身体力行实践着。作为一名赤脚医生，连荷叶必须听从毛主席的教导，对得起赤脚医生这个光荣称号。只要有一点点怜悯心的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溜走。自己一走，于福和于福娘都没有接生经验，弄不好水仙母子俩都活不成，那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呀，都是乡里乡亲的，咋能眼睁睁抛开他们不管哩。不能走，就是死也不能走，连荷叶暗暗下决心。临出家门时丈夫掷下的那句话又回响在耳畔，别回来了，俺没你这个臭婆娘，明天，就上公社打离婚。连荷叶弄不明白，以前追求进步的青年，怎么会变成这么自私的人，尤其是在大水来临之际，只顾个人，局限于个人狭小圈子里。哎，别瞎想了，他能带好三个孩子就行了。连荷叶没有理会水仙的请求，把水仙的手攥得更紧了。
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门外响起了吵杂声。是民兵排长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来帮他们转移的。上乔庄生产队队长在坝堤上点名时，发现于家人没来，就派了几个身强力身强力壮水性好的民兵来庄里寻找。于家是乔队长的臣民，乔队长不能抛下臣民不管。
灾难把人与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上乔庄人摈弃偏见，主动来帮助不是人的于家人了。非常情况下，人能从正常变得不正常，也能从不正常恢复到正常。灾难有时候不全是坏事。民兵一进屋，不容分说背起于福娘，抬着水仙就往大堤上走，于福和荷叶只好跟着往外走。
八仙桌上的煤油灯还在孤独地吐着火苗，没有了人的压迫，床与床上的八仙桌随水漂起来，窜到房顶，燃着了房顶上的草。房子着了。在漆黑的夜里在哗哗的暴雨哩，格外耀眼。
于福回身就要去救火，被一个民兵紧紧抱着了。一行人走出不远，一声沉闷剧烈的响声冲破黑夜，窜向远方，呼咚，哗啦，房子被洪水吞噬进了血盆大口里。
往日冷清的汝河坝堤上，这一夜格外繁忙，格外喧闹。高高的大堤如悬于水中的孤岛，河道里是水，河道外也是水，只在中间露出一片空地，像是一条狭窄的长廊。偶尔一道闪电，自上而下降下来，照亮了眼前，水面上亮亮的，平平的，像是两张不见边沿的巨大玻璃，反射着蓝幽幽的令人生畏的寒光。恐怖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大堤上人头攒动，人人脸上布满惊慌失措的呆板，哭泣声吵闹声尖叫声嚎叫声呼喊声抱怨声咒骂声祈求声唤爹唤娘唤亲人声混合在一起，直冲霄汉，足以与暴雨的轰鸣和凶残抗衡。
人们正经受着一场巨大灾难。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边。
在上乔庄队长指挥下，民兵们用木棍，草席，玉米秆，青草为水仙搭起了一座临时小庵棚，虽然四处滴水，但总比暴露在雨的直接摧残下好得多。暴雨浇注下，水仙冷得直打颤，嘴唇青紫，顾不上疼痛了，也顾不上呻吟了。
于福娘知道，儿媳妇是忍受着巨大痛苦没说出来，于福娘握着媳妇剧烈抖动的手，本能地想找件衣服为她覆盖上，但哪里有件干衣服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是水是水还是水，人简直成了离不开水的鱼了。雨水把足迹留在了任何能够到达的地方，雨水把自己的子子孙孙繁衍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雨水还不罢休，用魔鬼般的面孔和魔鬼般的声音疯狂地舞蹈，拼命地渲泄，更想把人吞噬掉。老太太紧紧抱着媳妇，用仅有的体温为爱莫能助的媳妇贡献微薄的一份热。水仙嫁到于家三年来，跟着于家人受了太多的窝囊气，老太太总觉得对不住媳妇，委屈了她，没想到生孩子也这么不顺畅，遇上这么个挨千刀的天气，让儿媳妇遭这么大的罪。唉，倒霉人吃盐都生蛆。于福娘老泪纵横，真想替媳妇遭这份罪。于福娘心里痛得很，仿佛面前遭受煎熬的不是媳妇，而是亲生闺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在这样恶劣条件下，产妇精神极度紧张，胎儿很可能不会顺利生下来，弄不好要做手术，连荷叶想，药箱里没有手术器械，必须去公社医院去拿。
去公社医院？谈何容易。
赤脚医生的想法一说出口，立刻就有几名民兵站出来，愿意在紧急关头冒着生命危险执行艰巨任务。
公社离这里有七八里路，水深雨急，夜色漆黑，哪里还有路？雨水的喧嚣远没有收敛的意思，而且还在施展着更大的淫威。七八里的路在平时根本算不得问题，但在此时此刻有多么艰难？简直无法想象。七八里路没有参照物作为凭据，天地一色，天水地水连成一片，歧路纵横，阴森恐怖，只有偶尔急速划破天空的闪电，算是苍天给寻路人微不足道的赏赐，找到公社医院希望十分渺茫。更危险的是要过汝河，河水快涨到堤岸上了，水流湍急，怎么过去？纵使找到医院，能不能找到手术器械也不能确定。公社医院一定不会有人了，房子也一定倒塌了，到哪里去找手术器械？去医院还能不能安全回来，又不能确定。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
但是，水仙和孩子命悬一线，不去不行。
“娘呀，娘，你，咋，不，来，看，俺呀，娘”惨不忍睹的叫声从庵棚里传出来，一声声敲打着连荷叶的心。
“必须马上去。”赤脚医生坚定地说。“走，俺去，俺在公社医院熟。”
“你？不行不行，这么大的水你不能去，还是俺去吧，荷叶嫂，你去了水仙咋办哩？”于福哭丧着脸说。
“看情况水仙妹子这会儿还不会分娩，抓紧时间还来得及。”
“不行。”于福说“不行，荷叶嫂，这么深的水，你一个女人家咋去。”
“荷叶妹子，你可不能去呀，让福娃去，俺可不能连累你呀，这么大的水，你一个女孩子家咋去呀。”于福娘哀求说。
轰隆隆隆，一声几乎把天炸破的响雷在头顶响起来，刺目而持久的闪电凝固到了连荷叶脸上。这张脸是那样的刚毅。
“俺必须去。”赤脚医生重重地说“公社医院俺熟悉，俺知道手术室手术器械在哪儿，俺不去你们也找不到。”
连荷叶必须去，谁也没有理由反驳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去，谁护送去。
民兵排长抢上来说，俺带几个民兵跟荷叶嫂去。
俺也去。俺也去。闪电过后黑沉沉的大堤上，响起了小伙子们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声音。
