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琴

作者:独倚灵剑醉小楼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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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双眼已盲,因此他用修长的手指调试琴弦的时候,总是把眼睛闭上,这样看起来他一点不像个盲眼的人。他一直把这名叫流水的古琴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的名字在江湖上远远地传开。十三岁就已名动天下的少年,在他十五岁时江北这个名字成为一个神话。来听他的琴的人络绎不绝,似乎死在他的琴弦下便是一种荣耀。哥哥苍白的脸。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拨动琴弦。所有慕名来听琴的人全都魂为之夺,在琴音终了的第一时间被他弹指挥出的琴弦夺去生命。死寂。之后琴音再度响起。他的琴上永远会剩下一根弦,而他,就用这根弦奏出碧落黄泉的声音。于是满天的肃杀之气又被挥去,哥哥恬然地拨着弦,用他修长的手指,在满地的鲜血淋漓中高飞在天。这样的情景在我脑中定格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十五岁的哥哥总是闭着眼,这样看起来他一点不像个盲眼的人,杀人的时候永远微笑,恬然自得。他的青衫永远洁净得没有一粒尘埃。死在他琴弦下的人不计其数。但他们毫无怨言,因为他们已听过了天下第一琴师的琴,死而无憾。哥哥,一袭青衫恬然微笑,笑容纯洁有如婴孩,谁都无法将他与遍地的尸体联系起来。我静静地站在琴案边,默默地看着哥哥操琴、挥弦。日复一日。十三岁时他给所有慕名而来的听琴人定下规矩:用生命交换一曲琴音。没有人觉得这代价高昂,因为没有人能忘记那日武林大会上那个旁若无人的盲眼少年,他的琴音响起时,所有在场的人都魂为之夺。只有一个人平静地听完了哥哥的琴,他就是当时的天下第一琴师:孤光。但当他听到哥哥的名字时,竟也开始微微地颤抖。他要求看哥哥的那张古琴,又在看过之后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月华石给哥哥。月之华。天下第一琴师代代相传的月华石,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被交到哥哥的手里。前天下第一琴师的目光迷茫而真切,但盲眼的少年始终无法看到他眼中的哀伤。少年礼貌地对孤光鞠了一躬,转身向众人高举起手中的月华石。十三岁的江北在万众瞩目下成为了天下第一琴师。从此我日日用露水擦拭他的琴案,不断地为他更换琴弦。青衫的少年叫做江北,盲眼的天下第一琴师,杀人的时候恬然微笑,微闭双眼。

    那就是江家的孩子。在我八岁之前仍然能听到有人在我的身后指指点点,但八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那样的话,因为就在那一年,哥哥从孤光手中接过了月华石。武林大会结束的时候孤光来找哥哥,他说,我愿意用生命交换你的一曲琴音。哥哥答应了。在一曲终了,用一根琴弦结束了前天下第一琴师的生命。那个时候我立在琴案旁,看着哥哥挥出的弦轻轻划过孤光的咽喉,而后,鲜红的血喷向天空。我无法描绘那种情景。孤光的血在蓝的天上开出红的花。那一刻他的生命恋恋不舍地离去,而我的世界轰然倒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哥哥杀人,我无法相信,杀死孤光的,是自始至终都在微笑的他。

    小南。哥哥对我恬然微笑。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因为我在这里。

    我知道其实哥哥很尊敬孤光,因为他说,孤光用生命交换他的一曲琴音,那么其他想听琴的人也必须如此。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平静,笑容恬然。他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已经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我们逃离的地方。

    这就是江家的孩子?

    就是她!

    连爹都没有,娘又是个疯子,哈哈人又这么丑,你死了算了!

    去死吧小丫头!

    哥。

    他们又打你?

    没有。

    别骗我。小南,我全都知道。

    哥!别去!

    哥!

    哥

    我没事。

    可是你的眼睛!

    没关系。只是小南,你要记住,江慕容的孩子,决不能任人欺侮。

    我常在梦中看到那天哥哥的样子。鲜红的血从他的眼中缓缓流下,泪水一般。触目惊心的血流啊流,我用布为哥哥包扎,可不一会儿布就被血浸透了。那个时候我真绝望啊,我不停地用沾满血的手抹去泪水,弄得脸上一片狼藉。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或许是因为眼泪在那个时候已经流干了吧。那个寂静的夜晚,我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那种恬然的微笑。他身上属于琴师的那部分东西,从那个夜里,开始一点一点地苏醒。那一年,他十一岁。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娘,在遇见爹之前她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沉静,擅操琴。当时的人们说起江家的大小姐,说的最多的不是她的美丽也不是她的才情,而是她名动天下的琴艺。洛城江慕容,闻琴识芳踪。到洛城去听琴的人络绎不绝,从江家高楼上飘下的飘渺琴音让他们如醉如痴。洛城的每一户人家家中都藏有一张琴,但没有人去弹,因为没有人可以超越江大小姐。这个名动天下的美丽少女,是他们所有的信仰所在,是他们心中的神。关于江大小姐的传说甚至惊动了天下第一琴师孤光,据说他不远万里从天山赶到洛城,只为了亲耳一听她的琴。那一年她十八岁,才貌双绝,琴艺名动天下。

    我不知道爹是个怎样的人,娘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样貌和人品。我只知道,娘爱他爱得很深。不知为什么江家的人不许娘和爹在一起,娘因为爱着爹,不惜背叛江家,抛弃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跟着爹逃出了洛城。从此漂泊四方,风雨相伴。但江家的势力太大了,在他们逃亡的第六年,爹被追来的江家人打落悬崖。他们把娘带回了江家,但她再也没有开过口。那时哥哥已经五岁,八个月后,娘生下了我。接着她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江家的人对外说,她疯了。他们把她关在当年她曾对月抚琴的高楼上,不准她出楼一步。他们觉得她给江家带来了耻辱,她的孩子,同样是江家的耻辱。他们让哥哥和我住在一间又小又破的茅屋里,每天给我们很少的食物。那个时候我还不足月,而哥哥不满六岁。

    这些原本我不可能知道的事,都是孤光告诉我的。将月华石交给哥哥的天下第一琴师,其实从第一眼见到娘,就已经爱上了她。当年江大小姐的琴艺已能与他并驾齐驱,出于倾慕,他甚至要把月华石送给她。然而江大小姐平生第一次显露了她的骄傲。她没有收下月华石,而是坦言要正式挑战他,在三个月后,她完成她的琴谱的时候。他答应了,但他并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在他们约定的一个月后,娘遇到了爹,她抛弃了一切,跟着爹逃离江家,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在孤光默默的注视中离开了洛城。为淡忘过往而游历四方的天下第一琴师在六年后,恰巧亲眼看到爹的坠落。他没有能够帮到娘,觉得对她不起,所以当他知道哥哥是娘的孩子时,立刻就把月华石给了他,并无悔地死在他的琴弦下。

    我永远会把事情说得零散不堪,永远无法完整地描述一件事,永远只能描述片段。真相永远会被我无意地隐藏,连我自己都无法找出答案。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就像与生俱来的美丽或是丑陋。我想娘是恨我的,如果当时她不是怀着我,也许她能和爹一起逃走。她试过杀我,在她刚生下我的时候。被人阻止后她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大概是不愿再看到我吧。她根本不愿意有我这个孩子。长大以后我也怀疑过她是否是我的亲生母亲,她是那么美丽,而我,一点都不像她,正如欺负我的那些孩子所说,是个丑丫头。比起我来哥哥更像娘,他才是娘的孩子,而我,是娘不要的小孩。

    哥哥很在乎他的身份。他说,我们是江慕容的小孩。他会去找欺负我的那些孩子打架,我想更多是因为他们侮辱了江慕容这个名字。哥哥深深地爱着娘,在他还没有瞎的时候,每一次他望着高楼上的娘,眼里是满满的仰慕。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继续下去。就在他盲了眼的那个夜里,娘悄无声息地从楼上跃下,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去。听到娘的死讯,哥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拿走了娘的琴和她已完成的琴谱。娘死了,江这个姓氏对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一语不发,带着我离开了江家。并没有人来阻拦,娘的死仿佛是一个诅咒,让江家人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惊恐的表情。我们头也不回地走出那座杀死了娘的大宅子,而江家的大门在我们身后轰然倒塌。

