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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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公社大院的蓝砖围墙上翻过去,就跳进派出所的小院;从派出所用红砖砌成不久的新围墙上再翻过去,噗通一声跌进供销社的杂院;从供销社的土打围墙上翻过去,他就钻进河西村鸡肠子似的村巷了。

    他连续翻越三道围墙,不敢怠慢,甚至连喘一口大气的时间也不敢耽误,拔腿就跑。黑暗里瞅不清路面,他脚下一滑,跌了一跤,大概是踩到一泡猪屎或是一洼牛尿上头了。他不敢抚伤惜疼,爬起来挣扎着再往前跑,一直跑过河西村肮脏的村巷,跑下村北的河滩稻地里来了。

    复种过冬小麦的一畦一畦稻田里,秋天收割稻子时留下的太高的稻茬子冻得梆唧唧硬,他磕磕绊绊抬高脚步,免得再次绊倒,跑过三四畦稻地,就遇到一条宽大的水渠。水渠干涸了。水草枯死了。渠岸可以隐蔽下半截腿脚,渠岸上两排稠密的杨树和柳树粗大的树杆正是最好的遮掩,他顺着水渠跑啊跑,踩踏得渠底的枯草和落叶嚓嚓嚓响,他感到上气接不住下气。头晕眼花,喉咙里直想呕吐,脚下被干草的枝蔓缠绊了一下,又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躺在水渠里的枯叶干草上,大口大口喘气。心头却泛起一个甚为得意的胜利,无论我怎么狼狈,狗日的终究还是没逮住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他是河西人民公社社长,官儿虽然串不上几品,手下也领导着这个公社河川和源坡地区的一万八千多社员哩。他在这里是受敬重的人物,谁也不敢放肆地跟他说话。现在倒好!被人追着,翻墙跳院,完全像一个逃犯一样惊慌失措,狼狈不堪,裤腿上沾着猪屎或牛粪,膝盖上的裤子也撕破了,躺在这冬天夜晚的河滩里,真是昔日的威风彻底扫地了。

    大喇叭的响声从河西村上空传到静寂的河滩上来。声音激越昂扬,战报!河口县造反司令部彻底解放河西镇!联合司令部的保皇儿孙狼狈逃窜!

    他从渠底里站起来,借着烟头的火光看看表,正是子夜一时,该到哪里去呢?

    寒星闪眨。没有月光。河滩远处有一声声冻僵了似的无名水鸟的叫声。这种水鸟只在夜静更深时叫,叫声说不上忧惋,也说不上凄凉,只是十分难听,难听到使人一听到这种叫声就想到它的样子绝对丑陋不堪,甚至会想到那是一种安着两只秃翅的癞蛤蟆,而河边上的人从来没有谁在白天发现过这种水鸟的踪迹。他忍受着这种声音的折磨,跛着一条腿,沿着渠岸往上走,躲到谁家去安全呢?

    他站在一座门楼下。

    他静一静气儿,扣响了吊在门板上的铁环儿。他的手劲儿慎重而又准确,使铁环碰撞木门的声响只能惊醒院子里头的主人,绝不能使左邻右舍闻声惊动。他在等待的时刻,瞧一眼这幢普普通通的门楼,土坯立柱,碎瓦掺顶,夹在两边的土打围墙之间,安一副粗糙的木头门板,死死关着。这就是目下整个河口县几乎家喻户晓的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家。

    院里由远及近响着一阵沙沙沙的脚步声。门栓子滑动了一下。门吱一声拉开了。

    “到这时候才回来!”女人怨怨艾艾的声音,大约把他当成她的丈夫唐生法了。他没吭声。她立即发觉站在门口的是一位生人,用一种警惕的声调问:“你是谁?”

    “我是关社长。”他直接通报出来,免得她把他当成是歹徒或是什么不速之客“关志雄关社长。”

    “噢关社长。”她的口气放松了,随问“深更半夜,你来做啥?”

    “让我先进门再说。”他说“我有话非跟你说不行。甭张扬,甭惊动家里任何人”

    她往旁边移了移身。他走进开着的一扇门的门道。她随手就轻轻关上门。

    “关社长你有啥事?深更半夜找我说?”她在院子站住,又疑虑重重地问。

    “到屋里头再说。”他得寸进尺“屋里都有什么人?”

