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落日 > 第九章血碧

第九章血碧

推荐阅读:弃宇宙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秦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唐皇甫冉春思

    红拂的长发依旧黑亮如漆,眼角还看不见皱纹。

    她是那种天生就不显老的女人,而现在还称得上年轻。只是愈美丽的女人,往往愈受不了青春流逝的折磨,以及对可能带走青春的未来岁月的恐惧。

    “婶娘——”

    “娘——”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红拂连忙推开铜镜,她确实与别的女人不同,至少很善于掩饰这种恐惧。

    跑在前面的孩子,十一二岁,是她的侄儿;跑在后面的孩子才四五岁,是她的心肝,德謇。

    “婶娘——”大些的孩子委屈道:“叔父又去商量什么边陲大计了。”

    轻抚着他的头,红拂有些不解地宽慰:“你叔父去商量边陲大计,不是应该的么?”

    那小孩气不过:“他们不带我去!”

    “小孩子家,当然不让你去!”红拂不禁忍俊,觉得小孩儿的脾气实在可笑。

    “我哪里小了?我过了年就十三岁了!”那孩子愤愤地喊道:“李世民不是比我还小了两个月么?他怎么就去了”

    “什么?”红拂愕然了。世子——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参与商议军国大事了,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二世子虽然是出了名的天资聪颖,有勇有谋,可他毕竟只有十二岁。

    “世民哥哥最棒了!”小些的孩子拍手叫道,似乎嫌场面还不够乱。

    “德儿!”红拂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心绪有些乱了起来。李世民,这个自幼通读了百经的天才少年,迫不及待地开始迸射出他的政治才华了。在红拂等一干女眷面前,他一向是温厚而不失聪敏,稳重又不失决绝,礼数周全而卓尔不群。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他必将有一番作为,但只有红拂却产生了一丝丝担忧,那个孩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把他当做孩子了,实在太成熟太老练,那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城府,面对他,红拂居然有一点害怕。

    她太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她知道李家的未来,也就能隐隐猜出这孩子会带来多少战争和流血。“回来要和药师商量着才好”红拂想“今后真的不能小看这孩子,不然,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

    看着母亲的面容,德謇不敢胡闹。红拂瞥了他一眼:“你们出去玩吧,德儿,听哥哥话。”

    她依旧紧缩着双眉,究竟是什么事要和李世民商量?她知道,如果找到那孩子,这事情就一定是要出奇制胜的。

    两个孩子没有得到安抚,悻悻地出去了,一路上还在争吵:

    “李世民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比你强!”

    虽然是白天,李渊的书房里却没有一丝阳光,明烛高挑,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这回臣去塞北走了一圈,主公估计的不错,咄苾兵强马壮,显然已成气候。”李靖轻扣桌面。

    “我就说,向燕云究竟是个女人,不忍心拉下脸赶你出门的。”李渊从喉咙里干涩的笑出两声。

    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靖接着道:“突厥已经成为了一支足以和杨广相抗衡的力量。如今天下大乱,它身处北方,正好坐收渔人之利,只怕再过几年,咄苾取中土天下如探囊取物啊而风云盟,人数上可能比突厥倾国之力少了不少,但是盟中多武艺高强之士,再亮出旗号,实力只怕不在咄苾之下。”

    李渊有些黯然,这两股力量确实远非他所能对抗。

    “而且,向燕云武功之高到了鬼神莫测的地步,她心思细腻,行事极有章法,又与主公有深仇大恨,实在是心腹大患!”

    李渊的脸色有些难看:“不错,这两个人联手,我们胜算实在太小。”

    “不是太小。”李靖一字字道:“是根本就没有。”

    李渊拈了粘胡须,眼睛盯着或明或暗的烛火:“你说呢?”他没有指名,但坐在一旁的李世民却抬起头来。

    他的脸庞还是清秀的像个女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乎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假以时日,必是个倾倒众生的浊世佳公子。

    “孩儿以为”李世民笑了笑,似乎在选择每一个词汇:“突厥可以对付。”

    “哦?请世子明示。”在这个孩子面前。李靖依然保持绝对的恭敬。

    “咄苾为人骄傲,但是为了实力不受损伤,他到今天都没有取可汗而代之。我想,他和我们一样,绝对不会先和最强大的对手火拼。”他顿了顿:“就冲着李叔父在爹爹麾下,他当然看得出我们是块硬骨头。只要爹爹忍一时之气,向他纳币求和称臣,孩儿认为,至少可以有十年的太平。”

    “称臣?”李渊不悦道:“那十年之后呢?”