    哥哥用两年的时间练成了天下无双的琴艺。十三岁,名动江湖。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了,因为想听哥哥的琴的人仍然多得无法计算,只要哥哥开口,他们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杀人。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们了。可是哥哥,为什么你离我越来越远?哥哥的影子一点一点地从这个恬然微笑的名叫江北的少年身上消失,江北,他杀死了哥哥。

    十五日。晴,有风,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我不知道卜师说的是不是对的,但那一天,我看到了两个亲人的血。我那跌下悬崖的爹,在十五年后出现在我和哥哥的面前。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他有着一双同从前的哥哥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我告诉了哥哥,然而他杀死了这个满面风霜的人,用他的琴弦。爹缓缓地歪倒,眼里没有丝毫的惊慌,像是那些从容受死的人一般。他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为了听一听儿子的琴。琴弦划过他的咽喉时他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他缓缓地倒下,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我无法原谅哥哥,他杀死了我们的父亲且毫无愧意。名叫江北的少年恨他的父亲,恨他给母亲带来的无尽的伤痛。哥哥面无表情地挥出了他的弦,父亲的血在蓝的天上开出红的花,眩目而美丽。那一刻我的心中满是凄楚。我十五年不见的父亲,就这样在我的面前离我而去。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就像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爹一样。他缓缓地歪倒,我想我和他都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彼此相认的机会。我看着那恬然微笑的青衫少年,和七年前杀死孤光时一样,他仍然微闭双眼,笑容纯洁有如婴孩。但我再也无法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哥哥的影子。我想,哥哥已经死了,杀死他的是名叫江北的天下第一琴师。此刻这个夺去他灵魂的人正恬然地用琴上余下的弦奏出碧落黄泉的声音。那些弦在无数次更换后早已失去了原来的生命,它们的灵魂早已在杀戮中飘飞。而那张我日日用露水擦拭的琴案,也已因染满鲜血而不复最初的纯洁。在两千五百多个充满血腥的清晨和黄昏后我终于心如止水。我望着在满地的鲜血淋漓中高飞在天的天下第一琴师,他的琴音摄人心魄。黄泉之琴。青衫的哥哥奏不出这样的琴。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继承娘的琴谱,因为他永远无法超越江慕容。也许从他杀死孤光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失去了做为琴师的资格。江慕容弹的是天下之琴,而他,永远只能奏出黄泉之琴。我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是我哥哥的人,九年前为他哭得心碎神伤的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而他已经不在。江北弹完了一曲气定神闲地立起,离开琴案。我便走过去坐在琴前,用娘给我的手指拨动这没有生气的弦。江慕容的女儿江南,在这一刻接过了天下之琴。

    琴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一个流浪多年的游子,在家门口轻轻抖落一身的尘埃。琴弦上无数的死灵在第一下颤动后纷纷随风呼啸而去,古琴久违的生命再次归来。二十年的风霜雨雪后它依然洁净如新。我无法描绘它的生命。它像初生时一样的美丽和新鲜。它还是它,而当年用纤纤十指拨动它的弦的美丽女子已经不在。它的思念溢于言表,声音哽咽不已。江,慕,容。它反复低吟着这三个字。那是它最初的主人,爱慕的女子和负心的恋人。在它心里她还没有离去,还在那里轻轻重重、急急缓缓地拨着它的弦,让洛城的天空飘满她的琴音。可是她已经离它很远很远了。它再也触不到她的灵魂。它的悲切溢于言表。天下之琴,当它重新有了生命的时候,整个洛城都沉浸在对江大小姐的怀念中。有些人想起从前对她的孩子所做过的事,便哭得格外悲切。他们悔恨的泪水流进护城河里,让河水变得像海水一样咸。那一天洛城被爆涨的河水淹没了,于是江大小姐所有的过往,美丽与骄傲,沉静与不羁,全都被淹没在汹涌的流水中。而这个时候她的儿子回来了。哥哥,他的双眼中又流出血来,泪水一般,他又变回了从前的哥哥,他的双眼睁开了,他的眼睛,恢复到未盲时的样子,清澈而明亮。而他的琴艺,也全部消失了。小南。他叫我。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哥哥是真的回来了。我快乐地流下一滴泪,泪水滴在娘留下的古琴上,迅速地消失不见,而这个时候琴的生命再度离去,追寻着它爱慕的女子。

    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天下之琴再不会重现,它已经永远地追随娘而去了,对它而言,娘是无可替代的人。

    青衫的哥哥走近来看着我。小南,你已经这么大了。

    我们都已经这么大了。我听见自己轻柔的声音。

    古琴的余音袅袅地消失在某个遥远的所在,夕阳下我和哥哥手牵着手,相视而笑。

    一稿:2002。8。24

    二稿:2002。9。22

    [杏花风]

    零

    青石的街道上走来一个牵着马的旅人,他有着一张年轻而好看的脸,眼睛明亮,嘴角微微上扬,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的样子。他抬起头向两旁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跟在他身旁的白马安静地眨着眼,温顺美丽的眼里似乎蒙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水雾,这使得它在眨眼的时候,都似乎会落下一滴泪来。人和马同样的年轻而好看,不知疲倦,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地方的风沙气息。他牵着马一直走到了这条长街的尽头,犹豫了一下,又折回来,眼里多了一些迷茫。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了,站在这条长长的青石街道上茫然四顾,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方向。白马安静地傍着它的主人,长睫毛下大眼睛中的水雾挥散不去。

    正在彷徨的时候这个人听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只有那么一点,但已足够。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温柔,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触摸着那被拨动的琴弦。他的白马默默地眨着眼。

    琴音从风中传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琴音。像风,像花,像春天的水,夏天的太阳,秋天的月亮和冬天的雪。

    他侧耳倾听着。虽然它是飘渺而不可捉摸的,但,这就是天下了。

    天下之琴。他终于亲耳听到了。

    他随着琴音缓步而去,转过两个弯,一座大宅屹然眼前,门是开着的。

    大宅的深处有一座高楼,琴声便是从这里传出。他在楼下停住了脚步,这时楼上的琴声悄然消失。不一刻,楼上出现了一个蓝色人影,他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望向楼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说:“江大小姐。”

    “孤光先生?”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柔得像江南的春雨。

    “是的。”他看到那双眼睛里浮现的微微笑意,于是他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素未谋面,隔着不算近的距离,相视而笑。这个时候那森冷的大宅似乎消失无踪,他们似乎是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一条陌生的江,她在江边的小楼上,而他在楼下的舟中,遥遥相望。这是个杏花漫天的季节,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微笑的脸庞。那一瞬他爱上了她。地老了,天荒了。

    他的白马在他身边安静地凝视着他。

    风中杏花的气息。

    一

    洛城的天空是蓝而透明的,像没有尽头的清澈湖水,即使是最轻柔的春风吹过,上面也会荡开一连串的波纹。正是杏花漫天的季节,在森严的江家大宅里有一个婴儿悄然诞生。这个时候洛城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起了微妙的变化。

    而此时在江家的大宅里,却弥漫着一片悲伤的气息。年轻的江夫人在艰难地产下一个女婴后,便静静地死去了。她的脸苍白而美丽,眼角兀自留着未干的泪痕。而那个刚诞下的女婴也悄无声息,她的呼吸很快变得微不可闻。

    上上下下的人忙作一团。在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后,他们终于死了心。那女婴也似乎停止了呼吸。但只过了片刻,她竟又活了过来,明亮的眼睛睁得老大,把在场的人扫视了一遍,又闭上眼,丢下满屋目瞪口呆的人,沉沉睡去。

    这个熟睡的女婴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将成为改变洛城命运的重要人物。

    “大小姐,琴已经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挥退了一旁的侍女,梳洗完毕的江慕容从铜镜前站起身来。她的脸年轻而美丽,眼睛明亮,嘴角微微上扬,这使得她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的样子。她转身走向窗前的琴案,那上面放着她最爱的一张古琴。她在琴案前的圆凳上坐下,姿态优雅,背影纤细。此刻,她正用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拨动琴弦。古琴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藏着深深的爱慕之情。她的琴叫做流水,从她周岁起它就伴着她,至今已有十七年。对于刚满十八岁的江家大小姐来说,今天是她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日子,她将见到一个对她今后生活影响极大的人,而她的命运,也将会有微妙的改变。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她只是依例静静地操琴,让流水的声音飘飞在洛城的天空。

    这个时候,不远处一条长长的青石街道上,正有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牵着白马缓步而行,他便是江慕容要见的人:天下第一琴师,孤光。

    孤光深深地望到江慕容的灵魂中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看到的是自己。如此相似。他们都是月华石选择的人吧,他们的灵魂,是从那块石头中分裂出来的,一样的纤细而坚忍。这是注定的相遇吗?在随风飘落的杏花中他们彼此铭记了这一刻,成为脑海中无法抹杀的记忆。

    江慕容微笑着的美丽脸庞,成为孤光对她最初和最终的记忆。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孤光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脱口问道。

    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江慕容恬然答道:“不只我,洛城的人们全都知道呢。”

    “呃?那是?”