    “能有谁呢?就一个吃奶娃儿,大女子跟她奶奶睡着。”她说着,转身朝院里走去。

    他放下心来。她的公公和婆婆在原来的老庄屋住,离她的这个小院很远。他跟她走进厦屋。

    她一进厦屋门,就把脚地上一只瓦盆移到旯旮里去,那瓦盆里有半盆黄黄的尿。

    屋里,正面墙根有一张方桌,堆放着醋瓶盐碟辣子盒,还有一只帽子大小的瓦盆里盛着剁碎的酸渍红苕杆儿。厦屋南头是一张放得很宽的土坯火炕,炕上真有一个小娃儿钻在被窝里,露出被头的半个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厦屋北头堆放着米缸面瓮等杂物杂器。一般农家都是这种简单零乱的格局,赫赫有名当当震响的唐司令的家也不过如此简陋。他一转眼珠儿就把这幢三间宽的厦屋扫瞄了一遍,又溜一眼屋顶,架着木椽木板和晒粮食的苇席,万一发生紧急情况,可以爬上去临时躲藏在那里。

    她用一根针把煤油灯芯挑了挑,屋子里稍微亮了,又把那苗针插到墙上的一撮麦杆上,就靠住炕边站着,双手搭在棉袄前襟下边。那棉袄的边角上露出陈旧发黑的棉花絮套儿来。她显得很拘束,又有几分不安,问道:“你到底有啥急事?”

    “你男人带着人马到公社抓我”

    “呀”

    “他抓住我,就把我杀了!”

    “啊呀”

    “我逃脱他的手了!”

    “噢”她紧张得眉头紧皱,两道细细的淡淡的眉毛之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倒置着的等式号。她说:“你真糊涂!你是给吓傻了吧?他要抓你杀你,你不给远处跑,咋给跑到我屋来咧?”

    “我没吓傻。”他说“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儿最安全。”

    她瞪大眼睛:“我这儿咋会安全?”

    他说:“他可能追寻到我家去,也可能搜到我的亲戚朋友家里,可他绝对不会想到,我会躲在他自己的屋里”

    “噢呀”她似乎明白了。

    “再说,我相信,你不会让他干出杀人的事。”他说“不管怎样革命,杀了人总是麻烦事。他现在头脑发热,什么事都可能闯出来,你会替他日后着想,就不能让他惹祸。我想来想去,只有你会真心实意救我。”

    “啊!这话是对的。”她的脸上泛出一缕温和的神色,看看屋里的旯旮拐角,为难地说:“可这屋里连个隔墙也没有”

    “这厦屋里当然不能住。”他说,这屋里只住着她和炕上的那个奶娃儿,夜晚是无法回避的。“你想想办法。反正我是走投无路了。你们后院有窑洞吗,有储备柴禾的小草棚没有?”

    “有个窑,里头塌顶了,现时只在窑口放些柴禾。”她说,又连连摇摇头“不成不成。你要给塌死在里头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说“或者让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说“我再想想”

    这当儿,前院的街门“咣咣咣咣”响起来。

    “呀!那个鬼回来咧!”她从炕边跳到屋子中间,脸色骤变“这可咋办呀?”

    他急忙捏灭了烟头:“我从后门走!”

    “来不及了。”她说着,弯下腰,钻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块水泥盖板,说“快下红苕窖去,窖壁儿上有脚踏的台窝儿,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快!”

    他不再犹豫,钻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门声变得很重很响。

    “听见了。甭敲了。”她捏着嗓子,装得睡意惺惺的调门儿,朝着院里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门声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进窖口并且用脚摸着了第一个台窝,又摸准了第二个台窝以后,看见她弯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只烟头把儿捡起来,扔到炕洞里。他就继续往下溜。这个女人真细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细心,女人哄男人总是天衣无缝。他下到地窖里头了,统共不过七八个台窝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喷嚏!”

    她对着地窖警告他说“咣噹”一声就把地窖口盖上了。

    他划着一根火柴,地窖里有两个拐洞,一大一小,都垒堆着红苕。东边那个大点的拐洞里,靠窖壁有一个窄窄的通道,可以凑凑合合坐下一个人。

    头顶的脚地上有一阵儿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厦屋的主人回来了。他屏声敛息坐下来,用一只手卡着两腮。

    他用左手紧紧地掐住两腮,聆听地窖上面的动静,厦屋主人踏进门时很急很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随之就响起一连声的惊喜和嘘叹: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娃哟!噢哟哟!这脸蛋红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哟哟!”

    这简直是王母娘娘的声音,太真挚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诱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犊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潜入一丝温柔的春风,屏敛的声息开始松懈,绷紧的神经也稍微松泛开来,而且诱发起对亲爱的妻子和儿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没有照过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么混着日子

    “噢哟哟!大的个亲蛋蛋!让大看看,小牛牛长大了没?哈呀!长大了!大了!大的个牛牛哇哟!你长得好疼人哟!大走南闯北,没得时间亲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亲上一口”

    他心里的森严壁垒哗哗哗土崩瓦解,烦乱毛躁起来。他听惯了这个人的令他脑皮发麻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训斥声,也受够了这个人使他毛发倒竖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绝不敢尿下两滴的吆喝声。现在,他听到的是一曲人伦人性人的动物本能似的最优美最动人最真实最自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从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里发出来的,都是真实的。

    “你吃饭不吃?”