    “父亲既然可以做了这么多年隋室的臣子,再委屈一下又有何妨?”李世民微笑:“突厥地广人稀,一旦有个灾荒,国力必然受到重创;即便没有灾荒,以突厥人的习惯,恐怕也未必像现在一样万众一心。而我们必然已取了大隋天下,以中原的富庶,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又怕他何来?”

    李渊暗自点头,脸上却是疾言厉色地喝斥:“黄口乳儿,你怎知十年后我必取天下?”

    “父亲!孩儿已经十二岁了!”李世民脸上露出极其骄傲的神色:“当今所谓群雄,也不过是草寇罢了,说到‘王天下’,他们还差的远。爹爹,只要咄苾和向燕云不联手,十年内平定不了这个乱摊子,你白养了孩儿了!”

    这文弱的少年谈论“平定天下”就好像是在谈论如何打扫自家的后院一样。

    李渊看不惯他这般狂态,心中有气,却不发作,只道:“好,那你说说,怎么让他们夫妻不联手?”

    李世民起身一礼:“孩儿无礼了。孩儿以为,风云盟盛极一时,但不过是江湖组织,比起突厥好对付许多。向燕云现在如日中天,她若是死了,别说有一人,就是两三人联合足以接替她的位子的,恐怕也没有。只要向燕云一死,孩儿保证,风云盟必定土崩瓦解。现在他们刚刚成亲,两个人都是骄傲之极的人物,估计互不臣服,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成联盟,只要抓紧时间杀了向燕云——”

    “废话!”李渊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何尝不知那妖女一死就天下太平?我只问你,怎么杀了她?”

    李世民干干脆脆地回答:“孩儿不知。”

    李渊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道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大怒道:“小畜生!”

    “爹爹息怒。”李世民低下头,并没有惊慌或是急躁:“孩儿虽然不知,但有人知道。”

    李靖忍不住插嘴道:“谁?”

    李世民又笑了笑,笑容满是孩子的纯洁和清澈,他看着李靖,愉快地道:“就是李叔父你啊!”李靖的心莫名其妙的狂跳了几下,他吃惊道:“什么?”

    “向燕云毕竟是个女人,心不够狠,手也不够辣,象李叔叔这样的老朋友,一定杀得了他。”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值得信赖。

    李渊沉声道:“向燕云心不够狠?你知道她手里有多少人命么?她杀过的人只怕比你见过的还多。”

    “那只说明她功夫不错罢了。”李世民淡淡道:“她若当真心狠手辣,只怕爹爹早已”

    他一躬到地:“孩儿该死!”

    李渊跌坐在椅上,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忽然觉得很有些陌生,喃喃道:“李世民啊李世民,幸亏你是我儿子,不然只怕我也迟早死在你手上。”

    李世民脸色一变,连忙双膝跪倒在地,不敢多说——他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卖弄一下自己的锋芒。

    李渊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下令道:“李靖,去吧。用一切手段替我,也替你自己杀了她,她活着,我们寸步难行。”

    李靖躬身,行礼,他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面上满是痛苦之色,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是!”李渊大步走了出去,李靖慌忙紧随其后,只有跪在地上的李世民,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慢慢站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笑容,颊上染上了两片红晕,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很美,很可爱,像一个懵懂不知人事的天真少年,在空无一人、没有阳光的书房中微笑、微笑

