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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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寒料峭,风刮在脸上虽然不像刀但也有针刺的感觉。

    惊蛰的春雷已经响过,但大地似乎仍在冬眠之中,见不到半点绿意。

    西斜的落日被一层薄晕涂抹,暗红无力,完全失去了应有的光和热,也是冷的。

    这是个墓园,坐落在土丘上,墓树已经被盗伐一空,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头,华表黯然孤立,翁仲五官不全。

    高高隆起的墓头,全为枯槁的野草蓬蒿覆盖,左右的围手也大半倾颓。

    从这残存的形势看来,这墓园当年曾有过风光,而现在,已变成了入目凄凉的荒坟,狐兔的窝巢。

    墓前广阔的冥坛,现在只能称之为草坪。

    草坪上两条人影对立,如果把视线移近些,便可以看出一个是粗扩而不失英挺的年轻武士。

    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中年剑手,衣着相当考究,任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两个人是在对诀。

    拣这样的地方对诀的确很合适,没有任何干扰,生死胜负也没人过问。

    仿佛是两根木桩栽在草丛中,不知道已经对立了多久。但木桩还是开了口,是那黝黑的中年剑手启的话端。

    “浪子,你盯踪区区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一件事。”

    这英挺而带犷悍的年轻武士正是浪子冷一凡。

    “你想证明什么?”中年武士语冷如冰,冷中带沉,每一个字都非常有力,黝黑的脸上不显任何表情,仿佛生铁做的。

    “阁下在酒楼里扬言知道在下的出身来历,所以在下想证明一下阁下是不是真的知道在下的来路,对在下的身世知道多少?”冷一凡的声音很冷。

    “全部,清楚得像自己的手掌。”

    “噢!”冷一凡的目光变成了两条线:“说说看?”

    “你是映梅山庄的少庄主冷一凡,令尊冷千秋当年被誉为天下第一剑,令师伯‘大悲剑客’为了成全令尊的封号而退出江湖,令堂则是一代武林名花‘雪映红’,对不对?”中年剑手如数家珍般道出冷一凡的身世。

    “很对!”冷一凡目芒连闪,脸上已透出杀机:“阁下还知道些什么?”

    “一定要区区说下去么?”

    “不错!”顿了顿又道:“阁下把所知道的全说出来,不要有任何保留。”

    “这倒是奇怪,你自己的身世难道你不明白,需要藉别人的嘴来告诉你?”口角一披,又道:“区区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一直不相信令尊会做出那等被武林天下唾弃的卑鄙事,想听听是否有相反的说词,可惜得很,铁案难翻。”

    “铁案难翻?”冷一凡的脸皮子连连抽动,阵子里的杀光凝聚成形。

    坟堆的反斜面趴伏着一个人,头埋在枯草里,静静窥视现场。

    “浪子,你既然一定要听,区区就全抖出来。当年八大剑派会铸了一面金牌,邀集天下名家,在日观峰顶举行剑会。到会的共有一百二十三人,全属当代的拔尖高手,剑会一连举行了七天,令尊保持不败,笃定是金牌的得主。却不料在闭会颁奖的前半刻,突然赶来一位与令尊齐名的巨擘‘剑中剑’欧阳轩,令尊只好应战,双方棋逢敌手,在到达规定期限之后仍分不出胜负,剑会被迫延长一天”说到这里顿住。

    “说下去!”冷一凡的声音已走了调。

    “第二天双方再战,百招之后,欧阳轩脱力落败,于是由武当事门‘灵虚上人’代表六大剑派把金牌赠予令尊,令等号称天下第一剑,这时可说是实至名归”

    “再以后?”

    “适当其时,‘剑中剑’欧阳轩突然倒地,临死指控有人对他阴谋下毒,至使他后继无力而落败。”

    “他指控谁?”

    “令尊。”

    “凭什么?”冷一凡栗叫出声。

    “令尊是人所共知的岐黄高手。”

    “家父平生从不用毒!”

    “浪子,你对区区辩解没有用。”略略一停,又道:“令尊当时也曾竭力否认,但公议结果,收回金牌,由八大剑派推出代表彻查此案。”

    “结果如何?”

    “令尊从此失踪,变成了悬案。”

    一段可怕的沉默。

    “阁下凭什么认定在下是冷千秋的儿子?”

    “嘿嘿嘿嘿嘿”一长串可怕的冷笑。

    “你笑什么?”

