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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变通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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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翎轻描淡写但字字清晰的一席话,让身为辽东都司第一主官的辽东经略袁应泰陷入沉思,久久未发一言。而一旁以不那么舒服的姿势坐着的李永芳,也为苏翎的这番话产生某些联想。至于站在一侧侍候的何丹旭,则不时地从侧后看着苏翎的侧影,从苏翎身上的铠甲一直到脚下的牛皮长靴,一寸不漏地留神观察着。

    这位年纪不到三十的武官,如今不仅贵为总兵官,且已经建立属于自己的嫡系武装,甚至,还有属于自己的民政系统,军需补给基地,以及那名为镇江水师其实也隶属于苏翎的上千艘大小船只。何丹旭作为与钟维泽联系紧密的人,知道苏翎的实情,要比袁应泰多出不少。但出于某种原因,这些实情,何丹旭并未向其侍候多年的主人禀报。

    从辽阳城破前的那一刻,钟维泽带着部属出现在何丹旭面前时,何丹旭便明白,自己的性命,完全属于这位年轻的将军了。跟随袁应泰多年,何丹旭也曾见过不少生生死死的命运,但眼前这位将军,既然能令自己从乱军之中生,也能令自己死。在躲藏钟维泽的哨探们挖掘的地窖之中的那几个日夜,何丹旭便已想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何丹旭并不太明白苏翎将要做什么,但即使是他这个袁大人的仆从、亲随,也看出来这辽阳失而复得带来的变化。而自己的主人,要想重新收拾作为辽东经略所必需担负起的职责,也完全指望苏翎地一举一动。

    既然何丹旭这等小人物都能看出这一点。其余两位远站得比何丹旭高的人,自然也不会落后一筹。

    在大明朝位列文武官员系列的,即便是世袭的官职,也不会是蠢人。当然,说个个聪明可以。但谈及睿智,或许便能分出个高下。而袁应泰与李永芳,各自经历不同,虽不可类比。但能从各自地一条路上走到今天,这没点心机,是完全做不到的。不过,两人地这点心机,都用在了各自认为重要的地方。

    李永芳最初是为了养家糊口,做下吃空额、贪月粮的勾当。随后便仅仅是为了一家大小活命而已。而袁应泰,这做官到了辽东经略的位置,也算是倒了头了。以袁应泰过去地仕途经历,也算是有过一番雄心壮志,只不过也就是用在“勤政爱民,治水有方”几字评语上。

    当初在临漳做知县时,曾“筑长堤四十余里,捍御漳水。又调繁河内。穿太行山。引沁水,成二十五堰。溉田数万顷,邻邑皆享其利”随后袁应泰被外放为布政司参议。任淮徐兵备道。适逢山东出现饥荒,袁应泰因救灾银子不够,便挪用了额外税及漕折马价数万金,被弹劾回乡“养病”从这几年袁应泰所做的事来看,这民事是其唯一关注的重点。直到后来起复任河南右参政,以按察使为永平兵备道时,才开始接触兵事,也不过是招兵买马,休整要塞,打造战舰,采办火葯军械等军需筹办之事。

    这不论是李永芳,还是袁应泰,在各自的路上,并未有什么人给予其指点,仅仅是以自己本能度日。而此刻,苏翎的一番话,却将两人都带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面前。

    这稍稍显得有些寂静地厅内,暗中涌动着数种思潮。

    李永芳双眼微微眯起,间或眨巴几下,视线却是落在空处。大约是在想着如何做到苏翎所说的“斩草除根”之策,最好是能将所有知道自己在努尔哈赤麾下做事的人,全部除去,这样,李永芳便少了几分担心,日后倘若有人在此提及自己降了努尔哈赤一事,也可不同去解释那些细节问题。这样想着,李永芳甚至已经开始数着那些知道细节的人,其家中到底有哪些人口,以便为苏翎提供一些“草根”的靶子。这般为自己除去潜在祸根,李永芳愿意用尽全身本事,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挖出那些祸害来。

    而辽东经略袁应泰地心思。却非落在“斩草除根”上。

    将女真人也视为大明朝廷地“子民”这个思路可是正对了袁应泰以往地一番作为。如果按苏翎所说地。不继续执行大明朝廷以往地“羁縻”与朝贡制度。而是设立府、县。派驻官员治理民事。这自然是完全崭新地一种治理手段。甚至袁应泰已经在琢磨到底该设置几个府。多少个县。而那些女真百姓住在山中。又如何处理土地与山林地归属权利问题。

    再联想到苏翎将辽阳百姓迁至镇江堡地例子。袁应泰也考虑起将女真人迁出山林。或是将一些汉人百姓迁入现在地女真地界地办法。这既然不再设立以往地诸如建州卫等卫所建制。那也就不会出现所谓地属于女真人地土地与山林。一切都由朝廷分派。这每家每户。不论是迁入地汉人。还是世居于此地女真人户。也可按辽东都司地屯田制度。给予每人五十亩地农田。照章纳税。缴纳籽粒粮。在佐以辅助农事地手段。当真要不了几年。便可以将女真地界完全变成与山海关之内相似地府、县。

