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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病罗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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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来的经过,恍若春梦一场。

    司马玉龙为了节省盘缠,又因时日尚早,便在走至樊城附近时搭了一条民船,四月底到达云梦心脏,百水交汇的潜江。潜江至岳阳,只有三天路程,以他那种脚程,稍微赶一赶,两天也就可以到了。于是,他便在潜江口上了岸,想顺便游览一下云梦之盛。

    云梦二泽,幅员辽阔,因为境内湖水纵横,鱼产特别丰富。

    司马玉龙登岸之后,提着那只轻便书箱,在城内大街上,信步所至,任意眺望,并无一定去处。申牌时分,他走到一座关帝庙前,看见空地上围了很多人,好奇心一起,便也凑身过去。

    原来是个江湖术士。

    司马玉龙仅约略瞥了一眼,立即退了下来,他回头没走几步,心中突然一动,暗想道:

    不对,这个术士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他重新从人群中挤了进去。

    普通卖卜算命和打拳卖膏药的江湖人物,完全是两回事,而面前这人,怪就怪在这里,他像所有的那些跑江湖的人物一样,面前放了一张长方形的旧木桌,但一张木桌却兼有并存地显示了两种很少有人将它们混在一起的行业。

    木桌的一边,堆了很多药草,以及三五只黑黝黝的长颈药瓶,前面挂着一块脏得发黄的白布,上面写着:“卖药!”两旁各有一行小字:“无病不治”“药到病除”

    木桌的另一边,放着一些算命测字的道具,桌前也挂着一块颜色相同的白布,上面写着:“算命”!两旁的小字则是“料事如神”“知无不言”

    这些,还不算什么。

    而最怪的,却是那位坐在木桌后面,兼有草药郎中和算命先生两重身份的主人,只见他面黄如蜡,骨瘦如柴,身穿一袭旧灰僧衣,头顶上,赫然烫着两行戒疤,他竟是一位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大和尚。

    这位脸带病容的大和尚,他的年龄实在难说得很,他像有六十岁,也像已有七十岁,若是说他八十、九十,也未尝不可。

    老和尚的眼皮极长,他虽然不时抬起头来,但他究竟在看谁,谁也不能断定。

    这时候,一个面带愁容,双手抚胸,不住打呃的,四旬左右的妇人走上去,先朝和尚福了一福,然后畏缩地低声问道:“大和尚,小妇人这个病有希望治得好么?”

    病和尚微微抬脸,似乎是有气无力地哑声问道:“什么病,说来听听看。”

    “茶饭不思,浑身无力,气喘,心气痛,不住地打呢,还有”

    病和尚点点头,止住妇人再说下去,他哑声道:“好,好,你的病我都知道了。”

    病和尚说着,伸手摸向那排长颈药瓶,随意取了一只。仿佛那排药瓶里装的药,每只都是一样,也好似他用药全凭天意,伸手碰到哪只药瓶就是那一只。因为,这是众目所睹的事实,在他取药时,他的确没有朝药瓶望过一眼。

    这时,病和尚拔开瓶塞,倒出一颗黑色药丸,托在掌心里,伸在妇人面前,命令似地说道:“马上吞下去。”

    妇人犹疑了一下,接了过来,又犹疑了片刻,这才慢吞吞地将那颗黑色药丸送进口中。

    妇人眉头微微一皱,药丸即已下肚。

    这时,病和尚仰脸又道:“你说你哪里最难受?”

    “这里!”

    “是这里么?”

    病和尚伸直右手两指,顺着妇人指的胸口附近,随便指了几下,信口问着。

    “啊哎哎,”妇人叫道:“又痛了,好几个地方”

    “我的药,灵得很,包治包好,现在怎么样?”

    “不痛了。”

    “直起腰来,手拿手,好好的吹口气试试看,是不是好得多了?”

    妇人犹疑着依言试了一遍。

    妇人试毕,偏着头想了一下,突然惊叫起来。

    所有的人,齐都吓了一跳。

    “好了,好了,”妇人快活地喊着,笑着,喘息着,一面擦着喜极迸流的眼泪:“活菩萨,菩萨保佑您活到一百廿岁。”

    病和尚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喃喃地道:“一死万事了了,和尚罪孽深重,怕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病和尚音低声哑,这几句话,出请自言自语,而且内含禅机,一般人当然无法领会。这时候,为了这位中年病妇所显示的奇迹,所有围观的闲人,全都惊讶十分。司马玉龙当然也不例外。

    众人惊讶的,是这位病和尚草药的神功。

    司马玉龙惊讶的,却是这位和尚的绝世武功。

    病和尚在妇人服下药丸,藉指向妇人病痛之处,伸出右手两个指头在妇人胸前随便几指,时间虽然短暂,却早将妇人的“气门”“玄机”“将台”“期门”“七坎”等五大要穴的气血凭本身真力造空疏通,这种手法,要瞒一般江湖人物还可以,司马玉龙的目光是何等锐利,在他这位大行家之前,这一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本来,气喘心跳,茶饭不思这几种情形,是年老人的通病,其原因都出在,年老体衰,气血不顺,若一旦由一位内家高手为他们以本身数十年聚集的功力加以略为调理,那还不手到病除?

    “活菩萨,”这时,妇人涨红着脸,低声道:“这,这要多少钱?”

    “你给得起多少就多少。”病和尚漠然地垂着眼皮道:“不给也行。”

    妇人在怀里掏摸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木桌上放了十来个制钱,福了又福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马玉龙发觉有人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他以为是身旁的闲人,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这一瞥,可将司马玉龙怔住了。

    身旁,一人正朝他扮着鬼脸微笑。

    此公久违了。

    此公生做怎么样一副相貌呢?

    只见他,五短身材,圆圆脸。疏眉细眼,荔子鼻,蒲包嘴,人长得白白胖胖的,颇有一种团团富家翁的气派朋友,还记得他么?是的一点不错,正是他!他正是北邙双绝之一的“笑脸弥陀韦吾”!