小伙子们把民兵排长包围在中间，争着执行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排长不能定夺，关键时刻队长发话了，队长是上乔庄的核心，主心骨，是三百多口人的父母官。乔队长一锤定音说，让乔排长带几个水性好的民兵小伙子去，荷叶和你们一起去，你们必须保证荷叶的安全。
是！
六个水性好的小伙子，跟随连荷叶冒着狂风暴雨顶着黑压压的夜走了。
按照乔队长的指示，于福要留下来照顾老婆，但是今晚上做了一回人而且还做了人上人的于福，怎么也不敢尽情享受优厚待遇，队伍出发后，于福偷偷跟在了后面。
几个人沿着大堤往西北走了一程，到了下乔庄村民聚集地。连荷叶想，大草二草和豆子不定吓得啥样子哩，娘不在身边，一定比其他孩子吓得更狠，哭得更痛，唉，可怜的孩子，娘这会顾不上你们了，娘对不住你们。连荷叶一遍一遍暗暗指责自己。连荷叶不敢抬头，连荷叶像贼一样夹在一行人中间，生怕在闪电的瞬间被儿女发现。然而连荷叶又张大了耳朵眼儿，随时准备捕捉三个孩子发出的哭声叫喊声，哪怕是蛛丝马迹的声音，也会得到稍稍安慰。连荷叶脚下没了底，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抽掉了脊梁骨一样，几次都差一点倒下去。连荷叶鼻子酸溜溜的，两行热泪终于没忍住，伴随着雨水淌了下来。
迎面正碰上乔端，急于打听孩子情况的荷叶，急忙问“你，上哪去？”
乔端一言不发。
“你出来孩子呢？”荷叶打探道：“孩子咋样了？”
乔端仍然一言不发，瞪大了眼睛瞅着妻子，有深仇大恨似的。
“大端哥，俺们去一趟公社医院，一会儿就回来。”一个民兵热情地向乔端打招呼。
“大端哥，俺，俺给你家添麻烦了。”于福从后边赶上来，凑到乔端面前赎罪。
“去公社医院关俺屁事。”乔端粗暴地咒骂一句“日娘的，去吧，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乔端满肚子怨言朝妻子脸面上泼去。
像背着丈夫偷了汉子一样，连荷叶理屈词穷，不敢反抗丝毫。连荷叶头低得更很了，不敢看丈夫，默默走了，与丈夫擦肩而过。
于福讨好乔端说：“大端哥，俺们一会就回来。”
“滚！”乔端厌恶地骂一句。
医院在汝河北岸，连结汝河的水泥桥早已被水淹没，水流湍急，根本无法趟过去。两个民兵抬过来一个树桩，让连荷叶骑上去，七个小伙子紧紧拉着树桩，小心翼翼打探着脚下的桥面往河北走。急速的河水冲撞着连荷叶，不时有漂浮的东西击打着她那瘦弱的身体。生痛。一阵阵恐惧袭上连荷叶的心头。胆怯是女人的天性，毛主席培养的赤脚医生也不例外。赤脚医生屏住呼吸，紧张得喘不过气。仅仅几十步的河面显得那么长，那么遥遥无期。连荷叶迫切盼望早一点到达北岸，犹如一个冻僵了的人盼望漫漫长夜快快过去，迎来温暖阳光一样。一个浪子扑上树桩，淹没了连荷叶，一松手，差一点儿坠落水中，被民兵排长用坚实的肩膀挡住了。满满一口污水窜进连荷叶肚子里，呛得连打几个喷嚏。
谢天谢地，一群人终于到了汝河北岸。连荷叶趴在树桩上，被人推着，如皇后娘娘坐轿一样威风，却没有皇后娘娘的心花怒放。连荷叶的心嗵嗵得厉害。公社医院院里水深到胸，房子大部分倒塌了，空荡荡，没一个人，雨声雷声依旧喧扰着，几乎找不到生命的迹象，连爱热闹的虫子也噤闭了喉舌。这是一潭沉寂的死水。
凭感觉赤脚医生摸到了手术室。手术室已经不存在，被大水冲垮了。在连荷叶的指认下，几个人潜入水中，从废墟下摸出手术器械，原路返回了。
水还在涨，回来比去更艰难，还好，没有人被水冲走。
水仙就要分娩了，痛苦地呻吟着。水仙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嚎叫了。
连荷叶的归来稍稍减轻了于福娘心头的阴影。果然不出所料，水仙难产，需要马上做手术，赤脚医生连荷叶主刀。第一次主刀。其实连荷叶从来没有做过手术，一个紧急培训了半年的赤脚医生，仅仅懂得一点医疗常识，顶多只是个护士的水平，怎么能为人做手术呢？但现在是什么情况？火烧眉毛了，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也就是护士水平的赤脚医生。紧急时刻，连荷叶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大梁，以浅薄的技术担当了水仙和于家人的救命恩人。整个上乔庄都在用耳朵注视着赤脚医生，暗暗为她捏一把汗。好样的，赤脚医生；好样的，连荷叶，在瓢泼大雨中，在简陋的窝棚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为产妇做分娩手术了。乔队长派了两个年长的老太太和两个年轻女人当下手，水平很一般的赤脚医生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操起了手术刀。连荷叶只是在公社医院现场观摩过几次分娩手术，依稀记得手术的程序，再加上平时喜欢钻研、琢磨，看一些医学方面的书籍，把脑海里所有这方面的知识都用上了，胆大而心细地为产妇做着手术
哇一声，孩子降生了，周围人悬挂的心落地了，大乔庄三百多口人放心了，也在心里悄悄赞许着连荷叶。于福高兴得晕了头，为孩子起名叫于同心，小名党生。这是后话。
已经是半夜三四点钟，黎明就要降临了，然而就在这时，板桥水库跨坝下来的水咆哮着冲到了这里——那时还不知道是板桥水库跨坝了，后来才知道。
这一天是1975年8月8日。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这里距板桥水库较远，水头冲刷到这里时，已经没有太大淫威，堤坝没被冲毁，但也被水淹没了，坝上所有的人都恐惧极了，如果水面再涨，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各生产队组织民兵用檀木，树枝，箔，木床摽了筏，随时准备让老人，小孩坐上去逃命。水头很快过去了，水面开始缓慢下降，万幸，大堤上的人松口气，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中午，水仙母子首先被解放军战士救上冲锋舟救，送到了地区医院。连荷叶放心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寻找丈夫儿女。没找到。
第三天，众人也被救走了，被拉运到了驿马地区行署所在地。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连荷叶一直马不停蹄地寻找丈夫儿女。还是没有消息。
第八天，上乔庄下乔庄水退了，灾民们陆续返回家园。
第十二天，乔端带着公社出具的离婚证回来了，据说，大水过后，印制好的离婚证全被大水冲走了，是乔端的叔叔亲自手写的，还盖有公社鲜红夺目的大印。又据说，离婚证上写着，豆子归乔端扶养，大草二草归荷叶扶养。
荷叶接到离婚证时，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到的。
