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槐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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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个陌生电话
又一个晴朗的周末，还是清晨，阳光便已洒满小屋。
文心一袭素衣，长发披肩，手握一只精美的玻璃杯，杯里淡香扑鼻，整个屋子都在这香气里氤氲。
她斜倚在窗前，火红的朝霞慈爱的轻拢着这瘦削的身影。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葱葱郁郁的花木伴着晨练的老人们，饶有兴趣地欣赏他们尽情挥洒被这朝阳点染的活力
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水杯，她不喝茶，更不知咖啡何味，平常总是一杯清清淡淡的白开水，而此时的杯中，却灿烂着片片洁白如雪的花瓣儿，在水的滋养下，它们清莹而饱满，恰似一个个忍俊不禁的笑容，纯洁而真诚；又如一艘艘扬帆远航的小船，轻盈而精巧，咳，这可爱的洋槐花啊！
忍不住轻抿一口，熟悉的味道，久违的味道！一滴泪竟顺着脸颊悄然而下。文心也终于明白，这辈子她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微闭双眼，任满嘴生香，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槐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片让人牵肠挂肚的乡野。
“快来看啊，这里的槐树真多！”
“哇，槐花挂满天了！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来啊，文心，快来！”
刚上初一的文心和好友姜丽，在一个黄昏相约去爬山。
此时姜丽大声嚷嚷着，站在山顶直催促。文心好不容易爬上山头，还来不及喘口气，已被眼前的美景迷呆了。
斜斜的小山西面全是成片的槐树，夕阳尽洒着金黄的余晖，白如雪的槐花也被浸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些远山在这暮霭中已厚重成了浓浓的墨绿，如蓄势待发的兽脊一般。山下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漾着粼粼的波光，渔人们，轻轻摇着小桨，披着一袭残阳正往家赶，而那岸边的村庄里，人家的屋顶上，炊烟已袅袅升起
西画的浓墨重彩与国画的水墨丹青皆融于在这水光山色之中。这里的花是香的，树是香的，水是香的，连这山也是香喷喷的，真是太美了，两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早已醉倒在这片槐树林里。
文心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为了摘下串串白玉般的槐花，她和姜丽的手布满了道道血痕，更要命的是忘了时间，回校后被班主任老罗抓个正着。老罗虎着个脸，从厚重的眼镜片后射出两道凌厉的剑光，唰的一下刺得两人耷拉下脑袋。
训斥是难免的，处罚也是逃不过的，不过文心的心里却是快活的，因为她的整个人已被那馥郁的槐香浸透了，当两人半夜里一圈一圈跑操场的时候，她还挂了一串在衣角呢，香风萦绕，疲累骤消。
对于槐花的喜爱，大概始于斯吧，文心想。
从那以后，初中三年，每到初夏槐花飘香的季节，她都会和好友一道，采回几串，心灵手巧的她总是能把这简简单单的花儿变出不一样的花样来，摘下花朵，用线穿成一串，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项链亦可，手链亦可。想想温润的小手上戴这么一串，举手投足间，香气迎面，定然别有一番美趣。至于挂在寝室内，帐围中，那更是人人皆做的事。不过文心想，花儿再美再香，那也是短暂的，花期一过，香消玉殒，再无寻处？于是她又总是会把这些采下的花朵风干，用花布包小心收好，闲来无事，捏一撮放水里当茶饮，抑或是修修剪剪，拼个形状，粘在笔记本上。
文心爱槐花，这成了乡村里那所中学，那个班级人人皆知的秘密。于是，后来的日子，文心的课桌里总是不断的变换着一支、一束或是一串，粲然开颜的或是含苞待放的洋槐花，她不忍丢弃，也不管是谁送的，她总是一概收入囊中。
文心盯着杯里那小小的雪片儿上下翻飞的活泼样儿，真像儿时顽皮的自己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那清丽脱俗的槐花竟然感到厌恶了呢？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文心的思绪。
一个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她随手挂掉。不接陌生人电话，这是她一贯的态度。
再响，再挂。
十五年了，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看槐花，不去想槐花，她要遗忘，一点不剩的遗忘，可是当丈夫少强将这个陌生的包裹交到她手里时，那一股熟悉的味道，终于让她无法拒绝，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她拆开邮包，里面豁然是一个印花小布包，她的脑子一阵晕眩，她知道，自己没猜错，那是一包风干了的槐花
泪，无声滑落。
哦，对了，看看是谁寄过来的。此时文心才想起，急忙抓过邮包，那上面竟然没有那人地址，没有姓名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135****，怎么有点面熟，文心的脑子飞快转动着，搜寻着记忆里的蛛丝马迹。这，这不是刚刚打来的电话吗？
刺耳的电话铃再次响起，文心一个激灵，还是那号码，接还是不接？她犹豫着，心里有着某种隐隐的预感，带着一丝慌乱与不安。
铃声倔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文心一把抓起电话。
“喂——是，是文心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有点急促，有点压抑，从他那重重的喘气声里，文心听出了强忍的激动与慌乱。
这声音熟悉而陌生。
“是你吗？文心，是你吗？我是余凯！”掩饰不住的兴奋，余凯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是的，是我。你怎么找到我的？跟你说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别来打扰我！”文心有些愤怒了，声嘶力竭地。这个男人真是阴魂不散，还嫌害我不够吗？
“文心，别挂，别激动！听我说完好吗？我不是要来打扰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赎罪，好吗？”
未等余凯说完，嘟嘟的声音便响起，显然文心已经挂断了电话。
余凯的心已经绞在了一起，十五年了，她还是如此的恨他，无边的痛苦又一次完完全全的吞噬着他。想想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啊，为了找到她，他苦苦追寻了十五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了她的消息，终于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十五年来，日日被回忆与后悔折磨的余凯本以为找到就会拨云见日，却未曾想，自己的心依然得承受痛苦的折磨，比以往更甚。
他颓然的放下电话，点燃一根烟，瘫软在沙发上。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此时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屋里静悄悄的，他不用顾忌，一任倾泻而下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污染他那张算不上英俊却有着无比坚韧的刚气的脸。
这十多年来，自己东奔西走，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乡镇又一个乡镇的跑。蹲过少管所，做过泥水匠，当过搬运工，做过推销员，学过厨师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可是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他要找到文心，跟她说对不起，求得她的谅解，仅此而已，别无他求。现在他通过自学，上电大，获得了专科文凭，在a城也有了一个满意的工作。前不久在回乡看老母的时候，与老同学聚会，竟让他意外得知了她在a城的消息，踏破铁鞋无觅处，当他拨动她的手机号码时，那可真是酸甜苦辣，万般滋味在心头啊。
可现在
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了？不行，余凯甩甩头，那股死不回头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二）两个人的梦噩
哎，这犟脾气！要是当初自己不那么固执，何曾会有如今的痛苦啊。
余凯在心里默叹。
他站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紫色花样的小布袋，轻轻的摩挲着，所有如今夜这般无法入眠的夜晚，他总是习惯性的拿出这个布袋来，在灯光下，在暗夜中，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仔细把玩。
如今这布袋上紫花褪色，早显得陈旧不堪了。时间能腐蚀一切，可却化解不了文心的怨恨，更消融不了余凯这颗愧疚的心。