    但这至少要先解决掉那些女真贵族地问题。有这些人在。府县制度是无法实施地。所以。袁应泰想到这里。才想起苏翎地所说地“斩草除根”计。这一下。袁应泰虽有些迟疑过于血腥。但却仍然在心中予以肯定。从这一刻起。袁应泰开始从单纯地“问民间疾苦”转变到治理“大明疆域”地高度来。

    这一个人地作为到底能有多大。事实上还是跟其周围地环境密切相关。尤其是那些能给予其指点、引领地人。更是密不可分。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也才能达到一定地高度。苏翎今日地这番话。无疑便起到了这样地作用。

    此时袁应泰与李永芳。对苏翎倒并非仅仅是“佩服”一词所能形容。苏翎所带来地新世界。将李永芳与袁应泰都拉出了以往各自地局限。开始面对崭新地未来。这新地心思。也自然形成新地眼光。

    这一点,与苏翎的那些兄弟们有些类似。自古一方豪杰,能有无数的追随者。这不单单凭的是银子,威慑,还有如苏翎此时所导致地,新的希望,新的视角。无论什么手段,都比不上追随着们自发的地跟从所带来的影响力。所以。任何一个心中怀有大世界的人,便也能拥有一个更为广阔地天地。

    袁应泰经略府前厅中的宁静,当然不能持续太久,这毕竟今日是来议事的,这半中间出现这么一番议论,已经属于轻缓不分了。不过是因努尔哈赤的一番守势,让苏翎自可放心大胆地安排时间。这对袁应泰与李永芳的一番影响,占用一点时间。也是收获颇大的。但。也不能过分的“好整以暇”不是?

    苏翎已经将一杯茶第二次喝得见了底,这刚将茶杯放下。一旁的何丹旭便悄无声息地过来再次斟满。苏翎看了看何丹旭,对其点点头。然后转向袁应泰。

    “袁大人。”苏翎轻声唤道。

    袁应泰恍然醒了过来,忙说:“哦,接着说吧。”

    苏翎笑了笑,问道:“袁大人,在想治理民事么?”

    袁应泰也微微一笑,答道:“若是此时便能做这样地事,我倒是可以多想上几日。这建州女真地界上,河流也是不少,修筑几道堤坝,拦水成湖,不仅能灌溉农田,也能养鱼,且也能有一些防备水患地作用。”

    苏翎一怔,这随口一问,倒问出这么个主意。这袁应泰还当真是治理农事的一个好手,这个办法也能随口而出。辽东境内大小河流非常之多,这水患也是年年都有,真若如此,可也要算是一大好事。

    苏翎转念一想,便又问道:“袁大人,此事尚早。今日说起这事,不过是让袁大人给朝廷地奏书上,提上一提,也显得袁大人对辽东一事的远见啊。”

    袁应泰听这么一说,有些尴尬,这分明是苏翎地主意,怎能说是自己的远见?不过,苏翎说过,这军事上以苏翎为主,那么这民事上,苏翎当然不会插上一手了,这当然还是袁应泰的职责。

    “嗯,给皇上的奏书,我会仔细斟酌。”袁应泰说道。

    苏翎说道:“袁大人,此事虽然还早,不过,我的那位兄弟,叫术虎的,就是率海西、东海女真部族一起攻打赫图阿拉的主将,如今已经掌控了海西、东海一带。在那里,努尔哈赤的手,是伸不到那么远的。”

    “哦?”袁应泰一怔,想了想,问道:“当真已经能完全掌控?”

    “是的。”苏翎答得很肯定。

    “那么,”袁应泰犹豫地问道“你的意思说,可以先在东海、海西一带设立府、县?”

    苏翎稍稍犹豫,然后说道:“可以一试。”

    袁应泰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向朝廷奏明此事?在海西试行府县制?”

    “正是。”苏翎说道:“袁大人,此事算是一个开端,不论成败,都可以试行。成,则日后在辽东也就此办理,若是不成,我们也好从中得出一些成败的办法,以便日后予以调整。”

    “试行倒是可以,”袁应泰边想边说“但这府、县的官员,可是倒哪里寻去?”

    “就在辽东本地招募。”苏翎说道。

    “招募?”袁应泰一怔,随即笑着说道:“苏将军,朝廷官员可从无招募一说,大明开科取士,才是为官的唯一之道。”

    苏翎也笑着说道:“袁大人,这个我也知道。我虽是武官,可这科举入仕,也不是一无所知。请问大人,若是试行府、县,这朝中的可有多余的官员调遣?”

    “这个。。”袁应泰犹豫了。

    大明朝自万历皇帝在位数十年,这官员缺额甚多。现有地各部、府县等官员还不能满员,何况还要添置到海西、东海的新建州府?