    笑脸弥陀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这时不知他是有意抑或无意,偏又站在一个渔人装束的大个子身后,他固然看不到前面的那个病和尚,而那个病和尚却也一样看他不到。

    司马玉龙过去在黄安,曾听玄清道长说道,笑脸弥陀的武功源出以前九大名派之一的邛崃派,且因他父亲于无意中得到一本邛崃派绝学秘笈,是以笑脸弥陀的武功,并不在北邙掌门天龙老人之下,从双绝初入北邙,天龙老人曾以掌门一席相让的事实,便可窥见一斑了。

    因为此公游戏三昧,平易近人,诙谐可喜,司马玉龙对他,有着极为良好的印象,此时此地,一旦相见,司马玉龙如何不高兴?

    当下,司马玉龙剑眉倏轩,含笑便欲招呼。笑脸弥陀右眼骤闭,摇摇头,以传音功夫细语道:“我在庙内,回头见。”

    说完,又扮了一个鬼脸,打人丛中一钻,倏忽不见。

    司马玉龙为笑脸弥陀这种孩子般的举动暗感好笑。他重新正过身来,向前望去。

    这时,无巧不巧地病和尚也正好向他望来。

    病和尚的双目,虽仅睁开一道细如针鼻的狭缝,但看在司马玉龙眼里,他已明白病和尚不肯将双目完全睁开的原因。病和尚眼中那种细如针芒的精光,令司马玉龙暗暗心惊,他知道自己目中的神光如果落入对方眼中,对方也将一定会有相同的感觉,笑脸弥陀既然对此人回避,此人之身份,便得存疑。经过侯良玉的故事,他得到了教训,一些表面上的小善之举,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真正品流。

    司马玉龙想令自己的目光回避。

    可是,已经迟了。

    “只要是病人,不一定是你们找老衲,如果病得严重,一旦给老衲发觉了,老衲有时也会特意提醒你们的!”病和尚哑声先向所有的人环顾着交代了一番,然后,他正对着司马玉龙招呼道:“年轻人,你过来,看你的气色,你的命运相当坏,而且,你的病也太重了。过来,给老衲看看吧!”

    司马玉龙虽然知道这位病和尚大有来历,但自仗数十日来的苦修,对梅叟传给他的“先天太极式”已有相当火候,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无甚畏惧,当下微微一笑,推开身前闲人,大踏步,昂然越众而出。

    起初,众人尚以为病和尚在招呼一个真正的病人,及至司马玉龙应声而出,众人见他英姿勃发,康健远逾常人,众人不禁相顾称奇不置。

    司马玉龙走至木桌之前立定,躬身一揖,含笑道:“大和尚有何见教?”

    病和尚抬脸哑声道:“年轻人,你想知道你未来的命运么?”

    司马玉龙既知道病和尚为武林异人,此话说来,当非无因,乃谨慎地答道:“但愿大和尚指点迷津。”

    病和尚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挥了数行,他用衣袖遮住了司马玉龙的目光,不令司马玉龙看到他写的内容,然后用另一张皮纸封妥,递给司马玉龙道:“五月五,端阳开拆,自能逢凶化吉,事事吉祥,否则的话,恕和尚天机不便预泄。”

    司马玉龙小心接过。

    病和尚又道:“年轻人,你可知道你现下患了什么病?”

    “不知道。”

    “可想和尚告诉你?”

    “唯望大师见教。”

    “心病!”

    司马玉龙暗吃一惊。

    “这种病,老衲业已治好二人,年轻人,你是第三个!”和尚继续说道:“我们算是有缘,我才会碰到你,你也才会碰到我因为,三天之后,又逢老衲第三度五年关期,而每次开关,这种良医束手的绝症,老衲许愿只治三个,现在,算你赶上了时候”

    “以前两位病人的情形,大师可否见告?”

    “当然可以!”病和尚垂下眼皮,缓声说道:“治第一个病人,约在半年之前,治第二个病人,却是三天前的事。”

    “二位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老头子,一个少女。”

    “哦?”司马玉龙心头微微一震。

    病和尚若无其事地说下去道:“治老头子是在关外天山,治少女是在这儿往西北百廿里的当阳。”

    “什么样的一位老头子?”

    “橘皮脸,胡桃眼,蓬头散发,满身油污,腰间常年不离一只酒葫芦年轻人,请你沉着点,否则老衲可要略而不谈了。唔,这样才对。那人复姓公孙单号一个民字,说清楚一点,他叫公孙民,从小生长在五行山中。在别人跟前,他也许有资格自称一声大哥,但碰到我和尚,老衲却得喊他一声公孙老弟。半年前,老衲在关外北天山碰到他;据他说,他已将半个北天山踏遍,仍未找到他想找的某种药草,言下大有心灰意懒,厌倦人世之意。当时,老衲看出他有病,心病,便指点了他几条找药的道路,并给了他一点药,那帖药的药方只有一个字:忍。忍字是心上一把刀,遇到这种情形,总难免要有绞心之痛。最后,他知道老衲要入关,便托老衲带信给关内一个人。老衲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找人的本领差点。天地如此辽阔,老衲又是随遇而安惯了,虽然他将那人的相貌说得很清楚,可是,天苍苍,地茫茫,除了不期而遇,老衲到哪儿去找?年轻人,你可要再听下去?”

    闲人们已因病和尚的言语不可解而散去大半。

    而司马玉龙,业已热泪盈眶,他颤声道:“他老人家怎么吩咐?”

    “那位公孙老弟要受信的人时时记住他在雪山分手时所作的叮咛,那么,他就是困死北天山,也可以心安了!”

    司马玉龙含泪低声道:“玉龙拜领师命。”

    病和尚点点头又道:“年轻人,还想知道第二个病人的遇救详情么?”