    “浪子,区区当年刚刚出道,追随恩师赴会观摩,躬逢其盛,对令尊的形貌印象深刻,父子自然有其相似之处。区区从襄阳开始,便一直暗中注意你,研究你的剑法,结果发现你故意改变剑路,实际上你变的不够高明,仍保留了家传剑法若干部分。但这并不能肯定区区的猜想,所以在酒楼上故意说知道你的身世,很不幸你的反应证实了区区的判断!”

    冷一凡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还没有请教阁下的称呼?”

    “应无敌。”

    “应无敌?那该称阁下应大侠。”

    “错了!”

    “这怎么错了”

    “浪子,这大侠二字跟区区完全不相配,如果你听说过‘武林判官’,就可知道区区是何许人物”

    “职业杀手?”冷一凡深吸了口气。

    “说对了!”头一扬,朗吟道:“南常北判,鬼惊神愁。”

    “啊!”冷一凡先啊了一声,然后沉声道:“原来阁下便是名震南七省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幸会!”

    “浪子,碰上了区区,是幸是不幸还很难下定论,现在区区的话全抖明了,你准备怎么办?”

    “阁下是唯一知道在下来路的人,而在下不愿身份暴露,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冷一凡话锋顿住,目芒灼灼逼人。

    “哪一条路?”

    “阁下身为职业杀手,应该是很明白那条路。”

    “嘿!”地一声冷笑,应无敌沉缓地道:“你要动剑,想灭口,对不对?只可惜这与区区的规矩不合,区区的剑只在两种情况下出鞘”

    “哦!在下很想听听!”

    “这无妨告诉你,第一种情况,区区以杀人为业,换句话说,就是谋生之道,所以要在有相当代价之下才拔剑。第二种情况,生命受到威胁时必须拔剑,现在两种情况都不具备,所以区区不会轻易拔剑。”

    只求利,不计名,标准的职业杀手口吻,但不失坦白。

    “现在是第二种情况。”冷一凡冷冷地说。

    “哈哈哈浪子,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吧?凭你也能使区区的生命受到威胁?”应无敌不屑地笑着说。

    “在下只讲原则,不作兴什么规矩,出不出手是在下的事,拔不拔剑是阁下的事。”

    冷一凡前跨一步“呛”地拔剑离鞘,半扬,一个极其玄诡的起手式,寒声道:“职业杀手杀人是极平常的事,被人杀也是理所当然,要是有人发现阁下陈尸此间,不会引起太大的惊奇。”

    “浪子,要是区区如此容易被杀,就不会活到今天等你来下手,区区的规矩绝不能破,恕不向你说再见,与职业杀手再见总不会是好事。”

    说着,挪动脚步

    “看剑!”栗喝声中,冷一凡长剑攻出,凌厉得令人咋舌,这是蓄势的一击。

    应无敌飘了开去,相当古怪的姿势,是从极不可能的角度下扭出剑圈,毫不迟疑,就旋扭之势猛然加速,如流星般飞逝。

    冷一凡衔尾疾追。天色已经昏暗。

    一前一后两条人影迅快地消失在薄暮的茫茫夜色中。

    伏匿在墓顶的人影飘落,在草坪上停留了片刻,朝另一个方向奔离。

    四野又恢复了寂静。

    上清宫--一座败落的道观。由于地处偏僻,香火几等于无。

    道土陆续星散,另觅枝栖,一连三进的道观,只剩下一个老迈的火工道人。

    老人没地方可去,只好留下来度其余年,他住在头一进的厢房里,为了出入方便,活动范围也只限于这一进。

    天黑老人就上床,灯油钱也省了。

    后面两进,由于乏人清扫,已经是蛛网尘封,大白天里都有鬼打人的感觉。

    现在是起更时分。

    第三进的一间厢房里不但有人而且有灯,灯下,是个清癯的白发老人,很有几分仙风道骨。

    从房里的情形看来,这老者并非不速之客,而是一位久住的长客,陈设虽然简陋,但打扫得非常干净。

    至于那真正的主人火工老道,是否知道观里住了这么位客人,就不得而知了。

    两条人影来到门外,齐声道:“老前辈!”

    老人似在阅读一本经书。

    “你们回来了?”老人发问,没抬头。

    “是的!”两人之一回答。

    “一切顺利么?”

    “情况正如所料。”

    “进来!”

    “是!”两人进入房中,赫然是浪子冷一凡和铁面无常应无敌,老人摆摆手,两人到角落里的椅上坐下,各据一角,斜面相对。

    老人徐徐掩上书卷,抬起头,阵子里射出两道极细极细的线,像电芒中分割出来的两根细丝。

    而这细丝仿佛能穿透实体,先射向应无敌,然后转向冷一凡,停住。

    冷一凡被细丝盯住,下意识地感到一阵不安。

    “浪子!”老人声音似乎也凝成了丝线,刺人耳鼓。

    “老前辈”

    “明日日出之后,你便是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了,你必须切记住自己的身份!”