    转眼,已是“新桃换旧符”的除夕。

    一声竹节爆裂的声响,迎来了大业六年的第一个昼夜轮回。

    公元六百一十年,隋末农民大起义爆发的前夕。

    李府。

    火盆里毕毕剥剥的烧着,映得人脸上红艳艳的,屋里也温暖的如三月阳春。

    德謇毕竟还小,玩了一晚上,已在母亲怀里睡熟了。

    红拂轻轻起身,将德謇交给乳娘,带回床上休息。

    已是二更天了,除夕夜的喧闹刚刚平静,而再过不久,又要迎来一个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白天。

    那火似乎是有些旺了。红拂懒洋洋靠在李靖怀中,柔声道:“靖哥哥——”

    李靖被她喊的心都快化了,紧紧拥住怀中的妻子

    火烧的是有些旺了,一股温暖酥软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开去,另一股炽烈不安的火焰却从身体的深处烧了起来。

    “好热”红拂宽去外衣,淡红的抹胸衬得她皮肤宛如凝脂。

    她实在太美了,虽然儿子已经四岁,但在李靖拥有她的时候,还常常有不真实的感觉。

    夜很深,听得到两个人的喘息和扭动。

    李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她耳边说出句话来:“红拂,你这段日子憔悴多了”

    “有么?”红拂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骤承雨露的销魂甜蜜中。

    “你是在想那个孩子吧是叫叠罗施,是么?”李靖突然问。

    “你说什么?”红拂惊觉地睁开眼。

    “我只是觉得你和那孩子特别投缘”看着红拂的警觉,李靖心中有了丝隐隐的恐惧,他尽量不向那方面想:“又觉得德儿太孤单了,等你给他生个弟弟妹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红拂没有答话,她摸不透李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

    李靖揽着她,将她的秀发缠绕在指尖上,随口道:“只可惜燕云对我成见太深,不然我们就把他接过来,免得他受那塞外苦寒的罪。你说,燕云她新婚燕尔的,哪里会照顾孩子呢?”

    红拂坐了起来,低头看着李靖:“相公,你说真的?”

    李靖宽厚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咱们家太冷清了,眼看三儿就要走了,德儿连个伴也没有。再说,我们帮燕云照顾那孩子,也算报她一点恩吧只是,她误会我太甚。”

    红拂的眼中充满了感激,她轻抚着李靖的胸膛,声音中满是喜悦:“相公,多谢你!你放心,我请燕云妹子过来,她一定会来的,到时候,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她一定会来的!”

    外面忽地又传来一声爆竹声响。

    随后锣鼓声,喧闹声次第响了起来,红拂披衣而起,望了望欲晓的夜空,满足地舒了口气:“相公,过年了”

    (二)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

    叹后约丁宁竟何据?

    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

    凝泪眼、杳杳神京路。

    断鸿声远长天暮。

    ——宋柳永夜半乐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

    当朵尔丹娜真的看见了偶尔刺破寒冬寂寥的一点两点嫩黄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喊了出来:“咄苾,咄苾哥哥,快出来看——柳芽儿,柳芽儿!你种下的柳树真的发芽了!”

    咄苾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他没有看见柳芽儿,却看见了一张兴奋的发红的笑脸,她灿烂甚至有些天真的大笑,拍着手。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十年?还是更长?

    “真美”咄苾的眼泪忽然涌了下来。

    “咄苾哥哥,怎么了?”朵尔丹娜吓了一跳,这个铁打的男人,在那么多艰苦与屈辱前也没有皱一皱眉头,而今天,他丝毫没有理由的哭了。

    “你这样笑起来,真美!”咄苾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咄苾哥哥太失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看你的冷笑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那么孤独的笑了,朵尔丹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笑给我看”

    朵尔丹娜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他的鼻子:“行了!你看你哪点像咄苾王啊?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我就笑给你看”

    她的眼中灼烧着幸福的光,能笑一笑,又能有人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笑一笑,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福?

    “这柳树长得真慢”咄苾笑嘻嘻地摸了摸柳芽儿:“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同折’啊?”

    朵尔丹娜脸上红了红:“六月吧”

    “我还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棵柳树”咄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了六月——”

    朵尔丹娜的脸又红了红,咬了咬嘴唇。

    咄苾忍不住了:“怎么了你?快说!”

