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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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方容在法国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

    每当回想起初至异地时那种仓皇、恐惧的心情,方容总是自嘲地笑笑。她觉得自己以前真像只胆小懦弱的丑小鸭,这个不敢、那个不敢,什么都不敢,只是躲在角落里瑟缩地发抖。如今,在现实环境的磨练下,她俨然已成为一只能够独当一面的逃陟了。

    说起来,这得全归功于黎家俊。

    方容开始注意到黎家俊,是在开学一个礼拜之后。当时,方容的世界可以说是封闭的象牙塔,里头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无法克服自己的羞赧退怯,再加上一口蹩脚的法文,她不知如何和别人亲近,也抗拒和别人亲近;然而,黎家俊就在这时出现了。

    难怪有人说人在倒楣到了极点之后,就会有贵人相助;而黎家俊,说是方容的贵人,一点都不为过。

    他是中法混血,打从第一次在校园中与他偶遇,方容就不自觉地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总觉得这个人有种熟悉的东方味道,却也有着比一般东方面孔更明显深刻的线条轮廓。

    第二次再见他,方容领教了黎家俊那口字正腔圆的国语。他说他是学美术的,选择在法国念书,除了父亲是法国人,他从小便跟着爸爸来往于台湾和法国之间,早已习惯了法国的生活习惯之外,另一个原因是法国的建筑,不论是宫殿、教堂、学院或美术馆,都能为他带来源源不绝的创作灵感。

    他乡遇故知的方容,有了黎家俊的帮忙,一切事情都理所当然顺利地进入了轨道。她不但习惯了洋人的生活和饮食,连原本羞于启齿的破烂法文,在他细心的调教下,也愈来愈道地了。

    方容常想,要不是遇到黎家俊,她还不知要等到民国几年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而且能不能毕业都不一定。

    黎家俊就像个兄长一样,令方容尊敬、欣赏,还有一点无法具体形容的特殊感觉

    期末考结束那天,黎家俊开着他的小跑车载方容去兜风。

    傍晚的“新桥”被浪漫的空气包围着,一对对的情侣热情拥抱着缠绵和缱绻。

    方容将手背在身后,轻快愉悦地闲晃;见到别人在亲热,就加快脚步离开。

    黎家俊则在身旁微笑地看着她,像个导游一样,为她介绍巴黎的历史、文化和艺术。方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她可以驻足在电影“新桥恋人”的场景中,俯瞰着梦想中的塞纳河。

    望着轻搂着她的黎家俊,方容心中那一部分不确定的感觉渐次扩大,她开始有些迷惘了起来

    她不禁想起正在服役的邵翌。

    算算日子,方容已经许久不曾与他联系。

    到法国这一年来,她必须亲自处理一些琐事,几乎忙得焦头烂额;而远方的邵翌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罢开始,方容email给他的内容净是抱怨和委屈,但是,后来觉得把他当个心情的垃圾桶实在不妥,只会惹他担忧而已。

    于是慢慢地,方容给他的音讯少了;而现在,邵翌又在军中,两人只能在书信住返中维系着这段感情。

    虽然方容觉得自己对邵翌的感情似乎渐渐淡了;但是,令她不解的是,为何每每接到邵翌来信,她总是克制不了激动的情绪埋头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不可遏抑。

    然而,思念归思念“时间”这个杀手若是掌控了“空间”这个武器,几乎是杀人不眨眼的。

    方容和黎家俊开始出双入对,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她也曾极力抗拒自己对黎家俊的暧昧感觉,但是,感情若能听命行事,人也不会为情所困了。

    还好,黎家俊只是比以前更呵护她、更在乎她的想法,并未对她有过什么表白;顶多只有牵牵她的手、摸摸她的发而已,至今还未曾有过越矩的行为。

    这样或许表示他们顶多是比普通朋友更好一点的朋友而已,称不上是情侣,她也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红尘陌路混混沌沌,她在情海里载沉载浮

    方容怎么也没想到与黎家俊的“相安无事”一切都只是一种假象。

    毕业前两个月,她说想再游一次塞纳河。

    于是,黎家俊陪她搭上夜间游轮。

    河畔的建筑,在灯火荧荧的妆点下,流露出炫目的金碧辉煌。

    徜徉在这一弯静谧的流水上,细看艾菲尔铁塔的倒影,方容不自觉沉浸在这段离乡背井的回忆里

    “想什么?”看着方容沉思的神情,黎家俊痴了、傻了。

    “喔。”方容突然回过神,抛给他一朵灿烂的笑。“我在想这段日子多亏了你。”回首来时路,她对他心生感激。

    “傻小孩!我做的只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事,别放在心上。”

    不知怎地,黎家俊的语气,方容突然觉得好熟悉

    没错,这简直像极了邵翌的语气!