    “是!”冷一凡欠了欠身。

    “你们确定有人在暗中看你们演戏?”

    “是的,百分之百的确定。”

    “那好,希望这‘抛砖引玉’之计能够成功,往意!你必须要有耐心,只消稍露破绽便成打草惊蛇了!”

    “是,晚辈理会得!”冷一凡再次欠身。

    “现在老夫就准备应用之物,半个时辰之后施术,你俩先到最后一间房里候着,同时”目光转向应无敌:“你把该告诉他的全告诉他!”

    “是!”应无敌起身回答。

    两人离开老人的房间,来到边同中,没有灯火,一片漆黑,藉着窗外微光,摸了两条长凳坐下。

    冷一凡的心情有些紧张,同时也有着一种莫名的冲动。

    半个时辰之后,他就要在天下第一易容专家“幻幻子”的手下,变成名震南七省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

    而现在面对的应无敌将回复“江湖秘客”的身份,江湖秘客锲而不舍地全力助他达成大愿,双方不断接融,但是到目前为止,他不但没看过江湖秘客的真面目连对方的来历也仍然是谜

    “浪子老弟,你需要知道什么?”

    “阁下的来路。”冷一凡心里正想着,不由脱口而出。

    “老弟,不是我故作神秘,目前还不能,我知道你憋不住,但你必须忍耐,等到事成你就会明白一切。”

    “可是,在下”

    江湖秘客不等他说完,说道:“此次在如意山庄最大的收获是证实了‘剑中剑’欧阳轩真的没死,令尊的判断非常正确。”

    “欧阳轩能化装成老驼子,当然也会以其他的化身出现,希望这次能引他出来。”冷一凡充满信心的说。

    “老弟,这点我有自信,你故意亮了身份,等于显示了你行走江湖的目的,他不会放过你的。”

    “像他这等奸诈阴险的人物,一定会使出最阴险的手段来,而且不露爪牙,你必须运用机智把他挖出来。”

    “嗯!”冷一凡深深点头。“半个时辰之后,你将蜕变成应无敌,切记我事先向你说过的那些细节,不能稍有破绽,武功、姿态、性格、口吻等你都记住了么?”

    “记住了,不过,在下担心的是对方万一知道现在的‘一心和尚’就是当年的职业杀手应无敌,那岂不”

    “不会。第一,应无敌远在南疆,欧阳轩是北方人物,他们不可能见面,第二,应无敌以铁面无私的姿态出现只短短三年,被蓬莱三怪之一的‘离尘子’老前辈劝化回头,出家之后十余年没出现江湖,已经被人淡忘,而且他早已抛掉俗家的一切。第三,幻幻老前辈的易容之术独步天下,跟他本人比对也难分真假,比如说”

    说至此,突然住口。

    “比如什么?”

    “算了”

    “怎么不说下去呢?”

    “反正绝对相信幻幻老前辈的奇术就是,倒是有句话要特别知会老弟!”

    “请说?”

    “贾依人是最佳助臂,希望你别对他存有任何成见,你对他的为人看法并不正确,将来你会明白。”

    冷一凡勉强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在如意山庄,贾依人与如意夫人李艳娘在卧室里的亲呢动作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这印象无法消失。

    但贾依人为自己的事尽力却又是事实,既然江湖秘客如此说了,自己不能太不近情,只有暂时依顺。

    “阁下,巧姐儿她”冷一凡对这件事一直憋在心头,忍不住不问,江湖秘客是唯一与她接触的人。

    “嗤!”江湖秘客发出一声短笑。

    冷一凡一怔道:“阁下笑什么?”

    “老弟!专心你自己的事吧!她会在适当的时机跟你见面,其实你也明白,她一直在暗中帮助你。”

    冷一凡有些心痒难搔,但也无可奈何。

    不久,幻幻子持灯步了过来。

    灯光一照,冷一凡这才看清这房间中除一桌一床两张长凳之外,设任何陈设,房角里全是蛛网,看来平时没人居住。

    幻幻子把应用之物朝桌上一放,道:“现在开始施术,上床吧!”