    “先生大概不知道孤光这个名字的分量有多么重吧。您要来洛城这个消息,在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就已经传遍天下了。”

    看着孤光不知所措的样子,江慕容再次微笑起来:“洛城的人们都想见见您呢。”

    “为什么?”

    “您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琴师呀。可以的话,他们还想听听您的琴呢。”

    从美丽的少女琴师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她是在嘲笑孤光的迹象。

    “那自然是可以的。”

    年轻的褐发琴师恢复了他轻松的样子。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为身旁的蓝衣少女刚才的微笑心悸不已,但至少从表面看来,他变回了处乱不惊的天下第一琴师。

    “那么,就定在明晚?”江家的大小姐用她轻柔的声音问。

    “就由小姐决定吧。”

    孤光又看了一眼江慕容的眼睛,发现她的瞳孔竟是晴朗夜空的颜色。

    “那就这么说定了。”

    拥有晴朗夜空颜色瞳孔的少女微微地笑着,使年轻的褐发琴师为之心醉神迷,似乎整个人都溶在她目光的注视下。他静静地伫立,接受她的注视。漫天飞舞的杏花洒落在站立的他们身上,仿佛一个前生的幻梦,迷离而又如此真实。

    二

    洛城的人们似乎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们要亲耳听听,天下第一琴师的琴是否像传说中那样的奇妙。最重要的是,他和他们的大小姐比起来谁更配得上天下第一琴师这个称号。洛城的人们说起江家的大小姐,说得最多的不是她的美丽也不是她的才情,而是她名动天下的琴艺。那江家高楼上夜夜对月抚琴的美丽少女,便是他们心中的神,他们无可替代的信仰。所有的人都对她满怀敬慕之情。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是天下第一琴师。当听到孤光要前来洛城的消息时,他们欢呼雀跃,因为终于可以让大小姐与孤光一较高下了。他们一直在等,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们看到那个年轻的褐发琴师安然地在琴案后坐下,片刻,琴音徐徐响起。他们从未听到过这样空灵飘忽的琴声,如此遥远,可望而不可及,像在九天外被风吹响的铜铃,比峭壁更高的空中吟唱的梵音,天女手中散下的花,以及夏夜星空中的长河天上之琴。当乐声像银色的月光般泻满一地时,整个洛城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神圣气息中。他们没有想到天下第一琴师的琴声竟有如此的魔力,让他们的心迷失在那高在天外的吟唱中,久久地徘徊。心醉神迷。

    孤光修长的手指最后按了一下弦,结束了他的弹奏。人们尚未回过神来,而江慕容已开始拨动流水的弦。

    琴声如流水般漫过人们的思绪。和孤光的琴声不同,它伸手可及,像是你一伸手就可以接住那些闪闪发光的从月亮里泻下的沙子。洛城的人们曾无数次听过这琴声,这一次他们依旧泪流满面。那是江南的水和花,大漠的风和沙,是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情愁和无法宣泄的爱恨。琴声苍凉,如泣如诉。你看到了吗?在风的那边,在花的那边,沉默的灵魂静静徜徉。人心无法禁锢,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

    一切都在她的琴上。天下之琴,它的低语和高唱,让所有的人泪流满面。

    也许这两种力量同样强大吧。当他们终于恢复平静时,他们竟无法做出一个判断。最后他们只能说,他们的大小姐的琴艺,足以和天下第一琴师并驾齐驱。

    人们依依不舍地散去,许多人的脸上依然有未干的泪痕。即使是在多少年后,他们仍会想起这一天,想起自己汹涌不能自己的情感,想起那个年轻的褐发琴师,和那个拥有晴朗夜空颜色瞳孔的少女。天上之琴,天下之琴,本应毫不契合,却如此相似。平静美丽的脸庞,明亮的眼睛,微微上扬的嘴角。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两人竟如此相似。于是从那天起他们的心中多了一个愿望,希望他们的大小姐能和那褐发的琴师在一起,因为这两人站在一起,是那样的合适。但没有人说出口,他们在静静地等着,等着他们的大小姐自己的决定。

    而这个时候,未来尚未决定好。

    三

    孤光在操琴的时候,想起了一些过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想起这些,但他从不试着去打断。想到了什么就要想下去。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呢?是在那个飞雪漫天的小城吗?

    孤光的记忆开始不受限制地蔓延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流浪经过的那个小山城。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他是个孤儿。或许任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天下的第一琴师在十多年前,会是一个衣衫破落的小乞儿。在那个小城里他尝尽了世情冷暖。没有人作伴,他的孤独一直透到骨髓里去。饥寒交迫的时候他坐在积雪的街角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心里不停地流出泪来。然而他是不可以流泪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泪水会冻结成冰,冻伤他的脸。他只有不断地向手上呵气以求得片刻的温暖。太冷了,太孤单。有一天他就这么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但,有人救了他。

    孤光永远不会忘记那张微笑的少年脸庞。那是个同他一般大的少年,有着晴朗天空颜色的眼眸和温暖的手。他叫玉可展,是这小城中玉家的小少爷。那一天玉可展出门,看到冻倒在雪地里的小乞儿,便把他带回了家。孤光在玉家住下了,作为玉可展的小仆人。玉可展用自己的方式温暖着孤光,即使在自己最不快乐的时候依然如此。玉家的小少爷并不快乐。孤光深深地知道,终日微笑的玉可展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悲伤。他总是静静地站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默默地望着不属于他的喧哗,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的样子。人们看到他清秀的面庞,都纷纷地赞叹,从来也没有人看到他微笑后的悲伤。他从来不曾说出他的心事,但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对着夜空长笑时他的眼中流下泪来。那是孤光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也是唯一一次。

    “娘”玉可展的口中模糊不清地叫着他那早已死去的母亲,泪流满面。他哭得累了,便靠在孤光的肩上沉沉睡去,口里仍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孤光也不懂。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让玉可展靠在自己的肩上,默默地为他擦去满脸的泪。对少年孤光来说,身旁这个如婴孩般哭泣的蓝眸少年便是他的一切。在这个小城中只有这么一个人,天下间也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让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去保护。很多年以后褐发的天下第一琴师仍会想起那些飘满雪的冬天,小城中那两个互相温暖的少年。而这个时候已没有温暖的袖口伸向他冰冷的双手。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失去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为了这个理由,终日微笑的天下第一琴师可以在雪地中独立整晚,让凛冽的风吹走回忆中积蓄着的悔恨。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心事,再也没有人可以读懂他的悲伤,因为玉可展已经不在了。

    “孤光先生?”

    孤光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美丽的少女琴师正微笑地看着他若有所失的脸。

    “慕容小姐”

    孤光原来对江慕容的称呼是“江大小姐”对于这个叫法,江慕容是这么说的:“都听了十八年了,大家都这么叫我,先生能换个叫法吗?”

    “我只是不想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吧。”

    拥有晴朗夜空颜色眼眸的少女微笑着说。

    于是孤光改了对她的称呼。当他叫她“慕容小姐”的时候,江慕容似乎笑得更深一分,而孤光的微笑也更灿烂了。

    “先生在想什么呢?”