    “随大师主意。”

    “那位少女,老衲见到她时,是在一座荒凉的苦树林中,那时候,一柄锋利无比的名剑,正向她的颈间横抹疾掠年轻人,像刚才一样吧,镇定点。老衲还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呢,她也是复姓单字,叫做闻人凤年轻人,你不想听下去了么?好,那就替老衲安静点立着。有缘之人往往如此,若是老衲迟到一步,那位少女必然香消玉殒无疑,总算老衲眼明手快,让人世间多留了一条活命。经过老衲略加盘问,知道她也是害的心病,她这种病因出在心浮气躁上,假如她能和她的祖母共进退,也许她就能清楚她有没有自怨自艾的必要。不过,以她那种年龄来说,她那样做,也是人之常情,她并没有做错什么。老衲当时,无法替她解决问题,只好给她也开了一张药方,那张药方还是只有一个字:忍!可是,少年人和老年人不同,就像同一帖药因各人脾胃不同吃下去的效果也会有所差别一样,那位小妹妹的一条命虽然经老衲留下,但她的病能否断根,那就得寄望于今后的发展了。”

    司马玉龙,泪落满襟。

    “至于你的病,”病和尚又道:“尚在潜伏期中,虽然目前你自己仍是一无所知,但这也是最严重的现象,将来如果一旦迸发出来,不但你自己无药可救,恐怕被你感染伤命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呢!”

    司马玉龙心头一凛,忙上一步,低声苦求道:“玉龙愚昧,愿大师明教!”

    “你也得服药!”

    “是的,大师。”

    “现在听老衲为你开药方。”

    “玉龙恭聆教益。”

    “这张药方,仍然只有一个宇:忍!”

    “忍?”

    “是的,忍。”病和尚垂眉哑声道:“这个忍字,写法虽然和前面两个忍字一样,但意义可却完全相反。前面两个忍字,可作逆来顺受解释,而这个忍字,却要解释为残忍的忍,就是说,它是慈悲的反面。将来到了某一个紧要关头,你应从大义着想,起忍人之心,下忍人之手,完成恩人之举!”

    “玉龙不能明白。”

    “现在你当然不能明白。”

    “玉龙愿意受教。”

    “现在不是受教的时候。”

    “为什么呢?大师!”

    “说得太早了,未免太无意义。不过,你只要牢牢记住:它是一种药,将来,到你犹疑不决之际,你就得服用它,服用了,利己利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玉龙唯唯受教。

    “老衲言尽于此,你可以走了。”病和尚最后说道:“刚才,在人丛中,似乎有人跟你打过手式,假如老衲眼不花,那人应该是北邙双绝中的笑脸弥陀韦吾,你可回去传语给他,他刚才那番举动对老衲是一种大不敬,老衲将来坐关期满,必定代他已去世的老子邛崃寒心老儿教训于他。好了,再见。”

    司马玉龙一躬而退,暗中为之咋舌不已。

    这时,天已微黑。

    他绕过人群,缓步踱向关帝庙内。

    关帝庙内,冷清清的。

    正殿上,燃着一盏半明半灭的油灯,一个秃头的老年香火工,正倚着庭心一方砖打盹。

    司马玉龙漫步走上正殿,四下张望,并未见到笑脸弥陀的人影,正在纳闷之际,关帝神像背后,有人轻声笑道:“老弟,我在这里呢!”

    司马玉龙循声望去,神像背后正探出半张人脸,那人不是笑脸弥陀还会是谁?

    司马玉龙不禁皱眉道:“老前辈这怎么个走法?”

    “这点高你也跳不上来么?”

    “不嫌亵渎了神像?”

    “敬神敬的一颗心,借条路走走又有什么关系?”

    司马玉龙摇摇头。

    笑脸弥陀无可奈何,只好伸手一按身后墙壁暗钮,霎眼间,神殿左侧的一块木板无故向后退去,露出一个半人大小的洞孔,司马玉龙脚尖一点,便向洞中穿去。洞中一条甬道,司马玉龙进去之后,身后木板立即合上。

    走了不上十步,便已来到一间密室。

    室中陈设极为简单,仅有一桌数椅和几块木板及一大束干稻草,很像是一处秘密议事之所。

    这时,室中坐着两个人,一个便是笑脸弥陀,另一个则是一位中年乞丐。

    司马玉龙进入之后,笑脸弥陀连忙起身,朝着司马玉龙必恭必敬地深深一躬,肃容正声道:“北邙韦吾参见五行本代掌门人!”

    那个中年乞丐见状,大惊失色,也忙自座中站起,随着笑脸弥陀,行礼不迭。

    司马玉龙一面还礼,一面连称不敢当。

    见礼已毕,笑脸弥陀又恢复了他那副嬉笑无常的神态,指着那位中年乞丐向司马玉龙介绍道:“这位是丐帮潜江分舵舵主,外号云梦一太岁钱守远的便是。”

    司马玉龙忙道了久仰。

    笑脸弥陀又指着司马玉龙向丐帮潜江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介绍道:“这位是五行本代掌门人,司马少侠。”

    云梦一太岁重新向司马玉龙见过礼,然后向笑脸弥陀道:“韦老前辈,你们谈谈,小的去准备一点酒饭。”

    丐帮舵主钱守远走后,司马玉龙笑说道:“老前辈的耳目怎会这般灵通?”

    笑脸弥陀笑道:“只要见过了玄清那个牛鼻子,还有什么事会不知道?”

    “玄清道长而今何在?”

    “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三天之后。大家总见得着面也就是了。刚才庙外那个老和尚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找我麻烦?”

    笑脸弥陀,哈哈笑道:“可不是吗?当今武林之中,不管是谁,除非那些不入流的角色,只要一落入他的眼中,便如新鬼见判官,不等他用红笔为你勾定生死,便休想擅离一步。”

    司马玉龙听了,心中大奇,不禁问道:“这样说来,韦老前辈是早就认识他老人家的了?”

    “还用说?”

    “这样说来,他老人家是位相当了不起的前辈异人了?”

    “还用说?”

    “为什么玉龙以前就没有听人说起武林中有这样一位异人?”

    “谁会想到他还活在人世?”

    “就像人们不知道黑水黄衣蓝面叟还活在人世一样是不是?”

    “一点不错。”

    “此老是否嫉恶如仇?”

    “一半如此。”

    “一半?怎么说?”

    “这是出家人的通病,而此老尤甚。”

    “玉龙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出家人什么都讲兰因絮果,因缘定,此老亦复如是。他以为,碰着他的,和他便是有缘,好好歹歹,他便有问问之责,如要他自动去找事做,在他老人家说来,便算做‘因事强求’,属于‘自寻孽障’之一种。”

    司马玉龙笑道:“所以您老干脆和他老人家来个无缘对面相逢不相识?”