    冷一凡躺上了光木板床。

    同样的时刻。

    在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个房间里,青灯娓娓,一个衣着普通,貌相威严的老者端坐炕上,面前摆了张矮脚几,几上摆着酒菜,老者在悠闲地独酌。

    一声干咳,一个灰衫中年进入房中。

    这灰衫中年看上去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眉宇神色之间透着相当的精明,一望而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他躬一躬身,然后趋近炕边。

    炕上老者的悠闲神态突然变成了严肃。

    “怎么样?”“已经证实浪子确是冷千秋的儿子,他叫冷一凡。”

    “哦!”老者平平无奇的阵子突然射出厉芒,像强烈的电光一闪而设:“那黑皮肤的是什么身份?”

    “鼎鼎大名的职业杀手‘铁面无常’应无敌!”

    老者像受了极大的震惊,目芒再张,久久才告收敛。

    “这杀手久已没听说在江湖走动,怎会突然出现在北方?”说完,深深思索了一阵,沉缓地道:“邝师爷,消息绝对正确?”

    “绝对,在下暗中尾随到一个墓园,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而且在下当年刚刚出道,曾在岳阳楼畔经人指点见过应无敌。那时他还年轻,约莫二十多岁,虽已时隔十年,他由年轻变成了中年,但轮廓相貌还可辨识。”

    “结果如何?”

    “双方只斗口,最后浪子出剑,应无敌保持他的规矩,没代价或是生命没受到威胁剑不离鞘,他走了!”

    “依你看双方的功力”

    “应无敌以杀人为业,自然有他独到的杀手绝招,根据传说,毁在应无敌剑下的不下五十,而且都是南方武林中的顶尖人物。仅此而论,他的功力应在‘北判’之上,而今天黄昏在墓园现场,他从容避过浪子全力的一击,又从容离去,单只身法就超过浪子许多。”

    “嗯!”老者深深点头,举杯,杯子停在口边:“密切注意应无敌和浪子的行踪,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报老夫知道。”

    “是!”邝师爷躬身、离去。

    老者仰头干了杯中酒,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按在桌上,自言自语地道:“太好,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不管付多大的代价,非掌握住这机会不可,一举而数得”他像是很兴奋,又斟了一杯灌进喉咙。

    还不到正午,正阳酒楼已上了六成座,这酒楼在开封排名在中等,适合于稍有身份或是自认为已具有那么点身份的人物光临。

    “五号座添酒!”

    “菜马上到!”

    “二号加两座!”

    “”小二们大声地吆喝着,经过特殊训练的喉咙总是比酒客的嘈杂声高一个音程,不然便无法彼此呼应了。

    酒客陆续上座,他们的额头也开始冒油。

    通常当门当路的大桌子必然先满,而靠角落的所在设的是单座,光顾的是单身客人或是二三人的小酌。

    现在,靠柜台右方角落的三个单座有两个已有了客人,一个是能迷死女人的小白脸,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各自喝着酒,小白脸是贾依人,黑皮肤中年是化身“铁面无常”

    应无敌的浪子冷一凡。

    冷一凡的化妆巧妙得近乎神奇,一般的易容术不是神情呆滞便是容色不正,很难瞒过明眼人。

    而冷一凡的容色仿佛是天生的,照样有各种变化反应,此刻,他是冷漠但在沉思的表情,老半天才喝上一口酒。

    贾依人却是神采飞扬,灵活的眼珠子不断地溜转。

    一个貌相威严的老者朝贾依人桌边走来,冷一凡心中一动,来的是胡蕙君的父亲,也就是如意镖局的总管胡方正。

    他现在是“铁面无常”应无敌,看到熟人也只作不见,反正没人能认得出他来。

    “贾老弟,幸会!”胡方正已到桌前。

    “胡总管,真是难得,请坐,在下叫小二添杯”

    “不!”胡方正急急插手:“老夫是应几位好友之约来的,就在进门那一桌,忽然发现老弟在座,所以特别过来打个招呼!”“请坐下谈谈!”

    胡方正拉了把椅子在贾依人对面坐下。

    “老弟还在开封?”

    “是,有点小事耽搁,这早晚就要离开了。”

    “怎不见浪子”

    “哦!在下跟他两天前分手,他已经离开了开封,目前行踪不知道,江湖浪荡的人嘛,总是要分开的,胡姑娘好吗?”

    “这丫头还好,承老弟关心!”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沉吟了片刻之后,笑笑开口道:

    “有件事不瞒老弟这丫头对浪子死心眼,浪子走了,像是带走了她的心,整日价没精打采,三天难得说上五句话。”附上一声轻叹。

    冷一凡为之心弦连颤,他并非不喜欢胡蕙君,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已属于女杀手巧姐儿。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独占的,不容分润。

    他目注酒杯,装作设事,耳朵却在注意地听,两座相隔不到五尺,连彼此的呼吸都几乎可以听到。

    “这只能说是无缘!”贾依人苦苦一笑。

    “浪子并非自大,也并非寡情,以胡姑娘的人才,配他实在还有余,只是他已心有所属”

    “老弟,闲事一件,我们不谈这个。”

    贾依人一笑没说什么。

    胡方正吐口气,又道:“侯爷和夫人对几位除了铭感之外,更有着无限的怀念,可惜留不住各位”

    “对了,山庄那边的事情是如何结束的?”

