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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金谷多宝谷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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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束玉登上二楼,眼光四下一扫,马上发觉到今天楼上的气氛与往日大不相同。

    过去,来这儿喝酒的,十有八九都是长衫客;而今天,穿紧身短打者几达一大半,余下那些穿长衣者,仅有极少数是以前见到过的熟面孔;文束玉当然清楚这批人都是什么身份,他因为没有回避这些人的必要,便按老习惯,向东首靠窗那副常坐的座头走过去。

    伙计过来赔笑打躬道:“老样子?”

    文束玉点点头,伙计退去,文束玉开始留意那些人的谈话。

    这时只听得一个嗓门儿特粗的家伙大叫道:“喂喂,大家声音小一点好不好还有你,管老三,你他妈的,就你一个吵得特别厉害,叫,叫你他妈的嚷个什么!”

    这一嚷叫还真有效,杂音果然随之减低不少,只听那人接着以命令的语气大声道:

    “好,孙老大,你说下去广

    文束玉循声打量过去,他看到那是楼中央的一席上,约摸坐着六七个劲装大汉。出声制止吵闹的那人背向这一边,无法瞧清其人面目,不过,从背后看上去,那人肩宽胳膊粗,体型之伟远超同席请人,想来此人能使侪辈贴服,也并非全仗嗓门儿粗大所致;武人的本钱是什么,这又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大个子对面,这时有个三角眼的汉子在点头,看样子此人大概便是大个儿口中的孙老大了。

    当下但见那位三角眼的孙老大清了一下喉咙,说道:“当然,这种怀疑并非也全无可能。因为,在武林中,谁都知道的。潇湘三奇虽然志趣各异,但是,在行动方面却甚少分开。这次大家原在奇怪,五行歌中人物十之六七都有代表到会,像天机、七巧等人对金谷宝图不动心尚有可说,潇湘三奇又怎会自动放弃的呢?而今,三奇中的宝痴虽然至今尚未露面,但由于另外二奇,酒痴和文痴曾先后在三元寺和碑林两处地方,分别将鲁东三雄和开封霍家兄弟等煞星扫数格毙,好了,现在大家明白了,原来潇湘三奇早就来啦!”

    这时,孙老大下首,一个尖嘴削腮的汉子插口道:“酒、文两痴,做甚么要跟鲁东三雄和开封霍家兄弟过不去,这一点,孙老大知不知道?”

    孙老大未及答腔,背向这边的大个子已是勃然大怒,只见他猛然抬起胳膊,一巴掌拍去桌面,怪吼道:“你他妈的管老三,你,你是跟我反毛虎裴某人有意捣蛋是不是?这种题外文章,你他妈的就不能等一等再问?”

    原来现下挨骂的这人即是管老三!那位管老三大概是脸上实在挂不下了,雷公嘴一个紧抿,两眼翻白,大有掀桌而起之势。

    背向这边的大个儿反毛虎,胸脯一挺,嘿嘿冷笑道:“来啊,你他妈的”

    那位孙老大连忙站立排解道:“你们要再闹,我可不说啦!”

    这倒是一记杀手铜,反毛虎第一个软下来,忙叫道:“好,好,不闹,不闹,你说吧!”

    孙老大缓缓落座,端起一杯酒喝了,这才抹抹嘴巴接下去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噢——

    所以说,今天早上,不,错了,应该说就在适才一个时辰之前,当各派代表分别拿着一张才完成四分之三的金谷位置草图,聚集在云鹤在大厅中,等候云鹤任主取出最后一块竹简,以便完成全幅金谷形势图之际,忽然有人发觉那位云鹤庄主胡大海业已暴毙于书房之内,消息一出,大家骚动起来了!”

    满楼鸦雀无声,孙老大清清喉咙,接着说道:“怪不得三奇尤其贪得无厌的宝痴这次居然嘿嘿原来嘿嘿嘿各派代表,异口同声,结论是:‘找三奇去,尤其那位宝痴,非得马上设法拦截下来不可!’”

    “现在呢?”这下是反毛虎本人忍不住了。

    “刚才下面过去的那阵急蹄”孙老大比了个手势道:“大家不是已听到了吗?现在各派代表,一半回去报讯,调集援手,另一半则采取紧急措施,分路追踪搜索!”

