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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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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草木清新,花香醉人。

    浅金色的阳光徐徐透了进来,将整间书房都照得暖洋洋的。

    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倚窗读诗,顺便临一幅字帖。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虽不能全懂,却隐隐感觉其中大有深意。

    “啪!”

    一颗小石子从窗格中突入,准确的砸到了案几上。

    “怎么是你?”

    许含章合上书页,面无表情的瞥了眼窗外的人。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仰起头来,刻意将自己处在变声期的声线压得柔和了些,“别老是看书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启禀裴二公子,我今日不想外出。”

    许含章的遣词用字极为恭顺,但语气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昨晚见识了他身边人绵里藏针的高姿态,早就心生反感。

    而后又听爹娘说,这个所谓的二公子似是和裴明府家有不浅的亲眷关系,每年一入三伏,就会来裴家修建的避暑山庄里歇脚。

    “那些人之所以这般做派,还不是怕我们借机攀扯那位小郎君。”

    “谁稀罕攀扯他家了?”

    “总之还是避嫌的好,省得他们坐立不安的,总觉得有刁民要占他们便宜。”

    爹娘如此说道。

    “哦。”

    许含章若有所思的点头。

    “你今天不太高兴?”

    窗外的人看出了她神情的不虞,忙往前凑近了些,身体微微蹲伏着,“是谁惹着你了?说出来,我好帮你出气。”

    “真的?”

    许含章的眸中闪过冷飕飕的寒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无比诚恳的看着她。

    “好,那你先蹲着,不要动”

    余下的话语断在了急促的风声和窗户开合的啪嗒声中。

    他还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她从窗口钻出,双足重重的踩上他的背,衣角随之轻盈的翻飞,接着整个人便稳稳当当的跃到了地面上。

    她居然拿他当垫脚石!

    他下意识就想发火,却在看到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后平息了怒气。

    清澈的眼,促狭的神情,发丝细软,面庞稚嫩。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得男女间的忌讳。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拍了拍背上的灰尘,大度的说道。

    “多谢裴二公子宽宏大量。”

    许含章虽有些惊讶,却很快收起了情绪,故作恭顺的回道。

    “小姑娘,你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不不,裴二公子,我怎敢如此造次呢?”

    许含章被他的笑意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叫你章儿好了。”

    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反对,若无其事的说道。

    “那是我爹娘才能叫的!”

    许含章迫不及待想把他纠正过来。

    “章儿,章儿,章儿”

    他像是存心戏弄于她,故意一叠声的唤了好几遍。

    “有意思吗?”

    许含章看出他的意图,不禁有些气恼。

    “当然有意思,章儿。”

    他继续兴致勃勃的挑衅道。

    “那你慢慢叫吧。”

    许含章兴致缺缺的翻了个白眼,打算转身离开。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生气。”

    他却拦住了她,认真道,“昨晚那些婢仆做事是太刻意了些,只会惹人生厌。放心吧,以后他们几个都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许含章闻言吃了一惊。

    “区区几个下人,还不值得脏了我的手。我不过是命人连夜将他们发卖罢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错愕和惶惑,他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那是他们自找的。失了应有的本分,借着主家的名义在外招摇,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

    “但我不会对你这样,也不会对你爹娘这样。”

    “你们一家人都是值得旁人敬重的。”

    “你的阿娘知礼节而不谄媚,你的爹爹则有傲骨而不迂腐”

    他毕竟是在夸赞她爹娘的不凡,她自是不好意思否认和挑刺,只能抿起嘴笑了笑,心情也不自觉好了很多。

    而后他走起了悲情催泪的路线,无比怅然的说他的祖父祖母也是在他幼年便去世的。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的心顿时被感化了,把那个跟他扯上关系就会倒大霉的直觉抛到了脑后。

    她的爹娘也忘了要和他避嫌的那桩事。

    只因他居然亲自登门,向他们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高高在上的官宦子弟,向杂草般的平民百姓道歉。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小郎君倒是个不一样的。”

    “是啊,看这气度和风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爹娘并不是记仇的人,见他主动示好,便放下了之前的心结。

    他也极有分寸,并没有借着相熟的机会便往她家里频繁走动,只是在路上遇到时,会彬彬有礼的打个招呼。

    这一举动让爹娘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受了祖父文人风骨的熏陶,打心底排斥和权贵官宦之流扯上关系。