    胡方正下意识地望了近座的冷一凡一眼,才压低嗓门应答。

    “曹大娘和天水先生羞愧自尽,侯爷宅心仁厚,顾念旧情,对丘四海不予追究,用银子打发他上路,算是替曹大娘和天水先生留了后。”

    “哟!”贾依人也不由喘了口大气,若无其事地瞥了冷一凡一眼,又道:“在下有句不该问的话,如果胡总管认为有困难就可不必答覆。”

    “老弟问吧?”

    “玉面蜘蛛跟侯爷是什么关系?”

    胡方正怔望了贾依人片刻。

    “这档事现在拉开来说也无妨,玉面蜘蛛的本名叫崔寒玉,当年跟侯爷本来是很相配的一对,后来双方因一个误会而分开。因为她的个性倔强,三次拒绝侯爷的请罪,侯爷一气之下,和五年前过世的大夫人结婚了。大夫人故世后,现在的夫人由于感恩图报而主动嫁作续弦,崔寒玉始终未嫁,积怨成恨,对侯爷采取报复行动。侯爷在此时却被曹大娘毒禁失神,崔寒玉在见了侯爷之后,终于想开而释仇,大概的经过就是如此。”

    “胡老!”叫声传来。

    胡方正扭头望了那边桌上一眼,匆匆起身向贾依人道:“老弟,对不住,老夫得过去应酬,希望晚间到镖局来,我们好好聚一聚。”

    贾依人道:“胡总管请便,在下有时间定会拜访。”

    胡方正拱手离去。

    贾依人斜瞅着冷一凡点点头,表示他向胡方正提出的问题,也就是冷一凡所想知道的问题。

    冷一凡当然明白贾依人的心意,但不做任何反应,他必须装出和贾依人之间是绝对陌生,他的身份是“铁面无常”应无敌。

    一个灰衫中年在酒座间巡视了一周之后,坐上了冷一凡旁侧的单座,他像是此地的常客,简短地向小二交代几句,便算点完酒菜。

    酒楼,食客你来我往,谁也不会注意谁。

    但冷一凡对这个衣衫中年起了反应,他觉得这中年人似乎与众不同,但又说不出到底有何不同。

    酒菜不久便送上,衣衫中年自斟自饮起来,一副悠闲的样子。

    冷一凡是有意来这场所亮相的,是以他更悠闲。

    静静地喝着酒,他把江湖秘客述说有关应无敌的为人性格等,在心里重温了一遍,他必须摹仿得丝丝入扣。

    钓是垂下去了,鱼儿会不会上钩,何时上钩却是未知数。

    衣衫中年的目芒似有意若无意地频频扫向冷一凡。

    冷一凡当然已经感觉到了,但他故作不知,这灰衫中年一入座,他就感觉到对方似乎与众不同,下意识的反应,说不出所以然,总是有那么一点怪怪的就是了,突地,他发觉似有个影子朝桌边移来,他没抬头。

    “阁下,幸会!”衣衫中年作了一揖。

    冷一凡抬头,四目交接的瞬间,冷一凡感到心头一震,现在他明白对方怪在何处了,就是怪在那双眼睛。

    过度的精明,像未出鞘但微露锋芒的利刃,这种眼睛不应该长在一个斯文人的脸上,很明显地不相称。

    “阁下是”冷一凡的脸孔沉得像生铁,声音也冷冰冰的。

    “区区邝宇,岭南人。”挂着保守的笑容:“是替人做事的,一向被称作邝师爷。”自我介绍得很完

    “我们见过面么?”

    “今天是第一次。”

    “抱歉,在下一向不喜欢交朋友。”

    声音、神态,简直不止是拒人于干里之外,可以说成万里之外,这是冷一凡从江湖秘客对应无敌的介绍里揣摩出来的。

    “区区无意交友。”邝师爷笑态不改。

    “那有何指教?”

    “想谈笔生意。”

    冷一凡上上下下打量了邝师爷一番,心里已有了三分数,但表面上仍冷漠得毫无人味的样子。

    “阁下看在下是生意人?”