    文束玉皱眉暗忖道:“这种推论好武断,既无事实根据,又无见证指认,仅因三奇一向很少分开,便由酒、文两痴之出现,而肯定宝痴也已来到长安,复因宝痴之贪得无厌,又进一步肯定任主之暴毙系三奇所为,唉唉,难怪武林中要有那么多的是非恩怨了”

    孙老大述说完毕,楼上立即响起一片窃窃私议,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提出疑问道:

    “敢问这位孙老大,您对这件事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发话者是个年约六旬,面容清瘦,身穿一件竹布罩袍的老者。老者这么一问,私议之声马上停止。

    孙老大非常注意的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了一阵,然后傲然哼道:“因为本人亦忝为在场者之一!”

    众人神色一凛,全都为之肃然起敬!在今天,谁要能有资格自由进出云鹤庄那座大门,此人之身份就大可不必再问了!

    那位发问的老者显然也是一惊,哦了一声道:“侠驾代表何派?”

    孙老大有点不自然了,含混地道:“这个,咳咳”孙老大的意思,颇想就此一咳带过,但是,那老者却不识趣之至,眼皮一眨一眨的,硬是等在那里要听出个结果来,孙老大无可奈何,只好讪讪然接着道:“‘流星拳’首徒,叫‘小旋风’孟其勇,有个朋友的朋友,咳,咳,他是我们少主人的”

    真是不堪闻问,原来只是个跟班的角色!不过,想笑的人并不多。能跟五行、十三奇之中某一位拉上关系,不论疏亲,毕竟是值得羡慕的。老实说,换了别人,就想拉这么一点关系也还拉不上哩!

    老者没有再问什么,楼中也就静了下来。

    这时,老者似有付账离去之意,自怀中摸出一个钱包,打开来,摊出一堆青钱,左挑右拣,选出十来枚又小又薄的,叠起放去一边,一面侧脸又向那位孙老大漫不经心地问道:

    “依孙侠之看法,三奇有无嫌疑?”

    孙老大见此老如此吝啬,已是懒得多理,仰脸冷笑道:“否则有谁?”

    老者点点头,似乎也有同感。老者点着头,收起钱包,又从怀中取出一只鼻烟壶,一边玩着,一边不时送去鼻孔上嗅两下。忽然,众人眼光一个个亮了起来,没料到那只鼻烟壶竟是由碧玉所琢成!十个富翁九个啬,真是一点不错。

    文束玉身在镖行两年多,对于各种珍玩自是见识了不少,这时不禁皱眉不已,心想:

    “这老儿昏了么?这是什么地方,四周都是些什么人物,似这等值钱宝物也可以随便露眼么?”

    老者站起身来,背手向外踱出,口中喃喃道:“古人有所谓:病从口人”

    自语至此,适至中央那一席,老者忽然停身转向那位孙老大道:“下面怎么说?”

    孙老大不假思索,接口道:“祸从口出呀!”

    老者大声赞道:“对极了!”

    “啪”的一声脆响,孙老大脸颊上已经挨了重重一记大耳光。

    同席众壮汉也想不到这名老者竟敢出手打人,呆得一呆之下,一齐大吼着跳身而起。

    众壮汉身手果然敏捷,人影一错,已将老者团团围住。那位被打的孙老大,张口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竟然杂有三枚断齿,这一来,孙老大狂怒了,一脚踢翻台面,抢上一步,戟指厉喝道:“好个老贼居然”

    老者若无其事的又举起那只碧玉烟壶嗅了嗅,一阵打出二三个喷嚏,舒畅了,这才摇头深深叹道:“别冲动,老弟,知道鲁东三雄和震家兄弟他们怎么死的么?也不过是说错几句话而已。唉唉,老弟,遇上了我这个争财不争气的宝痴,你老弟算是够运气的了!”

    语毕又是深深一叹,从容转身,一手环负背后,一手盘弄着那只碧玉烟壶,轻咳着缓步下楼而去。

    众壮汉魂飞胆裂,骇然欲退;孙老大面色如土,手臂僵举着,久久无法放落。

    文束玉走出居易楼时,天已微黑。今天,他虽有幸又见到了五行歌中潇湘三奇之一的宝痴,但是,因为没等着那位什么鬼爪抓魂手,出得楼来,内心仍不免怅怅然若有所失。

    在走回镖局的路上,文束玉经过一番思考,决意在返局后向两位局主提出一项忠告,目前,江湖上实在太混乱,他想劝两位局主最好能放弃这次与八达缥局的合作,暂且守一守,过段时期再说。