    笑脸弥陀哈哈大笑,得意地道:“公孙老儿时常笑我生得矮,一肚怪,老弟,你今天总见到人生得矮的好处了吧?”

    司马玉龙暗暗好笑。

    他暂时不想将病和尚早已识破他行藏的一段抖出来,有意拿他开开玩笑,当下故意笑道:“他老人家既然分好歹,以您老在江湖上的所行所为,又何必忌讳着见见他老人家?”

    笑脸弥陀摇头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我笑脸弥陀今年六十多,已经付多年没有见过一位长辈,当今武林中,纵或有人的武功在我韦吾之上,但论辈分,任谁我笑脸弥陀也能在他肩头上拍拍,喊一声老兄或者小弟,这种平辈论交的日子过了几十年,如果再要我对别人行参拜大礼,可是件麻烦事。”

    司马玉龙故意赞道:“您老真够机警!”

    笑脸弥陀洋洋自得地道:“凭我韦吾这点菲薄成就,如说躲过当今武林中任何一位高人的耳目,并不算稀奇,但能躲过这位老和尚,却是相当值得自豪!”

    司马玉龙几乎笑出声来。他忍笑问道:“此位老和尚是何许人,韦老前辈可否见教?”

    笑脸弥陀摇摇头笑道:“知是知道,但要说出来。可没有如此容易。”

    “为什么?”

    “我姓韦的受你们五行掌门人的气,受多了,公孙老儿过去一见到我,就拿我这副长相开胃,虽然他的长相并不比我姓韦的强多少他不管人前人后,总赶着我喊我韦员外,说我是天生一副多福多寿多子的福相,我拿你们的五行神功无法可比,现在,机会来了,除非你老弟不想知道那个老和尚的一切,否则的话,如不规规矩矩敬我笑脸弥陀三杯酒,嘿,休想我姓韦的开半句口!”

    司马玉龙心想:这位多福多寿多子的韦员外真可恶,难怪我师父要逗他,看样子,我可得要权继师父他老人家的既往作风,拿这位韦员外开开玩笑了。

    于是,司马玉龙笑道:“敬你老人家的酒,理所当然,这个问题,等会儿再说也好。韦老前辈,撇开此事不谈,玉龙另问一位武林前辈,您老可知道?”

    “谁?”

    “邛崃过去可曾出过一位外号寒心的老前辈?”

    笑脸弥陀笑容立敛,大诧道:“你怎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司马玉龙微微笑道:“韦老前辈,请您记住,这是我向你请教,您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

    笑脸弥陀皱眉咂嘴,好不为难地应了一个字:“有。”

    “那位寒心老前辈是韦老前辈的尊长么?”

    “是的。”

    笑脸弥陀无可奈何地又应了一声,司马玉龙暗暗好笑。

    “假如寒心老前辈仍在人世,他老人家有资格训诲于韦老前辈您老么?”

    “唔当然”

    “那么,”司马玉龙有力而严肃地道:“有人将为寒心老前辈代行职权。”

    “谁?”

    “就是那位病和尚!”

    “为什么?”

    “责备您老对他老人家的大不敬。”

    “什么?”笑脸弥陀跳了起来,大声讶道:“他已看到我了?”

    司马玉龙微笑道:“差不多。”

    笑脸弥陀像一只泄了气的圆球,一跤跌入座椅,摇头喟然叹道:“果然不愧当年三绝之一!”

    “服了吧?”

    “服了,服了,韦吾这一次可真是死心塌地的服了一个人了!”

    “他老人家究竟是谁?居然能令韦老前辈如此心折?”

    “服了他老人家那种身份的人,我韦吾难道丢了脸不成?”笑脸弥陀瞪圆那双精光四射的如豆细眼,大声吼道:“他是谁?说出来要吓破你小子的胆,嘿!”

    “我不信。”

    “当年武林三绝是谁?”

    司马玉龙只知道三绝的合称是:“东北出凶煞,中原病罗汉,最难惹,南海一枝花”!

    三绝究竟是何等样人,因为那已是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玄清道长当年没跟司马玉龙说清楚,他也没有追问。

    “他就是中原的‘病罗汉’!”

    “哪一派的?”

    “衡山一瓢大师的师叔,了了上人!”

    “哦!”司马玉龙紧逼着又道:“谁是东北的凶煞?”

    “还不就是那个三色老妖!”

    “啊啊,南海一枝花呢?”

    司马玉龙问至此处,笑脸弥陀猛然省悟,二度跳起身来,大嚷道:“上当了,上当了!”

    司马玉龙心内好笑,表面上仍然故作不解地问道:“上的什么当?”

    “你小子真是鬼精灵,公孙老儿把掌门之位传给你小子这样的人,五行山的歪风,又将吹遍武林几十年了。”

    这时,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已将酒菜整理齐备,端了进来。

    笑脸弥陀懊恼了一阵,旋又自慰地点头自语:“还好我姓韦的脑筋动得快,保留了‘南海一枝花’。”

    司马玉龙抓起酒壶笑道:“玉龙敬酒如何?”

    笑脸弥陀摇头道:“现在,单敬酒也不行了。”

    “依您又怎样?”

    “敬酒三杯,外加五行副符一面。”

    “可以,可以!就是没有五行副符,韦老前辈如果有甚吩咐,玉龙还不是一样要遵命照办么?”

    “中听,中听!”

    笑脸弥陀乐得哈哈大笑。

    三人依次入座。

    先由司马玉龙将病和尚了了上人一些隐藏玄机的吩咐,拣可以说的约略说了一遍,然后,笑脸弥陀笑道:“现金交易,来。”

    司马玉龙敬了三杯酒,又交出一面五行副符。

    “提起南海一枝花,真令人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才好!”笑脸弥陀肃容长叹了一声道:“关于南海一枝花的身世,一般人只知道两件事,第一,她是个女人。第二,她是个貌美如仙,武功绝世的女人。至于南海一枝花究竟姓什么?叫什么?什么地方人,武功源出何派?谁也不知道。因为她当年经常出没于南海中的一群孤岛之上,加之人又生得美,故大家便在背后喊她做‘南海一枝花’!