    “对,生意有许多种,区区要谈的就是阁下经营的那一种。”

    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只能让面对面的人听到,同时眼角瞟了一下贾依人。

    贾依人眼睛望向别处,不知他是否在注意。

    “阁下认得在下么?”

    “区区刚才介绍过祖籍岭南,对南方武林的情况并不生疏,正巧有位同乡好友来此地做客。这好友在多年前瞻仰过阁下的风采,向区区提说了一下,所以区区与阁下虽未谋面,但也等于是神交旧识。”

    “唔!”冷一凡唔在喉咙里,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谁也无法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内心的反应来。

    一句话,他冷得可怕,似乎身体里流的血也是冷的。

    至于对方口里的所谓同乡好友他根本无从想象,也许全是子虚乌有,久久,冷一凡才道:

    “这儿不是谈买卖的地方”

    “当然,阁下客寓”

    “悦来客栈后进八号房。”

    “区区省得!”说完又是一揖,回自己座位。

    冷一凡心念疾转,自己现在在扮演职业杀手,生意是非接不可,只不知对方是否与剑中剑欧阳轩有关。

    昨天傍晚与江湖秘客在郊外墓园演出那一幕时,暗中是有观众。

    但“铁面无常”应无敌恶名满天下,被见过他的人认出来是非常有可能的事,唯一希望是欧阳轩能抓住这机会。

    悦来客栈最后一进接头的边间,是间套房,边窗下面是个窄巷,是通路,也是房屋与围墙的分隔线。

    围墙外是条单边有住家的黑巷子,巷里住的全是低门矮户,连盏路灯都没有,天黑之后便极少有人来往。

    冷一凡就住在这间套房里,是他特选的,以会家子而言,边窗、围墙、黑巷等于是一条最便捷的出入通路。

    约莫是起更时分,冷一凡坐在外间的桌边,他在等待,等那姓邝的来谈生意,一切都是未知数。

    等人是件窝心事,尤其是没敲定时问,更觉烦人。

    正感难耐之际,虚掩的房门上起了轻轻的敲击,登时精神为之一振。

    “请进!”冷一凡毫不考虑地说出了这两个字,他笃定来的是谈生意的邝师爷。

    门推开,他怔住了。

    进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而且一眼便可看出不是正经女子。

    冷一凡抬起头,正要叫她出去,突然想到自己不是浪子冷一凡,而是“铁面无常”应无敌。

    应无敌是花丛里的游蜂,不管是什么杂花臭花他照采不误,只有一样,绝不侵犯良家妇女,跟他的职业一样,讲代价,看货付钱。

    一念及此,冷一凡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定定神,才看清楚这女的,人的确长得不赖,还真是一朵出众值得一看的花,匀称的身材,该凸的部位特别突出,细皮白肉,小嘴修眉,配上个尖挺的鼻子,一双会说话但泛着媚力的眼睛。

    上衣第一个扣子没扣,隐隐露出雪白的酥胸,在堂子里应该属于上等货。

    “你是做什么的?”

    “想替大爷您解闷!”抛了个媚眼,荡气十足。

    “你在客栈里干这个?”

    “为了活下去,没办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母女俩投亲不遇,流落异乡,娘又生病,只好”眼圈儿红了,一副泫然的样子。

    冷一凡不为所动,干这行的女子,编几句博人同情的说词是拿手好戏。

    “怎不到班子里去?”

    “大爷!”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小女子也是好人家的儿女,不得已才做这见不得人的事,等凑足了盘缠便伴娘回家,怎能进班子一辈子翻不了身。”

    说着,挪近了两步

    柳腰款摆,酥胸晃荡,那股子媚劲除非是白痴才不动心,连女人在内。

    “我现在没兴致。”

    “大爷,您不要我?”声音突然变成哭调:“小女子跟娘就住在这家客栈,两天设生意,房饭钱便开销不了,还要替娘医病。您就算做做好事吧!小女子一定会侍候得您舒舒服眼,不瞒您,这门工夫小女子已琢磨得可以了。”

    冷一凡心里直作呕。

    “我在等朋友!”

    “大爷的朋友总不成在这儿过夜,那小女子就等着”

    “钱给你,别的再说!”

    冷一凡摸出个五两锭子递了过去。

    女的先是一愕,然后展开了笑靥,上前双手接过。

    “爷,小女子上一次床能得到一两,已经算是叩头碰着天了,您这小女子不能白接受您的,一定会来”说着,欠身一福,举步出房,到门旁又回头笑笑道:“小女子叫春芳!”牵门离去。

    冷一凡吐了口大气。

    卖身的女子出现在客栈中,并非什么稀罕事,人打发走了,他也就不放在心上,倒是想着约会的人何以不见影子。

    又过了盖茶工夫。

    房门再起敲击声。

    “是谁?”冷一凡学乖了,不敢冒然请人进来。

    “区区邝宇。”

    “请进!”

