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为凄之道 > 第十章

第十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6月3日

    “不好了,不好了!”跟静哲和静霞一块儿出去的仆人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聚储存在厅堂,大家被“不好了”这三个字吓怕了。仆人一边喘一边说“我们刚走到华清街,就有一大堆兵冲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五少爷和三小姐都抓起来。我们说只是过路的,可他们说上头有令,只要是学生就抓,不管闹不闹事。五少爷跟他们理论,被打了好几枪拐,头上都是血,连我都挨了两枪拐呢。”仆人撩起衣袖,胳膊上青惨惨的两大块。

    周氏哭道:“这可怎么好?我的孩儿呀!”

    崔氏也哭“霞儿,我的霞儿,她是无辜的啊:”

    静平道:“大家在家等着,哪儿也不要去,我去找四弟,看他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口门房喊:“四少爷和四少奶奶回来了。”

    众人迎出去,见落尘扶着静康进来,静康精神还好,只是有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静平赶过去扶他另一边,道:“四弟,你回来就好,五弟和三妹”

    静康点头道:“我都知道了,政府被大使馆施压,就拿学生开刀,闹得人心惶惶。对外软弱对内压迫,北洋政府没几日气数了。”

    周氏道:“静康啊,别管他气数不气数,你倒是想个办法救你弟弟。”

    柳氏道:“你先让他喘口气,他刚回来,没见着满头满脸的都是汗,脸色差得很么?”

    静康安抚周氏道:“二婶娘放心,我会想办法。”

    回到房里喘了口气,静康就要出去。

    落尘急道:“你身上带着伤,站久了都不成,还想到哪去?要做什么,我帮你吧。”

    “不行,”静康穿好外衣“外面这么乱,你一个女人怎么走?而且你也不知道该到哪儿,找什么人,报社几天没有人过来,怕是出事了,我一定要去看看。”

    “静康。”

    他握住她双肩,重重地拥抱了一下“有我。”

    落尘含着泪点头“你要小心,一切以安全为重。”

    其他人自然都不同意他出去,柳氏哭道:“康儿啊,你存心让娘疼死吗?一个静哲已经让大家担心了,再加上你,你要我们做娘的怎么活呀!”

    “娘,除非你们不想救静哲,不然就别拦着我,我不是小孩子,有分寸的。军队抓的是学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静平想了想道:“我陪你去。”

    “不用,家里还靠你支撑呢。”

    “要么我陪,要么你也别去,我宁愿不救五弟,也不想两个弟弟都有事。”

    静康见拗不过他,只有答应了,有静平陪着,其他人也就不再阻拦,只柳氏还哭哭啼啼的,被落尘劝止了。继凝站在众人身后,始终没前,但眼中的担忧和不舍已表露无疑。直到静康迈出大门,继凝终于忍不住跑上去,扶着门喊道:“四哥,小心哪。”

    静康回头朝她一笑,道:“我会的。”

    柳氏不免埋怨落尘两句:“你怎么不帮我劝劝静康?他是你丈夫,出了事你不心疼么?有时候,你做妻子的对丈夫的感情也太淡了点。”

    周氏见柳氏迁怒落尘,静康又是为静哲才带伤出门,就帮落尘说话:“她劝也没用,静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想做的事几头牛也拉不动。”

    柳氏冷哼一声,明显地表示不悦。也不敢说话,低着头忍了。

    时间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延绵不断,永远不会停止,然而每一刻又与上一刻不同了。等待随着时间的河流漂泊,浮啊沉沉,无止无息。一大群女人围坐在大厅里,沉闷笼罩在每个人四周,只有继凝偶尔的咳嗽声打破沉寂。脚步声响,像排练好了似的,大家同时站起来。卫福进来道:“太太,有位葛先生找四少爷。”

    落尘忙走出去“我去看看。”

    梆云飞看到落尘,迎上来道:“嫂子,静康到哪里去了?”

