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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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赦生这阵子总觉得背后阴阴的,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发生,可思前想后总是不得其解:生意场上高歌猛进,日进斗金不在话下,他还就势在各地繁华的城市开了几家商铺,算是将自家的商业系统初步建了起来;想插手、想捣乱的宵小该警告的警告该恐吓的恐吓,也收拾得服服帖帖;又在各处招募了一批可造之材,武学上的、经济上的、手工艺上的,为商团的后续发展做了人才储备……完美!

    可他还是觉得不对劲,比起智略,他从来都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疑神疑鬼。”柳湘莲笑他。

    “吾本就是鬼。”赦生下意识的想要回他,只是心念一动,想到当年自己初次声明自己是鬼族时吓得黛玉娇脸雪白的样子,便将话咽了回去。

    虽然只是一点点小小的趣味,他也只想让它独属于他与黛玉之间,绝不与第三人分享。想到黛玉,他的目光不禁落于手腕之中。去年今日,这只手腕上还结着五色明艳的五色缕,那是黛玉亲手所编,亲手为他系上。时至今日,他依然能清晰的忆起她发缕的淡香,日光投射在她纤长而微卷的睫毛之上所泛起的乌木的也似的幽光。

    可惜今年的端午,没能与她共度。不知她在准备五色缕的时候,有没有备下他的那一条?

    “姑娘,上上下下的人都散过了,你还余着一条五色缕做什么?”雪雁端了茶来,正看见黛玉将一条编得格外明艳的五色缕托在掌上端详,不免好奇。

    黛玉微微一笑,随手拿了本书,就将五色缕夹了进去:“我乐意,我就是想留着给自个儿白看着,你管得着么?”目光一怔,却见自己随手抽来的正是一本《玉奚生诗》,五色绮靡的丝缕将书香隐隐的诗句压去了一半,只见露出的部分写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李商隐]”。

    竹露低垂,龙吟细细,绵而沉的情思漫若潮水,霎时将她淹没。

    不知赦生此时在做什么?他必然是忙的,今儿可是端午,他身边没个人照料,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编禳灾祈福的五色缕给他戴上……不,就算有人备了给他,他也必不会戴在身上的。这些小巧饰物,除非是我亲手做的,他绝不会让外人给的东西上身。

    可惜我没有大姐姐的本事,不然越山渡水去将今儿编好的五色缕给他戴上,也是好的。

    黛玉雪颊微粉,“砰”地用力合上了书。

    彼时彼刻,另一人亦沉在满腔相思中无法自拔。晨起皇帝分赐百官宫扇,特意命人挑了今年江南新贡的上好宫扇一盒赐给皇长子水实熙,内中一柄团扇尤为精工,上画着美人执纨扇倚修竹顾盼而笑,用色清雅,又题了杜工部“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的诗句在侧,十分清秀别致。水实熙把团扇抄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又盯着扇子上的仕女图发了一阵呆,只觉黛玉的倩影在眼前不断晃着,晃得他几乎不曾乱了心神。

    此番为他选妃,虽然由父皇与皇后主办操持,他不便过于关心,但事关己身,怎可能有全然不理会的道理?长乐县君先前也是他议婚的热门人选,先前只道她身世单薄,并非王妃的上佳人选,却未曾想到果真见到其人,才发现世间竟当真有这样一种美貌,堪以“惊心动魄”来形容。

    他将团扇轻轻搁在书案上,起身向外走。总管太监连忙跟上:“殿下,咱们去哪儿?”

    “去找母妃。”水实熙扬声道,顿了顿,情不自禁的一笑,“商量一件大喜事。”

    大皇子的生母淳妃进来时,元妃正在静坐熏香。早在来时淳妃便打听过,今晚皇帝要来长信宫宿夜,元妃必是在为接驾做准备。升沉淼白的烟气模糊了她的神情,惟见裙裾深翠,肌肤如玉,全然没有其他等待接驾的嫔妃那副含情期盼的娇羞之态,反而无端透着股不理红尘的冷意。

    不知何故,淳妃心里蓦地就是一阵发怯。她本是皇后尚为太子妃时宫中的一名洗脚婢女,因生得有几分水秀,便承了雨露。她肚子争气,生下了太子活到站住脚的长子,当年便封了太子良媛,之后太子登基,她顺理成章的被册封为妃,在宫中也算是一方人物。然而只有她自己意识得到,似她这等贱籍出身的宫妃,在与本为高门贵女的宠妃相对时,先天性的就短了一截。何况贤德妃脾性之古怪阖宫皆知,连皇帝与太后都无可奈何,对别人自然更是说翻脸就翻脸。嫔妃来访自有太监、宫女通传,这贤德妃明明已知道她来了,却不起身厮见,可见在其眼中,她也算不得什么。可此人惯是如此,纵是皇帝驾到也未必能热切几分,你又算是哪个名牌上的东西?饶是受了气,却也拿她没法子。

    不过,她此来可是要拿一桩天大的喜事来做人情,纵贤德妃再性情冷僻,也不会不识趣。两人话若投机,最好再多拖上那么一时半会儿——待到皇上驾到,届时还可趁机见一见圣颜,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淳妃心里有了底,当即端正了下神色,理了理襟口:“元春妹妹。”

    元瑶一动未动,只睁了眼:“淳妃姐姐倒是稀客,抱琴,看茶。”又说,“我现下不方便动弹,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姐姐海涵——平日里这个时候,原也没有贵客登门的。”

