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说起“工分”两字,得把时间的镜头拉到上个世纪改革开放以前。

    “工分”这个概念,实际上就是“评工记分”的简称。若定要说出它的子丑寅卯,大概可以这样叙述:

    工分,是农村里评定农民的劳动量和计算劳动报酬的一种方法。起源于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建立的农业生产互助组。在农业生产合作社和农村人民公社中普遍采用。其基本做法是:根据每个出工成员每天或一定时期内劳动的实际情况,按照一定标准,在生产队或作业组内进行民主评议,确定每个成员应得的劳动工分,作为计算劳动报酬的依据,年终决算时,再按照该集体经济单位的每一工分值和每个成员的工分总额,分得一定的劳动报酬。这种方法其形式主要有底分死记、底分活评、定额记工、联系产量计算劳动报酬等。但由于操作上流于形式,致使平均主义和大锅钣普遍存在,按劳分配原则无法体现,干多干少,干好干坏,工分都一样,严重地挫伤了广大农民群众生产的积极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农村里评工记分的方法逐渐废止。

    消失过时了的东西,现在再挖出来品味,虽有些陈腐气,却也让人陡生无限的感慨。我虽没有机会自己挣过工分,但荣幸的是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成长在那个年代,因此我对“工分”两字还收藏着深刻的记忆,尽管现在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方式迫使人们的脑袋天天消磁,但“工分”却像永不消逝的电波。年轻人以为我又要讲故事了,其实我没有故事,我只是把挥之不去的记忆复制存盘而已,等我的孩子长大成人,这东西说不定就真的成了老掉牙的故事了。

    那么就容我说说吧。

    用约定俗成的说法,那时我是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的一名儿童。那时没有“村”这个说法“村”字听起来,味道有点象下放到农村的知识青年,稀罕。所以我们小时候从来不叫“村”自从我嘴巴里会吐几句土里土气的土话后,父母反反复复教我的一项内容就是记住自己是哪里人。他们的启发式很机械化,问我,你是哪个公社,我答枫桥公社,问我,你是哪个大队,我答先进大队,问我,你是哪个生产队,我答,第二生产队。于是我被赞誉成记性是好,教了三遍就记得牢了。后来父母仍用这道题目测试过我的弟妹。等我能把枫桥公社先进大队第二生产队这句话一气呵成后,我就骑上了我父亲的脖子。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要开社员大会,去开大会的父亲在晚饭后就把我这个拖油瓶也带上,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父亲像握锄头柄似地握住我的两只小脚,而我则像捧个老南瓜似地捧住父亲的头,怕一不小心跌下来。父亲问一句有没有抱牢啦,我说抱牢了,他就动身走了,嘴里一年四季哼着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饭焐萝卜靠酱油,大概算是心情舒畅的样子,身后则跟着絮絮叨叨的我的母亲。

    就是在那个年龄,我竟知道了什么叫工分。那一天的会议,就是村里评工分,每个劳动力都要定一个分数。想必我是坐在父亲的脚踝头,看着那个热闹的场面不敢轻举妄动。一个人报出自己可评多少分,然后听大伙的意见,如果大伙说好的好的,这分就定下了,如果大伙在底下嗡嗡嗡嗡响得象个锋窝,那你的分数就得往下减。这种评工分的场面挺象现在的就职演说,是亮见亮的事情。全劳动力是最关注的,全劳动力为十二分,也就是干一天得十二个工分,那肯定是力气像大力士一样的粗壮男子,简直就一个抵二,其它的就是十分、九分半、九分、八分半、八分,以此类推。都是凭力气吃饭,所以体弱多病的就倒灶。我父亲虽不能干但一定相当蛮干,所以得了个全劳动力的称号,母亲却只得了九分。所以散会回家的路上,她很气不过的样子,把脏话臭话全泼在生产队长身上了。说社员都有偏心,说美英老姥倌评九分半是有道理的,大队长他老婆评九分半就是偏心,干起活来不如我煞,工分却比我高半分,凭什么她比我高半分,明摆着队长是她男人,哼,这个老姥倌的事情,瞒不牢的,她与阿灿瘌子草篷里偷鸡摸狗的事情谁不晓得,你个大男人也太苁头苁脑了,也不站出来帮我说话。说着说着就又怪起我父亲来了。我父亲听着就骂她不要嚼嘴嚼舌做嚼舌头。明晃晃的机耕路上,尽是他们两人的品头评足和怨声载道。