暴雨并没有因为连荷叶的忧心而停下脚步。暴雨依旧下着。暴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看样子，还准备下下去，有起点没有终点。村里平地积水到腿弯深，找不到一处露出水面的土地，房子是河面上悬浮的一艘艘小船，漂摇不定，说不定哪会儿就翻了船。浩瀚的水面一望无际，缓慢朝东流去，不慌不忙不急不燥，而且还搔首弄姿地吐着水泡翻着水花，兴灾乐祸地做着鬼脸，现出狰狞笑容。
连荷叶的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样，不可避免地进了水。好在连荷叶的家是砖铺地，在下桥庄独一无二。屋里没泥泞，别人家的屋里两天前就是一片稻田了。丈夫乔端卖劲地撅着民屁股朝外泼水，哗，哗，哗，一盆又一盆，不知疲倦地泼。乔端手闲不住嘴也闲不住，喋喋不休地骂，骂老天爷，骂暴雨，又骂这流不完泼不尽的水。门槛上垛着装了泥土的麻袋，挡住屋外的水倒流，可是，狡猾的水不轻易放过任何可乘之机，从看不见摸不着的微小缝隙里冒出来。乔端接连不断地往外泼，水不屈不挠地往上涌。注定是一场持久战。
扑哧一声，乔端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赌气把搪瓷盆子摔到水面上，摞挑子不干了。乔端扭身坐到床上，抬起被水泡得白花花的脚，骂一声“日娘的，老天爷不想让人活了，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呀。”
连荷叶知道丈夫的倔驴脾气又上来了，没有答理他，弯腰拾起搪瓷盆，哗哗地朝外泼水。水涌得很急，若有一顿饭功夫不往外泼，屋里屋外水面就一般高了。屋里能漂的东西都漂起来了，板凳，塑料凉鞋，酒瓶子，锅碗瓢盆，满屋子游荡，无拘无束，如池塘面上的卖油郎。
一连三天的急风暴雨一下子把夏天拽回到了冬天，封存很久的棉衣重新派上了用场。
乔端吁出一口气，摸出烟袋锅子，装上烟叶，九岁的大女儿大草很有眼色，连忙划着火柴给爹点着。爹叭哒叭哒地吸着，吐着呛人的烟雾。大草二草和弟弟豆子，从早晨睡醒就没下床，娘不让下床，生怕趟水溅湿了衣服。家里没有几件干衣服了，弄湿了，没有衣服换。五岁的豆子很调皮，趁娘不注意，跳下床，在屋里小池塘中趟水玩，娘一扭脸，慌忙往床上跑，捉迷藏一样好玩。爹从来不怪豆子，豆子是爹的宝贝疙瘩。种了两季子草，才收获的一季子豆，爹金贵得很。爹总是笑眯眯地瞅着豆子笑，像是瞅着满满一囤的麦子，说不出的高兴，就是那天豆子拿木棍敲二姐二草的头，敲出一个大紫包，爹也舍不得责怪一声，好象豆子敲的不是女儿的头，是一块石头。
下雨天黑得早，不到七点，天就落黑了。泼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水了，连荷叶也累了，直起身子，捶着酸疼僵硬的腰，拭一把额头上的汗，疲惫不堪。
隐隐约约有吆喝声从远处游荡过来，慢慢近了，清晰了。是生产队长的声音。“各家各户注意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今晚还有更大的暴雨，根据大队指示，保护人和牲畜要紧，全村男女老少都上坝堤，不能待在家里，房子倒了会砸死人的。各家各户注意了”
队长趟着水，撑着一把破油布伞，村前村后转悠着吆喝。雨水瓢泼似的往下倒，队长身上从上到下湿透了，衣服打着皱折，粘在身上，一绺一绺的，像狗皮膏药。张开的一把油布伞只不过是聋子的耳朵，起不了任何作用。很快，有人开始响应上级号召，扶老携幼走出家门，往村北沿儿汝河大堤上转移。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庄里人几乎全走出家门，浩浩荡荡往同一个方向撤退了，一面走一面议论，更多的是骂声、牢骚声，不过只是过过嘴瘾，任何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有几家的老头老婆不愿跟随大部队，宁肯砸死在屋里也不愿上大堤。穷家难舍，家里没值钱的东西，可也是辛辛苦苦操持的，这么大的雨这么深的水，带不走，抛下又可惜，于是，要与财产共存亡。队长及时发现了这一新情况，命令民兵挨家挨户查看，不愿上大堤的，不用讲道理，强行背人就走。老头老婆们趴在脊背上还骂天骂地骂祖宗八辈，又抓又挠，就是挣脱不掉“俺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淹死。”“汝河水从来就没进过庄，俺这把年纪了都不怕，你们年轻轻的倒害怕了。”
乔端吸足了烟，将烟袋包缠到烟杆上，一反手别到腰里，拧身说“豆子，走，草她娘，别泼了，上大堤去。豆子来，爹背着你。”乔端就势朝前倾了倾身子，示意豆子往脊背上爬。
豆子高兴得扑到爹脊背上，骑上高头大马一样跃武扬威“噢——上大堤喽，噢——上大堤了！”豆儿早憋急了，三天了，没迈出过家门。上大堤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
连荷叶立起身，环视了一眼家，无可奈何地咳了一声。连荷叶有一种预感，走出家门后再也回不来了。连荷叶顺手拿起药箱，背在肩上。棕色皮药箱正中是一个白圆圈，圆圈正中是一个红十字，红十字亮亮的，光光的，耀眼，如解放军帽子上闪闪的红星。连荷叶是赤脚医生，皮药箱是赤脚医生的命根子，是夥啪绞康那梗嗽谇乖冢焖吕匆膊辉市磙虑埂？
乔端一手拖着豆子的屁股，一手扯着二草往外走。
刚迈出门槛，于福慌慌张张闯进来，没头苍蝇似的，险些将乔端撞倒。乔端倒退两步，重新回到屋里，惊奇地打量一眼惊慌失措的于福，说：“福子，抢炮仗嘛，恁么慌张！”
于福顾不上乔端吃炮药似的抢白，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瞟一眼左边，瞟一眼右边，发现连荷叶时，发现连荷叶肩膀上的药箱时，目光立即变得粗重了。
职业敏感使连荷叶意识到了什么，不该发生的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
于福是上乔庄人，离下乔庄三四里路。于家是下乔庄的独性，人单势孤，免不了被上乔庄大姓人家欺负，于家人除了忍气吞声，没有别的办法。于福是上乔庄的末等村民，乔端才敢毫不客气地当面斥责于福。于家与上下乔庄人很少来往，上下乔庄人也不和于家打交道。于福第一次登乔端家门，不是非常紧急的事不会来。于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抹了一把的脸上又蒙上了水滴，像不会游泳的人才被拖出水一样狼狈。于福直愣愣地盯着连荷叶说“快，荷叶嫂，快，俺，俺老婆要生了。”