    然而不久后爹娘就敞开心扉,毫不设防的接纳了他。

    那时她惦记着河边某棵大树顶上挂着的纸鸢,一直想取下来玩,奈何树干是光溜笔直的,不好攀爬。

    好在近日来雨水甚多,竟将它周遭的泥土冲走大半。

    失去了泥土的固定,树干便摇摇欲坠的倒向河心,将它的站姿由仰头望天扭成了弯腰驼背,轻而易举就能横着爬过去。

    于是许含章挑了个村里人都在午睡的时间,偷偷摸摸来到了树下。

    在她快要接近纸鸢时,树梢却猝不及防的一歪,继而毅然决然的朝着河心栽倒下去。

    被这股下坠的力道所影响,她也只能傻愣愣的抱着树干,如秤砣般沉到了水底。

    好不容易从枝枝叶叶中挣脱开来,正要游向岸边,身体却猛地往下一沉。

    她的双足似是踩在了厚厚的,不甚着力的淤泥上。

    然而说是淤泥,又不太像。

    准确来说,就跟踩到尸体似的。软塌塌的,却有着奇怪的骨骼感,正拖着她缓缓下陷。

    许含章心里警铃大作,有了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始挣扎乱动。

    那只会加快下沉,彻底陷进泥里。

    或是因太过慌乱而忘了闭气,被灌上一肚子的水。

    总之都不是好事。

    她一边估摸着自己闭气的极限,一边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只脚下灵活的动了起来,很快便踢到一块圆圆硬硬,可以着力的地方。

    虽然着力点极有可能是个头颅,许含章仍心一横,蓄足了劲往那里使劲一蹬,借着这股力道成功浮出水面。

    仿佛是因猎物的逃脱而恼怒,水底下登时冒出一串串诡异的气泡,伴随着阵阵恶臭上涌。

    许含章不敢耽搁,忙加快速度游开,连头都不曾回。生怕一转过去,就正好对上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但她很快就动不了了。

    一大团细细密密的丝状物突然从淤泥里爆开,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重新拖回水底。

    冰冷浑浊的河水直接灌进她的口鼻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本能的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来稳住身形,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无助到极点。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瞬,整个身体忽然一轻,像是被人大力托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便闪过晃眼的光亮,竟是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你没事吧?”

    一上岸,裴子渊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接着便让她趴在他的膝盖上,不轻不重的拍着她的背,“快把水都吐出来。”

    待她神志稍稍清醒后,裴子渊才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育她,“小姑娘家家的,没事来河边爬什么树?要不是我恰好路过,你早就沉河底喂鱼了。以后千万别这么冒失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许含章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

    她此番的确是吓得不轻,已经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快看,那儿有条蛇!”

    见她如此乖顺木讷,他颇感意外和不适,顺手便捡起一颗石子,恶作剧的丢进了不远处及膝深的草丛里。

    草丛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红黄相间的长蛇蹭地冒了出来,日光下依稀可以看到它鲜红的信子正一伸一吐,绿豆似的小眼里放着慑人的凶光。

    “啊!”

    许含章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没好气的瞪着他,“你指给我看就是了,为何非要把它砸出来?”

    “这不是怕你瞧不真切嘛。”

    裴子渊眉开眼笑的欣赏着她又惊又气的表情,肩背伏低了下去,“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走啊。”

    许含章不解道。

    “呀,蛇好像要过来了!”

    他突然惊呼起来。

    “我们走!”

    许含章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了他的背上。

    回到家中,爹娘自是把她修理了一番,同时对裴子渊表示感激涕零。

    “原来裴二公子是会水的,为何却要说那晚是章儿救了落水的你?”

    “没想到公子竟有如此胸襟,全然不计较章儿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往你身上泼水的事。”

    “我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还好公子没有见怪。”

    许含章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爹娘眼中的形象肯定是变得愈发高大了。

    先误解,再承受,然后补救,最后才轻描淡写的洗白。

    这便是他绝妙的欲扬先抑。

    可惜她和爹娘的见识都太少了,完全没能识破这一套。

    “还不快向裴小郎道谢!”

    阿娘重重的拍了下她的脑袋。

    “裴二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含章对着他郑重的施了一礼。

    他先是在墓地里安慰了失意的她,在河边为她捉了很多萤火虫,然后又遣散了态度不佳的婢仆,亲自上门致歉,今日更是挺身而出,救下了落水的她。

    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他的所作所为,都当得起这一礼。

    “我只比你大了几岁,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立即打蛇随棍上,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还不快叫?”

    爹娘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子子渊,哥哥。”

    她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无比艰难的开了口。

    “章儿妹妹。”

    他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