    我父母到底是安份守己的好农民,脸薄,心实。骂过一阵之后,就死心塌地听队长的指挥出工干活去了,一天也不肯耽误。除非死爹死娘的大事发生,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否则他们是断然不肯也不敢损失这一天半天的工分的。活着,对他们来说,就是把该挣的工分一分不少地颗粒归仓。所以,后来日子好过起来,我母亲就披露她当初作为女人的艰辛。在我与弟弟之间,母亲又怀过孕,在一家三张嘴巴还吃不饱的形势下,母亲只得把她肚里那个只会增强我们饭碗稀薄的亲人割舍了,于是流产,村里人叫做小产。母亲大清早一个人来到镇卫生院,爬上桌子,忍着割肉的疼痛,让医生惨无人道地掏碎了一个生命。然后,母亲又一个人从镇上像卓别林一样地走回来,下午照例按时下地挣工分去了。母亲的行动让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所以现在一有腰酸背痛,母亲总是把它们归咎于当初的这个忍痛割爱。

    这工分,父母是当宝的,已经做到了分分难舍,本以为一年做到头,总可以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在那时有些孩子般的天真。也不晓得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反正,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我家险些成了倒欠户。倒欠户是个什么概念?倒欠户就是一家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到头来,不仅得不到那时用白纸卷着的亮晶晶的几角几分,反而成欠生产队钞票的欠债户了。这决不是因为他们平时好吃懒做,吃着五谷想六谷,好吃懒做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我父母平时哪有什么好吃哟。我家的日子起初也并不是太穷,至少没有滑到要讨饭的地步,但我的父母在那时是吃着大麦想早谷,吃着早谷盼蕃薯,总想以寅吃卯粮的办法来缓解饥肠漉漉。我是被当作神一样供着的,不出工只会玩,却享受着一餐一小碗米饭的待遇。而凭力气吃饭、凭吃饭生力气的父母,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胃口大增,把米饭吃得象小狗舔饭碗,他们就只能吃臭哄哄的从山里亲眷家里用谷调来的蕃薯丝,然后又用这臭食生产无限的力气,用这力气再去挣工分,挣了工分再自己吃蕃薯丝给我吃米饭。

    挣工分度日的岁月里,我小小嘴巴能从父母嘴里夺口粮,吃饭问题算是得到了保障,因此我没有夭折。这是父爱母爱的充分体现。但有时候也有爱的残缺,这残缺就是那个时代因挣工分而结出的苦果。比如之前,我更小的时候,关于对我的照看问题,却是伤透了父母的脑筋。母亲的意思,小孩子总得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来照看,但在那时,母亲的想法只能是一厢情愿。外公外婆说叫他们照看没有这个道理,他们要挣工分,照看孩子应该是爷爷奶奶的事。爷爷奶奶说,既然外公外婆不来照看,他们也不来照看,他们也要挣工分。他们这样争执的时候,我只会在地上床上乱爬。我母亲的婆媳关系因此后来一直也好不到哪里去。父母最后没有办法,自己也不能青天白日地看着工分流产,于是就把满地乱爬的我交给了一个畚斗。他们割稻种田的时候,把我放在田塍上,怕我跌落,还用一块脚布把我拦在畚斗里。于是,我在那里出神地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腻了也偶尔看看蚯蚓看看蚂蚁,全部看腻后我就大哭大闹,想念母亲的乳头,要是运气不好,父母对我置之不理,我还必须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困了,就灰头土脸地倒在畚斗里了。所以,我的幼年,一直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畚斗成了我并不安乐的安乐窝。这都是因为工分,为了父母能挣养活一家的工分。

    我家的日子后来是越发的难过,倒欠户的帽子最终还是戴上而且摘不下了。因为,在继我告别畚斗之后,我弟弟也坐进了畚斗。再后来,老是说不生个女儿死也不瞑目的母亲,也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两个大人拼命地挣工分,最终还是糊不住五张嘴巴。这个时候,父母的眼睛就贼亮贼亮地瞄准了我,他们恨不得这个胃口越来越好的我快点大起来,能像他们一样会挣工分,会自己养活自己。那时候,村里已经有不少学校里读书的人,可以趁周末的时候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并获得虽然少得可怜的工分。父母看着眼睛就红起来,那是眼热。但父母对我的期望并不能促使我跳跃式成长,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那里一年长一岁,远没有达到挣工分的年龄。父母似乎很恼火。所以,我有时候就难免要成为出气洞,被骂作“饭桶”是家常便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我废物利用。于是我把自己有限的力气投入到了无限的弟妹的哭闹声中,我过早地担任了照看他们的重任,并能假着凳子上灶台,以手臂为尺度在米中加水,把饭做得恰到好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早当家的穷孩子注定没有多少童年的欢乐。这是我至今刻骨铭心的一种感受。

    等我终于出落成一个可以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时候,似乎改天换地了,农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的奋斗目标和父母的朝思暮想,一刹那落了空。这真是天大的遗憾,我竟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向父母证明自己毕竟不是“饭桶”

    但事实已经昭示,正是这擦肩而过的挣工分,却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想来,我与父母辈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是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一代,而我们这一代,则是靠挣工资安居乐业的一代。他们挣的是并不能当饭吃的工分,而我们呢?我们是什么呢?我们竟是坐在空调埠头伸伸手动动嘴想吃啥就能吃到啥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