不出连荷叶所料，这样的场面赤脚医生早已司空见惯了。任何充足理由在战士上战场前都算不上理由。病人捎来的信就是上级下达的命令，赤脚医生连荷叶连犹豫的念头都没闪动一下，顺手将大草往丈夫跟前一推，说“大草二草，跟着你爹先上大堤，俺去看看。”
乔端极不满意地剜一眼老婆，冷冰冰地从牙缝里嘟哝一句“都啥时候了，还去，庄里人都跑光了。”
“俺去看看，一会儿去大堤上找你们。”连荷叶说。
于福用祈求的目光瞧瞧乔端，又瞧瞧连荷叶“荷叶嫂，你去看看吧，俺老婆疼得直叫唤。”
乔端说：“看啥看，看个屁，日娘的，都啥时候了，自己还保不住自己哩，还看人家！”
连荷叶说：“俺是赤脚医生，俺不管谁管？”
乔端说：“狗屁，你只是个赤脚医生，就不得了啦，啥了不起哩？”
乔端说：“你要是个正经八百的医生，都不知道哪个脚指头朝前了。”
连荷叶说：“俺总不能看着人死不管吧。俺去去就回来，就一会儿，一会儿。”
于福说：“大端哥，俺叫荷叶嫂看看，俺帮你收拾东西，行不行？”
乔端说：“公社有医生，去公社找去吧。”
乔端说：“你也不知道这赤脚医生咋当上哩。”
于福哭丧着脸，急得眼睛里伸出手了“端哥，公社离咱这儿七八里路，这么深的水咋去呀，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医生了。来不及了，端哥，就让嫂子去一趟吧，端哥。”
连荷叶一下子被击中要害，不吱声了。当初要不是乔端的叔叔帮忙，连荷叶哪有当赤脚医生的份？赤脚医生是个好差使，很多人想当还当不上哩。乔端的叔叔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在赤脚医生人选上，一锤定音，让连荷叶当。这是党组织的决定，谁敢反对？反对革委会副主任就是反对党。啧啧，革命会副主任，全公社方圆几十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头面人物之一，大名鼎鼎，谁不知道？纵使一肚子意见，也只能烂在肚里了。连荷叶当上了赤脚医生，去县里培训半年多，回来后，连荷叶摇身一变成了附近几个庄上的女医生了。连荷叶人勤快，心肠好，谁家有了病人，早叫早到，晚叫晚到，半夜里叫半夜里到，从不推拖。村民对连荷叶印象很好，连以前和她争当赤脚医生的几户人家，也对连荷叶评价不错。老婆出诊乔端从不阻拦，不过有时候乔端也免不了生闷气，日娘的，给她弄个赤脚医生，倒把俺给捆得怪结实。老婆一出诊，家务活都摞给了乔端，干吧，没完没了，一个大老爷们光在屋里忙活，怪憋气；不干吧，几个孩子张着嘴要吃饭。好在乔端驴脾气上来一阵，嘟囔完了，骂完了，也没事了，还得埋下头日他娘地干。乔端对赤脚医生老婆早就怀怨在心了，今天不比往常，土坯房泡了两天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真要是砸死了，撇下几孩子，咋生活。乔端不让老婆去，也是对老婆好，为老婆着想。乔端想想有些怕“福子，”乔端毫不客气地说“把你老婆送公社医院吧，你看这水还在涨，再等会房子就泡塌了。”
是的，水在上涨。天黑了，雨也加快了脚步，刚才还是腿弯深，眨眼间，瞒住了膝盖。在这危急时刻，与家人分手，的确是令人忧伤的事。连荷叶想，俺是赤脚医生，为乡亲们瞧病治病是俺的职责，这一会儿，产妇不定疼成啥样子，再不去弄不好有生命危险哩。连荷叶没说话，手掌按了按牛皮药箱，望一眼倔驴丈夫，又望一眼三个弱小的儿女，扭过身准备跟于福往我外走。
“不能去！”乔端命令说。
“端哥，你看雨下得这么大，咋去公社医院哩？”于福咧着厚厚的嘴唇哭了，眼泪混着头发上滴下的水，滚下来“大端哥，你看，上公社还要过河，河上那桥早被水淹住了，没法去呀。”
“别说了，走。”连荷叶太了解乡亲们的心情了，恁深的水，能有一点办法也不来麻烦赤脚医生。干了几年赤脚医生，连荷叶的心一天比一天软了。胆怯了。乡亲们很穷，平时有了小病，舍不得花钱，能熬过去就熬过去了，久而久之，小病积攒成大病，没办法了，才请医生治病。
“你敢去！”乔端眼珠子瞪得牛蛋似的，说：“日娘的，连——荷——叶，你要去，就别回这个家了。”说：“平时你没日没夜的出诊，俺都认了。”说：“日娘的，眼下水都淹到脖子了，还去，你还要不要这个家，要不要孩子？”说：“大不了不干了，啥稀罕的，不就是一个破赤脚医生吗？”对老婆的不满，早已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乔端受够了，乔端终于寻了个机会发泄出来。
“俺就去，俺不能见死不救呀。”一向温顺的连荷叶第一次耍起了牛脾气，扯破牛鼻子也要挣脱出去。在女人中连荷叶的文化程度还算比较高的，高中毕业准备考大学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连荷叶回到乡里务农。抱着敢叫日月换新天，誓把家乡建设好的宏伟壮志，连荷叶在广阔天地里准备大有作为。然而，生产队里天天搞阶级斗争，批判地富反坏右，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连荷叶空有远大抱负，无处施展。这时，公社准备选拔赤脚医生，乔端不厌其烦地追求连荷叶四年了，连荷叶一怒，对乔端发誓说，你能让俺当上赤脚医生，俺就答应你。连荷叶是方圆十几里出了名的漂亮人儿，托人说媒的踏破门槛儿，有的看看没指望就死心了，只有乔端死不悔改，一根筋不会弯曲。没想到，乔端这小子还真有这个能耐，缠住当革委会副主任的不远不近的叔叔不放，没办法，乔副主任为了乔家人的千秋大计，为了不使侄子打光棍，亲自出马，让未来的侄媳妇当上了赤脚医生。连荷叶没办法，只好嫁给了日娘的乔端。从内心来说，连荷叶很喜欢医生这门职业，并为干好这个职业辛勤工作。当上赤脚医生，丈夫也陪着吃了不少苦，可以说，没有丈夫的支持，她一个女人家，想干好赤脚医生，几乎不可能，连荷叶常常觉得有愧于家庭，有愧于子女，委屈了丈夫，在这生死关头，丈夫不让她去，是为她好，也是为了这个家呀。
“草儿她娘，走吧，上坝堤去。”乔端模仿着他不远不近的叔叔乔副主任和蔼可亲的口气说。
连荷叶站着没动。
“走呀，庄里人都走完了，都这个时候了，谁还顾得了别人呀，队长都走了，走，咱也上坝去。”
扑嗵一声，于福跪到了水窝里“大端哥，行行好，就让荷叶嫂去看看吧，啊，大端哥，再不去俺老婆就没命了，唏，唏——”
“上坝喽，庄里不留人啊。还有没有没走的？没走的抓紧时间走，庄里不留人，啊！”民兵排长带着两个民兵最后一次进庄搜索，坚决响应领导指示，不落下一个人。
连荷叶没有听到民兵排长声如宏钟的吆喝声，也没听见哗啦啦的暴雨声，连荷叶只听到了产妇痛苦的呻吟声。不，不能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大人小孩都活不成，连荷叶没理会丈夫，挺胸迈脚跨到门外。