    “他不是去找你了?说要问问学生被抓的事,还说要到报社看看。”

    “看什么?报社被查封了,到处都是军队警察,我上午到医院,才知道他已经出院了。军政府的人在找宣传共产主义的先进分子,我就是来告诉他不要出去的。”

    “啊?那现在怎么办?你能不能找到他?”落尘急得要哭了。

    “不知道,我去找找看吧,你先不要急,天黑之前一定给你回个消息。”

    “拜托了。”

    梆云飞匆匆离开,柳氏不悦道:“他是什么人?是不是报社里的人?不是叫你平日劝他不要乱搞,怎么连你也搅和进去了?”

    落尘小声道:“静康生病时,他常去探望,只说是朋友。男人谈论事情,我插不上嘴。”

    天明时分,静平回来了,急得双眼充血,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勉强将情形学了一遍:昨日他们两个到报社就被警察拦住了,盘问了一通,见不是学生,就没为难。后来到了清水胡同,被一群士兵抓住,在警局里关了一个晚上,非说与什么共产主义有关,解释也不听。直到半夜,警卫厅绍厅长回来,认出是卫家的两位少爷,才把静平放了。但静康说什么也不放,据说是有人告密,说静康是宣传共产主义的首脑之一,是重点缉捕对象。商量了好久都没商量通,一大早将静康带走了,也不知带到哪儿去。静平只好先回家来。

    这下整个卫府都慌了手脚,柳氏支持不住病倒了。卫天明卫天宫分头找人求关系,答案都一样,即使学生可以放,静康也是万万放不得的。不是政府不讲情面,是外国人得罪不起。落尘暗自咬牙垂泪,又要照顾婆婆,柳氏爱子心切,生气时嗔怪她两句,见说得重了,又软语赔两句不是。落尘哪有心情计较这些,婆婆说什么都应着就是。葛云飞也一直没有回音,静康的去向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继凝听说静康被抓,一口血哽在嗓子眼儿,差点救不过来,醒了之后便一直掉眼泪。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身子更显虚弱,床都爬不起来了。

    5日中午

    静霞被放回来,身上都是棍伤,被捕的学生都挨了打,有案底的更严重,单独关起来。静哲他们还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她最后见到静哲的时候,头上的伤口已经发炎了,左眼也受了伤,张不开。周氏一听,哭都没声了,噎着气,嗝了两下就晕了。两位太太放在一起养病,相对垂泪。

    大家急得没办法,卫天明道:“为今之际,只有将凝儿送到赵将军府上,换赵将军一句交底的话。”

    静平惊道:“大伯父,您要三思啊,眼前的形势恐怕送去凝妹妹也于事无补。”

    “总是一个机会,咱们不能就这么坐着,等人自动放出来啊?我怕,等到的是两具尸体。”

    落尘的心仿佛停止跳动“尸体”这两个字将所有人都震撼了,不是设想过,是都不敢想。

    “爹。”落尘站出来道:“让我先去找找赵夫人吧,我当初认了她当义母,希望她可以帮得上忙。”

    “也好,带上厚礼,探探赵将军的口风,无论他要什么,只要我们给得起的都给。”

    次日一早,落尘便戴上赵夫人给的白玉镯子,以义女的身份求见。齐氏倒是满脸笑意,还怪她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她,两人话了几句家常,落尘便提到静康和静哲的事。齐氏沉默良久,叹说:“按说,你是我义女,静康就算是我女婿。但这件事,实在难办。先不说我们女人不该管男人的正事,就是想管,这事也管不起呀。牵扯到外国人,连总统、总经理都没有办法,何况是他呢?”

    “女儿明白,原也没打算为难干爹干娘,就想着县官不如现管,干爹是管这一摊的,应该会有办法。”

    齐氏笑道:“这我就不懂了,这几天登门的人太多,他也忙,脾气大得很,我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的,哪敢提这些事?”