    朵尔丹娜的脸红的象夕阳下的彩霞,她的声音忽然细的象根头发丝:“没什么”

    咄苾奇怪地打量她一番,用力抓住她的双肩:“爽快点,快招!你看看你,哪一点像朵尔丹娜?”

    他趁机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朵尔丹娜忍不住又是冁然一笑,低下头,曼声细语地道:“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

    “你说什么?”咄苾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接收这样的消息,几乎快要晕过去了:“你再说一遍!”

    朵尔丹娜俏脸一板:“本座的话,向来不说第二遍。”

    咄苾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好不容易才从这巨大的冲击里回过神来,猛然冲起,一把抱起朵尔丹娜,围着柳树的长城疯一样的跑起来。

    “朵尔丹娜,我的朵尔丹娜——”他一跤摔在地上,仍紧紧将妻子抱在怀里:“你居然不告诉我?从今以后,不许再和人动手,不许劳神,风云盟的事情就交给你手下那群大侠吧。还有记得不许用轻功,最好也不要骑马——特别是你的‘摇光’,跑起来总是疯疯癫癫的。”

    他自己刚像个疯子一样地跑了一圈,居然还一板一眼地数落“摇光”

    朵尔丹娜笑盈盈地望着他。

    咄苾躺在地上,看着蓝天:“我们的女儿,就叫、就叫”

    朵尔丹娜嗔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女儿!”咄苾傻笑着,似乎在憧憬梦中的未来:“叠罗施也孤单很久了,给他个妹妹”

    那天晚上,咄苾在梦中皱着眉头喊道:“就叫达达敏尔!”

    看着丈夫的一本正经的面容,朵尔丹娜忽然觉得很幸福,她终于要成为并享受一个真正女人的生活了

    柳芽儿一天天的绿了。

    柳叶儿一天天的滋润了。

    柳枝儿一天天的长了。

    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三月,黄河的冰才彻底融尽,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一个早晨,朵尔丹娜收到了一封信。

    “春来染沉疴,恐已不治。望见孩儿一面,并遇托孤于云妹。迟来恐阴阳两隔矣。——红字。”

    咄苾捧着一盅羊奶走进帐篷,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好象脸色不太好。”

    朵尔丹娜收起书信:“红拂她好象快要不行了,她希望我能去一趟。”

    “不许去!”咄苾急道:“你六个多月的身孕啊!”朵尔丹娜叹息道:“不是只有六个月么?咄苾,我去见见她好了,我娘死的时候,若是能见上她一面,我”她的头垂了下去,很快又抬了起来,坚定地望着咄苾。

    咄苾还是试图打动她:“我替你去一次行么?”

    朵尔丹娜摇头:“她有话对我说!”

    咄苾狠狠心:“那好,我们多带一些人过去。”

    朵尔丹娜一笑置之:“你摆明要我和李渊动手么?”

    咄苾又气愤又无奈,过了好半晌才道:“你以为你是原来么,可以独闯千军万马,朵尔丹娜,你有身孕,遇到什么事情,是不能动手的。”

    朵尔丹娜依旧自负:“我们一路悄声过去,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一路上还有风云盟的人在,出不了事的。咄苾哥哥,你放心,还有两个月,才有人伤得了我!”

    “等一下!”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喊道:“你们带我去吧,我可以照顾朵尔丹娜”

    是宇文素眉,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皮肤变得松弛,眼角也开始出现了明显得皱纹,像是老了十岁一样。

    咄苾和朵尔丹娜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朵尔丹娜心想宇文素眉也是孤苦伶仃的女人,既然全心全意的喜欢李靖,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再说,红拂既然快要离世,李靖也是自然要续弦的,宇文素眉自然是极好的人选。

    她拉了拉咄苾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其时,永济、通济、邗沟三渠已通,江南河也差不多快要竣工,隋世水利之便当真是前无古人。但是,隋炀帝予智予雄,独占天下,水路上全是官兵,根本无法通行。他又课天下富人买车马,征天下兵丁民夫,百姓穷困,生机断绝,陆路上盗贼四起,也不太平。