“娘。”是二草的声音。
“娘。”是大草的声音。
“娘，别走。”是豆子的声音。
连荷叶一站到雨地里，眨眼功夫雨就打湿了全身。于福连忙摘下自己的斗笠蓑衣，披在赤脚医生身上。连荷叶听着三个孩子的呼唤，心里一阵一阵缩紧，难受，三个孩子的叫声，象三根针一样刺进娘的心上。无助的孩子最需要娘保护的时候，娘却要离他们而去，对不起孩子们呀。人心都是肉长的，都有亲情，赤脚医生也不例外。
三个孩子的哭声把于福的心哭软了，是呀，为了自己，人家三个孩子齐哭乱叫，一家人在危难时刻分手，啥滋味？是不是太自私了？毛主席教导我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俺这事利已不利人，不光彩。嗐，于福长叹一声说“荷叶嫂，你，你别去了，俺走”
“走。”连荷叶平淡地说。
连荷叶冲了出去，于福连脚跟在后面，投进了冰凉的暴雨中，旋即就被哗哗啦啦的雨水吞噬了。
远处隐隐约约又传来了民兵排长的吆喝声“快上大堤喽，哪家还没走，抓紧时间了。”
“娘！”三个孩子一齐唤一声，大草二草跑过去，捉住娘身上的蓑衣，不松手。
“日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就去公社打离婚。”乔端愤愤地骂着，呼啦呼啦趟着水朝大堤奔去“日娘的，明天别回来了，俺也没你这个臭婆娘。”
豆子伸出小手在空中挥挥“娘，娘，——呜，呜。”哭声凄惨。
连荷叶拧过身，拍拍大草二草说：“快跟爹上坝堤，娘一会儿就回来。”
大草二草无奈地叫一声娘，眼泪汪汪地向爹跑过去，身后两股白水花跳跃着，翻腾着，溅上了两个不到十岁孩子的衣服。
“走。”
于福好像没听见，呆愣愣地站在水窝里没挪脚。
“走呀。”连荷叶趟出几步，转过头对于福说。
于福一脸哭相，泪流满面——全被雨水覆盖着了“荷叶嫂，为了俺，你一家人”
“别啰嗦，走！”
结婚前乔端是一个不错的青年，听毛主席的话，响应党的号召，热爱集体，干活积极，不怕苦不怕累，多次受到大队部表扬，是下乔庄年轻干部培养对象。乔端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捆绑住了自己的手脚。乔端守护着连荷叶像看管一件传了七辈子的宝贝一样金贵，生怕一不小心弄掉了毛蹭破了皮。乔端是佼佼者，是打败了数十个对手的胜者，在趾高气扬的同时，也多了一份担心，得来不易更要细心呵护，一旦不慎失去将悔恨终生。乔端慢慢磨去了锋芒，从一个热血青年不知不觉蜕化成一个碌碌之人。日他娘的乔端娶到了美女连荷叶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他的悲哀。有了儿女后乔端更知足了，满足于全心全意营造家庭小圈子。欲飞未飞的乔端翅膀软了，跌到了一汪死水里，不再追求进步，成了队里的落后人物。可他叔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风头正旺，大权在握，乔端是皇亲国戚，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也许是压抑久了，也许是得到手就不珍惜了，乔端终于发作了，对赤脚医生老婆再不感兴趣。乔端是座火山，是座活火山。
于福在前面打探着路，连荷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日闭着眼睛都摸不错的路，被水淹没以后是那样陌生，像梦中去了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平坦的路面突然间布满了陷阱。心里没底，惟一能作为标记的是路边的洋槐树，确切的说是洋槐树的模糊线条。然而，很多树倒下去被水俘虏了，有的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能为他们指引前进方向的洋槐树微乎其微。三四里路走了个把小时，连荷叶也说不清跌了多少跤，倒下去站起来，再倒下去再站起来，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连滚带爬。棉袄喝足了水，沉甸甸的，贴在身上冰冷冰冷，冷得哆嗦。连荷叶的嘴唇乌紫。连荷叶的心也掉进了冷水中。冰凉。
到上乔庄时，天已经黑透。上乔庄和下乔庄一样，静悄悄的，黑洞洞的，家家掩着门。这是暴雨的天堂，暴雨们手舞足蹈地尽情歌唱，欢呼他们的胜利。只有于家还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一盏煤油灯不安地跳动着，散发出幽幽的昏黄的光。还没进门，连荷叶就听到了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哎哟，哎哟，娘呀，疼死俺了，娘呀
请来赤脚医生的于福，搬来救兵一样兴奋。于福紧跑两步，窜到门槛外，高声叫道：“水仙，娘，水仙，娘，荷叶嫂来了。”
丈夫的话为躺在床上高呼小叫的水仙打了一针镇静剂，暂时平静下来。在痛苦中挣扎的水仙，把希望寄托到了荷叶嫂身上。荷叶嫂能救她和她孩子的命。疼痛如闻到药水的蚊蝇，纷纷从水仙身上四散逃窜出去。水仙脸上的皱褶刹那间抻平了。
“谢天谢地，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于福娘满嘴新名词，却不自觉地双手合在一起，做起了拜菩萨的手势，不伦不类。于福娘坐在与床齐高的一把凳子上，双腿浸在膝盖深的水里，祷告完毕，慌忙站起身，挪动小脚，呼啦呼啦趟着水，去迎接冒雨而来的赤脚医生。
荷叶抬脚跨进门槛，紧走几步，没有接受老太太的热情笑脸，径直向水仙走过去。于福娘激动得不知道说啥好了，伸手攥着连荷叶的棉袄袖，一股水顺手淌下来。冰凉。“啧啧，他大嫂，你看你，啧啧，浑身湿透了，换换吧，他大嫂。”
“不忙，大娘，先看看水仙妹子。”
“咳，这，这，恁大的雨又让你跑一趟，咳，俺媳妇偏偏赶到这个节骨眼，真不是时候，咳。”
于福连忙端起煤油灯凑过去。荷叶摸摸水仙的额头，额头上沁出了满脸的汗珠，在微弱灯光照射下，反射出忽长忽短的光芒。荷叶想，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下得如深秋，水仙却不停劲地冒汗，一定痛得不轻。连荷叶俯下身，摸摸水仙的脉搏。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荷叶轻轻擦拭着产妇额头上的汗，问老太太。
“半下午时候开始痛的。”老太太仔细想了想，生怕回答错了。
荷叶算了算，最多不过三四个小时，依照往常的经验，胎儿还不会这么快就降生。连荷叶捋捋衣袖，伸手插进被窝里，搭在水仙肚皮上，屏住呼吸，仔细察看胎儿反应。