    落尘赔笑,却笑得苦涩,站起来道:“既然这样,就不耽误干娘了。家里乱,不能耽误太久,还请干娘原谅。”

    话没说完,赵庆春就回来了。今天赶得也巧,本来赵庆春忙得焦头烂额,是没时间在这时候回家的,今天绍厅长说有事要密谈,必须在他家里。赵庆春看见一个貌美的年轻少妇,忍不住问:“这是谁家的少奶奶,长得倒标致。”

    落尘急忙福身行礼,道:“落尘给干爹请安。”

    赵庆春奇道:“干爹?”

    齐氏道:“这是卫府的四少奶奶,过年的时候我认了她做干女儿,跟你说过的,又忘了。”

    “噢!”赵庆春点头“想起来了。你们府上那位凝儿小姐可好?”赵庆春有个原则,再漂亮的女人,别人碰了他就不碰。所以虽然惊于落尘的美貌,却也看看就算了,反而对继凝念念不忘。

    落尘大胆道:“她不好,凝儿自幼就依赖两个哥哥,一天不见便要伤心,如今几天不见了,焦虑忧郁,躺在床上哭呢。干爹关心凝儿,可否成全她的心愿?”

    赵庆春皱眉道:“真的?可别哭坏了身子。”想了一想又道“这样吧,请她到咱家住几天,养养病,说不定就好了。”

    齐氏一听,这明摆着又耍弄个姑娘进门,阻止道:“落尘是我干女儿,凝姑娘算来也是你的晚辈哪。”

    赵庆春哈哈笑道:“来住几天而已,又待不长久,你担心什么?我也是为凝姑娘好,她不是想她两个哥哥么?来这儿散散心,回去哥哥们就回家了,正好。”

    落尘听出话里的意思,心中虽不忍,但为了静康和静哲,也只有对不起凝儿了。勉强笑道:“既然干爹有心,那我回去跟长辈们知会一声。”

    “好好好,”赵庆春满意地笑“真是懂事的闺女。”

    齐氏满脸不悦,也不送落尘了,气呼呼地上楼去。

    赵庆春吩咐手下将落尘安全送回卫府。大家围上来听她的消息,落尘叹道:“明天,将凝妹妹送过去吧,赵将军的意思,也不想明媒正娶,住几天就送回来。静康和静哲他们,他有办法。”

    “唉!”卫天明和卫天宫叹气,这种时候,静平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周氏平日虽疼继凝,但终究比不过亲生儿子;柳氏听说静康有救,高兴还来不及,哪管继凝的死活;静霞在房里养伤,就算知道也没插话的分儿。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告诉姨奶奶,就看谁去跟凝儿说了。

    看来看去,卫天明道:“我做舅舅得当坏人当到底,我去说,今后凝儿有什么事,也是我做主。”

    卫天宫道:“人救出来,凝儿就是我们卫家的大恩人,她一个黄花闺女牺牲自己,若能回来,就叫静哲娶她。”

    不忍的不忍,不舍的不舍,但最后还是一致决定牺牲凝儿,说再多无奈且不愿的话也枉然,男人永远比女人重要,亲生子永远比外甥女重要,关键的时刻,才看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继凝听着卫天明进门以来就未停过的抱歉和不忍,有种想笑的冲动,她早就做过牺牲自己的准备,事到临头,说心甘情愿是骗人的,但也不很伤心,能够为四哥五哥而死,也算值得了。

    一顶深蓝色的小轿,将继凝抬出卫府。落尘看看轿帘掩上,遮住继凝苍白消瘦却依然美得让人心动的娇颜,冲动地奔过去,拽住轿帘子喊道:“凝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柳氏和卫天明同时喝道:“落尘。”

    继凝凄凄婉婉地笑道:“来不及了,早就来不及了。告诉四哥,不要内疚,我的来世许给了五哥,但今生最大的遗憾,还是没能做他的妻子。帮我照顾四哥,多爱他一些,将我的那份也一块算进去。”