    孤光拉回飘远的思绪,抱歉地对面前的少女说:“没什么,我想远了。”

    “先生”

    江慕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

    “有个孩子想见先生,就在外面。”

    “那么,我去吧。”

    孤光向外走去。江慕容看着他的背影,微笑着,美丽而眩目。

    孤光在江家大宅外看到的是一个大约七八岁,衣衫破落的男孩。他的眼眸是晴朗天空的颜色:清澈的蓝。尽管他的衣服破得不成样子,但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的脸庞是温和而微笑的。这多么像从前的日子。那是多么遥远多么温暖的回忆。

    “我叫万重山。孤光先生,您能收留我吗?”

    男孩看着孤光,蓝色的眼睛坚定而明亮。

    “还有亲人吗?”孤光简单地问。

    “没有了。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去年,娘娘她也死了”

    “娘”男孩似乎被唤起了某些不快乐的回忆,那一瞬间他的蓝眸笼罩上了一层水雾。

    孤光的表情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那个在满天的繁星下里哭泣的蓝眸少年

    看来他也是我要保护的人啊可展,是这样的吧?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于是从这一天起,年轻的褐发琴师身旁多了一个如影随形的蓝眸少年。少年总是微笑着,如果你问他叫什么,他会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万重山。多年以后,这个名字将被铭刻在月华碑上。而这个时候,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命运。

    四

    “月华碑?那是什么?”

    刚刚成为天下第一琴师的学生的万重山好奇地问。

    “那是一块重要的碑石,上面刻有历代天下第一琴师的名字。”

    孤光微笑地看着他新收的学生,拿出一块石头来:“这就是月华石了,月华碑的质地与它是一样的。”

    “好漂亮的石头”

    蓝眸少年惊讶得只剩下赞叹。

    月华石是一块卵形的白色石头。它的表面有一种透明感,摸起来如婴儿皮肤般细腻。将它对着阳光时,它的边缘就会变成微蓝的冷色,而中心则透出一抹金黄;而将它放入水中,又是另一种美丽了,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般在水中轻轻浮动,隐隐看得到石中如水墨山水般的纹理。任何语言都无法描绘它的美丽。虽然它叫做月华,但它看起来,就像是日和月的孩子,如日狂热,如月清寒。

    “月华石属于现任天下第一琴师。当下任琴师的合适人选出现时,现任琴师必须对他进行考核,考核合格,月华石就要进行传递。代代如此。”斜倚在椅中的年轻琴师品着龙井。

    “那么您要考核的是慕容小姐?”

    “不,那不是考核。我来到这里,只是想亲耳听听她的琴,天下之琴”

    “可是您要把月华石交给她!”

    “她有这个资格。听了她的琴我才知道,为什么她的琴艺可以名动天下。洛城江慕容,闻琴识芳踪是这样的啊”

    “老师”

    万重山轻声唤着他的老师,但孤光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阳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熟睡的婴孩。他的褐发随意地散着,随着轻轻的风轻轻地飞扬。他的嘴角仍留有不散的笑意,是正做着好梦吧。他的学生看到他的样子,不忍心叫醒他,便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又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孤光,便在这流光飞舞的房间里,做着一个美妙的梦,或许在那梦里,会有一个在漫天杏花中恬然微笑的少女

    “慕容”孤光从梦中醒来,看着面前的少女。

    “慕容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拙劣地掩饰着自己的慌乱:他竟叫了她的名字。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而那美丽的少女琴师只是微微笑着,并没有说出责备的话来。

    “小山告诉我先生在这儿。”

    “有事吗?”

    “该用晚饭了,先生。”

    孤光这才注意到窗外光与暗的交替,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先生这一觉睡得可真久呢。”

    “是呀,哈哈。”

    天下第一琴师那处乱不惊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窘态,不知情的人看了,是会大吃一惊的吧。不过片刻之后,他又冷静下来了。因为他想到了自己要做的事。

    “慕容小姐,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先生请说。”

    “请你收下这块石头。”

    孤光将月华石捧在掌心,看着江慕容的眼睛,认真地说。

    “是传说中的月华石啊,多美的东西我不会收的。我要堂堂正正地接过它。月华石的传递有三种吧?考核、传徒和挑战。我可以选择第三种吧,孤光先生,我要胜过你。”

    拥有晴朗夜空颜色眼眸的少女神采飞扬,那是孤光从未看到过的她的模样。听完了她的话他有刹那的错愕,但立刻恢复了。这才是江大小姐的本色。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在她沉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骄傲的心。她的自尊不允许她收下他赠与的月华石,她要靠自己的实力赢得这块只为天下第一琴师所有的石头。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

    “这样的话,时间就由小姐定吧。”

    “那么,三个月后,待我完成我的琴谱。”

    “一言为定。”

    “老师,慕容小姐,吃晚饭了!”

    万重山的声音远远传来。

    “先生,走吧。”

    江慕容先一步走出门去,跟在后面的孤光难得地露出一个苦笑。挑战吗?竟会变成这样。

    看来天下第一琴师是吃不好今天这顿晚饭了。

    五

    从约定的第二天起孤光就没有再见到江慕容,她似乎是消失在那座他们初见的高楼上了。孤光只能在楼外听到她零星的琴音。他知道她在写她的琴谱,那天下之琴的曲谱。他也知道她是真的要胜过他,要从容地从他手中接过那代表天下第一琴师荣誉的月华石。但他并不惧怕。月华石,他原本就是要给她的,但既然她要向他挑战,他也会认真地同她比过。她要的话,他就会给她。就这么简单。在见不到她的日子里他把对她的思念写成无数的诗词,写了又扔。万重山替他的老师收集着这些诗词,已经有不薄的一叠了。他的老师并没有对他说些什么,但任谁也看得出那诗词中化不开的情意,因此他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老师是爱着某个人吧。”他这样想“不过似乎是单相思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他的老师写了又扔的诗词有增无减。他已经收集了很厚的一叠了。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他不禁想“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而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一直到那一天,永远微笑的天下第一琴师的脸上才失去了笑容。站在他身旁的蓝眸少年诧异地看着老师苍白的脸。随着老师的视线,少年看向不远处伫立的两人,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江慕容。

    孤光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江慕容和陌生的青衫男子。他知道她下了楼,便匆匆赶来,没想到竟看见这样的情景:江慕容与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站在一起,而且她看起来很幸福。

    幸福?孤光不禁要怀疑自己脑中一掠而过的是否是这两个字。她和他在一起时不幸福吗?

    不是幸福,只是契合而已。而契合的,只是他们的琴。

    孤光的目光再度投向那两人,正看到江慕容灿烂的笑脸。没有怀疑,他立刻知道,少女的心已给了那个她为之笑语盈盈的人了。她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悠然地微笑,他从未看到她露出过那样的笑容。

    而此刻她竟笑得如此灿烂。

    年轻的褐发琴师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等了她一个月,被思念煎熬着的三十个日日夜夜。原本他还要等下去的,但现在他知道,他再也等不到她了。

    “先生,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姐请说。”

    “我要出洛城,但大家都不会同意的。”

    “因为他?”

    “大家都觉得我不该和他在一起。”

    “”

    “大家都说,我应该和先生在一起呢。”

    “”

    “他们觉得我与先生很合适。我也喜欢先生,但那不是爱呀。我看着先生的时候,就像看着镜中的我自己。”

    “是这样啊”

    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微笑着“所以,想让我帮你们逃出洛城?”