余凯把布袋放在鼻子上死死的嗅着，他仿佛又闻到了淡淡的槐花香味儿，那不也正是文心的味道吗？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布袋对他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这次他找到文心，本想用这个布袋装上一袋干槐花寄过去，（——其实他年年都采摘、风干一包槐花的，只是之前的十四袋都无处可寄）也算是物归原主，犹豫再三终究是没舍得。
轻抚着这泛白的布袋，余凯的思绪又飘回到那段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临近初三毕业，也到了又一季槐花飘香的时节，余凯却不得不告别学校，父亲的离世使家里更加的拮据，弟弟妹妹还小，母亲一人已是无法支撑，他不得不辍学。农村孩子上学迟，虽然初中未毕业，可他已是18岁的大小伙了，又生为长子，因此挑起家庭的重担，他义不容辞。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在那个燥热的天气里，他坐立不安，食不甘味，他要去见文心最后一面，他要告诉她，这几年来是谁一直默默的守护着她，把她当天使一样的膜拜着。他还要告诉她，关于课桌里的洋槐花的故事，还有那洗澡路上的某个鬼魅黑影的真相
想想这群小丫头也真是够大胆的啊，每年夏天，由于学校的条件很差，从不给学生提供洗澡水，男孩子们脏惯了，也就罢了，可那些天生爱漂亮的小丫头们却是怎么也捱不到周末回家洗的。学校处在一个僻静的山坳里，一条弯弯的小河绕山而过，那河水啊在夏天时更显得清澈可爱，于是也不知从哪一届开始，女生们便总是偷偷的下河洗澡。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女孩子们提着水桶、水盆，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悄悄溜出校园，从僻静处下到河里，当然她们是不敢在河里游泳的，只不过挨着河岸站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摸摸索索擦洗而已
这本是女生内部的秘密，无意中却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担心啊，像文心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肯定是要去洗澡的，可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于是从那夜起，他睡觉总是半醒着，只要听到女生宿舍有一点动静，他便轻轻悄悄的起身，尾随而去，等女孩子们下了河，他便在小山包上静静的等着，然后再一路护送回去。
有几次，他在女孩子们白天的谈话中隐约听到说晚上有人跟随的话，丫头们感到害怕了，老实了好一阵呢。
不过到底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没过几天，她们又下河了，余凯呢，仍是一次不少的充当着护花使者，只是更加小心。
“护花使者”！想到这，余凯有些悲凉的苦笑着，他那么心疼的一朵花，却是让自己伤得最深的啊。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一个一个像“o”一样的图形来。烟雾缭绕中，余凯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可他的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片，脸部扭曲着，痛苦的扭曲着，定是被可怕的噩梦给缠住了
就在余凯被噩梦纠缠得痛苦不堪之即，文心也正被一个梦噩折磨着，十五年来，总是同一个景象反复出现在文心的梦境里：漫天飘落的槐花，如雪片一般滑过暗夜，耀眼的光亮刺穿寂寥的旷野。文心独自一人被笼罩在这亮光里，任花瓣飘飘而下，铺满地上，身上。转瞬间，那洁白的花瓣上竟汩汩的冒出鲜血来，滴着血的花瓣，劈头盖脸而来，文心吓得双手紧紧抱着头，不敢睁眼，忽的她感觉自己的双手也是鲜血淋淋
“啊！”一声尖叫，终于让文心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梦，少强赶忙起身，他知道她又做噩梦了。他轻轻的揽过她，心疼地给她擦去满脸满身的冷汗，不停地安慰：“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阿文别怕，有我在呢”
好半天，文心才缓过神来，她低低的啜泣着。
“少强，我不要见到他，你叫他走，叫他走！”
少强用手捋了捋文心额上的头发，轻轻拭干她眼角的泪，柔声说：“好的，好的，放心吧，他不敢对你怎么样，有我呢。我可是学过拳击的哦，瞧瞧我的肌肉，瞧瞧”说着，少强故意屈起右臂，露出了高高凸起的肱二头肌。
“死样，讨厌！”文心破涕而笑。轻靠在少强宽厚的胸膛，文心感觉特别踏实，虽然自己曾有过刻骨铭心的伤痛，可自己有了一个少强，他能干忠厚，对自己呵护有加，这辈子也算是老天没有太负我吧，文心这么想着。
听着少强有节奏的心跳，记忆里某个声音又在敲击着心扉，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怀抱自己，疲累不堪却仍一路狂奔的男孩是谁？那热热的咸咸的滴在脸上的，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
不去想了，不去想了，还是少强的胸膛安全，就这么睡吧，我困了，文心喃喃着进入了梦乡。
（三）尘封的往事
看着怀里这个熟睡的女人，偶尔闪动一下睫毛，还会轻轻地啧啧嘴，如婴孩一般，少强整个人都快融化了。这是一个多么惹人疼爱的女人啊。可为什么老天要跟她开如此一个玩笑，让她一直生活在痛苦的梦噩里呢？文强就那么久久的凝视着，凝视着，毫无睡意。
忽然文心翻了个身，想睡得更踏实一点，少强忙轻轻的把她放在床上，生怕惊醒了她，而恰在此时，他再次看见了她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
轻抚着这道痕迹，那些文心曾跟他讲起过的关于她和余凯的往事，历历的浮现在眼前。
文心在班里年龄最小，因此比别人更加的简单纯真，做事也总是率性而为，从不会让烦恼过夜，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每每有解不开的疙瘩时，她总是想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忘了它，这也是她的成绩总能位居年级榜首的秘密。于是在初三那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别人紧张压抑，文心却过得无比轻松快乐。
就在她满怀信心等着中考的时候，余凯托姜丽给带了个口信，让她中午去学校后的小树林见面，说有话要说。
“什么？见面？还学校后的小树林，这什么跟什么嘛？我才不去。他有话不能在教室说啊？”文心一副毫不知趣的样子，一口回绝。
“姑奶奶，你小声点，你什么记性啊，余凯不是已经退学快一个月了吗？你还给他唱了骊歌呢。”
“啊！真是，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瞧我！”文心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脑门。
“哎，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人家余凯的一腔真情算是扔大海里咯。”
“说什么呐？我招谁惹谁了？说得我好像很对不起他似的。平时跟他话都没几句，我怎么他了？”
姜丽一把拉过文心，压低嗓门说：“嘿，文心，你还别说，你就真欠他的，知道吗，你每年那课桌里的花，谁送的？晚上洗澡，那个远远相随保护着你的黑影是谁？就是他呐，人家为了取悦你，可没少费心思。”
“什么，你这是血口喷人，去洗澡哪次不是十个八个的人，谁知道他要保护的是谁？再说了，他偷偷摸摸看女生洗澡，还说保护，我看他是个大流氓！”
“嗐，拉倒吧你。哪次我不是跟你一起洗的，我连你啥摸样都没看清楚过，更别说他了，人家每次都是远远的在山包上放哨来着，他能看见个啥？你还别不信，我听他几个铁哥们说，人家老早就喜欢你了，但从不打扰你，知道你是要考学的料，他就是想关心你，想对你好。这次退学了，要出去打工，恐怕这辈子也难得见上你一面了，这才让我约你，要不他宁可烂在肚子里。”
说完，姜丽头一甩，大辫子左右晃动，跑远了，临了再回头补了一句：“信不信由你，去不去啊也由你。”
“嗨，你这死丫头。”
此时文心可有点乱了，难怪这余凯老让自己觉得怪怪的呢，还记得以前他总是爱在教室里闹闹嚷嚷，鼓动着他那帮哥们儿能把教室都给掀了，可只要她一踏进门，他就总是耷拉下脑袋，不说不笑，班里也就安安静静下来。还有一次她碰见他跟几个地痞打架，嘴角都出血了，她刚想招呼，可他一转身就走了，当时还暗骂他不识抬举，原来啊是不想在自己面前出丑。再一想，这几年看身边许多女同学为情所困，自己从未却从未受过男生们的骚扰，得以静心学习，难道这也是因为他？
文心知道，他虽然成绩不咋样，可他在班里年龄最大，为人耿直豪爽，又最讲义气，是全班最有威信的人，说不准还真是他
这样一想，文心的心更乱了，虽然身边时不时有女同学受此困扰，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怎么办？怎么办？此时文心那小脑瓜里再也装不下这许多的问题，习惯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忘了他，装作不知道。
文心又轻松起来，照常的上课听讲，下课吃饭，把这事还真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余凯呢，为了不想让文心觉得自己是个邋遢的人，那日兴冲冲的去理发店剪了头发，还特意换上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整个眉宇间都透着兴奋，看起来是那么的神采飞扬。
还不到前晌他就等在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那条上山的小路。虽然他知道这会她还在教室上课呢，可他总是控制不住她马上就会到来的假想。