    咄苾经过多番考虑,决定过沙漠,延贺兰山南下,避开官府与江湖仇家的耳目。

    他长年驰骋于阿尔泰山下的大戈壁,对沙漠的熟悉程度,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对贺兰山东的千里黄沙,确实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带了四名随从,一辆极宽敞舒适的大车,星夜赶往中原。

    朵尔丹娜本意是带着摇光随行,但那摇光使了性子,死活不愿意拉车,咄苾又嫌它过于碍眼,便索性留在阴山,只带了那只白鹰随行。

    一路驰骋,朵尔丹娜一直躲在车里,从小到大,倒也没有享过这等清福。

    “朵尔丹娜——”咄苾靠着车厢,向里说了一句话:“咱们到了贺兰山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似乎怕惊吓到车中的妻子。

    轻轻挑起窗帘,贺兰山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朵尔丹娜居然打了个寒战,她伸出头道:“咄苾,我们还是再赶段路吧。”

    “你不舒服么?”咄苾坚持:“你不舒服,我们才要休息啊,你禁不起这样的颠簸。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吃点东西,歇着吧。”

    朵尔丹娜笑笑,没有再违了丈夫的殷勤好意。

    她走下车,开眼便看见了一处岩壁,不知怎地,心中就是一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这场景很熟悉,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瑟缩在一面山崖下,无助的面对无数步步紧逼的大军。

    “怎么这么敏感了?”朵尔丹娜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驱赶心中所有的阴影,或许是快要做母亲的人真的有些不同吧。

    几个随从忙活起来,篝火开始熊熊燃烧,锅里的开水滋滋作响,冒出一阵阵白雾。咄苾皱着眉头扔进去最后一根木柴,叹气道:“昨天我说再带些木柴吧”

    “我去!”叠罗施自告奋勇地喊,他在马车里窝了一天,一跳下来,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爹爹,我去砍些木柴过来!”

    “去吧!”咄苾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吉略,尹合机也一起去,快一点!”他越来越喜欢叠罗施了,这孩子武艺进展的极快,特别是有了朵尔丹娜的指点,俨然已是一流的高手,人又聪明能干,咄苾当真把他当作上天送他的礼物。

    宇文素眉扶着朵尔丹娜下车,坐在一方铺好的锦垫上。小心的将一包药草倒入锅中的水里,药草渐渐展开,散发出一阵阵清香舒展的气息。

    “素眉,怎么了?不会还在怨我吧?”朵尔丹娜笑问道。宇文素眉一直背对着她,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却是一抖,险些打翻了那口药锅。

    看来,她真的是情根深种,朵尔丹娜暗地叹了口气,劝道:“过不了几天你不就见着他了?那时候,让他娶你过门,名正言顺的进了李家,好不好?”

    “好”宇文素眉忽然转身,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有话要说,却只能重复道:“好,好”朵尔丹娜有些不忍了,拉着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怎么伤心成这样?快!药已经煎好了,帮我拿过来,好不好?”

    宇文素眉低了头,去捧了药碗过来。

    “我来——”咄苾端下药锅,轻轻沥在碗里,用小勺搅了搅,又送到口边试了试温度,这才喂到朵尔丹娜口中。

    朵尔丹娜也不顾忌,只舒舒服服地靠在咄苾怀中,就着他手中喝药,两个人都极是自然而亲昵。

    宇文素眉看他们恩爱缠绵之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这才想起她的心上人还在天边,朵尔丹娜忙岔开话题:“还是素眉姐姐细心,还记得带上安胎药。难得这药这么好喝”

    咄苾懵懂不觉,笑嘻嘻地接口:“这个自然,咱们的女儿既是风云盟的少主,又是突厥的公主,嘿嘿,那是何等金贵?当然要小心了!”

    朵尔丹娜直起身子,拨了拨火堆:“女儿女儿!你怎么知道是女儿?还没完了!”