    轿夫抬起轿子走了,赵庆春特意派了一队卫兵保护继凝的安全,她这一去,无名无分,纯粹就是蹂躏,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就算回来,也是身心俱怆。

    10日

    被扣押的二十多名学生放回,静哲头部严重受伤,送到查尔斯的医院。因为国内没有开颅手术的条件,医生建议到英国去治疗。

    第二天,赵庆春差人将静康送回到卫府,静康处在半昏迷状态,发着高烧。还好只是伤口发炎,没有受其他的伤,来人传话,让看好两位少爷,要是再出什么事,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了。落尘整夜守着,帮他喂葯擦汗。三更时分,静康醒了,其他人回去睡,只有落尘靠在床边,杜鹃趴在桌上打瞳睡。静康一动,落尘急忙凑过来问:“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静康适应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回到家了,撑起身子“我怎么会在这里?谁送我回来的!其他的人呢?”

    “赵将军的人把你送回来的,没见有其他人,你昏迷了好久,先躺着。”

    杜鹃听到声音也醒了,匆匆跑去各院传消息。

    静康低头冥想:“我记得他们将我提出来,说要传讯,我烧得有些糊涂,后来就晕了。难道他们将人都放了?对了,五弟呢?他回来没有?”

    “早回来,受了点伤,在查先生的医院里。”

    “这就好,不知李先生他们到哪去了。”静康躺下,忽然又起来“不对,是不是只有我放了?赵庆春动了手脚。”

    落尘安抚他道:“先别想这些,你还发着高烧呢。”

    静康抓着落尘急道:“告诉我是不是?”

    卫天明在门外道:“是,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求得赵将军把你弄出来,你还想折腾什么?给我好好躺着就是了。”

    “李先生他们还被军阀扣着,我怎么能独自苟且偷安?”

    “怎么不能?”卫天明脸都气白了“你闹得还不够么?自己挨了枪子,静哲被打破了头,静霞一个姑娘家浑身青青紫紫,还连累凝儿给赵庆春糟蹋。你们不把这个家败光不安心是不是"

    “什么?”静康差一点从床上掉下来“什么连累凝儿给赵庆春糟蹋?什么静哲打破了头?”朝着落尘道:“你说静哲受了点伤,就是头部受伤了?那凝儿的事呢?”

    卫天明道:“为了你和静哲,我们把凝儿送给赵将军了。要不然,你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静康急道:“用凝儿换我的命,我宁愿死。”

    “好,”卫天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房门道“那你就去送死,省得我们一家老小操心。”

    静康挣扎着爬起来,落尘急忙按住他,哭着遭:“你干什么?”

    “我要去救凝儿,不能让她毁在赵庆春那个老色魔手里。”

    “静康,静康,”落尘拦着他“你别冲动,你这样去于事无补。”

    “别拦我,”静康甩开她,情急之下没控制力道,将她掉出好远,撞到梳妆台上,幸亏他病中体弱,不然恐怕这一下就能将落尘掉昏过去。

    杜鹃扶着柳氏进来,恰好看到,惊得尖叫:“小姐。”

    “落尘,”静康没想到会饬了她,急忙上前和杜鹃一起将她扶起,愧疚地问“摔伤了没有?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落尘忍着疼道:“没事,没事。”

    柳氏道:“这是怎么了?康儿,你不在床上躺着,又要到哪去?”