    邝师爷推门进房,反手将门关上,然后才慢条斯理地拱手作了一揖,嘴上含笑的步向桌边。

    “应大侠,打扰!”

    “请坐!”

    冷一凡大剌剌的指了指桌边的空椅。

    一个职业杀人者被尊称为大侠,的确很够讽刺。

    邝师爷坐了下来。

    冷一凡定睛望着对方,久久才开口,声音之冷,可以使人起鸡皮疙瘩,以这种声音说话的人。无疑地是生性相当冷酷的角色。

    “邝师爷,在下就这么称呼你。”微微一顿又道:“这里是客栈,谈生意合适么?”冰冷的目芒盯在对方脸上,静待下文。

    “很合适!”邝师爷眉毛扬了扬:“这房间是靠边的,左边空的,右边房间由区区订下,检查之后上了锁,房门外有区区的跟班在休息,够安全么?”

    布置得的确周到,不说天衣无缝,严密安全是毫无疑问了。

    冷一凡点点头。

    邝师爷予人精明的印象得到了证实,跟这种人谈买卖得相当小心。

    “现在开始谈吧!”

    “如此,区区就不说客套话,开门见山,这笔交易敝上愿付”竖起两个指头:“这个代价,意下如何?”

    冷一凡沉吟起来,他并非真正的应无敌,也不是职业杀手,对这种买卖的行情当然不太了解。

    江湖秘客也没谈过应无敌当年杀人的价钱是多少,对方这两个指头是代表两百两千还是两万?

    两百当然不可能,人命那么贱,最可能的是两千银子。

    花钱雇杀手,这表示花钱的人自己对付不了对方,或是不愿出面,即被杀的对象当然不会是普通人物。

    假戏可不能真做,这该如何对付?

    “应大侠!”邝师爷见冷一凡沉吟不语,现出了一副极其诚恳的面容:“大体上区区也风闻过去阁下接生意的价码,这三千两足色赤金应该差不离了!”

    冷一凡吓了一大跳,真正地吓了一大跳,起先他以为是二干两白银,加一个指头是三千两,已经是个大数目了。

    想不到对方出的竟然是三千两黄金,这的确惊人。

    肯付这高的代价,要对付的该是什么样的角色?

    震惊是一回事,表面上当然不能显露出来,否则就会穿帮,堂堂南方第一杀手,岂能会被三千两黄金唬倒。

    他的脸色冷得近于僵化,标准的职业杀手姿态。

    “不是代价的问题。”他立即想到了说词。

    “唤!那是什么问题?”

    “行有行规,规矩的问题。”

    “请明示!”邝师爷微现迷惑之容。

    “做在下这行当,必须先了解必要的状况,才能决定接与不接,价码倒是在其次。”冷一凡煞有介事地说。

    “应大侠要了解什么?”

    “付钱的是谁?”

    “哦!这个”邝师爷很沉着,似乎早料到冷一凡会有此一问:“授权的当然是敝主人了。不过,他不想也不便出面,授权区区处理,依情理来说,这种事当事人不出面是合理的,而应大侠似乎也用不着计较这点。”

    “不,在下说过是规矩,原因可以不问,当事人的身份却非知道不可。”这话说得十分勉强,可以说没多大道理,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非坚持不可。

    “应大侠!”邝师爷面现难色。

    “有困难?”

    “这种买卖通常是银货两讫便算结束,否则将后患无穷,江湖上的恩怨循环,应大侠应该十分明白”

    “话是不错,但做这行买卖的不多,江湖上屈指可数,各有各的规矩,先分辨来龙去脉,便是在下的原则。”

    “应大侠一定要坚持这点?”

    “是的。”

    “好!”邝师爷目芒一闪:“区区会尽力说服主人符合应大侠的原则,价码方面就这么敲定了?”

    “价码不必再谈了,还有个问题。”

    “请说?”

    “对象是谁?”

    “这需要先知道么?”