    “渐渐地,南海一枝花这五个字,便成了她唯一的狩号,就像人们无法知道其他两绝的姓名,而只知道病罗汉了了上人和黑水黄衣蓝面叟一样。之后,日子一久,很可笑的,有些人竟以为南海一枝花就姓花,而径直称她为‘花大侠’或者‘花娘子’,真是胡闹。”

    “那么,”司马玉龙道:“她到底姓什么呢?”

    “我不是说过谁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的,”司马玉龙微微笑道:“应该只限于‘一般人’!”

    “你小子还真会咬文嚼字。”

    “玉龙有玉龙认真的权利。”

    “为什么?”

    “美酒三杯,五行副符一面!”

    “五行山硬是出不了好人。”

    “韦员外好说!”

    针锋相对,不让毫厘,连丐帮分舵舵主,云梦一太岁钱守远,也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是的,我知道!”笑了好一阵,笑脸弥陀这才敛笑肃容道:“到目前为止,据我韦吾所知道的,清楚南海一枝花详细身世的人,恐怕只有我姓韦的一个!”

    司马玉龙不禁讶哦了一声。

    “不然的话,”笑脸弥陀又叹了一声,这才接着说道:“我怎会说她的身世令人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呢?”

    “关于这一点,韦老前辈以前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没有!”笑脸弥陀摇摇头,严肃地道:“如非韦吾确信她已离开人世,说什么,今天我也不愿来谈这个。”

    “韦老前辈凭什么确信她已离开人世?”司马玉龙反问道:“三色老妖和病罗汉,以前也有人说他们早已离开人世,而结果,事实证明那只是一些因讹传讹的谣言,这一次,何尝不可能又是依样葫芦了”

    “这次不同。”

    “为什么?”

    “我信任我三十五岁时的眼睛。”

    “那时候韦老前辈看到过些什么?”

    “尸身!”

    “吭?尸谁的?”

    “你想会是谁的?”

    “南海一枝花?”

    “南海一枝花!”笑脸弥陀干了一杯,大声道:“一点不错,正是她!”然后,他咬咬下层,扶着空杯,一面追忆着,一面缓声继续说道:“那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事情发生在一个初秋的黄昏。那一年,我为了本门绝学‘穿碑手’最后一段功夫需要收集一种质地特别的石卵,找遍中原各大名山,一无所获,一正在闷闷不乐之际,恰好在黄山碰到令师祖五行异叟,蒙他老人家指点,说我要找的那种石卵,可能只在南海中一些荒岛上才会产有。

    “我听了之后,颇为犹疑。

    “令师祖见了,已然明白我的心意。他当时哈哈一笑道:‘问心无愧,天下去得!傻孩子,南海一枝花尽管以狠毒闻名,令黑白两道为之落魂丧胆,但她终究是个人啊!是人,就有理性!有理性?就该辨别是非。只要你自己认为没有去不得的理由,孩子,去吧!假如她吃了你,你可以回来找我老头子!’”

    司马玉龙微微一笑。

    笑脸弥陀摇摇头,苦笑道:“这就是贵派的独特格调,任何场合之下,总要来上这么一段,令人啼笑皆非。”

    “韦老前辈结果去了没有?”

    “假如我没有去,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笑脸弥陀狠狠地瞪了司马玉龙一眼,这一瞪,他以往所受的,五行上二代的闷气和调笑,似乎已一下出尽,这才又干了一杯,接下去说道:“回来之后,我仔细推敲了一番,令师祖的话,的确有理。于是,我雇了一条海船,直放南海。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说出那座孤岛的名称,总之,在一个初秋黄昏,我在海心一座孤鸟上登了陆!”

    “我吩咐船夫们下锚,叫他们最少要等我三天,三天之后,如果我仍不回船,他们便可以启锚离去!”笑脸弥陀略为顿了一下,又道:

    我开始在那座全无一人的荒岛上四下搜索起来。当下,我发觉,岛上的石质,颇与我的要求符合,坚硬而纹路细密作指纹状!可是,那些石头尽是一些不规则的石块,石卵却是一个没有。我只得向岛心深处走去。

    这时,太阳已有半边下海。我仗着一身武功,并无所惧,依然照走不误。片刻后,我忽觉眼前一暗,倏然抬头,一瞥之下,不禁大吃一惊。

    想想看,我看到的是什么?

    人?

    嘿,差远了它只是一座石碑而已。

    是的,一座石碑的确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你应该听我说下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块石碑么?它,高约三尺,宽一尺,厚五寸,和普通石工凿制的石碑没什么两样。但你应该联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既有人工制造的石碑出现,它便代表了一项事实,岛上有人,至少有人来过。

    也许你又要问了!这就是你吃惊的原因么?

    不!

    令我吃惊的,并不是石碑的本身,而是石碑上的字和画!是的,字和画。以我当时在穿碑手的成就,我一眼便看出碑上字画系以内家登峰造极的真劲贯注指尖而信手挥成,这也许不算太过稀奇,以我那时候的功力,要做到凭指力在石面上写字作画,确是可以她为其难,但若一定要做到像我当时所见到的那样深浅随意,勾画了了,如刀就本着纸,那可是望尘莫及,相去甚远。

    而这,仍然不是我吃惊的原因。

    那幅画,我很熟悉,虽然它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但我听人谈论,已经不止一次了。

    它是一朵牡丹,正是南海一枝花的行道表记。

    至于字我该怎样说才好呢?它,就是令我吃惊也可以说是发怒,或者大感不悦的原因。你道为何?嘿,字,只有一个!一个,是的,仅仅一字:拜!

    这个字要是单儿放在一个地方,它则是绝对性的命令式。

    那无疑代表南海一枝花用手指着你,寒脸而喝:“跪下来,磕头!”老弟,假如换了你,在那种情形之下,你倒说说看,你将怎办?

    “简单之至!”

    “简单之至?”

    “是的,如果是我,在那种情形之下,我将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

    “哪两条?”

    “拜,或者不拜。”

    “如何个选择法?”

