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洞庭渔人文集 > 父亲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

父亲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迄今为止,父亲的身体还很好。没有癌细胞和医生能够侦察出来的其它病菌,没有腰椎间盘突出和其它骨胳肌肉方面的病症。六十岁的人了,走路风一样快,我总是跟不上他的步子。我知道,这与他一辈子和土地的交往有关。他把他的身体完全交给土地,土地也给他以最善意的回报。可是,我清楚得很,父亲的伤,看得见或者看不见,都以一种历史的方式长留在他的身体,它们曾经以致命的姿势让父亲差一点离开他的土地和他的妻儿。

    而这些伤,都与我有关。

    一

    父亲有恐高症,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许我应该想到,因为我自己就有,上到高处,我从来不敢往下看,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下,偶尔眼睛一抬,心立刻就空了,两条腿仿佛被抽去了骨头,直往地上缩。父亲的,比我严重得多。第一次到北京,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个人到街上逛,要过一座天桥。父亲上了,却不走,立在那里不动。母亲已经走了一半,回过头来找父亲。父亲一只手扶住栏杆,另一只手伸得老长,朝着母亲挥舞。母亲想了半天,明白过来,只好折回来,牵住父亲的手,一步一步从天桥上移过去。母亲笑,我也笑,父亲真是好玩得很。

    扯这个闲篇,与父亲的伤有关。我不明白的是,父亲的恐高,是与生俱来呢,还是那次伤的后遗症。

    我十岁那年,家里准备盖新房,茅草屋要换成大瓦房。先要烧窑,做了泥坯的砖,装到土窑里,烧上十天半月,红通通地出窑,就可以盖房了。父亲的伤是在上窑的最后一天发生的。

    泥坯的砖一块一块地往窑里装,窑一点一点地往上长。长到最后那一天,已经有十多米高了。前面那些天,父亲有没有挑砖上窑,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也许有,帮忙的人太多了,我没有留意,也许没有,窑底下也有许多活需要干,还要指挥调度。最后那天,上完最后的几担砖,窑就要封顶了。天阴了下来,乌云在头顶盘旋,隐隐的雷在天边滚来滚去。

    父亲上窑了。满满的一担砖,稳稳地压在父亲的肩上。父亲一只脚踏在了吊板上,有些停顿,几秒钟的功夫。继续走,一脚一脚地朝着吊板的最高处,朝着窑顶的方向。我仰头望着父亲,眼睛追着父亲的两条腿,脖子渐渐有些酸了。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干点别的,不在那里傻站着,傻望着,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没有谁吩咐我干活,我的活都是父亲派的,可是现在,父亲在上窑,父亲上窑,我就无所事事了。

    一滴雨。一滴雨掉在我的脸上。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滴雨。我揉揉眼睛,在脸上擦了一把,继续仰着头,追着父亲的两条腿。已经上到了吊板中间的父亲,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吊板有些晃动,父亲似乎又停了,几秒钟而已。

    两滴雨。一滴掉在我的左脸,一滴掉在我的右脸。三滴。四滴。我把眼睛扯回来,望向天空,雨滴已经扯成线了,从高空扯到地上。我有些呆了,也急了。上窑的前一天,我听父亲和母亲说过,这几天千万别赶上下大雨。雨一大,进了窑的泥坯砖就会被雨泡软,成泥,那就要出大事,不光几千块一块一块手工做出来的泥坯要完蛋,即使重做,再上一次窑,盖的房也会打折扣,败了家里的风水。现在知道,后一种担心完全是迷信心理在作祟。当时不懂,只是急了。

    没有谁知道我急了,几十个过来帮工的乡亲各自做着封窑的准备工作,母亲在灶房里做饭,大碗大碗的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我四处张望,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些要出大事的雨滴,全都弯着腰干他们该干的活。哪怕有谁抬一下头,说一声呢。天地寂静得很,除了雷声越来越近,和雨滴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哭了。十岁的我,表达着急的方式,只有哭。

    哭了,我还喊着。我的哭声和喊声突然爆发。

    我扯着喉咙,喊声穿透越来越密集的的雨线。

    爸,下雨了,下大雨了。

    我的哭还没有结束,母亲从灶房里冲出来,一把把我抱住。其他的人,都直起了身子。

    父亲,只有几步就到了窑顶的父亲,从高高的吊板上晃悠着身子,一头栽下。我透过泪光,看到了父亲的坠落。满满一担泥坯的砖,从父亲的肩头首先滑落,砸在地上,一声巨响。

    父亲也在地上了。

    母亲推开我,冲向父亲。所有的人都扔了手中的活,冲向父亲。只有我,抹着眼泪,呼天嚎地。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命大。如果他的脑袋落在先掉下来的泥坯砖上,就不是一条腿的事了。