    “当然!干这行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算无遗策,只消一点小小的疏失,便会造成无法弥补的错误,同时也得先自量力,万一”

    “区区与敝主人绝对相信大侠的能耐。”

    “问题没这么简单,赚了钱必须有命才能花对不对?”冷一凡现在已经完全上了路,言语神情都能完全配合。

    “这点敝主人会有周密的安排。”

    “在下需知道对象才行,这不是伐木砍树随便动刀斧,动手的是在下不是贵主人,小心天下去得。在下的名字叫无敌,并非真正无敌,周详的准备,万全的安排是成功的要件,所以这一点非常重要。”

    “应大侠,做这桩买卖必须要等机会,不管是自然的机会,或是人为的机会,等时机成熟再奉告绝对不晚。”

    冷一凡心念疾转,自己是别有所图,并非真正的职业杀手,不能操之过急,同样要等时机。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这姓邝的如此精明,他的主人当然是更可怕的人物。会买凶手杀人的人,其心术可以想知,假使地的主人正是自己心目中的对象,那就焉怪其然了。

    “好吧!成交了!”

    “应大侠的确爽快,酬金先付五成,开封城是最可靠的字号,等事成之后”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叠银票。

    五成,便是一干五百两赤金,可以说是个很吓人的数目;但冷一凡却毫不动容,冷漠依旧,连眼皮都没了一下。

    “这暂时不急!”

    “大侠也要支应开销”

    “目前用不到这个!”他当然不能收,这只是演戏,得为自己留余地,一旦收了钱,假戏便得真做了。

    心念转处,冷一凡又补充说道:“事完整付,在下很放心,绝不怕买主赖帐,阎王帐,没人敢赖!”

    “大侠说笑了,这么着吧!金记钱庄,大侠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提取。”

    “好,在下会记住。”

    “那区区就此告辞,生意上的情况,区区会随时跟大侠联络。”

    说着,站起身来,作了个揖,转身朝房门走去。

    基于礼貌,冷一凡起身相送。

    邝师爷出房,再次回头施礼。

    冷一凡在门边瞥见楼廊上有个高大的人影伏在栏杆上,心想,这人影定是邝师爷安在外面监视的桩子。

    邝师爷抬抬手,步了过去,趴在栏杆上的人影设任何反应,这么个大人,而且是负有任务,不可能趴着入睡的。

    “范老二!”邝师爷叫了一声。

    依然没有反应,明显地已经发生了问题,邝师爷一个纵步上前,伸手一摸,后退两步,扭头望向冷一凡的房间。

    冷一凡看得很清楚,跨步出房。

    “怎么样?”

    “桩子被拔了!”

    “唤!”冷一凡心头大震。

    邝师爷可紧张了,范老二是他最信赖的好手,竟然无声无息地被人做了,这也表示他与冷一凡在房里的谈话已经落入人耳。

    不管他如何精明,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呆了呆,再度上前,邝师爷把死者抱扶到房门边,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打开隔壁间的房门,移尸进房。

    关上门之后,面对着冷一凡。

    “为什么要杀人?”邝师爷像是自问。

    “其目的当然是要窃听我们谈话。”冷一凡这句话只是想当然耳,事实可能不那么简单的。

    想达到偷听的目的,制住人便可以,何以要人命?

    极可能对方已经知道这方面的图谋,才会采取激烈手段,这就表示双方已经对上了,邝师爷心里应该有数。

    “照理应该不可能”邝师爷在沉思着,眉头紧皱。

    “为什么不可能?”冷一凡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事情摆明了是这样,而他却说应该不可能,他说这话必非无困,定有所据而发。

    “当然也有可能!”完全不着边际的回答。

    一反一覆,显示他现在的心思相当复杂。

    沉吟了片刻,目芒闪了闪,邝师爷似乎有了某种决定,道:“应大侠,这桩意外是区区的事,区区会处理,咱们的协定不改变。”

    冷一凡点点头,他没有理由也没权过问。

    扮演职业杀手,只管自己的一段,除非事情挤到头上,全可以不管,反而事情闹得愈大愈好。

    逼出双方对上了,对他来说是绝对有利,可以看事应事。

    于是,冷一凡回转自己房中。

    没多久,听到隔壁房传来响动声,冷一凡不过问便是不过问,管他邝师爷如何去善后,与自己无关。

    他应该要想的是自己的事,照江湖秘客的设计,故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引起“剑中剑”

    欧阳轩的注意。

    然后安排了一个职业杀手,诱使欧阳轩加以利用。

    现在生意已经上门,但是否意料中的主顾不得而知,好在邝师爷已答应让自己跟他的主人见面。

    现在担心的是主顾不是意料中的对象,结果南辕北辙,凑不到一块,接着来的麻烦便会多了。

    欧阳轩不是简单人物,也许他根本不想假手于职业杀手,计划不但落空,情况也就更难捉摸。

    好在冷一凡已经无形的消失了,欧阳轩不采取行动则已,一旦采取行动,便有机可趁了。

    他拴上房门,进入套间,解衣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