    “首先,”司马玉龙微微一笑道:“我得衡量一下彼此的辈分,忖度对方有没有资格受我一拜。其次就是,我将迅速检讨一下对方的品德,就算她是我的长辈,依她平日的素行,看她是否值得受我一拜。”

    笑脸弥陀猛然一拍桌面,大声赞道:“对,小子,对极了!我姓韦的,当时也是这种想法,跟您,跟您您少侠此刻所说的完全一样。”

    “结果呢?”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笑脸弥陀沉思地道:“若论辈分,因为对方的出身不明,实在无从论起。但对方当时已被武林尊为三绝之一,与衡山派的了了上人和三色老妖齐名。三绝之间的地位,自然平等。撇开三色老妖那种邪魔歪道不计,衡山派的了了上人与家父寒心老人为同代挚友,辈分应算高我一等,依此类推,说南海一枝花是我姓韦的长辈,也还勉强说得过去。”

    “现在,只剩下第二个问题了。”

    “是的,只剩下第二个问题了。”笑脸弥陀长叹一声,摇摇头,苦笑着道:“就这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害我姓韦的苦思了整整一夜!”

    “为何要想那样久?”

    “因为死在南海一枝花手上的武林人物,实在太多太多了。”

    “好人坏人?”

    “都有。”

    “这怎么说?”

    “难说极了!”笑脸弥陀又叹了一声道:“问题不在那些死在南海一枝花手里的人物是好是坏,而是那些人是清一色的男人,英俊少壮的男人!”

    “哦?”“那些人物,都是当时六大名派中的精英,而每个人的死法也都相同,双睛被挖。”

    “没有其他伤痕?”

    “说起来,玄奇极了!”笑脸弥陀连干三杯之后,这才继续说道:“那些被挖去双睛的尸身,不但衣展端整,甚至西部神情,也极其从容平静好像在死前没有受到过一丝痛苦。老弟,你是个会家,你当然知道,这种现象,只有两个可能:假如不是南海一枝花的手法快得出奇,便是南海一枝花用了卑下的剑袭手法!”

    “唔。”

    “于是,武林中,传说纷纭。有人说,那是那些人贪南海一枝花的美色,可能在言词或行动上惹恼了南海一枝花,以至因色丧命。但也有人说,南海一枝花天性奇淫,且有喜新厌旧之癖,所以,谁也不能得到她的永久垂青。”

    “事实上,哪一种说法对呢?”

    “只有南海一枝花和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怪不得韦老前辈要苦思一夜了。”

    “我开始盘坐于石碑之前,从第一天的黄昏,直想到第二天的天亮,拜?不拜?拜?不拜?那几乎是我韦吾有生以来所遇的最痛苦、也是最漫长的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后,我,终于决定了!”

    司马玉龙上身微微一挺,促声问道:“如何决定?”

    “拜!”

    笑脸弥陀坚决而有力地说了一个字,但在拜字出口后,一种迷惘的神色立即充满了他的双眼。他朝司马玉龙不稍一瞬地望着,脸上似乎流露着一种祈求的光彩,正像一个人做了一件是非不明的事,在听他信任的长者给他批判对与不对一样。

    司马玉龙静静地问道:“拜的理由何在?”

    笑脸弥陀似乎因为有了一个自己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显得异常兴奋地道:“我决定的理由很简单:关于南海一枝花的品德方面,可以说是毁誉参半,莫衷一是,无论我姓韦的相信了哪一种说法,都不免失之于偏激。于是,我索性两种都不信,只将她当为叔伯辈的长者,依常礼拜她一拜!”

    “有理!”司马玉龙抚掌道:“事贵求证,无证可求的事宁可存疑!在那种情形之下,换了我,我司马玉龙也极可能在三思之后采行韦老前辈那种有个性的决定!”

    “韦吾真是高兴极了!”

    笑脸弥陀快活地大笑着,一气又干了三杯。

    “以后呢?”

    “以后我不但知道了南海一枝花的真姓名,而且同时知道了她详细的身世!”

    “她姓什么?”

    “花!”

    “花?天哪!”

    “她不但姓‘花’,而且她的本名,就叫做‘花娘子’!”

    “人们的传说没有错呀!”

    “那只是一种巧合罢了。”

    “咦!”司马玉龙突然诧异地道:“韦老前辈刚才不是说过,那一次在孤岛上,见到的是南海一枝花的尸身么?”

    “是的,我知道她的身世,是在见过她的尸身之后。”

    “真费解。”

    “只要听我再说下去,你就不会感到费解了。”笑脸弥陀微微一笑,旋即敛笑肃容继续说道:

    坐到天亮,心意既决,我乃毅然立起身来,略整衣冠,朝着那块石碑,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

    讵知,一拜之下,奇事出现了。

    就在我的前额快要触及地面之际,我从拂额的荒草中,隐约地瞥见石碑藏于荒草中的根部上,刻着一条细微的红漆长线。长线一端,刻着一只指路的箭头,它,笔直地指向正东方!

    错非心诚意正地低头垂拜,那根红线,决不可能发现。

    于是,我当下恍然悟及了石碑上那个拜字的另一意义。

    那时候,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明的喜悦之感。老弟,我应该说得明显一点,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我笑脸弥陀韦吾也不能例外。只是我辈教养较深,在一般情形之下,较常人能受礼义约束罢了。我是说,那时候,我已猜忖到前尖指示的方向,多少定然藏有一些武人珍视的秘宝,在一个迈向武功高等境界的武人来说,此一发现,实在含有令人冲动欲狂的诱惑力量!

    当下,我更不犹疑,长身而起,测准箭尖指向,谨慎地,快步向正东方跑过去!

    仅仅跑了不到一里光景,你知道我见到了什么?

    嘿,又是一座石碑!

    一座和前一座完全相同的石碑,高三尺,宽三尺,厚五寸,上书一个拜字,字下刻着一朵栩栩欲活的牡丹花。

    我,怎么办?

    无可奈何,只有再拜。

    一点不错,石碑根部,仍有红线一条,仍指正东。

    就这样,从卯时到已时,两个时辰中,我拜了十三座石碑。老弟,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在一连碰了十三个莫明其妙的头之后,我的感想如何?我一方面抱怨自己,早知如此,第一个头不磕多好!老实说以后的十二次,实在是受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怂恿,没有第一拜,决没有接着的十二拜,不过另一方面,我的一颗心,也情不由己地跳快了。就像我们收到一封信函,从它黏封的密合程度而猜测到它的机密性一样,我开始对箭尖指示的最终目的地,起了更大的憧憬。

    老弟,在那种情况之下,如果有人告诉你,箭头指着的只是一具死尸,你肯相信么?

