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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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扛着把锄头到田里来了。山村的早晨，太阳还没爬上山头，西天边还只是一抹红，田野上雾气蒙蒙的，刚刚秋收后的田里，散发一阵阵遗留下来的稻香。老人站在田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田野，望着远远近近的几个人影。
老人放下锄头。锄头已经磨薄了，乏着白光，它的柄也很光滑，老人的手在上面摸了几十年了。前些年搞责任制，老人没有分到田，成了五保户，老人不再在田里做活了，但他没把工具送人，也没送给自己的女儿，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十里地的一个村子。
今年，村里人收了秋稻，就不想再种麦了，说明年打算种单季，有几户人家连单季也不乐意种，他们说外出赚来的钱用来买谷吃，不是一样吗。老人听了，摇摇头，摇摇头老人回到家里，不知怎么的，就走进屋后的茅棚里，他望着倚靠在墙脚的锄头铁锹，眼里流出一种奇异的亮光。后来，老人向人要了一块田。
这块田不大，估摸四、五分样子。这块田的形状象把弯刀，村里人都叫它“弯刀块”老人的爷爷就这么叫的。老人下到田里，弯腰翻起泥来，新翻的泥土散着新鲜的气息，扑进鼻来。老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感到很惬意。太阳跳上山头的时候，老人停住了活，坐在田埂上吸烟，老的嘴巴和鼻孔一齐冒烟，咳嗽着，看烟雾在太阳光里消失。老人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他的女儿。女儿昨天来，说要接老人过去住，老人笑笑答应了，但正当女儿给老人整理衣服的时候，他忽然变卦了，女儿劝他，他却发起了牛脾气，死活不愿去，劈手就把衣服从女儿手里夺了下来。后来，女儿抹着泪，走了。走到门口，说让儿子旺旺明天来陪陪外公。
想到这里，老人不出声地笑笑，两边脸颊的皱纹聚到一起。
又接下去翻地。老人翻一下，就呼噜呼噜喘一阵气，老人的力气显得很不足了，手臂酸痛得要命，有时锄头下去，要用好几下力，才把泥土翻上来。新翻泥土，表面光滑滑的，在太阳光里，发着亮。
老人翻到后来，握着锄柄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索性丢下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老人摸起烟，抖着手，好几下才点着了烟。
“旺旺说好今天来，怎么不来了呢？”老人在想这个问题。“旺旺来了，叫他在前面翻地，我在后面整成畦”
老人这样想着，抬头来，见太阳已跑到头顶，远远的田野上，稀稀的几个人肩扛着锄头往村里走，走远了，只看见几个点在蠕动。
老人站起身来，晃动了几下，便赶忙扶了锄柄。
老人走远去。他的背驼了。
太阳从正空向西划去，落到西山头，最后就沉到地底下去。整个这段时间，老人再没有到田里来。
想到外孙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
旺旺今年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旺旺长得很高，很瘦。他的脸白净净的，是个近视眼，在学校时，戴着一副眼镜，回家来，他妈把它摘了，说什么务农人戴这个让人笑话。旺旺奈何不了他妈，只好眯着眼走路看人，着实被人耻笑几回。
老人领着外孙到田里来，老人扛着把铁锹，孙子扛着把锄头，今天来的时光比昨天迟，太阳已经露脸了，旺旺动手翻起泥来，他干劲很足，把锄头举过头顶，才落下去，但是他这样做了十来下，便停下来，拉长脖子呼嗒呼嗒喘气。老人跟在旺旺屁股后面，把旺旺翻出的泥块铲碎、捣碎。老人做得很慢、很认真。身后整出的畦，方方正正，不拖泥带水。旺旺看老人这样，笑了。
“其实不用这样仔细，还怕麦子长不好？”
老人停住手中的活。
“我们那里种麦可简单呢，种的是‘稻板麦’，它不用挖泥，只要在田里撒上麦粒，再”旺旺闭紧了嘴，因为老人正拿眼睛恼恨地瞪着他。
老人说，说得很慢；“吃饭不是搞儿戏，不要偷懒，一份汗水一份收获。”外孙重又翻起泥来，一下一下，狠狠地。
做了一会儿，两人在田埂坐了下来。老人仍旧吸他的烟。外孙拿手帕擦了擦汗，然后从怀里掏出本书，看起来，老人吸完了一支烟，想叫旺旺起身，但是他看见旺旺看书看得起劲，也就没叫了。旺旺捧着本书，眼睛贴近书面看看笑笑、看看笑笑。老人很奇怪，这书有什么法道啊？老人探过头去，白纸黑字，花花一片，老人摇摇头，笑起来。旺旺忽然抬起头来，喜滋滋地叫：“外公，再过二三十年不用种田了，到那时，粮食由工厂生产出来，象从管道里流水一一样流出来。”
“鬼书，鬼书。”老人骂着变了脸色从田埂上很快地立起身来。
“鬼书，鬼书，”老人骂着，挥着锄头下死劲的翻起泥来。他心里很想念年轻那阵子，那时的力气总也使不完，但那时自己却一分田也没有。