    咄苾笑了笑,似乎整张脸都在发光:“我喜欢女儿啊!你想叠罗施不出三五年就能跟着我上战场打仗了,家里当然最好有个小女儿——”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下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叠罗施差不多去了一个时辰,居然还没回来。

    “我去看看”几番迟疑,咄苾还是站了起来,又俯下身子道:“有事喊我,我马上就回来。”

    朵尔丹娜心中一阵甜蜜,觉得雄霸天下的咄苾王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但即使是她,也觉得片刻的分离似乎也变得难以忍受,或许,这就是爱情。

    咄苾又回头看了朵尔丹娜一眼,她的侧影似乎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宝相庄严,不似人间的女子。

    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拖沓,几个起落,便掠入树丛中,眼下已是黄昏,树丛中阴森森的,哪里有儿子的影子?

    咄苾搜索了几步“阿爹——”远处传过几声极缥缈的呼喊,正是叠罗施的声音,似乎遇到什么极是紧急的事情。

    咄苾略一迟疑,想了想宇文素眉和那两名侍卫功夫都不错,朵尔丹娜的功夫即使对折之上再打个对折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应对不来的状况。猛一顿足,向着叠罗施呼叫的方向奔去。

    太阳已经落到了与地面相平的天边,东边的沙漠上金光变幻,不可方物。

    “你看落日,真红,象不像一大堆鲜血?”朵尔丹娜的脸色有些沉重:“我吹个曲子给你听。”

    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土埙,一缕低沉悲壮的大荒之曲在天地间飘荡开来。

    那支曲子,让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曾经教她吟诗,教她读书,教她吹笛子她学会了平生第一支曲子,也是唯一的一支,这曲子很难、很凄凉、很悲伤,她自信,这首曲子吹得比那个人好,也比那个人身边的绝世佳人好。但她以后,只会为另一个男人吹笛子,另一个爱着她、护着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和她厮守一生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

    宇文素眉看着她,也被往事淹没了。她想起了一个春天,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年少青春,她想起了生平的第一双绣鞋甚至,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李靖吃惊地看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惊讶的无话可说,她闭着眼睛,痛楚而骄傲地躺在那里——她做了那么久的伍夫人,但她的身子,白兰花一样娇嫩芬芳的身子,是为那个人留着的她终于可以和那个人长相厮守了,她为他居然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她根本无法想象的

    两个随行的侍卫也陷入了沉思,这曲子似乎真的可以勾起人埋藏的最深的往事。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总曾经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发生过一些又甜蜜、又糊涂的事情是那个已经远嫁的姑娘,还是每天等在帐篷里的女人?

    苍蓝和龙山——两个王爷的随身侍卫,居然和宇文素眉那个小女子一般,长满络腮胡须得嘴角绽开一丝微笑,而后,眼中竟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滴。

    哀郢,就好像是大漠中荒废的一座古城池,诉说这一些岁月后的故事。

    埙声嘎然而至。

    “什么人?”朵尔丹娜手中的埙飞了出去,似乎在半空中打中了什么,裂成了无数碎片,但其中几片依旧箭一般打在极远处一条黑影上。

    苍蓝已经倒下,脸上犹自挂着微笑和泪水,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龙山已一刀砍下自己的右臂,剩余的左臂握紧了钢刀。

    龙山的断臂和苍蓝的身体已经迅速发黑,朵尔丹娜用一根焦炭拨过他的尸体,只见后颈上还留着一截针尾。

    居然在三十丈外发针,这绝对不是人力所能为!

    朵尔丹娜沉思道:“想必是用了极霸道的弩弓,但是射到这里,才会力竭,还留下一截。那个人若是再靠近一点,只怕就要倒下。”

    但针上的毒却是见血封喉,端的利害无比,可以让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

    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朵尔丹娜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不方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左近,却不敢贸然搜索。——是的,她有了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敢惊醒睡的正甜的孩子,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

    “去!带人回来”她毫不犹豫,抖手将白鹰放了出去,白鹰已经很老了,依旧全力一飞冲天。朵尔丹娜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而决绝:“退!这个地方就是箭靶子,我们走,到东边的山崖下去!”