    “可以奏请皇上,加开一科,广为取士。”袁应泰想出了这个主意。也算是跟苏翎学会了胆子大的特点。

    “那得多久?”苏翎笑着问道。

    “这”袁应泰又顿住了。

    确实,这加开一科的事。恐怕皇上与大臣们就得商议多时,且不说是否能成,就算是同意了,等大明朝各府县地秀才、举人纷纷汇集。没个一两年,是选不出什么结果来的。

    “那就请皇上格外加赏,让那些秀才、举人都出来做事,还有那些庶吉士等等闲官,都加派过来。”袁应泰说道。

    这大明朝养地闲官,可也是不少。作为大明天朝的象征,很多官员仅是有个名儿,做的事可是屈指可数。再说,类似此时正在家养病的熊廷弼一类地官员,也有不少。真要都派出来,办十个府县的官员都不会缺。

    但,这又被苏翎否决了。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就算你说的这个法子。皇上同意了。可以几个官员愿意到这偏远之地来?”

    别说海西、东海,就算是到辽东。都给人以发配的嫌疑,这不管给的官职多大。怕是真派到头上,这上书说卧病在床、不能赴任的文书可就多了去了。当今辽事一败至此,皇上下令赴辽地官员还推三阻四,寻找各种借口拖延,这试行海西一事,还能好到哪儿去?

    “袁大人,”苏翎又接着说道:“这愿不愿意来是一回事,这若是真有官员来了,这些人会如何做事?”

    袁应泰不解地看着苏翎。

    “袁大人,今日咱们议的,便是将女真人视作大明百姓。可袁大人估算一下,这些官员能有几人会如此做想?”

    袁应泰果然试想了片刻,然后摇摇头,说道:“难。”

    这袁应泰本人还是遇到苏翎之后,才发生一些转变的,何况其他的官员呢?女真人等同于野人,这几乎是整个大明官场上的共识。直到辽东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这个看法也没有什么改变。若是这些官员抱着这些想法赴任,可想而知,这试行的府县,怕是又会激起更大的战事。

    说起大明朝廷上地文官系统,这些寒窗苦读多年地读书人,一朝荣升大明官职,那个不立即便融入文官的圈子里去?且不说此时大明朝文官们各自分做几派,相互指责,将朝廷上闹得是乌烟瘴气,单说这银子,迎来送往,投桃报李地模式,可是在做官之前,便得先学会了。否则就算是有了一官半职,也无法在官场上如鱼得水、一帆风顺。袁应泰本人还被弹劾过回乡养病呢,这仅仅是其一而已。

    这些习惯了大明官场的官员到了新地地界,定然是将这种习惯再次传播至此。而这不过是辽东以往边墙一带文武官员勒索女真人的再次重演。如今苏翎的一部术虎,已经将海西用武力掌控在手,这试行府县,那可是大事,是苏翎,以及袁应泰能够名垂青史的大事。让这帮子官员这么一搞,那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袁应泰如何能让这种情形发生?

    这也不行,那也不可,到底如何是好?

    袁应泰望向苏翎,见其却不像自己这般左右为难,便问道:“苏将军,你到底有何主意,说出来听听?”

    苏翎看了看袁应泰,又撇了眼凝神细听的李永芳,然后才缓缓说道:

    “袁大人,你的奏书中提及的试行,也要包括这用人的法子。大明朝开科取士,此时用在辽东、海西一带,已不是最好的办法。”

    袁应泰反应很快,忙问:“苏将军,这不以科举取士?你的意思”

    苏翎缓缓点头,说道:“所以,袁大人这份奏书,可得好生斟酌。千万要明述试行的好处,以及辽东、海西等等实情迥异与关内。这样,我们才能做到启用我们最需要的人。”

    袁应泰说道:“你的意思不要那些关内来到官员?”

    “正是。这海西、东海一带,原本的部族首领,当然不能一下便都改变其部族首领的地位,但按我们适才说的,也不能用其为官。这决不能再用以往任意封赏卫、所官员的法子。所以,设置府、县,也就是在明面上杜绝了因封赏部族首领而形成的阻碍。想那些部族首领也不完全明白府县的官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我们安排过去的官员,也才能放心地执政。”

    “那人呢?”袁应泰问。

    苏翎的这个说法的确巧妙,女真部族对卫所指挥等武职都已熟悉,但府县官员却甚少知晓,可以说,完全是两个系统的事情。解决这些女真部族首领的问题,算是绕了个圈子到抵达的。

    “人,”苏翎注视着袁应泰,说道:“由我们选。就在辽东本地,也别说招募这个招人诟病的名义。掌管农事的,便从通晓农事的人中去寻找,掌管税收的,便到那些算账精明的商人之中去寻。至于巡检司等等,则仍然由武官担任。”

    袁应泰良久没有回应。苏翎这个说法,完全改变了大明朝的用官制度,这难度,可想而知。但其好处,也是明显的。按苏翎的说法,这可从根子上杜绝了文官的那些毛病。可这如何在奏书上写明呢?

    袁应泰迟疑着说道:“这试行府县的法子,我详细奏明朝廷,不过,这知县等等的官员,先换个名称管事,人就按你说的办,我就对朝廷名言,只是暂管,等朝廷有了人选,在做调换。”

    这变通,便是这般学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