    “那自然是可以的。天上天下我自然要帮你的。”

    年轻的褐发琴师背对着落日,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慕容”

    孤光站在洛城的城门外,望着两骑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辛苦地瞒着全城的人,他终于将他们送出了洛城。分别的时候少女流下感激的泪水,泪滴落在他的掌心,灼伤了他的心。

    “不要哭。”

    他只有这么说。

    “谢谢你。”青衫的男子也感激地说。

    “还能再见吗?”最后,江慕容这么问。

    “也许不能了。”

    孤光这样回答。

    于是他们骑着快马走了。马蹄扬起的尘土蒙住了孤光的眼睛,他流下泪来。

    “老师,你没事吧?”万重山担心地问。

    “没事。只是沙子迷了眼,一会儿就好。”

    但他的眼里仍不停地流出泪来。他揉一揉眼,杏花风,在并不遥远的时光中飘飞。

    “走吧,小山。”

    他跨上来时的白马,让他的学生坐在他的背后。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这一夜,洛城同时失去了孤光和江慕容。

    六

    慕容,现在是深夜了,今晚的月很圆很亮,风中隐隐飘来杏花的香气。一切都像我们初见时的样子。只是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你终于离开了洛城,而伴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他待你很好,这个我知道。他是个温柔的人,看着你时,眼中的温柔又会更深几分。你们会很幸福的吧。慕容,现在风正轻轻地吹着,在我的记忆中时间仍停留在我们初见的那一刻,你微微地笑着,是那么的美丽,我想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把心交给了你。我以为你走后我已经忘了你。但在这个风吹杏花的夜里,我辗转反侧,我开始想你。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月光静静地洒在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身上。他的脸仍然年轻而好看,眼睛明亮,嘴角微微上扬,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在微笑的样子。他似乎没有什么改变,但是从那美丽的少女离开的那一天开始,有些东西从他的身上消失了,而有些东西开始生长。他的琴声变得忧伤,无论是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都能使人落泪,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动听,让听过他从前声音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拥有让人快乐的琴声和少年般清澈嗓音的孤光了。从江慕容离开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开始苍老,以一种惊人的速度。

    万重山默默地看着他的老师。月光下老师的身影消瘦而孤单。不是蓝眸的少年说不出安慰的话,而是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

    “老师需要的是一个人吧,那个他深爱着的人。”

    蓝眸的少年这么想着:“会是慕容小姐吗?”

    他的这个疑问一直到十二年后才解开。

    江家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追回江慕容的努力。在那两人逃离洛城的第六年,他们终于被江家的人逼到了一处悬崖上。混战,最后江慕容被捉住,而青衫的男子被打落悬崖。

    恰好游历到这里的孤光师徒看到了这一幕。

    “对不起。”天下第一琴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不是先生的错。”

    双手双脚均被缚住的江慕容低低地说。她的身旁还有一个约摸五岁的男孩,同样被缚了手脚。

    “那是她的孩子吧。”万重山想“长得真像慕容小姐呀。”

    “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孤光轻轻地问。

    “如果可以的话,将来先生见到我的孩子——他叫江北,请帮助他”

    一阵风掠过,吹走了江慕容的声音。她仍像当年那样的年轻而美丽,但她的眼中没有丝毫神采,她的脸色是苍白的,她的脸上没有从前的笑容。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她为之笑语盈盈的人已经不在了吧。

    江大小姐的眼中流露出凄绝的神情。

    那是孤光最后一次见到她。

    江湖上流传着许多关于江大小姐的故事。传说她被带回江家后,就被关在那座她曾对月抚琴的高楼上,八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女婴,她试图杀死那婴孩,被阻止后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六年后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她从高楼上跃下,无声无息地死去。她的两个孩子随后离开了江家,不知去向。而江家从那以后便开始衰落,最后终于湮灭在红尘中。洛城的上空再也没有彻夜的琴声萦绕,那里的人们开始惶恐不安。一种无名的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江大小姐的死仿佛是一个诅咒,带着洛城一步步地走向毁灭。就在江大小姐死去的第九年,一场奇怪的大水袭击了洛城,这个城市在一天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的踪迹。而那场大水来袭的那一天,一个从洛城外经过的旅人发誓,他曾听到过江大小姐那天下无双的琴声。所有关于她的传闻都透着神秘,江大小姐也因此成为江湖上的一个谜,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听到江慕容的死讯时,万重山有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慕容小姐死了!这是他从来也不敢去想的事。老师听到了会怎样呢?慕容小姐对老师而言,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他的老师比他更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老师!”

    蓝眸的少年推开房门,便看到了墙上淋漓的墨迹。

    “箫剑琴马谁与共?杏花风,忆相逢。水云一色天际长烟空。当时弦上两心同。人去也,思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昨夜雨,太匆匆!江南江北飞絮落花中。千山暮雪人独立,风满袖,小桥东。”

    少年默默地看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这个时候褐发的琴师呆然地倚着窗,似乎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已离他远去。

    少年走向他的老师,有个问题在他心里已藏了好久好久。

    “老师是爱着慕容小姐吗?”

    没有回答。他看到老师的眼睛突然地明亮起来,又迅速地黯淡下去。老师的眼里没有泪,只有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不,他见过,在慕容小姐的眼里。他从未见过老师的脸如此的透明,如此的悲伤。这个表情他一生也不会忘记。

    而他的想法应该是对的。

    少年望着天际的云霞,天色已渐晚了。他看着呆然的老师,一时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七

    孤光的记忆:

    北方小镇。阴霾的冬天,雪一直一直地下着。一个疲惫的旅人在风雪中艰难前进,但终于不支,倒在了雪地里。不知哪户人家的门扉开启,有人走出,将旅人扶进屋里。

    旅人在那户人家一直住到春天。春初的风少有寒意,旅人的心是温暖的,救了他的少女将成为他的妻子。她看着他的眼里有明媚的光,他的眼里有明快的欢畅。

    但他仍须离开的,他要带她去他的家乡。她对自己的家有着深深的眷恋,所以不愿离开。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里他负气远去,却永远消失在薄冰下彻骨的水里。少女在屋檐下长久地远望,始终没有等回那个她深爱着的人。

    一天一位云游四方的老方丈路过小镇,看见晕倒在屋檐下的少女,就请来大夫为她诊治。老大夫为她把了脉,告诉她:你有身孕了。

    少女的眉间从此有纠结难解的喜和忧。老方丈临走前对她说,需要帮助的时候可以去找他,红叶山,落云寺。

    她仍每日在屋檐下远望,明知渺茫,却依旧如故。八个月的冬天她生下一个男婴。她挣扎着抱他去老方丈那里,为他求得一个名字,叫做孤光。而第二天她就撒手人寰。

    老方丈收养了这个婴孩。日复一日,青灯古佛下的梵音吟唱,木鱼的笃笃声在佛堂里回荡,兰香静静地焚烧,青烟缭绕。年复一年,名叫孤光的小孩渐渐长大,他有着深褐色的头发和静如止水的清秀面容,幽深的眼中有着不属于他年纪的孤独的光,他像一株冬天的树一样渐渐成长。

    小孩长到八岁的时候,白发白眉的老方丈再一次出去云游四海,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冬天又一次到了,小孩在空旷的佛堂里望着外面阴霾的天空,想到老方丈也许是回不来了,心中就似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流走。最后一束兰香也燃尽了,古旧的大木鱼被小孩一不小心敲破,而青灯古佛在飞雪中碎于无形。小孩有朝一日离开空寂的落云寺,孑然一身地远走天涯。离去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有泪在眼中转却始终没有落下。叫做孤光的小孩离开了,无论是那个时候或是那以后他都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

    小孩走过许多地方,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世情冷暖,他的眼角眉梢沾满风霜。每一次他走过那些大火炎炎,雹落如雨,草长莺飞,红叶遍山,他的纤长消瘦的身影寂寞孑然。走,走到哪里不是走?从不记得母亲温暖的怀抱,从不知道那与我血缘相关的美丽女子眼中有着怎样的哀伤。只记得红叶山的白云缭绕,落云寺的青灯古佛,静静焚烧的兰香,香烟弥漫,大木鱼的笃笃声在空旷的庙堂里寂寞回响。从不曾遗忘白发白眉的老方丈,从不消退的慈祥,带年幼的我慢慢攀上山顶,看秋日的红叶遍山,那温馨一辈子不会遗忘。您说天下间总有一些人注定要与我相逢,有一些人注定要我去保护,我要做的就是不停地走,直到遇见他们,那时我便不再孤单,不再孤单

    八

    “箫剑琴马谁与共?杏花风,忆相逢。水云一色天际长烟空。当时弦上两心同。人去也,思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昨夜雨,太匆匆!江南江北飞絮落花中。千山暮雪人独立,风满袖,小桥东。”

    小山坡上,蓝眸的年轻男子望着朝阳,吟着这一首江城子,他身旁的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这也是孤光先生作的词么?”

    “是啊。是老师知道慕容小姐死讯后写的。老师是爱着慕容小姐吧,把月华石传给小北,是因为当初对慕容小姐那一句承诺,就是死在小北弦下时,他也是微笑着的。”

    “可是娘爱的是爹啊”

    “老师说,他不后悔,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幸福吗?”

    “我想,在他不孤单的时候,他都是幸福的。老师最害怕的,就是孤单。”

    “如果爹没有出现,那么先生和娘会在一起吗?”