    落尘拉着静康的衣袖恳求道:“算我求求你,先休息好么?就算要救凝妹妹,也要想个万全之策,不是你冲进去,就能把人带出来这么简单。”

    柳氏一听,就要哭了“我的儿啊,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救哪个?今天你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娘就死给你看。”

    静康颓然坐回床上“你们好糊涂啊,怎么能轻易牺牲凝儿,她虽不是你们生的,但也算你们的孩子啊。”他握紧拳头拼命地捶床,含泪道:“凝儿,四哥对不起你,四哥对不起你啊。”

    怕他再闹出什么来,卫天明亲自守着他。大家一宿没睡,相互望着到天亮。

    一大早,葛云飞带来消息,总理和总统相继辞职,李先生等一批人都放出来了,这次运动算初步取得了胜利。然而,代价如此之大,无数学生和先进人士受伤,工人罢工和商人罢市导致经济停顿,一大批工厂倒闭,工人失业,商人破产,政府换届引起更混乱的政治斗争。很多人无辜牺牲,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在这场混乱中消失。历史的进步踩着无数中国人民的血和泪,踩着政治经济消亡的惨痛代价。

    静康换好了葯,推开病房的门,朝静平示意禁声,默默地坐到静哲床头。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原本神采飞扬的热血青年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双颊和眼眶明显凹陷,眉头因无休无止的疼痛而拧成一团。察觉到目光的注视,静哲缓缓张开眼睛,看见静康,虚弱地叫道:“四哥,你来了。”

    “嗯。”静康抚平他的眉心,轻声问“今天好一点没有?”

    静哲有些委屈地道:“还是疼。”然后又打起精神笑道“不过没关系,大丈夫焉能被小病痛打倒?”又习惯地吐了吐舌头,小小声道“不过四哥,真的很疼啊。”

    静康推了他一把道:“调皮。放心吧,二叔已经帮你办好了手续,到英国动了手术,你就会好了。”

    “嗯。”他用力点头,谨慎地道“记着,千万别告诉凝儿我受伤了,不然她又要哭了。”

    “好,我告诉他你跟在李先生身边本事,她很替你高兴呢。”静康微笑着骗他,感觉眼中一股热气涌上来。

    “这就好,就怕她又怪我不回去陪她了。”

    “不会的,你好好养病,四哥先回去了。”

    “嗯。”静哲微笑着闭上眼睛,悄悄吞下牙关咬出来的咸咸的血。静康转身站起,悄悄地抹掉眼角的湿意。

    静平送静康出来,压低声音问:“还没有凝儿的消息?”

    静康摇头“赵将军一家都不知去向,军权争斗,比起义暴动还厉害,就怕他被别派的军阀暗中害了,那凝儿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静平也只能摇头叹气。

    静康在街上远远地就见家门口停了一辆大车,看起来像商号里的货车,一大群人出出进进,乱成一团。静康走近些问:“什么事这么乱?”

    仆人见到他喜道:“四少爷,你回来就好了,凝小姐回来了。”

    “凝儿?”静康撩起长袍的衣摆,朝菊园狂奔。

    沿途丫环仆人见了他都喊“四少爷,凝小姐回来了,凝小姐回来了。”

    菊园里聚集了所有能走能动的人,里里外外站了一屋子,老大夫坐在床边把脉,月奴一边垂泪,一边听仆人描述经过。这几个人是当初派去到长白山给老太爷找中风偏方的,返程途中就听说关内出了乱子,沿途还有人往关外跑,也有逃亡的军队。说来也巧,刚人山海关就发现一个姑娘被丢在路边,救起来一看居然是继凝,身子已经快凉透了,幸亏车上有带回来的熊胆人参,一路喂着补着,总算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人虚得很,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大家见静康进来,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静康喘着大气,一步一步,沉重地迈向继凝,看到了她憔悴的面孔,枯瘦的身形,暗淡的神采。继凝一直是闭着眼的,连月奴叫都不应,此时突然张开眼睛,对上静康激动哀伤的目光,泪就这么无预示地滑下来。见她哭了,众人反而松了一口气,起初她不言不语不睁眼,还以为快不行了,如今哭也好笑也好,总算有了反映。

    静康蹲到她身边,摸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喃喃地唤一声:“凝儿。”

    继凝就这样定定地望着他,不动不说话,只有眼泪一直往下掉,颗颗滚落枕畔,沾湿了静康的手,烫痛了静康的心。

    老大夫站起身,静康忙问:“怎么样?”