    父亲的一条腿从此就伤了。

    伤了腿的父亲在大家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家里移。父亲经过我身边的时候,看着我笑。父亲的裤管里流出红红的血,可是,父亲看着我笑。我很少看见父亲笑,父亲在我眼里,从来都是板着脸的,动不动就是骂,字写得草了,活干得慢了,在外面玩得疯了,父亲都是骂。那天,父亲却笑了。母亲也笑,所有的人都笑。只有我,忧心忡忡地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眼泪横流。

    写这文字的时候,我再次想起父亲的恐高症。如果父亲的恐高是与生俱来的,那天上窑,他需要多大的勇气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以前怕不怕高,可是,上窑的时候,最后的几担砖是不能让别人去的。这是规矩。

    反正,现在是怕高了,还好,腿没断,要是断了,你们几个还能上大学?父亲边说边笑,笑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发酸。

    二

    父亲的另一次伤,是在手上。右胳膊,粉碎性骨折。我没有亲见,可是同样与我有关。

    二伯是亲见了的。二伯说,你父亲命硬得很,我以为,他那次是躲不过了的。

    那年,我已经上高一了,放了寒假,冰天雪地的,哪也没去,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围着火炉打扑克。父亲没在,和二伯赶着板车去芦苇场里拉芦苇。拉一车能赚五块钱,拉得多还能加。二伯说,那天他们一人拉了五车了,雪越下越大,二伯就和父亲商量,不拉了,回家准备过年吧,年货还没买呢。父亲却不干,要再拉一车,说牛伢子下学期的学费还没有凑齐,过了年就要呢。二伯是犟不过父亲的,就又满满地装了一车。

    天已经有些黑了,雪花飘满整个天空。母亲一次一次地从灶房里走到屋外,向远处张望。明天就大年三十了,说好了,今天要回的,怎么到现在,影子都没有呢。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就把伞往我手里塞,去路上看看,看你爸回了没有。我的两条腿放在火炉上边抽不出来。那么大的雪,肯定今天不回了。我气鼓鼓地对母亲说,把手里的扑克摔得山响。母亲就不再坚持,骂了一句“懒鬼”又到灶房去了。

    现在想来,或许就在母亲骂我的时候,父亲就出事了。因为我们玩了五把扑克以后,父亲就回来了。父亲坐在二伯赶的板车上,披着满身的雪回了家。二伯停了板车,就叫母亲。快过来,扶他进屋。我就看见二伯托着父亲的一条胳膊进了堂屋。父亲坐下,脸色煞白。父亲一定也是吓坏了,他的心里还留着死神的阴影吧。

    二伯叫母亲托住父亲的右胳膊,转身就走,说他去请医生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们三个看着父亲,愣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也不说话,脸上冒出一颗一颗的汗珠子。

    医生很快就来了,接过父亲的胳膊看了看,说,这样太危险了,赶快送镇医院吧。母亲就又把父亲扶到二伯的板车上,自己也坐上去,两只手托着父亲的胳膊。板车迎着雪花,直奔镇医院。

    第二天就过年了,父亲和母亲却都不在家。我把母亲做好了的饭菜端出来,招呼弟弟妹妹吃饭。妹妹抹着鼻子,说不吃。我和弟弟就都骂她,逼着她扒饭,自己也埋着头,把饭往嘴里送。

    母亲深夜回了家,我们都还没睡,妹妹趴在火炉边上打瞌睡,我和弟弟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她不动,眼睛红红地,瞪着我们。母亲进了屋,看着我们,看着看着,就把妹妹搂在怀里,眼泪落在妹妹的脸上。母亲流着泪说,你们一定要争气,把书读好,你们的父亲,今天是捡了一条命。

    后来,我才从二伯那里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运芦苇的路上,要翻过一道堤坝。下了雪,路滑,父亲那一车也装得太满。下堤的时候,拉板车的水牛脚下打滑,一下子没有收住,笨重的身子往堤下冲了出去。父亲一只手扶着板车的扶手,一只手紧拉缰绳,却拉不住,水牛受了惊吓,竟然撒开蹄子狂奔起来。父亲的身子就也收不住了,一下滑倒在雪地上。几百斤重的一板车芦苇紧随其后,眼看就要从父亲的身体上碾压过去。

    父亲却只是伤了胳膊,这真是不可思议。二伯说,他魂都吓没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眼睁睁看着父亲躺在板车下面,把命丢在那里。

    板车飞驰而去,钻进浓密的雪里。父亲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二伯过去看时,父亲眼睛睁着,嘴里说着话,手,我的手,动不了了。二伯说,他真是傻了,不敢相信,把父亲扶起来,除了一条胳膊不能动弹,都是好好的。原来父亲正好躺在板车的两个轱辘中间,只有一条胳膊,留给了板车。