    “我想不会吧,尽管洛城的人们都希望这样,可是那两个人都不会接受的。老师和慕容小姐都是那么骄傲的人,他们是不会让别人决定他们的人生的。即使痛苦,也不会后悔,因为那是自己选择的路。老师和慕容小姐,他们都是那种一旦选定了方向就绝不回头的人呀。”蓝眸的年轻男子望着朝阳说道。

    这时,山坡下传来喊声:“小南,重山,该上路了!”

    “哥在叫我们。”

    “走吧,小南。再不走,小北又该生气了,自从那张古琴消失了以后,他就变得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们去哪儿?”

    “不知道。随意吧。走到哪里不是走?一觉醒来,面朝的方向便是去往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

    万重山牵着江南的手,两人一起朝正在对他们挥手的江北走去。

    有风吹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杏花飘了满天,把三人的笑容衬得格外芬芳。那些并不久远的故事终究会被人们渐渐地淡忘。但每一次看到漫天飞舞的杏花,人们便会记起,那带着杏花香气的时光中,尚未开始便已结束的爱情。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像孤光那样带着微笑迎接死亡,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像江慕容那样用生命谱一曲绝唱。但,至少有一件事每个人都可以做到,那就是选择自己的方向,而后,坚定地走下去,绝不回头。因为——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

    完稿(2002。10。310。27)

    [飞雪]

    1

    孤光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了。看看身旁的白马,白马甩着尾巴,似乎也是累了。看看不远处有处泉水,他就让白马去喝水休息,他自己也休息。

    所谓的休息,实际上是发呆。孤光的年轻脸庞在山谷的幽暗光线中显得若有所思。他的脸上并没有那种被人称为是蛊惑人心的淡淡微笑,而是难得一见的忧伤。阳光细碎地洒下来,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形成一个个光斑,摇曳不定。他的眼前有些模糊,在那些光中他看到从前的自己,以及自己身旁那个拥有如晴朗天空颜色眼眸的黑发少年

    “孤光,今天会不会天晴呢?”

    “也许会吧。雪已经下了这么久了。”

    “已经好久没看到太阳了听说南方是从不下雪的,真好。”

    “是啊,听说南方整年都是暖洋洋的呢。”

    “真想去那里看看”

    “什么?”

    褐发的少年看着他的伙伴,但黑发的少年只是悠然神往地望向他心中那不落雪的南方。

    “孤光,南方的人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

    “我知道的。那里的女孩子都像白云一样美,她们的声音都像泉水一样动听,就像我娘。”

    “你娘是这儿的人呀。”

    “不,我娘是从南方来的温暖,不下雪的南方”

    黑发少年再度陷入甜蜜的梦想,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一会儿,他就倚着褐发少年的肩闭上了眼睛。

    “可展?”

    孤光轻轻叫着黑发少年的名字,但没有回答。

    “又自顾自的睡去了呢”

    虽是说着埋怨的话,但孤光的脸上并没有埋怨的表情。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像是怕惊扰了玉可展的好梦,一直也没有动。

    2

    孤光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么一想果然有点饿。他记起上一次吃东西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但他已经没有食物了。他的白马在不远处悠然地甩着尾慢慢地嚼草,温顺的眼里仿佛蒙着一层挥散不去的水雾,这使得它的长睫毛每眨一次,都似乎要落下泪来。这就是他叫小白的。他想起第一次遇到小白时,它的瘦骨嶙峋和悲苦的嘶鸣,它的楚致恒定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找到了多少年来寻觅的知己他买下了它,说是坐骑,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小白与他并肩而行。形影不离。

    孤光拔了几根草,在嘴里细细地嚼起来。山谷里没有野果可以充饥,但草是有的,小白可以吃,他也可以吃。

    青草的味道带着泥土的气息,这让孤光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再飘飞。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嚼着青草的。透过那悠悠时光,他还可以听见那些欢笑的声音

    “小莲,小莲,你在哪儿呀?”

    “我在这儿呢,你捉我不到!”

    蓝眸的少年追逐着少女,累了,就一下子倒在草地上。无数细小的草末轻盈地飞舞在天地之间。少女也过来和他躺在一起,她把右手放在额上,挡住强烈的日光。

    “天好蓝啊,江南从来没有这么蓝的天。”

    “江南好吗?”

    “很好啊。那里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春天。春雨绵绵,整年整年地下,天是雾蒙蒙的,很少有晴的时候。”

    江南,江南的春天。燕子矶的落日,乌衣巷的柳烟。那些明月高楼,叶荫深处的兰舟,水上轻点的沙鸥,醇香的女儿红,西湖的水化作杯中酒,小楼上女子秋波湛湛的眼眸,盈盈的清秋,醉了所有一醉方休

    “可展,你在想什么?”

    小莲转过头问。她的乌黑长发没有束起,披了一肩如水的柔情,乌黑的眼眸灵动,回眸一笑,秋波欲流。她是属于江南的女子。玉可展想。小莲和他的母亲一样,都不适合在这个北方小城里生活,酷寒、烈风和飞雪会损却她们的美丽,只有江南,那个纤细秀气的地方,才是她们的故乡。

    “你不该呆在这里的。”

    玉可展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又马上懊丧地闭上了嘴。

    “什么?”

    小莲不解地问。但玉可展再不说话。她不会知道他有多想让她留下,能多久就留多久,最好是永远不要离开。他知道这念头自私,他这不为人知的愿望不可以让她知晓。

    “其实总有一天我是要走的,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每一个地方总有些东西让人流连忘返,这里也一样。我还没有走,因为我还不能忘记这里的景色这里的人。”

    “小莲”

    玉可展的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来“那就永远不要忘记吧。你知道,这里的飞雪,那么美丽。”

    少年和少女朝彼此微笑,握住彼此的手,温暖而美丽。他们旁若无人的天真、喜笑颜开深深地印在孤光的眼底,于是他清楚地知道,玉可展的眼里已不再只有自己。那些飘满雪的冬天啊。那伸向他冰冷双手的温暖袖口。那眼中只有他的少年。已不再为他一人所有。

    孤光清楚地知道这些,但这并不能让他心中的郁郁稍减。他从来没有想过玉可展会爱上任何人。他一直觉得,不管过多久,十年百年,蓝眸的少年也会保持一个孤独的姿势站在那里,像一轮孤月之下一株孤独的树,那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妩媚。他不属于任何人,因为他的孤独已深入骨髓。注定孤独到地老天荒。而在旁默默跟着他的只有孤光。他们像两条无限延伸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无比相象。

    多少年后孤光仍能想起初见玉可展的那一天。那个有着蓝色眼眸的陌生少年双膝着地,用他柔弱的手指挖掘埋住孤光身体的冻雪。孤光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他们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自己,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体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两个人。我只为你而生。无数个轮回,一朵莲花静静开落。你带给我安慰与了解,你带给我水、幸福和磨难的征程。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飞落的雪花吹满了玉可展的双肩,但他仍没有停止。挖出的雪在他身旁堆成了小丘。他的十指已鲜血淋漓。

    “不用挖了,没有用的。”

    但就在孤光的声音仍余音袅袅时他看到了自己雪下的身体。最后挖了几下,蓝眸的少年抱起孤光僵硬的身体放在自己身旁,无法抑制地笑起来。笑声震落了树梢上的雪,震得孤光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多么美丽多么美丽。玉可展柔弱如琴弦的手指鲜血淋漓,他的衣裳上满是雪水和污泥,但在孤光眼里这一刻他是全天下最美的人。从这个时候起他让他走进了自己的心里。若非心存感激,缘何五体投地。

    3

    在无数次追忆中孤光找寻着蓝眸少年的影子,即使这让他痛苦让他的悔恨更深。多少年来他不敢多看一眼那亭亭玉立的莲,这让他陷于回忆无法自拔。多少明快的欢笑在他的记忆中拨动着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像当年的玉可展一样把自己的悲伤藏在心底。他的微笑若有若无仿佛莲花轻绽,他不愿承认但莲已深深融入他的血液。无法忘却。不管多少年。