日头越升越高，强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到林子里，直晃眼睛，余凯的脖子都有点酸了，斜靠着一棵树坐着，心烦意乱中，他摸出买了许久的香烟，第一次抖抖索索的点燃，任它呛得自己眼泪直流。
嗖嗖风过，鸟儿振翅，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在天际固执地泛出一抹微红，余凯莫名地觉得那红光竟渗出了逼人的寒意，此时的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越来越弱，他久久的凝望着，一动不动，把自己定格成一座雕塑
四野已经暗了下来，夏虫唧唧的在耳边鸣叫着，余凯也终于又恢复了知觉，烦躁、焦急、继而愤怒、狂躁，最终所有的情绪又全被替换成了莫名的沮丧。
他，已被强烈的自卑感完全吞噬。
是的，文心瞧不起我，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从未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可笑啊，我竟然认为她肯定会来见我，我真傻啊。
余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头，直奔乡里唯一的一家小酒馆而去。
人说一醉解千愁，他就是要去买醉，然后把这一切都忘了。
可是他并未如愿，他不但未将文心遗忘，更可气的是，在酩酊大醉之时他加入了一个全是些不学无术的小青年们组成的帮会--青龙帮。在那小酒馆里他和帮会老大飞哥称兄道弟，又哭又笑把自己和文心的事絮絮叨叨地说了又说。
翌日，清醒的他已然追悔莫及，想退帮，可飞哥坚决不肯，一番软硬皆使，年轻未见过什么事面的余凯，竟给飞哥唬住了，不敢再有退帮之说，不过他一再强调，自己绝不参加他们帮会的什么活动，因为他马上就出远门了，入帮只是与飞哥交个朋友而已。飞哥满口答应，余凯才勉强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日，他再也没跟飞哥接触，因为这个帮派他之前是听说过，没干过什么好事，他怎么着也不会堕落到去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为伍的地步。
不过余凯的犟脾气让他对文心仍是念念不忘，他又多次托姜丽传口信，可她仍是不来相见。母亲一次次催着自己早动身，余凯的心里烦闷之极。
那日黄昏，他又去了那小酒馆，在那里又遇见了飞哥，又一番推杯换盏 所谓酒后误事，果真不错，昏昏然中他竟然听信了飞哥的建议，半夜让弟兄们帮他从学校把文心“抢”出来！
那时的余凯可真是鬼迷心窍，再加上酒壮人胆，这样荒唐的主意，他竟然就同意了！
再说文心吧，简单的她以为拒绝了余凯的要求，不跟他见面就啥事没有了，她仍然可以做个快快乐乐的乖学生，余凯几日来所经历的一切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那日她仍如往常一样下了自习，梳洗完毕，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可到了半夜似乎突然变天了，风呜呜的嘶鸣着，飞沙走石撞得到处都在呲呲的响。
这是一所临山而建的乡中学，离街市差不多还有一两里地，学生总数也不过200人左右。这里条件极差，女生寝室原本是间大教室改的，前后两面都是宽大的窗户，仅仅钉上竹篾席子挡风，学校没有围墙，寝室的后面，就是上学校后面小山的必经之路。由于离街道较远，生活很不方便，住校的老师也就一两个当值的，多少年了一直这样，学校竟也从未发生过什么事，真是奇迹。
可在今晚这样的天气里，文心突然感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恐惧。她双手环抱，缩紧身子，蒙头而睡，却始终不能入眠，寝室里住着的十几个同学也都陆陆续续醒了，文心赶紧钻进了姜丽的被窝，反正睡不着，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下。
下半夜，一阵混乱的声响，惊醒了所有人的好梦。文心一个寒战，赶紧坐起来，寝室外人声嘈杂，隐隐的一片亮光，原来有许多人打着火把围在了寝室的后面，听他们闹闹嚷嚷的，似乎还叫着文心的名字！文心一把抓住姜丽的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嚓嚓嚓嚓，竟然是刀割竹席的声音，霎时间，竹席已是破烂不堪，火把的光亮透过竹席在屋里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像是鬼魅的眼睛。外面的人起着哄，嚣叫着，往屋里扔石块泥巴，一时间屋里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石块打在地上，床上，女孩子们吓坏了，都蜷缩着，不敢动弹。
此时外面又响起了喊声：“文心，出来！文心，出来！”
“文心，你出来吧，我不想吓着你和同学们，只要你出来，跟我说几句话，我们不会打扰别的同学的。”骚乱之后，竟是余凯的声音！
“别出去，那么多人，谁知道会把你怎么样？反正他们也进不来，只要不出去，他们奈何不了咱。”姜丽赶紧阻止。
有人似乎猜透了姑娘们的心思，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文心，你个小妮子要是不出来，我就把这窗条锯了，把你们一个个都抓了去！”文心一惊，果真听到了锯子扑哧扑哧的声音，木质的窗条，经不起几下就得断了，这可怎么办？
“你们敢？只要我们大叫，老师马上就会来，你们一个个都跑不掉！”情急中，她想到了还有老师。
“哈哈！老师？我们早瞧好了，今晚这学校里根本就没老师！你们要是敢叫，我很快就能收拾你们，看看吧，第一根窗条就快断了，哈哈哈哈！”
听了这话，女孩子们更是慌乱，一个个都快哭了。
文心已濒临崩溃，此时的余凯也有些着急起来：“飞哥，你别这样，我只要跟文心说说话就走，快叫弟兄们停下啊。不能这么做，她们还都是学生呢，求你了。”
飞哥有些生气：“呃，我说小子，我们可是帮你哪，别狗咬吕洞宾！”
“飞哥，我知道你是为我，谢谢大家，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好吗？”
飞哥大概也不想把声势造得太大，示意手下别再动窗条。余凯急忙对文心说：“文心，你出来吧，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文心才明白，原来这场灾难都是因自己而起，她眉头一拧，利索的穿好衣服，下定决心自己去解决这事，既然躲不过去，她可不想连累其他人。她冷静的跟姜丽说：“你和几个胆大的，趁我出去后，赶紧去街上找老师！”
当文心满脸怒气出现在余凯面前时，微醉的他酒立刻醒了一半，他隐隐有些后悔以这样的方式见她。
“说吧，有什么话？”文心冷冷地说。
“我——我——”余凯有些尴尬，但借着酒劲仍是把隐藏多年的话给倒了出来：“文心，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知道我从没有打搅过你，今晚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文心，你喜欢槐花，也不知明年是否还有人送你。我这里有一包晒干了的，给你！”
文心听着这些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余凯！那些花竟然真是他送的，不管他说什么，想想他今晚这做法，她怎么可能原谅？她从身上摸出自己一直珍爱的印着紫色小花的布袋，使劲扔在了余凯的脸上。
冷冷的风吹得片片槐花上下飞舞，如只只惊恐无比的白蝴蝶，无声飘落 “谁要你的槐花？我再不爱什么槐花了，你走，我不要看见你，你这个流氓！”
余凯没想到文心的反应这么强烈，他手里捏着未送出的槐花，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此时，飞哥走上前来，一手伏在他肩上，一手捡起地上的小布袋，轻轻一嗅：“哇，真香啊，还有小姑娘的体温呢，真刺激！”余凯心里一惊，醉意全无，他明显的感觉到飞哥的不怀好意，于是一把夺过了布袋。
飞哥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怎么兄弟，舍不得了？我看这小妮子不领你的情啊。算了，好姑娘有的是，她瞧不上你，让哥哥来收拾她。”说罢叫他两个手下拖了文心便走。
这下余凯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拼命扑过去，想要把文心拉回来。但是早有好几个人迎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可余凯也不是好惹的，他凑准了机会，抱住一人的腿，把他掀翻在地，此时他双眼血红，捡了根棍子一阵乱打，别人也近不了他的身。眼看文心已被飞哥带着快要翻过山头，情急之下，余凯拾起地上的石块便追边打。又有几个人冲了上来，围住余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蜂拥而至的飞哥手下，打得他遍体鳞伤，不能动弹，所有人这才扬长而去。
狂风肆虐，看不到一丝光亮，前方似乎永远是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
此时的文心已全然忘记了害怕，有的只是对余凯的怨恨，对眼前这飞哥的痛恨，一个念头始终支配着她：绝不能让这个恶棍带走！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飞哥，你过来，我有话说。”
“别耍花样！”飞哥狐疑地看着她。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跑了不成？没想到飞哥的胆子这么小，连我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大概是文心轻蔑的眼神刺激了飞哥，他呵斥开手下，径直朝文心走了过来。