    她突来一阵百感交集,无端为之语塞

    “怎么了?”他担忧地问。见她没反应,他又说:“好端端的别发愁嘛,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好可爱?我好喜欢看你笑。”

    方容的眼神从湖面收了回来,抬头望了望黎家俊,不知要回他什么话。

    “来,笑一笑好吗?”他恳求她。“再笑一次给我看。”

    方容终于笑了,不过却是笑得忧愁、笑得抑郁。

    河畔的灯光斜斜投射过来,在两人之间闪着忽隐忽现的光圈

    天哪!眼前的她,是多么媚惑、多么吸引人啊。黎家俊再也不要压抑心中蛰伏已久的感情,他不想一直到她离开,都还糊里糊涂不晓得他有多么渴望她的爱。于是,情不自禁地,他低头吻了毫无预警的她

    突然袭来一阵晕眩感,方容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惊逃诏地的事。

    虽然也曾试想过这一幕,但是,她总觉得是自己神经质,没事瞎操心。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她一直斥为无稽之谈的情况,就在今晚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又是那么真,真实得让她不知所措、傍徨无助

    就在两唇相接的刹那,方容就像要逃开怪物掌控似的,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推开黎家俊,脸颊似有火在烧灼着。

    她侧过身去,不让他发现她在害怕、在颤抖。

    “家俊,我们不可以”她的声音微弱到几乎被晚风吸收得一干二净。

    “不可以?为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想问个清楚。“方容,难道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爱你,打从见你第一面我就爱你了。”

    她又不是木头人,怎会感受不出他长久以来的深情挚爱?然而,她似乎无法全心接纳他。尤其刚刚的一吻,终于让她确定了对黎家俊的感觉!温柔体贴的他的确有着邵翌的影子;但是,影子终究是影子啊,永远只是替身,而不是本尊。

    黎家俊的吻,让方容豁然开朗。

    原来,她对黎家俊的感觉是一分依赖像亲朋好友般的依赖,而不是爱。

    方容苦思着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想法,才不至于伤了他。

    “家俊,我”左思右想,她还是选择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可能?”他不懂她为何自作聪明,不给他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是不是你觉得我不够好、不够体贴、配不上你?”他好想听她说出真心话,却又矛盾地担心她的真心话是他不想听到的。

    “家俊请你别这样!”方容快崩溃了,她几乎被心中的不忍和歉疚压垮。但事已至此,能不解决吗?若再继续悬宕下去,不但会彻底害了他,也会毁了自己。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很善良、很体贴,在别的女孩眼中,你会是个最完美的情人可是,我却无法爱你。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别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

    四周游客的喧闹声也渐渐隐去

    方容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这是个无声的世界

    不知是不是两岸光影作祟,方容发现黎家俊的脸上闪着泪光?!她不敢看清楚,更不想看清楚。

    这时,后方倏地传来“哇”的哭号声,让方容确定时间还在进行。

    蓦然回首,小孩因为不慎失手而放开了气球,赖在地上踢腿嚎啕大哭。他母亲心疼地抱起他,连声安慰再为他买一个。

    那轻飘飘的气球,就像寻回睽违已久的自由,毫不犹豫地朝它要去的方向上升飞扬

    仰望着逐渐远去的气球,霎时间,方容想起了埔心的天灯一排字幕清楚地印在眼前小翌、容容,要永远在一起。

    两条清泪,在她脸上恣意流下

    最后,她作了个疯狂的决定。

    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方容没有知会任何人,便悄然回国。

    毕业考再急,也急不过她渴望见他的心。

    一出机场,她随手拦了辆计程车。“司机先生,麻烦到新店。”

    她虽觉得自己疯狂,奈何人不痴狂枉少年!

    “好。”司机对她和善地笑笑。“刚下飞机?”

    “嗯,刚从法国回来。”

    方容的回答显然对了司机的味,他畅谈起法国的一堆名牌。他说,他老婆每个月都花好多钱在名牌上面,而他却乐意赚给她花。

    沿路上,司机并未注意到方容的心神不宁,仍自顾自地谈天说地。

    方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心里却起伏得厉害

    方容指引司机载她上山,司机禁不住好奇地问:“你住大香山?”

    “不是啦。”

    当方容在寺庙旁下车,司机更是一头雾水。

    这个女孩可不是普通的怪,一下飞机就老远跑来这座寺庙,不会是急着要出家吧?

    方容急忙付了钱,不为司机解答疑惑便跳下车,朝向当初邵翌带她来的方向踱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一切一点都没变,空气还是清新、环境还是静谧、风景还是宜人

    然而,他却不在她身旁。

    靠在崖边的围栏上,方容陷入了恍惚的沉思中

    算算日子,邵翌应该退伍了吧。那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记得他上一封信说他在当记者,记者当来想必不轻松吧。

    她好想他,所以她到这儿来想他静静地、仔细地想他。

    有人说过,人类演化了几千万年,身上唯一留着无用的东西就是眼泪。想他入了神,她不知不觉又挥霍着这无用的东西

    扁大的落日渐渐西沉,天边只剩一方绮彩孤傲地坚持着。

    不知自己哪来的哀怨情绪,竟哭到了现在,仿佛夕阳就是被她哭下去的就像长城是被孟姜女哭倒一样。

    四周愈来愈静寂,是该下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