    当然不。

    我顺着第十三座石碑上的箭尖继续跑下去,这一次,路程最长,跑了足有顿饭之久,我来到一片悬崖之前。仰脸一看,我几乎给气昏了一点也不错,岩壁上又是一个拜字。所不同的,这个拜字比以前的十三个拜字更大,而且拜字下面除了那朵牡丹之外,也没有了那种带着话尖的红线,很显然的,这是最后一拜。

    拜就拜罢,有什么好说的!

    一拜起身,我朝着那片光滑的石壁看了又看,觉得毫无可异之处,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莫明的怒火,深为自己浪费了一天一夜可贵的光阴而感到忿忿不平。那个拜字,以及那朵牡丹,在我心目中,愈看愈扎眼。我终于忍不住一声怒哼,扬掌便朝岩壁劈去。灰石飞迸处,竟有一块丈许见方的石壁应手崩塌,而露出一座佛龛般的空洞。

    在我惊奇的一瞥之下,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

    尸那具死尸,倚壁盘生,面目如生。只见她,身穿雪白宫装,顶纱垂帔,年纪三十左右,凤目紧闭,蛾眉低垂,粉黛无色,气息早绝。

    毫无疑问的,她便是南海一枝花。

    我虽然不知道南海一枝花的致死之因,但深切了解,一个内功修为上已达炉火纯青之境的武林高手,如欲在死前为自己身后有所安排,却不为难。

    双膝一软,我又跪下去了。

    这一次,我是忏悔。我为自己于无意间毁坏了他人的墓室而感到难过。拜毕之后,我费了很大气力,方始找到四块大青石,将石洞勉强遮住,除此而外,我已无能为力。

    “韦老前辈别的可曾见到什么?”

    “有,那是一把剑。”笑脸弥陀道:“就在我堆上最后一块青石时,我见到南海一枝花的尸身左侧,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我虽只是匆匆一瞥,便已略约看出那是一支罕见的上古奇剑,但在那种气氛之下,尤其对方是一位女性的武林前辈,说什么我姓韦的也不会生出觊觎之心。”

    “结果你让那支宝剑同埋青冢?”

    “不,我带走了那支宝剑。”

    “嗯?”

    “因为我接着发现了一行写在尸后石壁上的小字:破壁有缘,赠予此剑!既然是剑主生前吩咐,我当然只有照办。不过,老实说,那支宝剑虽是无价之宝,但给我笑脸弥陀得着,却是毫无用处,因为,剑术非我所长。”

    “那是一支什么剑?”

    “盘龙剑。”

    “什么?”司马玉龙大讶道:“就是百十年前武圣潜龙子所用的那一把?”

    “一点不错,就是它!”

    “盘龙剑比天山的镇魔剑以及华山的碧虹剑、紫霞剑和金龙七剑如何?”

    “盘龙、镇魔、碧虹、紫霞,在二百年前,被武林合称为武林四剑,其珍贵之处,皆在伯仲之间。但其中盘龙剑剑身较长,又系缅铁合金所铸,剑长弹性极大,去路之后可以盘围腰际,较为适合男人使用。不过,有一点极须注意的是,使用盘龙剑之人,在内功修为上,需要极厚根底,并配以名剑法,方能相得益彰,否则的话,尚有为其所累的可能。”

    “现在那柄剑呢?”

    “将要送给一个人!”

    “谁?”

    “司马玉龙。”

    司马玉龙不由一怔,旋即摇头笑道:“名剑固我所爱,但想及老前辈当年因取此剑所付出的代价,实在不敢轻易接受。”

    笑脸弥陀从怀中摸出那面五行副符,在手中扬了扬,笑道:“有这个在我姓韦的身上,你小子还怕我笑脸弥陀将来无法折磨你?”

    “好的,”司马玉龙道了谢,然后笑道:“请前辈说下去吧!”

    老前辈接道:

    我取了剑,离开那片突岩,天色已黑。这时我才想起我已整整一天一夜没有点水沾唇。

    凭我姓韦的那时候的成就,这一点,并算不了什么。和船夫约定的三天期限,已去了一大半,我必须在剩下的有限时间里,寻找那种特别的石卵。我开始毫无目的地地满岛走着,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我茫然的视线忽被一线灯光所吸引。

    啊,岛上有人!

    这时,我不禁体味到一个人在无人地区发现同类时的喜悦,当下精神陡振,快步循着发出灯光的方向飞奔过去。片刻之后,我停身在三间茅屋之前。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婆子,她朝我周身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直到发现了我背后的那柄盘龙剑,这才啊了两声,放我进入。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两个十四五岁的婢女,见有陌生人到,缓缓起身而去!

    “是她叫你来的么?”

    “你带了些什么来?”

    上面这两句话,是我坐定之后,老婆子问的。老弟,假如是你,你将如何回答?不过从这两句话里,我已约略猪忖道:这儿的“她”可能就是指的“南海一枝花”这儿的“你”可能便是一些时常“带了些什么来”的“人”我更加以设想,南海一枝花生前一定就住在这里,但她可能很少在家,为了这个老婆子和两个婢女的生活,她可能时常差人送点日用品来,送东西来的人,每一次一定带着南海一枝花的信物。

    可是,我怎么个回答法呢?

    说真的,我有点后海来此。

    屋子里,一老两少,三个都是女人。不管她们三个人跟南海一枝花的关系如何,但有一点很可以确定的,那便是她们三人均依赖着南海一枝花生活!而现在的事实是,南海一枝花已经死了。假如我将这种消息说给她们知道,岂不太过于残忍了么?