    老大夫摇头,静康追问:“到底怎么样?”

    老大夫叹口气:“凝小姐的病已经深入肺腑,全靠千年人参的葯力支撑着,熬不了多久了。”

    “啊!”一片惊呼唏嘘,月奴急道:“没别的法子么?咱们会采很多的人参给她补。”

    “不瞒姨奶奶说,凝小姐这身子内里外里都伤过,能救过来已经不易了。您真疼她,就让她最后这段日子高高兴兴地过吧。”

    “凝儿,我苦命的孩子。”姨奶奶握着继凝的手垂泪,回过头来愤愤地看着卫天明等人道:“是你们,是你们将她活活推进火坑,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不知道心疼。怎么不把你们的姑娘媳妇送过去给那个没人性的糟蹋?凝儿才多大,她还是个未出嫁的黄花闺女呀!怎么就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一干人被她责骂,没有人敢回嘴,都愧疚地低下头来,女人们早都落泪了。

    静康握紧双拳,沉声道:“她还能活多久?”

    老大夫看一眼继凝印堂的青影道:“少则两三月,多则五六月,调养得好,也撑不过半年。若是不好,几天也说不定。”

    月奴哭得更凶了,继凝张嘴想说句话,竟呕出一口血箭,全喷到静康身上,鲜红刺目,顺着手腕一淌一滴滑下,仿若生命的流逝。静康上前抱紧她,哽咽道:“凝儿,四哥对不起你。”

    老大夫道:“老朽无能,已经尽力了,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各位节哀顺便。”说罢转身离开。

    继凝靠在静康怀里,好半天顺过气来,飘忽地笑道:“四哥,能死在你怀里,我瞑目了。”

    “不会的!”静康搂着她轻轻摇晃“四哥不会让你死的。”

    “人争不过天。”继凝虚喘,一会儿又道:“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能和你们一起长大;最愧疚的就是不能回报五哥的深情;最遗憾的就是就是不能做你的你的妻子。”说这几句话,像用尽了她的气力,躺在他怀里不动了。

    “凝儿?凝儿?”静康慌得摇她,又不敢太用力,其他人屏息瞧着,就怕她再也睁不开眼。

    良久,继凝费力地吐了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四哥,我好累。”

    静康将她平放在床上,继凝手指抓着他的衣袖,抓得死死的,昏迷中也不放手。静康也不扳开,倚在床头看着她,生怕哪一刻她就停止了呼吸。众人见继凝睡了,默默地退去,落尘走在最后,频频回首望一眼静康,他眼中的怜惜和柔情只为继凝一人,根本不会注意身边有没有人。落尘轻叹,落寞地步出房门。

    静霞在前面等她,上前挽住她手臂道:“四嫂,凝姐姐是为了四哥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知道,”落尘看她“你想说什么?”

    静霞沉吟一下道:“我刚听爹和大娘出门的时候说,想让四哥娶凝姐姐。”落尘身子猛颤,静霞急忙扶稳她“凝姐姐没多少日子了,他们只想完成她最后一个心愿。”

    落尘难以置信地望着静霞“你这是在宽慰我,还是在说服我?”