“再过来点啊，怕我吃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飞哥靠近的那一刹那，文心迅速地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了飞哥的下身，只听惨叫一声，这恶棍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蜷缩着蹲了下去，痛得呲牙咧嘴的他，半天才狠狠的蹦出几个字：“给我打，tnnd！”
两个手下立即逼上前来，一人给了文心一耳光，把她打翻在地，血顺着嘴角留了下来，可她仍不示弱，闪躲着，又抓又咬，厮打间她的连衣裙已被撕破了好几块，道道血痕印上了文心洁白的肌肤。
“你这贱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飞哥趁机也扑了上来。
突然文心感觉她旁边的石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那是一块玻璃！她瞅准了，一把抓在手心，把锋利的断面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两眼射出冷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不劳你大驾了，我自己解决！”
飞哥一愣，只见文心的右手重重的一划，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血！顺着她的手腕直往外冒，一滴又一滴，洁白的裙子瞬间就被染红了一大片，带着胜利的微笑，文心倒在血泊里
“不！”此时踉踉跄跄赶上来的余凯，恰好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疯了似的冲上来，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就要跟飞哥拼命！
这下飞哥可傻眼了，他也不过是个混混，哪敢真的招惹人命官司，赶紧招呼着手下飞也似的逃离了！
余凯急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哆嗦着扎在了文心的手腕上，一把抱起她趔趔趄趄朝乡医院奔去
风仍在刮，雨竟也下，汗水雨水泪水交织着，顺着余凯的脸颊淌下，他在心里默念：“文心，一定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死，不能死！”
当遇上带着人赶来的姜丽时，余凯也终于坚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泥水里。
文心得救了，余凯却因此进了少管所。
伤愈后，文心错过了那年的中考，她已不愿再呆在这个满是噩梦的地方，父母把她送到了千里之外的a城，借住在舅舅家。十五年来，一直呆在a城上学、工作，曾经那个天真活泼的文心早已不见，直至遇到少强，她阴霾的天空才仿佛又照进了一缕灿烂的阳光。
而余凯呢，一年后从少管所出来，固执的他一心想着要为文心报仇，事也凑巧，不久便传来飞哥骑摩托车意外摔断了腿的消息。
在多方打听文心的下落而被拒于门外之后，余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消息。
（四）十五年后的重逢
“少强”文心的一句梦中呓语把少强从回忆中唤醒，他轻轻拍了拍文心，柔声说：“我在呢，放心睡吧。”文心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少强摩挲着文心那已经痊愈的伤疤，心里明白，那道刻在她心里的伤痕一直未能愈合
清晨，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快活地庆祝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嗅着厨房里时不时飘来的糯米煎饼的清香，少强早已是饥肠辘辘。斜靠在床头，微闭着眼，少强静静地听着文心那小脚板来来去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自近而远，由远而近，每天这声音便是他最钟爱的晨曲，他知道此时的餐桌上一定已摆好了豆浆和煎饼，只等着他去享用了。
忽的，被子一下给掀开了，睁开眼，文心已偎在了身边，头枕着自己的胸口：“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瞎说，屁股在下面遮着呢，晒不着！”
“哼，赖着不起是吧，看我收拾你！”文心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把手伸进了少强的胳肢窝，挠起痒痒来。
“老婆大人，我立马起床还不成吗？手下留情啊！”
文心便咯咯的笑倒在少强身上，仿佛自己被挠一般：“快起，快起！看你还敢赖床！”嘴里这么说着，可自己的小脸蛋却赖在了少强的胸膛不动了。
轻抚文心柔顺的长发，少强犹豫了一下：“阿文，你觉得现在幸福吗？”
“傻问题，这辈子有你，便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幸福。”文心喃喃的说。
“那你也给余凯一次幸福的机会吧原谅他，好吗？”忽的，文心睁开眼，满脸的疑惑，不认识似的看着少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听我说，别激动。那件事的确是余凯做事轻率，不计后果，以致引狼入室，可他本性不坏，而且我听说他这些年来为了向你赎罪吃了许多苦。十五年来他没有一天不被内疚和自责吞噬着，你毕竟还有我，可余凯呢？他只有悔恨和痛苦相伴啊！”
少强的话，字字敲在文心的心上，耳畔少强那有节律的心跳又让文心陷入了某个熟悉的情景。
在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男孩怀抱着自己不要命似的狂奔在漆黑的暗夜，那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那一滴一滴滚烫着自己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是泪水？
咳，那个除了文心什么都不顾的男孩，他就是余凯啊。第一次，文心对余凯有了新的认识。
“阿文，你在听吗？”见文心一言不发，少强有些忐忑。
“听着呢，你接着说吧。”
“阿文，你用十五年来遗忘却一直被噩梦缠扰，要摆脱那段伤痛，逃避是没有用的，不如打开心窗，正视它。”少强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你就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你们都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这是个静谧的午后，a城的某咖啡馆里，大大的落地窗前，文心要了杯白开水，静静的坐着。
窗外，雨丝涟涟。
余凯坐在她对面，文心的意外之约让他既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轻轻地，文心从包里摸出那个印花小布袋，从里面捏了一撮槐花放在杯里，顿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一边轻轻摇动着水杯，一边习惯性的用左手捋捋头发。
“这是你寄来的花儿，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
余凯的心里一暖，他抬头望着文心，恰在这时意外的看到了文心手腕上那道长长的伤痕，余凯的心似乎被针刺了一般，痉挛着。
“文心，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伤害到你，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宁愿选择仍如开始一样远远地看着你，保护你，即便你永远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对不起”余凯一手掩着自己的脸，再也说不下去。
眼前的余凯再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大男孩了，生硬的脸部线条衬得他这张饱经沧桑的脸更加的瘦削，在这张瘦削的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也就格外地突出，文心敢肯定，平日里从这眼里射出的一定是坚毅果敢的光，而此时，她却只看到到羸弱与无助。
“放了他吧，也放了你自己。”少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余凯，别说对不起了。爱的路上哪里有绝对的对与错？怪只怪那时的我们太年轻，根本不懂爱情，我们不知道爱有时也会是一种伤害，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呢？”文心看了看杯中的片片槐花，幽幽地说。
“就像这槐花，它在枝头开得最灿烂自由的时候，我们却活生生把它摘下，这对花儿来说难道不是伤害？”余凯看看文心，又看看文心杯里的花瓣儿，若有所思。
见余凯严肃的样子，文心竟孩子般地笑了。
“以后咱们都不摘槐花了吧，或许蜜蜂才是最爱它们，最适合它们的，嘿，听说槐花蜜不但味道鲜美，甜润爽口，还可抗菌、防腐和止咳呢。”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雨过天晴，文心迎着这雨后的阳光，心境变得无比清明。
是啊，将脸迎向暖阳，那么心就不会再有阴影；给苦痛的记忆加一把锁，现实的快乐天地也将更加广阔。
告别之时，文心、余凯都平静了，轻松了，他们一如多年的老友一般，握手言别，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不，应该是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五）又见槐花开
这个季节
村庄的槐花
悄悄绽开
是串串洁白的风铃
摇醒村庄
清淡的梦乡
那简陋厨房的意想
顺着炊烟