    宫中嫔妃大多心思乖觉,如非互为盟友、对方主动荐枕席以固宠,谁会在即将接驾的宠妃用晚膳前的时候凑了来?只说几句便到了晚饭时候,这么一个大活人呆在面前,你好意思无视她、不请她一同用膳吗?吃着吃着,皇上来了,你好意思再当着皇上的面赶人吗?轻而易举蹭到了面圣的机会,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如果有把握一举拿下帝心,进而将那被蹭宠爱的宠妃压得再也翻不了身,否则还是莫要使这点小心思的好——只是淳妃原也想不到这么深远,她是有事存在心里便拖不住的脾气,既有事找元妃,便恨不能立时把事情给办了。什么?恰好元妃这天要接驾?那正好,多坐一会儿就能见到经久不见的皇上了!

    此时被元瑶拿话一压,淳妃才反应过来自己选在此时来访的不妥之处,可若是立时就走太也没面子。两人同为妃位,元妃有宠她无宠,可她有儿子元妃还连半个蛋都下不出来呢,怕她作甚!

    一念及此,淳妃不怯反骄,微微昂了头,骄傲而满含了洋洋喜气,说:“实不相瞒,本宫这回来,正是有一桩好事要跟妹妹说呢!”

    “昨儿我们熙儿在御花园逛的时候,”谈到自己的儿子时,她的面容都在发光,“看见一位缥色衫子的姑娘,真真的生得美貌非凡,熙儿一眼就相中了,事后叫人一打听,元春妹妹猜是谁?原来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元春妹妹的表妹林县君!”

    说到这里故意一顿,等着元妃接话,孰料元妃并不应答之意,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淳妃呆了下,只得接着唱独角戏:“熙儿打小长到现在,标致女人见过多少?还是头一回对一个姑娘如此上心,特特的托了我这个做母妃的来向元春妹妹央说,要讨了林县君回去做侧妃呢!”

    “哦?”元妃极轻的一点头,“我那表妹有什么好,能劳皇长子这么上心。”

    “元春妹妹这话说的,林县君虽然生得单弱,可那脸庞儿,姐姐我看了都少不得要动心呢。”淳妃笑道,“我家熙儿的人品,元春妹妹也是知道的。他没口的给我下了包票,等到林县君过门,他保准会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绝不叫别人委屈了她。”这个别人,自然指的是便是未来的皇长子妃了。

    “此事,姐姐向皇后娘娘提过吗?”元妃似无意的问了一句。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淳妃甩了甩帕子,得意道,“姐姐这儿就向妹妹这么一提,妹妹如果也觉得合意,就和姐姐一起去皇后娘娘说,不就成了?以后咱们两宫也就成了亲家,更亲香了!”

    “哦——”虽要预备接驾,但元妃并无盛装繁饰的意向,只将一头鸦羽乌发挽作简单的抛家髻,戴了玉叶冠,鬓侧着了枝极小的石榴子步摇,垂了长长的银色流苏至额角,那侧的眼尾点了一点鹤形靥钿,色却如深黛,侧目视人之时,目光流眄,极是清冷,“士大夫之女,世家遗孤,钦封的县君,做皇子侧妃,原也是抬举了她。”

    饶是淳妃再没有察言观色的天赋,听她口气,也隐隐觉得不对,一句早早预备好的“妹妹果然和我想到了一处”生生的卡在喉里,还未及琢磨出合适的话之时,元妃已面色一沉:“送客!”

    言语上并不凌侮之意,可此时此境说此话,便跟“你给我滚”无甚区别。淳妃面色红了白白了红,悻悻的说句:“我不扰你了,贤德妃,你好好想想,给你面子时你不好生接着,仔细日后做不了人!”就落荒而逃。

    一个宫女愤愤道:“皇长子自己现在还连个爵位都没混上呢,还敢淘汰咱们县君!”黛玉常来长信宫,一度甚至当过长信宫的主事,许多小宫女对她印象颇佳,又知道元妃心爱的妹妹惟有这一个,亲兄弟、亲妹妹都还要靠后,眼下元妃大怒,她们自然更是替主子出气。

    “平日不登门,一登门就提这么丧气的事,淳妃娘娘也忒……”抱琴也说,“可县君的娘家,也确实指靠不上。只这一条,日后选婿怕就艰难了。”

    “长乐的婚事自有人操心。”元妃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笑了一笑,“倒是淳妃,中宫这一胎还未落草,她家就摆起太子爷的气派来了。挑剔长乐身子骨不好、娘家势力不足,想要她做侧妃?”

    她望着镜中女子清冷端艳的妆容,缓缓的抬手,一样一样的拆下了簪环。

    正妃也不给你!气数将尽之人,休想祸害好人家的女儿。

    寻常宫妃接驾,多至门前等候,可元妃近年来性情益发的古怪,别说去门外候驾,便是皇帝到了她跟前,她肯主动抬头给个笑脸都是奇事。是以当太监飞奔而来,向皇帝汇报“贤德妃娘娘已出长信宫迎驾!”之时,皇帝不感惊喜反觉惊吓,而当落舆之际,看到元妃的那一瞬间,这种惊吓感顿时烧得更盛。

    只见元妃一袭素衣,披发赤足长跪在地,面肃若雪,口称:“请陛下允罪妾离宫别居!”

    皇帝吓得险些从舆上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