    可是,等他回到局里,双狮兄弟业已领着张李二镖师以及七八名镖伙起程赶去三原。

    第二天,长安城中,到处都在谈论着金谷宝藏;宝藏原图持有人云鹤庄主之死,却反而很少有人提及。

    据说,金谷宝藏的来源是这样的:

    远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帮派林立,奇人迭出,或为虚名,或为实利,磨擦时有所闻。

    因此,有人在一夜之间名扬天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同样的,也有很多成名人物常在一夜之间,就此烟消火灭了。

    仇恨,有如投石于湖;本身下沉,愈沉愈深;波纹则跟着向外一圈圈扩大。

    于是,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势;许多原属私人间的意气之争,都在这时先后演变成门派与门派之间水火般的互不相容,形势最紧张时,甚至连一向与人无争、清誉素负的少林、武当两派都给卷入是非漩涡中。

    就在这时候,一位奇人出现了。那位奇人在黄山召集了一次武林大会,他等天下各门各派的人物到齐,人立在台上一句话也不说,接连演出三套武学:一套剑法、一套掌法、一套轻身法。演毕,他转身面对台下沉声问道:“诸位之中,可有人自信能强过老夫?”

    那奇人面对台下,连问三遍,台下始终不闻一丝声息,于是,那位奇人沉声接道:“从今以后,无论对人对事,各门各派均应自我检讨,自清害群之马,方为敦睦之本,如有人再图兴风作浪,即为老夫之敌,祸福自择,届时莫谓老夫不教而诛,言之不预也!”

    黄山一会,武林中果然为之平静了相当一段时期。

    但是,那位奇人却于黄山一会之后,即没有再在武林中露过面。而那位奇人究竟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直到今天,它在武林中仍然是个谜!

    现在,大家众口哄传着的这幅金谷宝藏图,据说便是当年那位奇人所遗留下来的。

    宝藏原图系先刻在一方竹简上,然后一分为四,昨天在云鹤庄失去的,便是其中的一块。

    至于这幅宝图它何以会落入武林中一名微不足道,像云鹤庄主胡大海这么一位人物手里?这一点,谁也懒得去花无谓的脑力。今天,大家最关心的是,它给谁弄走了?目前落在谁的手里?

    今天以前,云鹤在外曾一度警戒森严,闲杂人等,轻易不得擅入一步,为的是庄内正在仿绘宝图,现据晨间自东门城入者说,刻下的云鹤庄前,已经连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了!非但如此,甚至连一度视同拱壁,由三块竹简所凑成的原图,如今也到处流传开来,不是么?

    没有另外那一角,它与一张废纸又有何异?

    双狮镖局有个好事的伙计,不知打哪儿也去缮来一份副样,文束玉取过来一看,发觉图上欠缺的是右下角,概观全图似是一座山峰之写景,淡淡几笔,仅勾出一个简单的轮廓,其间虚线交错,像是指示人谷之途径,但是,所有的虚线均于右下方边沿一起中断,显然失去的那一角才是全团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图旁左上角书有“金谷指迷”数字,左下角的具名则为“九全老人”

    文索玉对其他部分不甚留意,但对这个具名却发生很大兴趣。他一再加以玩味,心想:

    “一般的赞词都是说‘十全十美’,如说九全九美,或者八全八美,不但失去赞扬意义,反有予人缺憾之嫌,现在此人自称九全老人,很显然是在刻薄自己,说得更明白一点,此处之‘九全’,无异表示:‘老夫生平别无憾事,唯有’那么,这位九全老人所遗恨的是一件什么事呢?”

    将这幅残图抄回来的那个伙计在一旁不住喷喷叹息着:“唉唉,真可惜!”

    文束玉抬头笑道:“可惜什么?”

    那个伙计叹了口气道:“可惜缺了一角。”

    文束玉又是微微一笑道:“是的,可惜缺了一角,不过,它假如完整无缺的话,它会落到你我手中吗?”

    那个伙计脸孔通红。

    文束玉接下去笑道:“再说,试问天下共有山几许?一山有峰又几许?假如没有注脚,你能仅凭图形便可以指出它是某山某峰么?就算你将山、峰、谷都找对了,然而,谁能担保那金谷之中定有宝藏?谁又能担保,事隔多年的今天,它们仍等在那里而没有被人捷足先得?”

    那个伙计一呆道:“这样说”

    文束玉深深一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此之谓也!”

    那个伙计愣了一下,期期地道:“文相公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幅宝藏即使落在您手里,您也不打算去找那座金谷的所在?”