飘向远方
清晨的鸟雀
叼着缕缕槐香
将满心的芬芳
挂在村庄
挂在村庄春天的思想
那简陋厨房的火苗
点燃村庄
点燃村庄春天的向往
这个季节
村庄的槐花
清香飘荡
竟悄悄熏香
乡村清醇的时光
合上泛黄的笔记本，这段清新的句子一直萦绕心头，这是文心曾经摘抄的关于槐花的最后一段文字，多少年未曾触碰过了，如今读来仍是那么亲切。
又是槐花飘香的季节，看车窗外满目的苍翠，熟悉的一切已离她越来越近。
15年来，第一次踏上归家的列车，那些刻意想要遗忘的一切，其实何曾有一天真正的忘记？
那一条条无数次走过的田间小径，那一座座无数次攀爬过的无名小山，那混着泥土和稻麦香甜的味道，那林间不知疲倦的鸟啼虫鸣，怎能不让人魂牵梦萦？还有那一片暗香浮动的槐树林，如今是否已是“千朵万朵压枝低”？
文心她望着飞逝而过的风景，再快的车速也觉得慢啊，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心仪的一片槐林，分明的她又见到槐花盛开了，一串串恰似那风铃，摇醒了村庄，摇醒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笑容从此也将如这槐花一般永远醇香甜蜜。
(一)一个陌生电话
又一个晴朗的周末，还是清晨，阳光便已洒满小屋。
文心一袭素衣，长发披肩，手握一只精美的玻璃杯，杯里淡香扑鼻，整个屋子都在这香气里氤氲。
她斜倚在窗前，火红的朝霞慈爱的轻拢着这瘦削的身影。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葱葱郁郁的花木伴着晨练的老人们，饶有兴趣地欣赏他们尽情挥洒被这朝阳点染的活力
收回目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水杯，她不喝茶，更不知咖啡何味，平常总是一杯清清淡淡的白开水，而此时的杯中，却灿烂着片片洁白如雪的花瓣儿，在水的滋养下，它们清莹而饱满，恰似一个个忍俊不禁的笑容，纯洁而真诚；又如一艘艘扬帆远航的小船，轻盈而精巧，咳，这可爱的洋槐花啊！
忍不住轻抿一口，熟悉的味道，久违的味道！一滴泪竟顺着脸颊悄然而下。文心也终于明白，这辈子她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了！微闭双眼，任满嘴生香，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槐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片让人牵肠挂肚的乡野。
“快来看啊，这里的槐树真多！”
“哇，槐花挂满天了！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来啊，文心，快来！”
刚上初一的文心和好友姜丽，在一个黄昏相约去爬山。
此时姜丽大声嚷嚷着，站在山顶直催促。文心好不容易爬上山头，还来不及喘口气，已被眼前的美景迷呆了。
斜斜的小山西面全是成片的槐树，夕阳尽洒着金黄的余晖，白如雪的槐花也被浸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那些远山在这暮霭中已厚重成了浓浓的墨绿，如蓄势待发的兽脊一般。山下一条小河曲曲弯弯，漾着粼粼的波光，渔人们，轻轻摇着小桨，披着一袭残阳正往家赶，而那岸边的村庄里，人家的屋顶上，炊烟已袅袅升起
西画的浓墨重彩与国画的水墨丹青皆融于在这水光山色之中。这里的花是香的，树是香的，水是香的，连这山也是香喷喷的，真是太美了，两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早已醉倒在这片槐树林里。
文心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为了摘下串串白玉般的槐花，她和姜丽的手布满了道道血痕，更要命的是忘了时间，回校后被班主任老罗抓个正着。老罗虎着个脸，从厚重的眼镜片后射出两道凌厉的剑光，唰的一下刺得两人耷拉下脑袋。
训斥是难免的，处罚也是逃不过的，不过文心的心里却是快活的，因为她的整个人已被那馥郁的槐香浸透了，当两人半夜里一圈一圈跑操场的时候，她还挂了一串在衣角呢，香风萦绕，疲累骤消。
对于槐花的喜爱，大概始于斯吧，文心想。
从那以后，初中三年，每到初夏槐花飘香的季节，她都会和好友一道，采回几串，心灵手巧的她总是能把这简简单单的花儿变出不一样的花样来，摘下花朵，用线穿成一串，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项链亦可，手链亦可。想想温润的小手上戴这么一串，举手投足间，香气迎面，定然别有一番美趣。至于挂在寝室内，帐围中，那更是人人皆做的事。不过文心想，花儿再美再香，那也是短暂的，花期一过，香消玉殒，再无寻处？于是她又总是会把这些采下的花朵风干，用花布包小心收好，闲来无事，捏一撮放水里当茶饮，抑或是修修剪剪，拼个形状，粘在笔记本上。
文心爱槐花，这成了乡村里那所中学，那个班级人人皆知的秘密。于是，后来的日子，文心的课桌里总是不断的变换着一支、一束或是一串，粲然开颜的或是含苞待放的洋槐花，她不忍丢弃，也不管是谁送的，她总是一概收入囊中。
文心盯着杯里那小小的雪片儿上下翻飞的活泼样儿，真像儿时顽皮的自己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那清丽脱俗的槐花竟然感到厌恶了呢？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断了文心的思绪。
一个陌生的号码映入眼帘，她随手挂掉。不接陌生人电话，这是她一贯的态度。
再响，再挂。
十五年了，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看槐花，不去想槐花，她要遗忘，一点不剩的遗忘，可是当丈夫少强将这个陌生的包裹交到她手里时，那一股熟悉的味道，终于让她无法拒绝，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她拆开邮包，里面豁然是一个印花小布包，她的脑子一阵晕眩，她知道，自己没猜错，那是一包风干了的槐花
泪，无声滑落。
哦，对了，看看是谁寄过来的。此时文心才想起，急忙抓过邮包，那上面竟然没有那人地址，没有姓名啊，只有一个电话号码，135****，怎么有点面熟，文心的脑子飞快转动着，搜寻着记忆里的蛛丝马迹。这，这不是刚刚打来的电话吗？
刺耳的电话铃再次响起，文心一个激灵，还是那号码，接还是不接？她犹豫着，心里有着某种隐隐的预感，带着一丝慌乱与不安。
铃声倔强地响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文心一把抓起电话。
“喂——是，是文心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有点急促，有点压抑，从他那重重的喘气声里，文心听出了强忍的激动与慌乱。
这声音熟悉而陌生。
“是你吗？文心，是你吗？我是余凯！”掩饰不住的兴奋，余凯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是的，是我。你怎么找到我的？跟你说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别来打扰我！”文心有些愤怒了，声嘶力竭地。这个男人真是阴魂不散，还嫌害我不够吗？
“文心，别挂，别激动！听我说完好吗？我不是要来打扰你。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赎罪，好吗？”
未等余凯说完，嘟嘟的声音便响起，显然文心已经挂断了电话。
余凯的心已经绞在了一起，十五年了，她还是如此的恨他，无边的痛苦又一次完完全全的吞噬着他。想想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啊，为了找到她，他苦苦追寻了十五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有了她的消息，终于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的声音，这十五年来，日日被回忆与后悔折磨的余凯本以为找到就会拨云见日，却未曾想，自己的心依然得承受痛苦的折磨，比以往更甚。
他颓然的放下电话，点燃一根烟，瘫软在沙发上。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此时却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屋里静悄悄的，他不用顾忌，一任倾泻而下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污染他那张算不上英俊却有着无比坚韧的刚气的脸。
这十多年来，自己东奔西走，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乡镇又一个乡镇的跑。蹲过少管所，做过泥水匠，当过搬运工，做过推销员，学过厨师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可是心里始终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他要找到文心，跟她说对不起，求得她的谅解，仅此而已，别无他求。现在他通过自学，上电大，获得了专科文凭，在a城也有了一个满意的工作。前不久在回乡看老母的时候，与老同学聚会，竟让他意外得知了她在a城的消息，踏破铁鞋无觅处，当他拨动她的手机号码时，那可真是酸甜苦辣，万般滋味在心头啊。
可现在
难道就这么前功尽弃了？不行，余凯甩甩头，那股死不回头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二）两个人的梦噩
哎，这犟脾气！要是当初自己不那么固执，何曾会有如今的痛苦啊。
余凯在心里默叹。
他站起身，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紫色花样的小布袋，轻轻的摩挲着，所有如今夜这般无法入眠的夜晚，他总是习惯性的拿出这个布袋来，在灯光下，在暗夜中，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仔细把玩。