    “喔,我知道了!”就在我不得主意的时候,老婆子一面替我倒了一杯茶。一面前前低语着,仿佛说给自己听似地道:“这一次,一定是她叫你来看看我们生活得可好是的,一定是的,前些日子。她自己运来那一船东西,已够我们几个三年吃用不完,而这一次,你又是空着手来,唉一我也真是。”

    “婆婆!”我说:“我饿了。”

    不错,我饿了。但我此刻想着很多事,思绪如潮,真的有饭要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得下去。可是,我怎能一走了之呢?是的,她们的食用尚够维持三年,但在三年过去后,又怎办?我不来到这里,眼不见,心不烦,也倒罢了。现在,既已给我知道,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所以,我要找个借口,让自己有足够盘算的时间。

    “婆婆,”我一面吃饭,一面试着说道:“您老人家的眼力不错,我是她她叫我来的,来看看你们。她最近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这一点,从她上次送回那么多的东西,想婆婆不用我说,也可以猜想到了。所以,我的意思,想接婆婆到中土去,找个地方安置下来,食用各方面,都比较方便,不晓得婆婆的意思如何?”

    “她常出远门,但她终究会回来的!”老婆子很有信心地摇摇头,谢绝了我:“她离不开我们,就像我们离不开她一样。出门一去一二年,在她,是常有的事。但是,不论多久,她仍然会有一天回到这里来的,我们将像过去一样,在这座小岛上等她。”

    我情不自禁地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很善良!老身看得出来!”老婆子点点头,然后望了我一眼,感慨地垂下眼皮,喃喃地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唉,在这世上,再没人比老身更清楚这孩子了。”

    我几乎为凄凉的气氛所窒息。

    “是的,婆婆,你说得不错!”我逐步试探着说下去:“她,她是一位可敬而又可怜的女侠,但外面一般人对她的误解太深,那也不能怪人家,我们我是说一般人对她的身世,实在知道得太少太少了。”

    “你也不知道么?”

    “婆婆!”我道:“像我与她之间的身份,我有权过问这些么?”

    “我知道你们都很尊敬她!”老婆子点点头道:“不然的话,你们哪还能够活着到这座岛上来?孩子,你对她的尊敬,感动了我,孩子,你想对我那孩子的身世稍微知道得多一点么?”

    “是的,婆婆。”

    老婆子接道:

    她姓花,奶名叫做花娘子,关外人。她不是我婆子生的,但她却系我婆子一手抚养成人。我是她家的一名奶妈,但这孩子在三岁时就因父母均遭仇人杀害而成了一个孤儿,我带着她,流浪关内,在巴岭附近定居下来,我靠着自己一双手,为人帮佣,养活着我们两个。

    直到她十八岁那年,老身才渐渐知道她有着一身惊人的武艺,至于她跟什么人学的,什么时候学的,老身居然一无所知,问她,她也不肯说。

    之后。我们的生活便逐渐宽裕起来。而她,也常常单身出门,一去就是很久很久,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年半载。有时女装出门,而回来时却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就这样,有时女,有时男,有时老,有时少,变幻不一,日子长了,老身只求她平安无事,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好听她去。

    有一年,她从外面回来,脸色很难看,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关上房门就哭,一哭就哭了三天三夜,任老身如何劝解,她也不听。

    好不容易,三天过去了。

    老身这才知道了一点眉目,原来,她这些年在外边走动,已经爱上一个男人,她爱那人那人也爱她,本来,这是一件可喜的事,可是,老天真会捉弄人,最后她发觉那人竟是仇人之子,因为他们之间已有夫妇之实,所以,她彷徨了,她想嫁给他,她也想杀死他!

    唉唉!我不禁失声连叹。

    老婆子摇摇头,掠了一下满头白发,脸上呈现出无限的痛苦神情,追忆着继续说下去道:

    本来,亲仇大于一切,她大可以摒弃儿女私情,权衡轻重,决定取舍。可是,最不幸的是:她同时发觉,她的父母在当年,也有不是之处!她的母亲,本是那个仇人的情人,那个仇人因事出门太久,她母亲怀疑他业已去世,便和她父亲结了婚。五年之后,仇人回来了,那人并不怨她母亲,且希望覆水重收,这当然办不到。结果,口角成仇,双方动了武,她的父母,不幸双亡,那仇人,也是一身重伤,于婚后一年,生下那仇人之子后。亦就撒手西去。

    她知道了详细实情之后,于悲恸父母横死之余,竟不禁对仇人那一方生出了三分同情。

    在这种情形之下,这孩子的处境真是为难极了。不论父母对与不对,但叫她明知故犯地去跟仇人之子结合总是说不过去!

    此时,老身自不应再守缄默。

    老身以为:那本是上一代的恩怨,双方都有不合之处,而且双方都在事后死去,只差时间上的先后不同而已。现在,大错既铸,唯一的妥善办法,便是从权。

    她默然无语。

    她沉思了七天七夜,然后悄然出门去了。

    三个月之后,她又回来了。

    “走吧,妈妈。”

    “哪儿去?”

    “南海!”

    “为什么?”

    “找不到他了。”

    “再找呀!”

    “嘿!”

    “孩子,原谅他吧,他又何尝不是因了上一代的恩怨而抱恨呢?”

    “走吧,妈妈。”

    于是,我们来到了南海,晃眼将近三十年之久。我一定要在比武时杀死他,就像我的父母死在他的父亲手上一样三十年来,她一直抱着这种怨毒之心,老身自知无能为力去劝阻,只好由她。之后,听说那人仍然活着,而且武功相当高,但他一味回避着她,令她永远得不着遂愿机会。于是,她展露自己的色相,令整个武林为之疯狂,可是,只要谁对她生出丝毫非分之念,无不立遭毒手,唉唉,说来说去,这一切遭人非议的行为,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激怒她那个由爱生恨的人出头!

    “婆婆,那人叫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为什么?”

    “那个名字他只在花娘子一人面前提过。”

    “婆婆能告诉我么?”

    “仇志!”

    唉唉,老弟!

    这时天已三更有零。

    三人全都持杯不语。

    良久良久之后,司马玉龙哑声问道:“老前辈,仇志到底是谁?”

    笑脸弥陀苦笑道:“仇志是谁,老夫差不多访了近三十年了,南海一枝花已经去世,就是知道了,又有何用?”

    “世上事,很多很多在吾人意料之外。”

    “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司马玉龙淡然一笑道:“我一样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