    宇文素眉点点头,跃到马车驾驶座的位置上。

    朵尔丹娜微微一晃,人已到了车厢中,一手移形换影的身法,依旧精妙无双。

    宇文素眉扬鞭,马车全速向前,朵尔丹娜一掌震下半个车厢,视野顿时开阔,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指尖已有寒芒闪动。这些年来,她面对危险的次数已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多,眼见强敌将近,她周身肌肉开始紧张,但手指却更稳定,冷冷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人影。

    忽然,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象闪电一样劈中她的大脑。“这是怎么了?”她恐惧的想。

    剧痛一阵阵传来,朵尔丹娜的指节也因用力握紧而显得苍白,这讯号已愈来愈准确无疑了:这个孩子,这个八个月还不到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到人间凑凑热闹。

    “唔——”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你怎么了?”龙山捂着断臂,惊慌的问。

    宇文素眉也跳下车来,紧张地道:“下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再向前走了!”

    宇文素眉急着将车上的铺盖衣物一起拖下,把朵尔丹娜扶出车外。龙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抓起刀大步走开,为她们护卫。

    朵尔丹娜已经浑身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

    “你是要害死我啊!”她吃力的喘息。

    “不是!”宇文素眉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才发现朵尔丹娜只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

    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

    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咄苾”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

    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

    “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

    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

    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

    “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

    “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

    “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

    “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

    “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

    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

    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

    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

    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

    “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

    咄苾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

    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

    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苾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

    咄苾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

    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

    ——朵尔丹娜!

    (三)

    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贺秋来

    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

    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

    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

    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

    “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苾还活着么?”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

    “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

    “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

    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

    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

    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

    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

    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

    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

    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

    “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苾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苾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

    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

    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

    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

    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

    “你好狠!”向燕云愤怒了,鲜血顺着小腿流到地面,咬牙道:“她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

    “你不懂,向盟主你不明白。”李靖后颈的动脉在刀刃下跳动:“我既然做了第一件卑鄙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选择,你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阴冷的寒意。

    他的脚悬在那个小小婴孩的上空,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哭都不哭,静静躺在地上。

    向燕云心中一凉,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间,却长的象一个世纪。

    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李靖,还会再有孩子的!反正这孩子也九成活不下去!”

    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更霸道,她的手还是软了,一点点离开了李靖的后颈。

    那柄短剑绝望的落在地上,向燕云惨笑一声:“好吧,这孩子若是活着,你放过她。李靖,我知道,你会放过她。”

    “妇人之仁!”李靖旋风般转身,手中血淋淋的剑尖刺破了她胸前的衣襟。李靖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再给自己一点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居然似乎有一点失望:“燕云,你还是个女人,无论多厉害的女人都不应该到江湖上来的,更不应该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记住,你记住!你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是天意!天意!”

    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

    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

    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

    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

    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

    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

    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

    “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

    “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

    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

    “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

    “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

    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苾真的要死了!”

    咄苾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

    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已经通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鹰羽毛一束,箭一般俯冲下去。

    “朵尔丹娜——”咄苾撕心大喊,疯狂的向白鹰落下的地方跑去。

    一只白鹰,撞在漆黑的岩壁上,洁白的羽毛染得鲜红。

    咄苾象灰烬中的一团焦木,倚在乌黑的石壁上,曾经被两个人倚过的地方。

    火!那冲天的火,那猛烈而残暴的火,那映得夜空一片通红的火。火已经熄灭了,但似乎还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着。

    “朵尔丹娜——”他双手各抓着一团焦土,脸上的肌肉已扭曲到狰狞。

    当年他被锁下燕然山的时候,当年那些人要对他处以“杀格马”极刑的时候,他都是那么镇定自若,潇洒如昔。

    而此刻,手里握着这团焦土,他已无法再呼吸。那只白色的鹰真的就这样不再飞了么?那个小王子或是小公主也会变成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么?