    静霞哭了,头埋进落尘的肩上“我不知道,我心里面不愿四哥负你,可是,又可怜凝姐姐。如果跟四哥提了,我想他心里一定比我还难受。”

    落尘闭上两眼,眨掉眼角的泪,苦笑道:“傻丫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那,如果真要这样,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落尘喃喃自语,扪心自问,没有答案。

    果然,出了菊园,柳氏就派丫头叫她到松院,月奴、卫天明和周氏也在。柳氏让她在身边坐了,开口道:“落尘,娘知道你一向是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会体谅人,心胸又宽大”

    落尘苦笑道:“娘有话就直说吧。”

    柳氏看了看月奴,道:“姨奶奶的意思,想让静康娶了继凝,一方面算了了凝儿临死前的心愿,另一方面破了身的姑娘要是没有婆家,下辈子不能投胎到好人家。”

    周氏接道:“本来是想让静哲娶凝儿,可凝儿现在这个样子又不行。”

    卫天明道:“凝儿为静康做的已经远超过夫妻的情义了。”

    月奴道:“横竖她也没有多少日,就成全了她自小的心愿吧。”

    “是啊!”柳氏又道:“不过是为将死之人做件事,也无所谓妻还是妾,等送走了凝儿,静康还是你的。”

    落尘觉得这四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嘴唇越来越大,耳边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她好像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媳妇理会的,只要静康同意,一切但凭长辈们做主。”

    她不知道后来他们还说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由居的。她抬眼看着“自由居”三个龙飞风舞的字,突然痴痴笑起来;杜鹃出来看见她傻傻的样子,疑惑地道:“小姐,你笑什么?”

    落尘收回眼光,又恢复了那个知书达理,心胸宽广的落尘,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一夜,静康没有回自由居。第二天,静康依然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静康一直陪着继凝,直到她可以清醒地说上十句话,可以吃东西,他才意识到五天过去了。安抚好继凝,静康想回去换件衣服。卫天明趁机叫住他,谈到娶继凝的事。

    静康怔住了,他本来只想陪继凝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现在父亲提起,他突然想到继凝说的话,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做他的妻子。眼前闪过继凝口喷血箭,躺在他怀里说瞑目的画面,闪过她缥缈的笑意,闪过她孱弱的身躯他闭上眼不敢再想,低声道:“和落尘说了么?”

    “落尘同意了。她那么明理,怎么会有意见?

    静康心头像被什么狠狠击了一下,哑声道:“爹娘安排吧。”

    “好!”卫天明养足了精神要说服他,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地答应,要说的话都派不上用场。

    柳氏道:“这事当然越快越好,也别分什么大小了,按娶正妻的礼数安排。”

    “你们看着办吧。”静康不想再听,一心只想见落尘,几乎是跑回自由居的。

    落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匆促零乱,知道静康回来了,起身拿出他要换的衣服。静康进门,就看见她忙碌的背影。落尘转身,牵起一抹干涩的笑意,道:“你回来了?凝妹妹怎么样?”

    静康笔直地盯着她“你自己怎么不去看她?”

    “啊?”落尘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这几天她心乱得很,生怕见了静康和继凝会更难过,恍恍惚惚的就好几天了。“啊!呃”她努力地思考理由,静康已走到她近前,俯视她“想好借口了么?”

    落尘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不再装傻,将衣服交到他手上道:“没什么原因,忘了去罢了。这些干净衣服,快换上吧,你有整整五天没换衣服了。”

    静康伸臂拦住她欲离开的身形,顺势带到自己身边“刚刚爹跟我说了一件事。”落尘不做声“他说你已经知道了。”她仍然不回答“他还说你同意了。”还是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不要逼我。”她的声音闷闷的。

    静康抬起她的脸,看到她泫然欲泣,柔声道:“为什么要答应?”

    “我没有选择。”她推他,被他拉回来。

    “至少,作一次抗争,不要未战就妥协。”

    落尘看他“你先告诉我,你答应了么?”

    静康无言,落尘悲苦地笑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要求我。就像当初你同意与我成亲;就像你答应爷爷给她一个曾孙,这次也一样。”

    静康将她拥进怀里,疲惫地道:“为什么你总在一开始就将什么都看透了?落尘啊落尘,我先负凝儿,现在又注定要负你。”

    落尘靠在他肩上,感觉那里的位置越来越小了,让她站得颤颤巍巍,随时会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