    父亲是正月初五回的家。年已经过完了。过了三十多个年了,其它的我都模糊,唯有那个年,父亲没在家的那个年,深深刻在我的心里。也是那个年,我和弟弟妹妹似乎一下子长成了大人,学习上再没让父母费过心,干活,也不再偷懒了。

    三

    父亲的第三次伤,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右手小指关节折断,至今不能伸直。

    那几天,父亲一直很兴奋,说话时声音响亮,总是带着笑,走路时抬头挺胸,见谁都招呼,真有些扬眉吐气。父亲的兴奋源于我,我已从学校查到了自己的高考分数,高出重点本科录取线四十分,这样的成绩上军校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军校,不只是不要学费,每个月还有几十块的津贴,那是多好的事啊。所有的劳作终于等来了结果,这是父亲梦里都想了好多遍的最好的结果。

    我至今认为,是父亲过于沉醉在自己的兴奋里,才导致了事情的出现。他只顾兴奋,一遍一遍地为他的儿子设计着光辉灿烂的前程,一遍一遍地咀嚼着苦尽甘来的巨大喜悦,丝毫不会想到,事情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将要给他致命的一击。

    天很热,太阳把光线疯了一样洒在无边的稻田。父亲把柴油机装到扮桶(湘北用来收稻子的工具,柴油机作动力)上,我给父亲打下手,扳手,钳子,一件一件地递过去。装好了,父亲就接过我手中的摇手,套在柴油机上,顺时针,一圈一圈地摇。开始很慢,渐渐就快了,越来越快,我分不清父亲的手和摇手了,两者融为一体,高速运转。

    柴油机没有反应。这是一台很老式的机器,别人淘汰下来的,父亲用极低的价格买回来,修了修,还能用。可毕竟是老了,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所有的细胞都在衰老或者死亡。别人家的都换了大功率的新机器,发动时,摇手很随意地转上几个圈,就突突突地欢叫开来。我们家的不行,使出浑身的劲,摇手转上几百圈,它一点动静都没有。换了平时,父亲摇着摇着就不摇了,抬回家去,这里拆开瞧瞧,线断了就接上,那里卸了,换个零件,或许就好了。那天也是邪,父亲一直不停手地摇,他很自信。他的自信有些盲目,他以为他的儿了考上大学了,机器就不会坏。他的兴奋让他高估了那台破机器。

    我看了着急得很。汗珠子流成了线,一道一道地从父亲脸上划过,砸到地里。我想劝父亲不要摇了,手都摇断了,它也不会动。其实,二伯家的新机器刚刚熄了火,就在那里放着,借过来,就解决了。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自己的再破,也不向别人开口,即算是自己的兄弟。

    我伸出手,想替父亲。他不让,把我的手推开。我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的树荫里,用斗笠扇风。我盯着父亲被汗浸透了的背心,看他肩膀一耸一耸地摇着他的破机子,心里烦燥得很。我下了狠心,明年双抢,我要省下大学里的津贴,给父亲买一台锃亮锃亮的新机器,让父亲摇手一挂,好玩一样转两圈,就比谁家的都叫得欢。

    破机器竟然响了,像是老牛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哞”把我吓了一跳。我把斗笠戴在脑壳上,往扮桶边上走。我听见父亲大叫一声。父亲的叫声甚至掩盖了柴油机的声音。

    父亲的伤,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我看见父亲坐在水淋淋的地里,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另一只手。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一道一道的。我扯开嗓子喊隔着一丘田的二伯。

    机器还在响,这下子,它倒叫得痛快起来。我把油门拉下,熄了火。二伯过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给父亲包扎,父亲的伤在右手的小指,血从那里放肆地流。

    父亲痛得有一阵子不说话,缓过劲来,连说好险好险。原来,这破机器突然一发动,父亲的胳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摇手就握不住,那么高的速度旋转着,摆脱了父亲的手,就脱了缰了,被机器带着转了几圈后,子弹出膛一样,朝着父亲的方向,飞了过去。那是多大的力量呢?父亲说,幸好没有击中脑壳或者胸部,本是朝着胸的方向去的,以致命的方式。父亲的手挡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拨了一下。摇手,拐了个弯,飞向地里,插进地里有两寸。伤,于是就停在了手指上。

    现在想来,我还后怕不已。父亲第三次与死神错身而过。

    每次看见父亲那只总是弯曲着的右手的小指,我就想起了父亲的那些伤。有些看不见了,有些看得见,还有的,我根本无从知晓,父亲从来不说,恐怕有一些,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一个与土地交往了一辈子的人,他的身上该会有多少伤呢?他又会花多少心思去记着自己的伤,尽管有一些是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