于福娘俩瞪大眼睛，他们的心悬到了最高处，随时都有跌落悬崖的危险，哪怕是赤脚医生以极小的声音报告不好的消息，两双耳朵也能清晰地捕捉到。
时间在哗哗中在轰鸣中流逝，灯花忽高忽低跳跃着，满屋子阴影忽长忽短，四处游荡。四处游荡的还有产妇高低错落的叫喊声。
等待是心遭受煎熬。是受罪。终于，赤脚医生开口了，又害怕赤脚医生开口。赤脚医生说：“分娩还要等一会儿，恐怕要到后半夜了。”
于福母子心里说不出啥滋味，不论现在还是后半夜临产，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雨水唰唰地没完没了地下着，水面不紧不慢地涨着，眼看就要淹没床腿与床面一般齐了。于福娘唠唠叨叨说：“老天爷呀，这可咋弄呀，咋弄呀，唏——”老太太伤心得抹把眼泪，用浑浊的目光拂拭着媳妇“老天爷啊老天爷，俺求求你了，别下了，中不中，嗯？唏——”你不让老天爷下老天爷就不下了？老天爷是谁？老天爷是天下所有人的爷，至高无上，老天爷只听玉皇大帝的圣旨，怎么能听一个凡间老太婆的祷告？老天爷没理会老太太，老天爷依然泪流满面地诉说着它的苦衷。
于福也许是对娘的胡言乱语看不过去了，也许是怕毛主席培养的赤脚医生笑话，没好气地冲娘一句“娘，别瞎说了，荷叶嫂在这里，不碍事。”
连荷叶心头蒙上一层浓浓忧郁，没理会娘俩的争辩“水还在涨，再等一会儿，淹着床，可就麻烦了，得想办法把水仙妹子弄高点吧。”
“中。”于福说“咋弄哩？”
连荷叶环视一周，见屋里有八仙桌，灵机一动说：“来，把八仙桌放到床上，再把水仙妹子抬到八仙桌上。”
连荷叶站到床上仔细观察着产妇的动静，好言安慰。水仙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声呼唤着亲娘：“娘呀，娘，疼死俺了，娘呀，你咋不管俺哩”水仙的肚子平静一阵痛一阵，痛一阵平静一阵。随着时间的推移，平静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重。不知不觉，竟把噙在嘴里的破布咬碎了。水仙如狼嚎一样没有了人腔，嚎叫声刺破漆黑的夜，穿过密集的雨水，传出门外，传出很远。
没有人能听到水仙那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倾诉，整个上乔村只剩下四个人了。不，应该还有一个。五个。
水淹没了床，连荷叶和于福娘被水追赶着，站到了床上。三个人心里都没有底，如果水再涨，他们还能站到哪儿呢？水仙还能躺到哪儿呢？
水在一寸寸地升，危险在一寸寸地增长，死亡在一寸寸地逼近。外砖内坯的夹生墙房屋还能支撑多久，没有人能下结论。死亡不光属于水仙，属于水仙肚子里的孩子，还属于另外三个人。于福娘仿佛看到了阎王爷派来的差使，两个夜叉，身着白衣，手持铁链，摆好了姿势，只要阎王爷一声令下，夜叉就不讲任何条件地执行命令。服从是夜叉的天职。
于福娘一面抹眼泪，一面握紧儿媳妇的手，瞅着儿媳妇痛不欲生的样子，恨不能替她遭这份罪。“天爷呀，俺遭的是哪辈子的孽呀，老天爷，你咋对俺一家这样惩罚哩，小冤家呀，你咋偏偏等到这不敢睁眼的时候来到人世哩”
于福长叹一声蹲到了水窝里，双手抱着头，无声地滚出热乎乎的两行泪。混浊的水淹到了他的胸口，只露出头和肩膀。一条鱼也许是泥鳅吧，在于福面前扑腾了一下，掀起一朵细小水花，溅了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脸，扑通，钻进水里寻找快乐去了。
“老天爷，俺求求你了，别下了，中不中，老天爷，啊？唏”于福娘哭干了眼泪，干嚎着。
“娘，光哭有啥用哩？”于福说。
“这老天爷瞎了眼啦，停停再下就不行吗？”于福不让娘说，自己禁不住哀求了。
“他妈的，这老天爷也是专捡软柿子捏，倒霉事咋都让俺赶上了呀。”于福还说。
想起多年来遭受的屈辱，于福恨不能死在妻子水仙前头。在上乔庄，于家是外姓人，其余的全是乔姓，上乔庄人从不把他们家当成贫农阶级弟兄看待，是游离于上乔庄之外的末等村民，地位还不如恶霸地主乔大能家。虽然乔大能在土改时被镇压枪毙了，但他的儿孙还是乔家后人，五百年前是一家，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在庄里依然享有普通村民待遇。于家就不同了，于家是贫农不假，可阶级关系也超越不了乔与乔的关系。乔与乔是啥关系？乔与乔亲上亲，砸烂骨头还连着筋哩。于家和乔家近在咫尺，低头不见抬头见，于家又和乔家相距十万八千里，挨不上边。这不，上乔庄人你拉我扯互相帮助上大堤了，全上大堤了，硬是忘记了上乔庄还有一户姓于的人家，连生产队长也没想起来他的臣民。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荷叶嫂能在这么大的雨天冒着危险来，把俺于家当人看，俺就是死也知足了。荷叶嫂是第一个把俺于家当人看的人，是大好人，俺下辈子给她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于福忍不住抬头扫视一眼荷叶嫂，感激之情塞满胸膛。幽暗灯影里的荷叶嫂高高在上，瞧不清面目，只是一个黑黑的虚影，但声音听得清晰。荷叶嫂的话语听起来是那样和气，那样舒坦，那样甜润，像是三伏天喝了一碗冰水。
连荷叶安慰说：“水仙妹子，再忍一忍，有嫂子在，不要怕，孩子一定能平安降生的。”其实连荷叶不过是为产妇壮壮胆，自己有多大能耐，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正在专心致志嚎叫的水仙，哪里听得进去荷叶嫂的安慰？相反，水仙叫喊得更加卖力了，杀猪一般的叫喊让人心酸，从屋里传到屋外，传遍了上乔庄。仅有三个忠实听众。
突然，哗哗哗的雨声里迸出了呼嗵呼嗵声。是房子倒塌的声音。土坯草房不结实，水一浸泡还原成一滩泥，溶进了水中。
于福猛一惊，是呀，那些倒塌的房子里没人，这屋里还有人呀，自己一家人被砸死了，应该，不能再连累荷叶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对得起荷叶嫂，荷叶嫂的几个孩子可咋弄呀。于福呼啦一下站起来，身下的水面上下起了小雨“荷叶嫂，你走吧。这屋里不能待了，随时都会泡塌的！”
“这时候俺咋能走哩？”荷叶平静地朝于福望一眼“傻兄弟，俺走了，水仙妹子咋办？”
于福哭丧着脸说“荷叶嫂，你走吧，快走，俺不能连累你呀。”说“荷叶嫂，俺知道你是好人，你的情俺领了，俺一家人永远记住你的好处。”说“你走吧，荷叶嫂，走吧，俺不怪你，俺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
“是呀，他嫂子，你走吧。”于福娘说：“俺一家人遭罪，不能再拖累你呀，去吧，她嫂子。”
“荷，叶，嫂，你，走，吧。”水仙强忍着疼，一字一顿说：“荷，叶，嫂，俺，不，怨，你，你，走，吧。啊。”