如今这布袋上紫花褪色，早显得陈旧不堪了。时间能腐蚀一切，可却化解不了文心的怨恨，更消融不了余凯这颗愧疚的心。
余凯把布袋放在鼻子上死死的嗅着，他仿佛又闻到了淡淡的槐花香味儿，那不也正是文心的味道吗？他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个布袋对他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这次他找到文心，本想用这个布袋装上一袋干槐花寄过去，（——其实他年年都采摘、风干一包槐花的，只是之前的十四袋都无处可寄）也算是物归原主，犹豫再三终究是没舍得。
轻抚着这泛白的布袋，余凯的思绪又飘回到那段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临近初三毕业，也到了又一季槐花飘香的时节，余凯却不得不告别学校，父亲的离世使家里更加的拮据，弟弟妹妹还小，母亲一人已是无法支撑，他不得不辍学。农村孩子上学迟，虽然初中未毕业，可他已是18岁的大小伙了，又生为长子，因此挑起家庭的重担，他义不容辞。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走了，在那个燥热的天气里，他坐立不安，食不甘味，他要去见文心最后一面，他要告诉她，这几年来是谁一直默默的守护着她，把她当天使一样的膜拜着。他还要告诉她，关于课桌里的洋槐花的故事，还有那洗澡路上的某个鬼魅黑影的真相
想想这群小丫头也真是够大胆的啊，每年夏天，由于学校的条件很差，从不给学生提供洗澡水，男孩子们脏惯了，也就罢了，可那些天生爱漂亮的小丫头们却是怎么也捱不到周末回家洗的。学校处在一个僻静的山坳里，一条弯弯的小河绕山而过，那河水啊在夏天时更显得清澈可爱，于是也不知从哪一届开始，女生们便总是偷偷的下河洗澡。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女孩子们提着水桶、水盆，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悄悄溜出校园，从僻静处下到河里，当然她们是不敢在河里游泳的，只不过挨着河岸站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摸摸索索擦洗而已
这本是女生内部的秘密，无意中却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担心啊，像文心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儿肯定是要去洗澡的，可万一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于是从那夜起，他睡觉总是半醒着，只要听到女生宿舍有一点动静，他便轻轻悄悄的起身，尾随而去，等女孩子们下了河，他便在小山包上静静的等着，然后再一路护送回去。
有几次，他在女孩子们白天的谈话中隐约听到说晚上有人跟随的话，丫头们感到害怕了，老实了好一阵呢。
不过到底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没过几天，她们又下河了，余凯呢，仍是一次不少的充当着护花使者，只是更加小心。
“护花使者”！想到这，余凯有些悲凉的苦笑着，他那么心疼的一朵花，却是让自己伤得最深的啊。
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一个一个像“o”一样的图形来。烟雾缭绕中，余凯终于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可他的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片，脸部扭曲着，痛苦的扭曲着，定是被可怕的噩梦给缠住了
就在余凯被噩梦纠缠得痛苦不堪之即，文心也正被一个梦噩折磨着，十五年来，总是同一个景象反复出现在文心的梦境里：漫天飘落的槐花，如雪片一般滑过暗夜，耀眼的光亮刺穿寂寥的旷野。文心独自一人被笼罩在这亮光里，任花瓣飘飘而下，铺满地上，身上。转瞬间，那洁白的花瓣上竟汩汩的冒出鲜血来，滴着血的花瓣，劈头盖脸而来，文心吓得双手紧紧抱着头，不敢睁眼，忽的她感觉自己的双手也是鲜血淋淋
“啊！”一声尖叫，终于让文心离开了那个可怕的梦，少强赶忙起身，他知道她又做噩梦了。他轻轻的揽过她，心疼地给她擦去满脸满身的冷汗，不停地安慰：“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阿文别怕，有我在呢”
好半天，文心才缓过神来，她低低的啜泣着。
“少强，我不要见到他，你叫他走，叫他走！”
少强用手捋了捋文心额上的头发，轻轻拭干她眼角的泪，柔声说：“好的，好的，放心吧，他不敢对你怎么样，有我呢。我可是学过拳击的哦，瞧瞧我的肌肉，瞧瞧”说着，少强故意屈起右臂，露出了高高凸起的肱二头肌。
“死样，讨厌！”文心破涕而笑。轻靠在少强宽厚的胸膛，文心感觉特别踏实，虽然自己曾有过刻骨铭心的伤痛，可自己有了一个少强，他能干忠厚，对自己呵护有加，这辈子也算是老天没有太负我吧，文心这么想着。
听着少强有节奏的心跳，记忆里某个声音又在敲击着心扉，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怀抱自己，疲累不堪却仍一路狂奔的男孩是谁？那热热的咸咸的滴在脸上的，是他的汗还是他的泪？
不去想了，不去想了，还是少强的胸膛安全，就这么睡吧，我困了，文心喃喃着进入了梦乡。
（三）尘封的往事
看着怀里这个熟睡的女人，偶尔闪动一下睫毛，还会轻轻地啧啧嘴，如婴孩一般，少强整个人都快融化了。这是一个多么惹人疼爱的女人啊。可为什么老天要跟她开如此一个玩笑，让她一直生活在痛苦的梦噩里呢？文强就那么久久的凝视着，凝视着，毫无睡意。
忽然文心翻了个身，想睡得更踏实一点，少强忙轻轻的把她放在床上，生怕惊醒了她，而恰在此时，他再次看见了她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痕。
轻抚着这道痕迹，那些文心曾跟他讲起过的关于她和余凯的往事，历历的浮现在眼前。
文心在班里年龄最小，因此比别人更加的简单纯真，做事也总是率性而为，从不会让烦恼过夜，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每每有解不开的疙瘩时，她总是想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忘了它，这也是她的成绩总能位居年级榜首的秘密。于是在初三那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别人紧张压抑，文心却过得无比轻松快乐。
就在她满怀信心等着中考的时候，余凯托姜丽给带了个口信，让她中午去学校后的小树林见面，说有话要说。
“什么？见面？还学校后的小树林，这什么跟什么嘛？我才不去。他有话不能在教室说啊？”文心一副毫不知趣的样子，一口回绝。
“姑奶奶，你小声点，你什么记性啊，余凯不是已经退学快一个月了吗？你还给他唱了骊歌呢。”
“啊！真是，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瞧我！”文心恍然大悟似的拍拍脑门。
“哎，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人家余凯的一腔真情算是扔大海里咯。”
“说什么呐？我招谁惹谁了？说得我好像很对不起他似的。平时跟他话都没几句，我怎么他了？”
姜丽一把拉过文心，压低嗓门说：“嘿，文心，你还别说，你就真欠他的，知道吗，你每年那课桌里的花，谁送的？晚上洗澡，那个远远相随保护着你的黑影是谁？就是他呐，人家为了取悦你，可没少费心思。”
“什么，你这是血口喷人，去洗澡哪次不是十个八个的人，谁知道他要保护的是谁？再说了，他偷偷摸摸看女生洗澡，还说保护，我看他是个大流氓！”
“嗐，拉倒吧你。哪次我不是跟你一起洗的，我连你啥摸样都没看清楚过，更别说他了，人家每次都是远远的在山包上放哨来着，他能看见个啥？你还别不信，我听他几个铁哥们说，人家老早就喜欢你了，但从不打扰你，知道你是要考学的料，他就是想关心你，想对你好。这次退学了，要出去打工，恐怕这辈子也难得见上你一面了，这才让我约你，要不他宁可烂在肚子里。”
说完，姜丽头一甩，大辫子左右晃动，跑远了，临了再回头补了一句：“信不信由你，去不去啊也由你。”
“嗨，你这死丫头。”
此时文心可有点乱了，难怪这余凯老让自己觉得怪怪的呢，还记得以前他总是爱在教室里闹闹嚷嚷，鼓动着他那帮哥们儿能把教室都给掀了，可只要她一踏进门，他就总是耷拉下脑袋，不说不笑，班里也就安安静静下来。还有一次她碰见他跟几个地痞打架，嘴角都出血了，她刚想招呼，可他一转身就走了，当时还暗骂他不识抬举，原来啊是不想在自己面前出丑。再一想，这几年看身边许多女同学为情所困，自己从未却从未受过男生们的骚扰，得以静心学习，难道这也是因为他？
文心知道，他虽然成绩不咋样，可他在班里年龄最大，为人耿直豪爽，又最讲义气，是全班最有威信的人，说不准还真是他
这样一想，文心的心更乱了，虽然身边时不时有女同学受此困扰，可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怎么办？怎么办？此时文心那小脑瓜里再也装不下这许多的问题，习惯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忘了他，装作不知道。
文心又轻松起来，照常的上课听讲，下课吃饭，把这事还真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余凯呢，为了不想让文心觉得自己是个邋遢的人，那日兴冲冲的去理发店剪了头发，还特意换上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这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整个眉宇间都透着兴奋，看起来是那么的神采飞扬。