    多年后当孤光独自一人在天山的飞雪中徘徊时他仍会想起那个小城的冬天。那年的雪来得诡异突然。天空阴霾,飞鸟绝踪。当那个少女娉娉婷婷走进小城时,雪,终于迫不及待地落下来,飘满少女柔弱的双肩。就在那时孤光第一次在玉可展的眼中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少女的名字叫做小莲。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谁也无法不正视小莲那天真得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丽。莲叶何田田。透过她秋水般的眼眸可以看到江南六月里那无穷碧的莲叶和别样红的莲花。她从江南来,来找她十余年前嫁到北方的同父异母的姐姐。江南,那也是玉可展的母亲的故乡,她魂牵梦萦却不能再见的故乡。玉家老爷的续弦夫人,那个美丽的南方女子。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孤光会知道这个故事是因为有一次玉可展喝醉了,他看着满天的星星又哭又笑地把它说了出来。美不胜收的江南春天,独自出游的美丽少女与异国的蓝眸男子相恋,男子离去的时候许诺会回来娶她,于是少女开始在绵绵的春雨中等待明天。春将尽,风尘仆仆的北方商人在水畔遇到了独自徘徊的少女,他因她秋水一般的眼眸动了心,便去她家提亲,早年丧妻的父亲不忍见女儿空等一场,匆匆答应了亲事,于是喧天的锣鼓中,泪流满面的少女被推进花轿嫁往北方。八个月后她生下一个男婴,有着湛蓝色的眼眸,她的丈夫于是知道这不是他的孩子,恼怒之余他想起提亲时她的无语的抗争,长长的路上她总是望着远方的迷茫的眼神,他终于知道少女的心早已跟着她爱恋的人飘洋过海不知去了何处,而她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的身影。十年。他的爱恋不减,她仍旧无心无念。终于在一个寒夜里她吻别她的孩子,在他枕边留下她唯一的画像,漫天的飞雪中衣裳单薄地远走——远远的天边,海洋的方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娘死的那夜整个小城都白茫茫的,满天的雪,一直一直地落下来,迫不及待地掩埋那些尚未冷却的尸体。从那天起我更加沉默,终日微笑,所有的人都说那微笑蛊惑人心,尽管在人前他们恭敬地叫我小少爷。长成少年的时候我出落得清秀脱俗,眼珠是晴朗天空的颜色,总是沉默地站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温和地微笑,从未有过什么不合礼仪的举止,除了那次在最寒冷的日子里发了疯似的挖掘一个被雪埋住的小乞儿身上的冻雪。跟随我的仆人惊呆似的立在一旁,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挖了又挖,直到雪中露出小乞儿的身体。后来这个褐发的小乞儿就成了我的小仆人。终日形影不离。

    玉家的老爷死的时候玉可展并没有丝毫的悲伤,他的微笑并不因这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人的死而消失。他的疏远一如往昔,只有当面对孤光时才会变得温暖。或许孤光想错了,他和玉可展并不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当那个雪天他睁开眼对上玉可展的目光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纠结在一起,从此牵绊不断,注定相生以伴。但蹉跎是注定的,正如那九天之上吟唱的梵音所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持久。幸福的日子永远短暂。所有的一切,当小莲走进小城的那一刻,就已改变。注定一切无法推翻。看到小莲的那一刻玉可展的心里掀起了滔天的波澜。太像了。她们,小莲和他的母亲。纯粹的江南女子,水做的骨肉丹青的风姿。玉可展的微笑如莲花轻绽,而孤光的心在那一瞬沉入谷底。那蓝色眼眸中有了别人。他不需要他了!无数的欢笑温暖终究要离他而去。寒水东流,今夜雪,似我愁。他的血液不可抑制地冰冷冰冷再冰冷,直到地老天荒沧海桑田。

    “那就永远不要忘记吧。你知道,这里的飞雪,那么美丽。”

    当玉可展对秋波湛湛的少女说出这句话时,他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在他心里小莲或许是他母亲的影子,但这已不再重要。玉家的小少爷第一次爱上了别的什么人,这已是一个奇迹。这对他而言无疑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

    但真相是残酷的。

    “原来你的母亲就是我的姐姐。”一天后小莲这么告诉他。

    “我的确是应该早点走的。早点走,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忧愁。没办法告诉你我有多难过,可展,我不想走,但我要走了。”

    莲花般的少女站在雪里浑身像笼着轻烟,朦朦胧胧,像个并不真实的存在。

    “可是我忘不了啊!忘不了这里的寒冷,漫天的飞雪和肆虐的风,风里雪里,朝我微笑的人。”

    孤光清楚地看见那一刻从玉可展的眼底腾起的火焰,怒意在那一刻凝结成最深的无奈,微笑冻结成冰。

    ——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所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乡。多少年来我用微笑蒙住自己的眼和别人的眼,只是为了让自己走得更长一些,因为这是娘的心愿。娘,原来小莲是你的小妹妹。呵,妹妹。原来我终究没有去爱人的权利。原来我终究没有资格去爱上任何人。

    冬将尽,飞雪轻摇,白了小桥,素了柳梢。总有一天小莲会离开这个北方小城,她原本是为找姐姐来的,姐姐不在了,她自然要离开。同来时一样的秋波湛湛纤尘不染,但眼底已多了一点忧愁,不再天真得无忧无虑,到小城不过几日,却仿佛已过了许多年。流光容易把人抛,相思催人老。但人们终究是把流光抛在身后,匆匆地走自己选择的路去了。走,走到哪里不是走?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你,这或许叫做缘定三生木石前盟,又或许叫做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4

    飞雪一阵一阵大起来的时候,整个天空里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连白日里太阳的光芒也似乎有些暧昧不清。而夜空里落下的雪像是从月亮里落下的闪闪发光的沙子,用手去接它,它却从指间泻下,在地面上积成闪闪发光的一堆。没有什么比这更美丽动人。但雪是会融化的,越是呵护备至越加速它生命的进程。蝴蝶飞不过沧海,你一生就是片雪花,在太阳底下的一瞬间。那么短暂,美丽到绚烂。飞翔的雪,乘着风插上翅膀的雪,每一次低头都看见泪流满面的故乡。我把每一次远离家乡的流浪,都叫做飞翔。当你掠过千里平畴的沃野,你不会发现,我的泪藏在哪一片树叶的后面。我留给你、迎着你转动的,永远是我微笑的脸庞。

    孤光想起的是那一天也下着雪。很大很大的飞雪。寒风萧萧,飞雪飘零,正适长路漫漫踏歌而行。但他没能有这个机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改变了一切。

    已经没有人知道那场大火的起因,或许是因为玉可展的特殊地位,他是玉家老爷名义上唯一的子嗣,唯一有资格继承玉家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小莲的美丽让太多的人心悸,而她忧伤得像秋水一样亮的眼中已看不到其他的人;又或许是因为追究已毫无意义。死去的人不会返生,活着的人哀痛不能稍减。一切都无济于事。

    而孤光不能忘记的是,那漫天的飞雪中,玉可展死人一般的面庞。

    最先烧起来的是玉可展的屋子,但当人们忙于救火时,另一处也烧了起来,那是小莲的住处,玉家大宅里最高的一座楼,那座玉可展的母亲曾住过的高楼。飞雪漫漫,等到人们赶到时楼上已是火光冲天,浓烟中依稀可见顶楼上小莲纤细的身影。玉可展疯了一般要往里冲,却被人死死地拉住。他高声叫着小莲的名字,声音嘶哑不堪。

    “小莲!”

    那高处俏生生伫立的少女身影在熊熊的烈火中无比遥远。她衣袂飘飘,仿佛转眼间就要消失。那么远。玉可展的心隐隐作痛。她离我那么远。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但马上被拉了回来。

    褐发的少年挡在他之前“我去救她,你回去。”

    玉可展呆然看着少年挺拔消瘦的身影没入火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苍白柔弱有如琴弦。你拿什么去救她?

    “小少爷,还是走远点吧。这楼,眼看要塌了。”

    身旁仆人的一句话又将他拉回现实。他恍然抬起头望向楼顶。

    “孤光!小莲!”

    失去你们,我将一无所有

    火光高高腾起,楼塌了!高楼轰然倒下,楼顶上轻飘飘落下两个人,是孤光和小莲。

    “小莲”

    “可展,能再见你,太好了我想起有件事没来得及对你说,就着急,刚才我以为没有机会了,幸好孤光来了你能去我的家乡看看吗?那里也是你娘的家乡啊。一个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回一趟故乡,才能心安的我说过的,江南的春天,燕子矶的落日,乌衣巷的柳烟你能去吗?”