紧急关头，赤脚医生连荷叶怎么也能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连荷叶当上赤脚医生的第一天起，就牢牢记住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并且身体力行实践着。作为一名赤脚医生，连荷叶必须听从毛主席的教导，对得起赤脚医生这个光荣称号。只要有一点点怜悯心的人，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溜走。自己一走，于福和于福娘都没有接生经验，弄不好水仙母子俩都活不成，那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呀，都是乡里乡亲的，咋能眼睁睁抛开他们不管哩。不能走，就是死也不能走，连荷叶暗暗下决心。临出家门时丈夫掷下的那句话又回响在耳畔，别回来了，俺没你这个臭婆娘，明天，就上公社打离婚。连荷叶弄不明白，以前追求进步的青年，怎么会变成这么自私的人，尤其是在大水来临之际，只顾个人，局限于个人狭小圈子里。哎，别瞎想了，他能带好三个孩子就行了。连荷叶没有理会水仙的请求，把水仙的手攥得更紧了。
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门外响起了吵杂声。是民兵排长带着几个基干民兵来帮他们转移的。上乔庄生产队队长在坝堤上点名时，发现于家人没来，就派了几个身强力身强力壮水性好的民兵来庄里寻找。于家是乔队长的臣民，乔队长不能抛下臣民不管。
灾难把人与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上乔庄人摈弃偏见，主动来帮助不是人的于家人了。非常情况下，人能从正常变得不正常，也能从不正常恢复到正常。灾难有时候不全是坏事。民兵一进屋，不容分说背起于福娘，抬着水仙就往大堤上走，于福和荷叶只好跟着往外走。
八仙桌上的煤油灯还在孤独地吐着火苗，没有了人的压迫，床与床上的八仙桌随水漂起来，窜到房顶，燃着了房顶上的草。房子着了。在漆黑的夜里在哗哗的暴雨哩，格外耀眼。
于福回身就要去救火，被一个民兵紧紧抱着了。一行人走出不远，一声沉闷剧烈的响声冲破黑夜，窜向远方，呼咚，哗啦，房子被洪水吞噬进了血盆大口里。
往日冷清的汝河坝堤上，这一夜格外繁忙，格外喧闹。高高的大堤如悬于水中的孤岛，河道里是水，河道外也是水，只在中间露出一片空地，像是一条狭窄的长廊。偶尔一道闪电，自上而下降下来，照亮了眼前，水面上亮亮的，平平的，像是两张不见边沿的巨大玻璃，反射着蓝幽幽的令人生畏的寒光。恐怖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大堤上人头攒动，人人脸上布满惊慌失措的呆板，哭泣声吵闹声尖叫声嚎叫声呼喊声抱怨声咒骂声祈求声唤爹唤娘唤亲人声混合在一起，直冲霄汉，足以与暴雨的轰鸣和凶残抗衡。
人们正经受着一场巨大灾难。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边。
在上乔庄队长指挥下，民兵们用木棍，草席，玉米秆，青草为水仙搭起了一座临时小庵棚，虽然四处滴水，但总比暴露在雨的直接摧残下好得多。暴雨浇注下，水仙冷得直打颤，嘴唇青紫，顾不上疼痛了，也顾不上呻吟了。
于福娘知道，儿媳妇是忍受着巨大痛苦没说出来，于福娘握着媳妇剧烈抖动的手，本能地想找件衣服为她覆盖上，但哪里有件干衣服呢？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是水是水还是水，人简直成了离不开水的鱼了。雨水把足迹留在了任何能够到达的地方，雨水把自己的子子孙孙繁衍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雨水还不罢休，用魔鬼般的面孔和魔鬼般的声音疯狂地舞蹈，拼命地渲泄，更想把人吞噬掉。老太太紧紧抱着媳妇，用仅有的体温为爱莫能助的媳妇贡献微薄的一份热。水仙嫁到于家三年来，跟着于家人受了太多的窝囊气，老太太总觉得对不住媳妇，委屈了她，没想到生孩子也这么不顺畅，遇上这么个挨千刀的天气，让儿媳妇遭这么大的罪。唉，倒霉人吃盐都生蛆。于福娘老泪纵横，真想替媳妇遭这份罪。于福娘心里痛得很，仿佛面前遭受煎熬的不是媳妇，而是亲生闺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
在这样恶劣条件下，产妇精神极度紧张，胎儿很可能不会顺利生下来，弄不好要做手术，连荷叶想，药箱里没有手术器械，必须去公社医院去拿。
去公社医院？谈何容易。
赤脚医生的想法一说出口，立刻就有几名民兵站出来，愿意在紧急关头冒着生命危险执行艰巨任务。
公社离这里有七八里路，水深雨急，夜色漆黑，哪里还有路？雨水的喧嚣远没有收敛的意思，而且还在施展着更大的淫威。七八里的路在平时根本算不得问题，但在此时此刻有多么艰难？简直无法想象。七八里路没有参照物作为凭据，天地一色，天水地水连成一片，歧路纵横，阴森恐怖，只有偶尔急速划破天空的闪电，算是苍天给寻路人微不足道的赏赐，找到公社医院希望十分渺茫。更危险的是要过汝河，河水快涨到堤岸上了，水流湍急，怎么过去？纵使找到医院，能不能找到手术器械也不能确定。公社医院一定不会有人了，房子也一定倒塌了，到哪里去找手术器械？去医院还能不能安全回来，又不能确定。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个人的心头。
但是，水仙和孩子命悬一线，不去不行。
“娘呀，娘，你，咋，不，来，看，俺呀，娘”惨不忍睹的叫声从庵棚里传出来，一声声敲打着连荷叶的心。
“必须马上去。”赤脚医生坚定地说。“走，俺去，俺在公社医院熟。”
“你？不行不行，这么大的水你不能去，还是俺去吧，荷叶嫂，你去了水仙咋办哩？”于福哭丧着脸说。
“看情况水仙妹子这会儿还不会分娩，抓紧时间还来得及。”
“不行。”于福说“不行，荷叶嫂，这么深的水，你一个女人家咋去。”
“荷叶妹子，你可不能去呀，让福娃去，俺可不能连累你呀，这么大的水，你一个女孩子家咋去呀。”于福娘哀求说。
轰隆隆隆，一声几乎把天炸破的响雷在头顶响起来，刺目而持久的闪电凝固到了连荷叶脸上。这张脸是那样的刚毅。
“俺必须去。”赤脚医生重重地说“公社医院俺熟悉，俺知道手术室手术器械在哪儿，俺不去你们也找不到。”
连荷叶必须去，谁也没有理由反驳了，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去，谁护送去。
民兵排长抢上来说，俺带几个民兵跟荷叶嫂去。
俺也去。俺也去。闪电过后黑沉沉的大堤上，响起了小伙子们一连串铿锵有力的声音。