还不到前晌他就等在了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那条上山的小路。虽然他知道这会她还在教室上课呢，可他总是控制不住她马上就会到来的假想。
日头越升越高，强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射到林子里，直晃眼睛，余凯的脖子都有点酸了，斜靠着一棵树坐着，心烦意乱中，他摸出买了许久的香烟，第一次抖抖索索的点燃，任它呛得自己眼泪直流。
嗖嗖风过，鸟儿振翅，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在天际固执地泛出一抹微红，余凯莫名地觉得那红光竟渗出了逼人的寒意，此时的天空好像一盏乏了油的灯，红光越来越弱，他久久的凝望着，一动不动，把自己定格成一座雕塑
四野已经暗了下来，夏虫唧唧的在耳边鸣叫着，余凯也终于又恢复了知觉，烦躁、焦急、继而愤怒、狂躁，最终所有的情绪又全被替换成了莫名的沮丧。
他，已被强烈的自卑感完全吞噬。
是的，文心瞧不起我，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从未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可笑啊，我竟然认为她肯定会来见我，我真傻啊。
余凯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头，直奔乡里唯一的一家小酒馆而去。
人说一醉解千愁，他就是要去买醉，然后把这一切都忘了。
可是他并未如愿，他不但未将文心遗忘，更可气的是，在酩酊大醉之时他加入了一个全是些不学无术的小青年们组成的帮会--青龙帮。在那小酒馆里他和帮会老大飞哥称兄道弟，又哭又笑把自己和文心的事絮絮叨叨地说了又说。
翌日，清醒的他已然追悔莫及，想退帮，可飞哥坚决不肯，一番软硬皆使，年轻未见过什么事面的余凯，竟给飞哥唬住了，不敢再有退帮之说，不过他一再强调，自己绝不参加他们帮会的什么活动，因为他马上就出远门了，入帮只是与飞哥交个朋友而已。飞哥满口答应，余凯才勉强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日，他再也没跟飞哥接触，因为这个帮派他之前是听说过，没干过什么好事，他怎么着也不会堕落到去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为伍的地步。
不过余凯的犟脾气让他对文心仍是念念不忘，他又多次托姜丽传口信，可她仍是不来相见。母亲一次次催着自己早动身，余凯的心里烦闷之极。
那日黄昏，他又去了那小酒馆，在那里又遇见了飞哥，又一番推杯换盏 所谓酒后误事，果真不错，昏昏然中他竟然听信了飞哥的建议，半夜让弟兄们帮他从学校把文心“抢”出来！
那时的余凯可真是鬼迷心窍，再加上酒壮人胆，这样荒唐的主意，他竟然就同意了！
再说文心吧，简单的她以为拒绝了余凯的要求，不跟他见面就啥事没有了，她仍然可以做个快快乐乐的乖学生，余凯几日来所经历的一切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那日她仍如往常一样下了自习，梳洗完毕，一会就进入了梦乡。可到了半夜似乎突然变天了，风呜呜的嘶鸣着，飞沙走石撞得到处都在呲呲的响。
这是一所临山而建的乡中学，离街市差不多还有一两里地，学生总数也不过200人左右。这里条件极差，女生寝室原本是间大教室改的，前后两面都是宽大的窗户，仅仅钉上竹篾席子挡风，学校没有围墙，寝室的后面，就是上学校后面小山的必经之路。由于离街道较远，生活很不方便，住校的老师也就一两个当值的，多少年了一直这样，学校竟也从未发生过什么事，真是奇迹。
可在今晚这样的天气里，文心突然感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恐惧。她双手环抱，缩紧身子，蒙头而睡，却始终不能入眠，寝室里住着的十几个同学也都陆陆续续醒了，文心赶紧钻进了姜丽的被窝，反正睡不着，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下。
下半夜，一阵混乱的声响，惊醒了所有人的好梦。文心一个寒战，赶紧坐起来，寝室外人声嘈杂，隐隐的一片亮光，原来有许多人打着火把围在了寝室的后面，听他们闹闹嚷嚷的，似乎还叫着文心的名字！文心一把抓住姜丽的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嚓嚓嚓嚓，竟然是刀割竹席的声音，霎时间，竹席已是破烂不堪，火把的光亮透过竹席在屋里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像是鬼魅的眼睛。外面的人起着哄，嚣叫着，往屋里扔石块泥巴，一时间屋里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石块打在地上，床上，女孩子们吓坏了，都蜷缩着，不敢动弹。
此时外面又响起了喊声：“文心，出来！文心，出来！”
“文心，你出来吧，我不想吓着你和同学们，只要你出来，跟我说几句话，我们不会打扰别的同学的。”骚乱之后，竟是余凯的声音！
“别出去，那么多人，谁知道会把你怎么样？反正他们也进不来，只要不出去，他们奈何不了咱。”姜丽赶紧阻止。
有人似乎猜透了姑娘们的心思，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恶狠狠地说：“文心，你个小妮子要是不出来，我就把这窗条锯了，把你们一个个都抓了去！”文心一惊，果真听到了锯子扑哧扑哧的声音，木质的窗条，经不起几下就得断了，这可怎么办？
“你们敢？只要我们大叫，老师马上就会来，你们一个个都跑不掉！”情急中，她想到了还有老师。
“哈哈！老师？我们早瞧好了，今晚这学校里根本就没老师！你们要是敢叫，我很快就能收拾你们，看看吧，第一根窗条就快断了，哈哈哈哈！”
听了这话，女孩子们更是慌乱，一个个都快哭了。
文心已濒临崩溃，此时的余凯也有些着急起来：“飞哥，你别这样，我只要跟文心说说话就走，快叫弟兄们停下啊。不能这么做，她们还都是学生呢，求你了。”
飞哥有些生气：“呃，我说小子，我们可是帮你哪，别狗咬吕洞宾！”
“飞哥，我知道你是为我，谢谢大家，这事还是我自己来，好吗？”
飞哥大概也不想把声势造得太大，示意手下别再动窗条。余凯急忙对文心说：“文心，你出来吧，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文心才明白，原来这场灾难都是因自己而起，她眉头一拧，利索的穿好衣服，下定决心自己去解决这事，既然躲不过去，她可不想连累其他人。她冷静的跟姜丽说：“你和几个胆大的，趁我出去后，赶紧去街上找老师！”
当文心满脸怒气出现在余凯面前时，微醉的他酒立刻醒了一半，他隐隐有些后悔以这样的方式见她。
“说吧，有什么话？”文心冷冷地说。
“我——我——”余凯有些尴尬，但借着酒劲仍是把隐藏多年的话给倒了出来：“文心，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喜欢你，但你知道我从没有打搅过你，今晚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文心，你喜欢槐花，也不知明年是否还有人送你。我这里有一包晒干了的，给你！”
文心听着这些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个余凯！那些花竟然真是他送的，不管他说什么，想想他今晚这做法，她怎么可能原谅？她从身上摸出自己一直珍爱的印着紫色小花的布袋，使劲扔在了余凯的脸上。
冷冷的风吹得片片槐花上下飞舞，如只只惊恐无比的白蝴蝶，无声飘落 “谁要你的槐花？我再不爱什么槐花了，你走，我不要看见你，你这个流氓！”
余凯没想到文心的反应这么强烈，他手里捏着未送出的槐花，怔怔的不知说什么好。此时，飞哥走上前来，一手伏在他肩上，一手捡起地上的小布袋，轻轻一嗅：“哇，真香啊，还有小姑娘的体温呢，真刺激！”余凯心里一惊，醉意全无，他明显的感觉到飞哥的不怀好意，于是一把夺过了布袋。
飞哥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怎么兄弟，舍不得了？我看这小妮子不领你的情啊。算了，好姑娘有的是，她瞧不上你，让哥哥来收拾她。”说罢叫他两个手下拖了文心便走。
这下余凯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拼命扑过去，想要把文心拉回来。但是早有好几个人迎上来，一顿拳打脚踢，可余凯也不是好惹的，他凑准了机会，抱住一人的腿，把他掀翻在地，此时他双眼血红，捡了根棍子一阵乱打，别人也近不了他的身。眼看文心已被飞哥带着快要翻过山头，情急之下，余凯拾起地上的石块便追边打。又有几个人冲了上来，围住余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蜂拥而至的飞哥手下，打得他遍体鳞伤，不能动弹，所有人这才扬长而去。
狂风肆虐，看不到一丝光亮，前方似乎永远是令人窒息的无边黑暗
此时的文心已全然忘记了害怕，有的只是对余凯的怨恨，对眼前这飞哥的痛恨，一个念头始终支配着她：绝不能让这个恶棍带走！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
“飞哥，你过来，我有话说。”
“别耍花样！”飞哥狐疑地看着她。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跑了不成？没想到飞哥的胆子这么小，连我这么个弱女子都害怕！”大概是文心轻蔑的眼神刺激了飞哥，他呵斥开手下，径直朝文心走了过来。
“再过来点啊，怕我吃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飞哥靠近的那一刹那，文心迅速地抬起脚，狠狠地踢向了飞哥的下身，只听惨叫一声，这恶棍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蜷缩着蹲了下去，痛得呲牙咧嘴的他，半天才狠狠的蹦出几个字：“给我打，tnnd！”