旺旺不做声了。现在他跟在老人屁股后面整畦。他做的活毛毛糙糙，老人不时回过头来看，旺旺做着做着，不小心，铁锹铲着自己的脚趾头，幸好不太用力，但血已流了出来。
“怎么会铲到脚趾头上去的呢？”老人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啪”地从衣角上撕下一块破布来。“怎么会铲到脚趾头上去的呢？”老人用那双象松树皮的手，抖抖地给旺旺包括好了。旺旺捧着脚，坐在田埂上。老人也没有做下去了，僵住了似的老手捏着支烟。老人的手臂和烟卷一齐颤动着，他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象在叙说着一个梦，旺旺用力地倾听着，终于听清老人说些什么。
老人说：“我们那时，嘿，哪有这么惬意，整天做着活，那时不晓得什么叫累。唉，现在这帮年轻的”
老人摇摇头，看了旺旺一眼说：“现在这帮年轻的，只晓得贪爽快。有一回，天热得发昏，正中午了，肚子又饿，我挑着两百多斤的谷担，从田头挑到队里保管店，来回挑了二十趟。衣服汗湿得象从水里拎出来”
旺旺埋着头，很小心很专心，用手指甲在新翻的光光的泥块上划字。老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好象这是与他无关的事。
老人说完了。“吭吭吭”咳嗽着，吐出一口浓痰来。老人朝旺旺挥了挥手，就把插进泥里的铁锹颤颤抖抖地拔出来，扛到肩膀上，领着外孙回去了。
这片土地刚刚翻过一半的一半。
下午旺旺回自己家里去了。老人藏了那本“鬼书”不让旺旺带走，老人再没有到田里去。
他病了。
村里人带口信去，女儿赶来了。腰上还系着条围裙。老人病得很重。他咳嗽着，喘息着，声音不知怎么变得沙哑了，变得听不清楚了，满嘴里哆哆噜噜的声音。女儿屏住气，站在老人床边，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光在老人脸上停留了许久。女儿忽然“呜拉呜拉”哭起来，哭得伤心透了。
老人想笑：女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呵，总喜欢哭。她担心我会死掉吧。哈哈，不会的，不会的老人的口动了几下，他想对女儿说，但是说不出声音来，老人心里说：“明天去一天，后天去一天，总得整完地了吧，再弄个半天，撒上麦种，嗨嗨”
老人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来。他脑海里划过那片土地。
那是怎样一片土地呢，群山环绕着它，群雀从它上空唧唧飞过，轻风吹来吹去，带来泥土的气息和稻香
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老人走到田野里去，老人走进太阳里去。
老人扛着把锄头到田里来了。山村的早晨，太阳还没爬上山头，西天边还只是一抹红，田野上雾气蒙蒙的，刚刚秋收后的田里，散发一阵阵遗留下来的稻香。老人站在田边，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田野，望着远远近近的几个人影。
老人放下锄头。锄头已经磨薄了，乏着白光，它的柄也很光滑，老人的手在上面摸了几十年了。前些年搞责任制，老人没有分到田，成了五保户，老人不再在田里做活了，但他没把工具送人，也没送给自己的女儿，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十里地的一个村子。
今年，村里人收了秋稻，就不想再种麦了，说明年打算种单季，有几户人家连单季也不乐意种，他们说外出赚来的钱用来买谷吃，不是一样吗。老人听了，摇摇头，摇摇头老人回到家里，不知怎么的，就走进屋后的茅棚里，他望着倚靠在墙脚的锄头铁锹，眼里流出一种奇异的亮光。后来，老人向人要了一块田。
这块田不大，估摸四、五分样子。这块田的形状象把弯刀，村里人都叫它“弯刀块”老人的爷爷就这么叫的。老人下到田里，弯腰翻起泥来，新翻的泥土散着新鲜的气息，扑进鼻来。老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感到很惬意。太阳跳上山头的时候，老人停住了活，坐在田埂上吸烟，老的嘴巴和鼻孔一齐冒烟，咳嗽着，看烟雾在太阳光里消失。老人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他的女儿。女儿昨天来，说要接老人过去住，老人笑笑答应了，但正当女儿给老人整理衣服的时候，他忽然变卦了，女儿劝他，他却发起了牛脾气，死活不愿去，劈手就把衣服从女儿手里夺了下来。后来，女儿抹着泪，走了。走到门口，说让儿子旺旺明天来陪陪外公。
想到这里，老人不出声地笑笑，两边脸颊的皱纹聚到一起。
又接下去翻地。老人翻一下，就呼噜呼噜喘一阵气，老人的力气显得很不足了，手臂酸痛得要命，有时锄头下去，要用好几下力，才把泥土翻上来。新翻泥土，表面光滑滑的，在太阳光里，发着亮。
老人翻到后来，握着锄柄的手不住地颤抖，他索性丢下锄头，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老人摸起烟，抖着手，好几下才点着了烟。