小伙子们把民兵排长包围在中间，争着执行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排长不能定夺，关键时刻队长发话了，队长是上乔庄的核心，主心骨，是三百多口人的父母官。乔队长一锤定音说，让乔排长带几个水性好的民兵小伙子去，荷叶和你们一起去，你们必须保证荷叶的安全。
是！
六个水性好的小伙子，跟随连荷叶冒着狂风暴雨顶着黑压压的夜走了。
按照乔队长的指示，于福要留下来照顾老婆，但是今晚上做了一回人而且还做了人上人的于福，怎么也不敢尽情享受优厚待遇，队伍出发后，于福偷偷跟在了后面。
几个人沿着大堤往西北走了一程，到了下乔庄村民聚集地。连荷叶想，大草二草和豆子不定吓得啥样子哩，娘不在身边，一定比其他孩子吓得更狠，哭得更痛，唉，可怜的孩子，娘这会顾不上你们了，娘对不住你们。连荷叶一遍一遍暗暗指责自己。连荷叶不敢抬头，连荷叶像贼一样夹在一行人中间，生怕在闪电的瞬间被儿女发现。然而连荷叶又张大了耳朵眼儿，随时准备捕捉三个孩子发出的哭声叫喊声，哪怕是蛛丝马迹的声音，也会得到稍稍安慰。连荷叶脚下没了底，头晕目眩，浑身无力，跌跌撞撞，高一脚低一脚，抽掉了脊梁骨一样，几次都差一点倒下去。连荷叶鼻子酸溜溜的，两行热泪终于没忍住，伴随着雨水淌了下来。
迎面正碰上乔端，急于打听孩子情况的荷叶，急忙问“你，上哪去？”
乔端一言不发。
“你出来孩子呢？”荷叶打探道：“孩子咋样了？”
乔端仍然一言不发，瞪大了眼睛瞅着妻子，有深仇大恨似的。
“大端哥，俺们去一趟公社医院，一会儿就回来。”一个民兵热情地向乔端打招呼。
“大端哥，俺，俺给你家添麻烦了。”于福从后边赶上来，凑到乔端面前赎罪。
“去公社医院关俺屁事。”乔端粗暴地咒骂一句“日娘的，去吧，去吧，去了就别回来了。”乔端满肚子怨言朝妻子脸面上泼去。
像背着丈夫偷了汉子一样，连荷叶理屈词穷，不敢反抗丝毫。连荷叶头低得更很了，不敢看丈夫，默默走了，与丈夫擦肩而过。
于福讨好乔端说：“大端哥，俺们一会就回来。”
“滚！”乔端厌恶地骂一句。
医院在汝河北岸，连结汝河的水泥桥早已被水淹没，水流湍急，根本无法趟过去。两个民兵抬过来一个树桩，让连荷叶骑上去，七个小伙子紧紧拉着树桩，小心翼翼打探着脚下的桥面往河北走。急速的河水冲撞着连荷叶，不时有漂浮的东西击打着她那瘦弱的身体。生痛。一阵阵恐惧袭上连荷叶的心头。胆怯是女人的天性，毛主席培养的赤脚医生也不例外。赤脚医生屏住呼吸，紧张得喘不过气。仅仅几十步的河面显得那么长，那么遥遥无期。连荷叶迫切盼望早一点到达北岸，犹如一个冻僵了的人盼望漫漫长夜快快过去，迎来温暖阳光一样。一个浪子扑上树桩，淹没了连荷叶，一松手，差一点儿坠落水中，被民兵排长用坚实的肩膀挡住了。满满一口污水窜进连荷叶肚子里，呛得连打几个喷嚏。
谢天谢地，一群人终于到了汝河北岸。连荷叶趴在树桩上，被人推着，如皇后娘娘坐轿一样威风，却没有皇后娘娘的心花怒放。连荷叶的心嗵嗵得厉害。公社医院院里水深到胸，房子大部分倒塌了，空荡荡，没一个人，雨声雷声依旧喧扰着，几乎找不到生命的迹象，连爱热闹的虫子也噤闭了喉舌。这是一潭沉寂的死水。
凭感觉赤脚医生摸到了手术室。手术室已经不存在，被大水冲垮了。在连荷叶的指认下，几个人潜入水中，从废墟下摸出手术器械，原路返回了。
水还在涨，回来比去更艰难，还好，没有人被水冲走。
水仙就要分娩了，痛苦地呻吟着。水仙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嚎叫了。
连荷叶的归来稍稍减轻了于福娘心头的阴影。果然不出所料，水仙难产，需要马上做手术，赤脚医生连荷叶主刀。第一次主刀。其实连荷叶从来没有做过手术，一个紧急培训了半年的赤脚医生，仅仅懂得一点医疗常识，顶多只是个护士的水平，怎么能为人做手术呢？但现在是什么情况？火烧眉毛了，能找到的最好的医生也就是护士水平的赤脚医生。紧急时刻，连荷叶以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大梁，以浅薄的技术担当了水仙和于家人的救命恩人。整个上乔庄都在用耳朵注视着赤脚医生，暗暗为她捏一把汗。好样的，赤脚医生；好样的，连荷叶，在瓢泼大雨中，在简陋的窝棚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开始为产妇做分娩手术了。乔队长派了两个年长的老太太和两个年轻女人当下手，水平很一般的赤脚医生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地操起了手术刀。连荷叶只是在公社医院现场观摩过几次分娩手术，依稀记得手术的程序，再加上平时喜欢钻研、琢磨，看一些医学方面的书籍，把脑海里所有这方面的知识都用上了，胆大而心细地为产妇做着手术
哇一声，孩子降生了，周围人悬挂的心落地了，大乔庄三百多口人放心了，也在心里悄悄赞许着连荷叶。于福高兴得晕了头，为孩子起名叫于同心，小名党生。这是后话。
已经是半夜三四点钟，黎明就要降临了，然而就在这时，板桥水库跨坝下来的水咆哮着冲到了这里——那时还不知道是板桥水库跨坝了，后来才知道。
这一天是1975年8月8日。历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
这里距板桥水库较远，水头冲刷到这里时，已经没有太大淫威，堤坝没被冲毁，但也被水淹没了，坝上所有的人都恐惧极了，如果水面再涨，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各生产队组织民兵用檀木，树枝，箔，木床摽了筏，随时准备让老人，小孩坐上去逃命。水头很快过去了，水面开始缓慢下降，万幸，大堤上的人松口气，又一次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中午，水仙母子首先被解放军战士救上冲锋舟救，送到了地区医院。连荷叶放心了，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寻找丈夫儿女。没找到。
第三天，众人也被救走了，被拉运到了驿马地区行署所在地。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连荷叶一直马不停蹄地寻找丈夫儿女。还是没有消息。
第八天，上乔庄下乔庄水退了，灾民们陆续返回家园。
第十二天，乔端带着公社出具的离婚证回来了，据说，大水过后，印制好的离婚证全被大水冲走了，是乔端的叔叔亲自手写的，还盖有公社鲜红夺目的大印。又据说，离婚证上写着，豆子归乔端扶养，大草二草归荷叶扶养。
荷叶接到离婚证时，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