    咄苾把脸埋入了焦炭和黑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闷在地里冒了出来。

    李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咄苾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一拳拳砸向地面,拳头一片乌黑,鲜血又从乌黑里渗了出来。

    他忽然跪在地面,疯了一样用力掘着地面,那烧过的地面极是坚硬,不多时,他十指已是一片血红。

    “你在找这个?”李靖默默伸出手,递过一柄被灰尘包裹的短剑,依旧玉质冰肌,丝毫未有损伤。

    咄苾推开李靖,继续拼命挖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仅仅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将他的生命和灵魂占据的满满的女子,那个刚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即将为他生下孩子的未来母亲,居然会就这样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变成一堆灰粉?

    转眼已挖了两尺,咄苾才停了一下,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泪水。

    他怔住了——一尺有余的地面,居然泛着一丝暗红。

    咄苾颤颤地捧出一抔带血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靖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往往会牵动嘴角,变成一种古怪的“笑容”

    咄苾的心似乎也在滴血——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要流多少血,才能渗到这么深的地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

    就是这两个字,宣告了未来无数的流血和战斗。

    “咄苾,你没有线索报什么仇?”李靖被他骇住了。

    “是那些汉人!还有李渊!”咄苾用力按着那捧土,似乎要把它按入自己的胸膛:“我要用汉人的命祭这捧土!”

    李靖看着这忽然变成野兽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寒冷。

    “阿妈——眉姑——”远远的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孩跑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不幸已经发生。

    叠罗施战斗一结束就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

    “爹!爹!阿妈呢?眉姑姑呢?”叠罗施看见了苍蓝和龙山的尸体,一下惊呆了,惊恐万状地问。

    咄苾小心地将胸口的一捧土放在他手上,一字字道:“孩子,记住-报-仇!”

    刚刚率众赶来的风云盟贺兰分舵的舵主温胜鸣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焦土,尸体,咄苾死了一样的眼神昭示着一切的结束。

    温胜鸣软软地跪在地上,瞪着眼睛,无力地重复:“风云盟、风云盟、风云盟完了!”

    (四)

    漫忆海门飞絮。

    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

    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

    杜鹃声里长门暮。

    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

    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刘辰翁兰陵王

    红拂的心已经冷了。

    她抱着那个女孩儿,孩子太小,先天的不足和产后的跌跌撞撞,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那孩子很有些奇怪,自从抱入李府,就一直不哭不闹,只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点漆一般漆黑灵亮。

    “红拂,你在想什么呢?”李靖轻轻揽住她肩头,有些害怕的问。

    红拂的面色如一潭死水,她用力一挣,挣开李靖的手,冷冷望着他:“别碰我,你的手脏!”

    李靖沉默了良久,脸色也拉了下来:“你都知道?”

    “相公!”红拂哄着那孩子:“我们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

    看着红拂冷冰冰的脸色,李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红拂第一次在他面前愤怒:“我只知道,我相公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

    她一转身,走进内屋。

    李靖的手放在怀里,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去。

    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李靖柔声的解释和安慰声

    六月。

    柳树真的长大了,青翠的柳枝在塞北的蓝天下飞舞,柳叶大而舒展,绿的发浓。

    咄苾终于回家了。

    他的脸瘦了一圈,腮边长满了密密的胡子,远远看上去,似乎整个脑袋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大而幽深。

    叠罗施拉着他的手,看上去也是枯黄憔悴。

    咄苾松开叠罗施的手,顺着柳树的“长城”向前走。

    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

    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

    “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

    “朵尔丹娜——”咄苾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

    一棵

    又一棵摇晃着倒下

    “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

    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

    咄苾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

    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

    咄苾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

    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

    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苾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

    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苾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

    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

    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苾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

    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

    “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是该遛遛了。”咄苾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

    “走,摇光!”咄苾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

    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

    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

    咄苾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苾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

    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

    白马长嘶。

    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

    天昏,地暗,鬼泣,神惊。

    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

    南边,是黄河。

    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

    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

    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

    咄苾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

    “列神!祖先!

    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

    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

    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

    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苾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

    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

    咄苾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

    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

    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

    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

    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

    咄苾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

    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

    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

    咄苾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

    “我送你,摇光!”咄苾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

    咄苾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

    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

    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