    文束玉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样说,假如确定了真有宝藏,如任其与草木同朽,也是令人感到可惜的。”

    那个伙计眨着眼皮,有点不解道:“那么”

    文束玉又笑了一下道:“老冯,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话有点前后矛盾,愈听愈糊涂?好,现在我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第一,它是别人的东西,我们根本就不应该生出非分之念。第二,如说持有者诚意相赠,或者其人为十恶不赦之徒,持之适足以济其恶,那么,我们就必须首先弄清两点,对方这幅图从哪儿来的?他自己何以至今还没有动手去寻找?”

    老冯失声道:“是呀!”

    接着忙问道:“这道理说起来非常简浅,怎么那些人都没有想到呢?”

    文束玉点点头,忍住笑道:“说起来确很简浅,那些人为什么没有一个会想到这一点,就非外人所知了!”

    双狮镖局的人手一向就很有限,加上另有两位镖师押镖未归。所以,现在双狮兄弟这一走,局中便只剩得文束玉、郑师爷,以及老冯老陈等几个派不上正用的杂役。

    因为无事可做,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文束玉准备向郑师爷交代一下,趁这段空档到洛阳玩几天。

    没有想到,当夜却发生一件大事

    中元将至,明月渐圆,文束玉贪恋着大好月色,在后院中徘徊直到深夜,犹自不肯返屋就寝,忽然间,一声轻咳起自身后,文束玉转身抬头之下,目光一直,整个呆住了!

    迎面,月色下,一名青衫中年儒士正在静静地凝望着自己父亲,终于来了!

    在文束玉,这一刹那,是迷茫的,也是空白的。如在睡梦中,不,如在梦中的一片浮云之上;冉冉然,荡荡然,身心飘忽,不着边际;担心下沉,担心棒落,希望挣脱这片幻境,同时矛盾地又希望永远浸洞于这片幻境之中。

    渐渐他有点清醒了,他没有去思忖父亲怎样进入后院,以及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他只感觉到两年不见,父亲又老了,比两年中该老的程度超出得太多太多了。

    双颈瘦陷,鬓角也出现点点斑星,这些,是两年前所没有的。惟一与两年前相同的,只有那双清亮有神的眼光,他们仍像两年前那样深邃,那样充满无言的威严充满关切和慈爱,但又在它的外面张起一道帐幕。

    文束玉在内心,已准备了将近两年,他将疑问和勇气层层堆集,以便留待今日尽情发泄;然而,情感有如沙塔,难筑易散。这一天,到来了,可是,疑问、勇气,却溜得无影无踪。如今,他这才明白,过去的那么多年中,每次,他都唯唯而诺,并非全是他过分懦弱所致。

    是的,他明白了,这就是父子。

    文束玉尽力控制着,他不能听令情感崩溃,否则,他就不配为他父亲的儿子至少,在表面上,他得保持与父亲同样的冷静。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开始问道:“老文福近来可好?”

    “还好。”

    “你呢?”

    “我玉儿也还好。”

    至此,老人即未再问下去,父子间又一度相对缄默起来。

    老人缓缓抬起头,像在欣赏月边那道晕圈,也好像正在凝思一项重大的决定之后,老人伸手入怀,仿佛要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来交给儿子,但是,老人一只手并未立即自怀中抽出来。

    老人神色一动,有如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迅速望向爱儿道:“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

    文束玉点点头,提起那部装在木盒中的诗词选集,文束玉心底不期而然生出一股怨恨之意,他仅点点头,没有说话,但是心底却在抗议着:“你给的,并非我所想要的,一个父亲,除了这些,他可以带给他儿子更多的东西至少也该亲手交给我!”

    但老人却甚安心的点了一下头,又道:“那么,你都看了没有?”

    文束玉点点头,心底下暗说:“不过它是另外一部。”

    老人想了片刻,抬头又道:“都能领会吗?”

    文束玉点点头,老人接着道:“经得起考验吗?”

    文束玉稍作犹豫,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年来别无消遣,他将那部选集翻了又翻,几乎连那一页上有个蛀孔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就该选集本身考究他,他为什么不敢答应下来?

    老人双目微微一亮,昂首道:“好,你准备了。”

    文束玉没有表示,只拿眼睛望去他父亲眼上,因为诗文方面的学问是没有什么临时可以准备的;现在,他贯注全神只等父亲问难。

    老人缓缓抽出怀中之右手,沉声道:“注意,气稳丹田,神守左右商曲!”