“旺旺说好今天来，怎么不来了呢？”老人在想这个问题。“旺旺来了，叫他在前面翻地，我在后面整成畦”
老人这样想着，抬头来，见太阳已跑到头顶，远远的田野上，稀稀的几个人肩扛着锄头往村里走，走远了，只看见几个点在蠕动。
老人站起身来，晃动了几下，便赶忙扶了锄柄。
老人走远去。他的背驼了。
太阳从正空向西划去，落到西山头，最后就沉到地底下去。整个这段时间，老人再没有到田里来。
想到外孙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
旺旺今年刚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旺旺长得很高，很瘦。他的脸白净净的，是个近视眼，在学校时，戴着一副眼镜，回家来，他妈把它摘了，说什么务农人戴这个让人笑话。旺旺奈何不了他妈，只好眯着眼走路看人，着实被人耻笑几回。
老人领着外孙到田里来，老人扛着把铁锹，孙子扛着把锄头，今天来的时光比昨天迟，太阳已经露脸了，旺旺动手翻起泥来，他干劲很足，把锄头举过头顶，才落下去，但是他这样做了十来下，便停下来，拉长脖子呼嗒呼嗒喘气。老人跟在旺旺屁股后面，把旺旺翻出的泥块铲碎、捣碎。老人做得很慢、很认真。身后整出的畦，方方正正，不拖泥带水。旺旺看老人这样，笑了。
“其实不用这样仔细，还怕麦子长不好？”
老人停住手中的活。
“我们那里种麦可简单呢，种的是‘稻板麦’，它不用挖泥，只要在田里撒上麦粒，再”旺旺闭紧了嘴，因为老人正拿眼睛恼恨地瞪着他。
老人说，说得很慢；“吃饭不是搞儿戏，不要偷懒，一份汗水一份收获。”外孙重又翻起泥来，一下一下，狠狠地。
做了一会儿，两人在田埂坐了下来。老人仍旧吸他的烟。外孙拿手帕擦了擦汗，然后从怀里掏出本书，看起来，老人吸完了一支烟，想叫旺旺起身，但是他看见旺旺看书看得起劲，也就没叫了。旺旺捧着本书，眼睛贴近书面看看笑笑、看看笑笑。老人很奇怪，这书有什么法道啊？老人探过头去，白纸黑字，花花一片，老人摇摇头，笑起来。旺旺忽然抬起头来，喜滋滋地叫：“外公，再过二三十年不用种田了，到那时，粮食由工厂生产出来，象从管道里流水一一样流出来。”
“鬼书，鬼书。”老人骂着变了脸色从田埂上很快地立起身来。
“鬼书，鬼书，”老人骂着，挥着锄头下死劲的翻起泥来。他心里很想念年轻那阵子，那时的力气总也使不完，但那时自己却一分田也没有。
旺旺不做声了。现在他跟在老人屁股后面整畦。他做的活毛毛糙糙，老人不时回过头来看，旺旺做着做着，不小心，铁锹铲着自己的脚趾头，幸好不太用力，但血已流了出来。
“怎么会铲到脚趾头上去的呢？”老人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啪”地从衣角上撕下一块破布来。“怎么会铲到脚趾头上去的呢？”老人用那双象松树皮的手，抖抖地给旺旺包括好了。旺旺捧着脚，坐在田埂上。老人也没有做下去了，僵住了似的老手捏着支烟。老人的手臂和烟卷一齐颤动着，他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象在叙说着一个梦，旺旺用力地倾听着，终于听清老人说些什么。
老人说：“我们那时，嘿，哪有这么惬意，整天做着活，那时不晓得什么叫累。唉，现在这帮年轻的”
老人摇摇头，看了旺旺一眼说：“现在这帮年轻的，只晓得贪爽快。有一回，天热得发昏，正中午了，肚子又饿，我挑着两百多斤的谷担，从田头挑到队里保管店，来回挑了二十趟。衣服汗湿得象从水里拎出来”
旺旺埋着头，很小心很专心，用手指甲在新翻的光光的泥块上划字。老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好象这是与他无关的事。
老人说完了。“吭吭吭”咳嗽着，吐出一口浓痰来。老人朝旺旺挥了挥手，就把插进泥里的铁锹颤颤抖抖地拔出来，扛到肩膀上，领着外孙回去了。
这片土地刚刚翻过一半的一半。
下午旺旺回自己家里去了。老人藏了那本“鬼书”不让旺旺带走，老人再没有到田里去。
他病了。
村里人带口信去，女儿赶来了。腰上还系着条围裙。老人病得很重。他咳嗽着，喘息着，声音不知怎么变得沙哑了，变得听不清楚了，满嘴里哆哆噜噜的声音。女儿屏住气，站在老人床边，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光在老人脸上停留了许久。女儿忽然“呜拉呜拉”哭起来，哭得伤心透了。
老人想笑：女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呵，总喜欢哭。她担心我会死掉吧。哈哈，不会的，不会的老人的口动了几下，他想对女儿说，但是说不出声音来，老人心里说：“明天去一天，后天去一天，总得整完地了吧，再弄个半天，撒上麦种，嗨嗨”
老人眼里闪出一种奇异的光来。他脑海里划过那片土地。
那是怎样一片土地呢，群山环绕着它，群雀从它上空唧唧飞过，轻风吹来吹去，带来泥土的气息和稻香
太阳升起来了，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老人走到田野里去，老人走进太阳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