两个手下立即逼上前来，一人给了文心一耳光，把她打翻在地，血顺着嘴角留了下来，可她仍不示弱，闪躲着，又抓又咬，厮打间她的连衣裙已被撕破了好几块，道道血痕印上了文心洁白的肌肤。
“你这贱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飞哥趁机也扑了上来。
突然文心感觉她旁边的石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那是一块玻璃！她瞅准了，一把抓在手心，把锋利的断面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两眼射出冷冷的光，咬牙切齿地说：“不劳你大驾了，我自己解决！”
飞哥一愣，只见文心的右手重重的一划，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血！顺着她的手腕直往外冒，一滴又一滴，洁白的裙子瞬间就被染红了一大片，带着胜利的微笑，文心倒在血泊里
“不！”此时踉踉跄跄赶上来的余凯，恰好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疯了似的冲上来，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就要跟飞哥拼命！
这下飞哥可傻眼了，他也不过是个混混，哪敢真的招惹人命官司，赶紧招呼着手下飞也似的逃离了！
余凯急忙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哆嗦着扎在了文心的手腕上，一把抱起她趔趔趄趄朝乡医院奔去
风仍在刮，雨竟也下，汗水雨水泪水交织着，顺着余凯的脸颊淌下，他在心里默念：“文心，一定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死，不能死！”
当遇上带着人赶来的姜丽时，余凯也终于坚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在了泥水里。
文心得救了，余凯却因此进了少管所。
伤愈后，文心错过了那年的中考，她已不愿再呆在这个满是噩梦的地方，父母把她送到了千里之外的a城，借住在舅舅家。十五年来，一直呆在a城上学、工作，曾经那个天真活泼的文心早已不见，直至遇到少强，她阴霾的天空才仿佛又照进了一缕灿烂的阳光。
而余凯呢，一年后从少管所出来，固执的他一心想着要为文心报仇，事也凑巧，不久便传来飞哥骑摩托车意外摔断了腿的消息。
在多方打听文心的下落而被拒于门外之后，余凯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消息。
（四）十五年后的重逢
“少强”文心的一句梦中呓语把少强从回忆中唤醒，他轻轻拍了拍文心，柔声说：“我在呢，放心睡吧。”文心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少强摩挲着文心那已经痊愈的伤疤，心里明白，那道刻在她心里的伤痕一直未能愈合
清晨，窗外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快活地庆祝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嗅着厨房里时不时飘来的糯米煎饼的清香，少强早已是饥肠辘辘。斜靠在床头，微闭着眼，少强静静地听着文心那小脚板来来去去，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自近而远，由远而近，每天这声音便是他最钟爱的晨曲，他知道此时的餐桌上一定已摆好了豆浆和煎饼，只等着他去享用了。
忽的，被子一下给掀开了，睁开眼，文心已偎在了身边，头枕着自己的胸口：“懒虫，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
“瞎说，屁股在下面遮着呢，晒不着！”
“哼，赖着不起是吧，看我收拾你！”文心一边说着，一边猛地把手伸进了少强的胳肢窝，挠起痒痒来。
“老婆大人，我立马起床还不成吗？手下留情啊！”
文心便咯咯的笑倒在少强身上，仿佛自己被挠一般：“快起，快起！看你还敢赖床！”嘴里这么说着，可自己的小脸蛋却赖在了少强的胸膛不动了。
轻抚文心柔顺的长发，少强犹豫了一下：“阿文，你觉得现在幸福吗？”
“傻问题，这辈子有你，便是什么也比不了的幸福。”文心喃喃的说。
“那你也给余凯一次幸福的机会吧原谅他，好吗？”忽的，文心睁开眼，满脸的疑惑，不认识似的看着少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听我说，别激动。那件事的确是余凯做事轻率，不计后果，以致引狼入室，可他本性不坏，而且我听说他这些年来为了向你赎罪吃了许多苦。十五年来他没有一天不被内疚和自责吞噬着，你毕竟还有我，可余凯呢？他只有悔恨和痛苦相伴啊！”
少强的话，字字敲在文心的心上，耳畔少强那有节律的心跳又让文心陷入了某个熟悉的情景。
在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男孩怀抱着自己不要命似的狂奔在漆黑的暗夜，那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那一滴一滴滚烫着自己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抑或是泪水？
咳，那个除了文心什么都不顾的男孩，他就是余凯啊。第一次，文心对余凯有了新的认识。
“阿文，你在听吗？”见文心一言不发，少强有些忐忑。
“听着呢，你接着说吧。”
“阿文，你用十五年来遗忘却一直被噩梦缠扰，要摆脱那段伤痛，逃避是没有用的，不如打开心窗，正视它。”少强顿了顿，意味深长的说：“你就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吧。你们都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这是个静谧的午后，a城的某咖啡馆里，大大的落地窗前，文心要了杯白开水，静静的坐着。
窗外，雨丝涟涟。
余凯坐在她对面，文心的意外之约让他既激动又有些局促不安，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轻轻地，文心从包里摸出那个印花小布袋，从里面捏了一撮槐花放在杯里，顿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一边轻轻摇动着水杯，一边习惯性的用左手捋捋头发。
“这是你寄来的花儿，谢谢！”她的声音很轻，却很真诚。
余凯的心里一暖，他抬头望着文心，恰在这时意外的看到了文心手腕上那道长长的伤痕，余凯的心似乎被针刺了一般，痉挛着。
“文心，对不起，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伤害到你，如果可以回到从前，我宁愿选择仍如开始一样远远地看着你，保护你，即便你永远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对不起”余凯一手掩着自己的脸，再也说不下去。
眼前的余凯再不是从前那个莽撞的大男孩了，生硬的脸部线条衬得他这张饱经沧桑的脸更加的瘦削，在这张瘦削的脸上，那双大大的眼睛也就格外地突出，文心敢肯定，平日里从这眼里射出的一定是坚毅果敢的光，而此时，她却只看到到羸弱与无助。
“放了他吧，也放了你自己。”少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余凯，别说对不起了。爱的路上哪里有绝对的对与错？怪只怪那时的我们太年轻，根本不懂爱情，我们不知道爱有时也会是一种伤害，你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呢？”文心看了看杯中的片片槐花，幽幽地说。
“就像这槐花，它在枝头开得最灿烂自由的时候，我们却活生生把它摘下，这对花儿来说难道不是伤害？”余凯看看文心，又看看文心杯里的花瓣儿，若有所思。
见余凯严肃的样子，文心竟孩子般地笑了。
“以后咱们都不摘槐花了吧，或许蜜蜂才是最爱它们，最适合它们的，嘿，听说槐花蜜不但味道鲜美，甜润爽口，还可抗菌、防腐和止咳呢。”
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雨过天晴，文心迎着这雨后的阳光，心境变得无比清明。
是啊，将脸迎向暖阳，那么心就不会再有阴影；给苦痛的记忆加一把锁，现实的快乐天地也将更加广阔。
告别之时，文心、余凯都平静了，轻松了，他们一如多年的老友一般，握手言别，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不，应该是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五）又见槐花开
这个季节
村庄的槐花
悄悄绽开
是串串洁白的风铃
摇醒村庄
清淡的梦乡
那简陋厨房的意想
顺着炊烟
飘向远方
清晨的鸟雀
叼着缕缕槐香
将满心的芬芳
挂在村庄
挂在村庄春天的思想
那简陋厨房的火苗
点燃村庄
点燃村庄春天的向往
这个季节
村庄的槐花
清香飘荡
竟悄悄熏香
乡村清醇的时光
合上泛黄的笔记本，这段清新的句子一直萦绕心头，这是文心曾经摘抄的关于槐花的最后一段文字，多少年未曾触碰过了，如今读来仍是那么亲切。
又是槐花飘香的季节，看车窗外满目的苍翠，熟悉的一切已离她越来越近。
15年来，第一次踏上归家的列车，那些刻意想要遗忘的一切，其实何曾有一天真正的忘记？
那一条条无数次走过的田间小径，那一座座无数次攀爬过的无名小山，那混着泥土和稻麦香甜的味道，那林间不知疲倦的鸟啼虫鸣，怎能不让人魂牵梦萦？还有那一片暗香浮动的槐树林，如今是否已是“千朵万朵压枝低”？
文心她望着飞逝而过的风景，再快的车速也觉得慢啊，她的心早已飞到了心仪的一片槐林，分明的她又见到槐花盛开了，一串串恰似那风铃，摇醒了村庄，摇醒了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笑容从此也将如这槐花一般永远醇香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