    文束玉微微一愣,因为他一下并没有听懂父亲在说些什么,正想启口问个清楚时,老人右掌一晃,突然闪电般一掌向自己心腹之间印按而来。

    老人一掌照出,劲风飒然,文束玉但觉胸口一紧,一个立足不稳,全身后倒,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文束玉昏厥过去,老人也呆了!老人瞠目立着,既惊且疑,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呆了片刻,忽然仰天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远景幻灭,期望成空,十余年苦心孤诣,有如春梦一场,唉,有子如此,夫复何言”

    老人悲话至此,热泪滚滚而落,身躯一转,便待离去。

    临去之前,犹豫着,忽又止不住停步回过头来,目光所及心中一酸,复自怀中取出一只细颈玉瓶,走过去在人事不省的爱子口中纳入三颗黄色药丸,方才黯然含泪,蹒珊着转身走开。从老人微弓的背影望上去,在离去的这一刹那,老人似乎又较来时衰老不少。

    约摸过去顿饭光景,药丸溶化,药力透达,文束玉一声轻哼,悠悠然苏醒过来。

    文束玉睁开眼皮,勉力欠身坐起。这时月影西斜,约为三四更之交,月色较先前更为清亮,地面上也有着湿润润的露意。文束玉只感觉到身上很凉,头部微晕,四肢乏力,他定了一会儿神,挣扎着站起身来,倾晃着摸入朦房中。

    房中油灯已灭,白蒙蒙的月色自窗棂中透进来,静静的,柔和的,像纱,像雾,亦像一片迷失了的记忆。

    文束玉和衣倒去床上,瞑目苦思,他必须追索出今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年文福有否交你一部文集?你都看了没有?都能领会吗?经得起考验吗?注意,气稳丹田,神守左右商曲,啊啊”

    文束玉不知打哪儿突然生出来的力气,一声啊,猛自床上一跃而起,由于用劲过疾,喉头一甜,张口又是一口鲜血,但是,文束玉再也不去计及这些了,他爬去书架顶上取下那只木盒,点上灯,将木盒打开,匆匆取出那部诗词选集,急急翻开一看,文束玉瞧呆了。

    只见文束玉怔怔地捧着那部诗词选集,半晌无法动弹,最后,眼中一润,泪水盈眶不住哺哺道:“爹,求您原谅,玉儿错了”

    第二天,文束玉病倒了。

    由于文束玉的病来得异常突兀,镖局中同仁们在关心之余,竟然谁也没有去留意院中那片铲掉一层土皮的地面,而文束玉的病,正与这块地面有关。在天亮之前,他勉强支撑着将那滩血迹收拾干净,结果,因劳动过度,他倒下了。

    镖局上下,人人都来看望他,文束玉除了表示感激之外,坚决拒绝请大夫调理,他推说这次只是偶染风寒,睡上几天,自然会痊愈的,用不着周章费事,其实,他实在是担心大夫会从脉象中窥悉秘密。

    不过,因为心情平静的关系,三四天过去,文束玉病况果然大有起色。

    横竖镖局中这段时期清闲无事,于是,文束玉借养病为名,整日关上房门,在书房中开始参究那部诗词选集。

    它真是一部诗词选集吗?当然不是!

    打开扉页,里面写着:

    “孩子:这是一套武学秘籍,也是为父的半生心血的结晶。它包括一套剑法、一套掌法以及一套轻身术。三套武学中以剑法为主,也最重要。不过,另外那套掌法和轻身术,亦不可等闲视之,它们在这部秘籍中虽占次要地位,然于当今武林中,它们却无一不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独门绝学。为了不使你分心起见,三种武功都没有列出它们的名称,这一点,一年之后,我们父子再度相见时,只要你已稍具基础,为父自然会连同另外几件事一并告诉你。

    记住,这是一部珍贵的武籍,修习时首重性灵之培养,要能做到‘形拙于外,质慧于中’,令人从表面谁也无法看出你是身负绝顶武功之人方属上乘。其中字字均为尔父这十数年来面壁省悟、创化、拟正所得,然后执笔手录者,吾见勉之!”

    继续翻下去,果然全系墨笔书写,而墨迹则新陈不一。最前面几页,墨迹已由浓黑而呈淡灰,其文显系成之十数年前。另外,字体方面也不甚划一,时正时草,从这上面,正可想见著书人每次执笔之不同心情。

    文束玉再度流泪了,他暗祷着:“父亲,您不必灰心,您等着瞧吧,玉儿是您的好孩子、乖孩子,总有一天,您一定会为您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