    少女全部的生命都用来等待这一个回答。她的眼神期待,她的手紧紧地拉住玉可展的衣服不放,她的头微仰成一个期盼的姿势,她的整个生命都在问:你能去吗?

    而蓝眸的少年沉默地点了点头。

    少女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她长长地叹一口气,生命随风远去。

    孤光眼看着小莲的手无力地落在地上,而玉可展的脸霎时间变得死人一般。蓝眸的少年沉默了片刻,眼神渐渐变得温柔。

    “看样子我要随你去了呢,但那就没法履行我的诺言了孤光,你能替我完成它吗?你去,也是一样的。”

    孤光挺拔消瘦的身影有刹那的僵着:“好。”

    玉可展抱住小莲,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来:“孤光,一直想告诉你,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那一年在雪地里遇见你,你睁开眼的那一瞬我看着你,仿佛看见镜子里自己瞳孔里的自己。这些年你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答应我,你要得到幸福,好吗?”

    孤光努力地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他咬住下唇,缓缓而悲伤地点头。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什么也不说呀,你总是这样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替我挡去所有的风和雨你应该是属于一个更广阔的地方的人呢,牵绊住你的人是我吧好久了,我一直想说,”少年的蓝色眼眸中有流水的影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玉可展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停止了呼吸,小莲在他的怀中微闭双眼,两人相偎相依。天空里仍不停地飘下雪花,而孤光的泪终于不可自制地落下来,他跪在那两人面前,直到自己变成一座雕塑,直到终于有人来把他拉开。

    一年后,孤光带着跟随小莲来到北方的小丫鬟小玉回去小莲的家乡。小玉还是个孩子,懵懂而天真,无知无邪大方坦荡。她的小姐死了,她也很伤心地哭了一场,但以后便不再伤心,最多有些难过。孤光看着她快快乐乐的样子,不免有些自怜自伤。人生原本负荷得太多,非抛掉一些担子不可,这些担子就是记忆。小姑娘无忧无虑看得让人打心眼里喜欢,自己也该学着点儿。那以后孤光果然放开了不少,他也学会了玉可展那蛊惑人心的微笑,终日如莲花轻绽般挂在嘴角。多少不快只当噩梦连床,明朝醒来,俱往矣。他没有父亲,从未在父亲的膝上背诵唐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没有了那许多忧愁,他变得越来越年轻,面庞清秀出众,嗓音清澈像春天的风吹过高山的泉水。但他的眼睛总是望着远方,像穿越了时间空间,追寻着某个东西。小玉回到家乡后孤光在那里逗留了一阵,小玉和他处得久了,喊他“大哥哥”他也微笑着答应她。日子一天天地溜走,不知不觉南塘中的莲子熟了,小玉便采了一些送给他,小姑娘看着大哥哥双手捧着莲子仿佛灵魂出窍的样子不禁吃吃地笑,她不清楚他的心思,也不需要清楚。日子是简单的好,心思简单点儿好,太复杂了自己也受不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孤光这么对小玉说。小玉看着大哥哥,一脸的敬慕。

    大哥哥有朝一日离开这个水乡小镇,小玉坦然看他挺拔消瘦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

    5

    白马看人的眼神有时楚致有时恒定,长长的睫毛一眨,就似乎要落下泪来。马是温顺的动物,比云朵更干净,比彩霞更动人。小白就是这样的一匹马,此刻它正悠然地甩着尾巴,安静地看着主人,没有话语,但孤光分明能感到它的关切。他朝它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了。

    孤光在深谷的宁静中长长地叹息,为自己的年少无知而悔恨。他想起那一天自己上到顶楼时看见被火烧坏的梁柱朝小莲压去,他有足够的时间拉开小莲,但他没有。是不是没有了小莲,玉可展的蓝色眼眸中就会像从前一样只有他一人呢?电光火石的那一瞬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犹豫,而这次犹豫让他在以后的时间中无数次地悔恨。小莲并没有察觉他的犹豫,也不知道他这次犹豫断送了她和玉可展的性命。她仍感激他,感激他从火海中救出她,让她能见玉可展最后一面。那个莲花一样的少女,比云朵更干净。

    “谢谢你。”

    当孤光拉着受了重伤的小莲从高楼上落下时,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他的心中一阵剧震。

    小莲不会知道,孤光心中持续多年的悔恨是如此残酷地地折磨着他。他对不起玉可展,那个把他看作另一个自己的蓝眸少年,那个用柔弱的十指挖掘他身上冻雪的素不相识的少年。他欠他的他偿还不了,他只有一次一次在飞雪中独立整晚,让凛冽的风吹走心中积蓄的悔恨。离开南方后他晃荡着朝西北走,在途中收留了小白,人马相伴一路走到天山,在那里住下。在天山的终年积雪中他发现了一种青色的小莲花,不同于天山雪莲,它长得纤细飘逸,就像当年的小莲。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青海莲。每一次天山飞雪,每一片雪花都似乎变成一朵小小的青莲。可展,小莲。他们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的心像一潭最深的湖水,多少年前的明月投影于上,有风吹过,波纹紊乱,月碎,梦碎,人憔悴。好事经年,无处问,水连天。而漫天的飞雪扑到他微热的脸上,冻结他的爱恨嗔痴,往事逝若云烟。

    偶然的机会,他继承了象征天下第一琴师的月华石,他的名字被铭刻在刻有历代天下第一琴师名字的月华碑上,一时间名动天下,荣耀来得令他措手不及。——我只是北方小城里的一个小乞儿,不过学了些琴得了块石头你们就以为我是神了,你们看得到我的微笑听得到我的琴音,可有谁看得到我眼底的悲伤听得到我心底的哭泣。天上之琴,这是你们给我的封号。呵呵,我担不起啊担不起。

    年轻的天下第一琴师有朝一日离开天山去往江南一个叫做洛城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做江慕容的少女,都说她一手琴操得出神入化,都说她的琴是天下之琴,可与他的琴匹敌。洛城江慕容,闻琴识芳踪。孤光想看看,那个少女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的神奇。于是在一个飞雪的日子他上路了,踏着遍地的积雪,迎着扑面的风霜,为他送行的只有那风中摇曳的青海莲。漫天的飞雪伴他踏上旅途,从此一去不回。

    褐发的琴师在深谷中拨动他的琴弦。他的微笑如莲花轻绽毫无踪迹,他的琴声让人快乐,真心地欢喜。他的马叫做小白,有着长长的睫毛和温顺的大眼睛。他们一起在天地间漫步,脚下延伸的是路,头上开阔的是天,飞雪漫漫的旅途。他习惯于什么也不想,但偶尔,他会想起那一夜的大醉,他原不会喝酒,但有一次,他偶遇一位白衣少年,两人谈得投机,便在山花间对酌了一夜。一杯一杯复一杯。他们抱着各自的心事喝得酩酊大醉。孤光喜欢少年的无拘无束放任自由,此外,他们是有点儿相象的。那少年也是骑着白马,踏歌而行,也随身带着一张琴,闲时把酒抚琴,琴声苍凉,催人泪下。他记得那夜大醉后少年吟诗一首:

    “飞雪片片融,我心层层空。恩仇入美酒,尽付一笑中。”

    少年清秀的脸上满是沧桑。半醉半醒间孤光得知他的名字,叫做无涯。

    孤光酒醒时少年已消失无踪,只有那凌乱的杯盘证明一夜对酌不是虚幻。多少年后孤光才知道,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是位少女,而她真正的名字,叫做小楼。

    ——多少飞雪覆盖的岁月都已悄悄地远走。每一次回头,都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脸,悲伤的眼眸。百年的光阴是多久,告诉我怎样才能走到尽头,走到白首。多少年塞北的雪柳,多少年江南的清秋,多少云,多少山,多少次天涯望断,一缕春风也吹不进你的罗帐,多少爱恨都被飞雪埋葬,红尘未了的牵绊——

    漫天雪,遍地霜。

    塞北四月树,江南八月天。昔时湖心月,碎在风波间。我愿天山雪,尽化青海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