    “刚吃过了。”

    “要喝水壶里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来?我闻见酒气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们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窝儿给捣了!可惜让关志雄那个老狐狸跑他妈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两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丝不漏地传到地窖里来,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声也能听见。唐生法大约刚刚喝罢庆祝攻克河西镇的胜利酒,顺路回到老窝来与孩子和女人欢聚。

    “你抓人家关社长做啥嘛!”

    “关社长!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还叫他社长!关社长!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还碍着你们啥事?”

    “他妈的!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妈的个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边!我不拔了这颗钉子”

    “气也没用——他给跑了!”

    “能跑到台湾去!?哼!”“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该回来,该是连夜去查问,看他藏在谁家?”

    “查个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来了。”

    “那不一定——”

    “嘿嘿!听口气儿,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说不定。”

    “在哪儿?”

    “在咱家这厦屋里。”

    “净说梦话!”

    “在红苕窖里藏着。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这婆娘”

    他听见唐生法吹灭煤油灯的声音,地窖口那个圆水泥盖板没有合严的缝隙透着的亮光消失了,灯灭了。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唐生法躺下身去时的一声呻唤。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脸腮,终于松了心,缓缓吁出聚压在胸膛里的闷气,捂着嘴巴无声地打个哑巴呵欠,想瞌睡了,几乎折腾了大半夜了。那头顶的厦屋的说话声还是传到地窖来,虽然细弱,仍然清晰——

    “甭胡骚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里想着谁!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论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还有咱的亲蛋蛋娃。”

    “我可不是瓜呆儿!村里娃儿们唱说,‘造反队,造反队,公猴母猴一炕睡。’你和母猴睡来没?”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们造反派哩!你咋能当真?跟上他们瞎哄哄,乱叨叨。”

    “你看看你那东西,软不拉唧的!还说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个多月没回家夜格黑间跑羊了”

    “倒是跑马了!你的羊跑到谁的大腿弯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尽瞎胡说”

    “你跟那个女政委,那个婊子,村里都摇了铃!你还哄我”

    “那是保皇狗给我造谣!”

    他已经用指头塞住了两只耳朵孔,再不想听下去了。他已经半年没有挨过自己老婆那温热的胸脯了。他受到这种炕头枕边的口角的刺激,心里潮起一股燥热。他闭了眼,塞实了耳孔,努力想这地窖,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软床,使自己的情绪渐趋平静。他想到自己听人说过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个女政委的风流传言,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甚至传说,有一晚,一个造反队员想吃鲜物,溜到农民的包谷地里去掰棒子,一脚踩住个软囊囊的东西,吓得跳起来,用手电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铺着一件旧军衣。他现在蜷卧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觉的火炕旁边不过五尺远的浅浅的地窖里,听他们的房话,真是太难为情了。难为情不可躲避,他却断然料定,唐司令现在不会再去考虑抓他逮他的事,因为他无法向女人辩解那个家伙为什么会蔫软他已经很累了,心里的危机刚一缓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袭上心来,靠着窖壁睡着了。

    卜卜卜卜卜卜

    他惊醒了,头顶的水泥板盖还在卜卜卜向。

    他咳嗽一声,示意他已听见了,随之就听见她叫他:“上来吃饭。”盖板揭掉了,地窖里透进亮光来。哦!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辰了,他站起来,腰脊酸疼,挣着忍着爬上地窖来。

    屋里真亮啊!冬日温柔的阳光洒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温暖的滋味。他不由地舒展活动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许多。厦屋的脚地上放着半盆温水,冒着热气,他洗了手脸,看着方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对她说:“还是让我到地窖里去吃饭。大白天,说不定有人来”

    “放心吃吧!”她说“大门我关着。”

    他放下心来,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来。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惨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腻腻的粮食本身的香味。一碟冰凉沁人的酸渍红苕杆儿,绿茵茵的,调着红艳艳的辣椒星沫儿,酸辣味长。竹篾编成的空心小篮里,垒堆着三四个烤得焦黄酥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还要香甜。他吃得很香,确是饿急了。

    他转过脸,看见女主人坐在炕边上,怀里搂着那个亲蛋蛋娃。那孩子偎在她的解开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乳汁,两只脚还在不安生地乱蹬乱踏。她一任儿子吃奶,一任儿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实的乳房。她低头看着儿子吃奶,一绺头发从鬓角垂吊下来,遮住了侧对着他的半边脸颊。他说:“你也吃饭呀。”

    “我等会儿再吃。”她扬起头来,宽厚地笑笑,问他说“你夜个黑受罪了,那地害里潮湿得很哩!”

    “没事儿。”他说,一边抬起头来,漫不经意地打量着她。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见到时要年轻些,不会超过三十岁。她露出的胸脯皮肤很细很白。她的脸颊显得干燥,尤其是一双手,手背和食指上炸开一个个黑色的小裂口。他想,她的手和脸要是稍微做一点保护,甭说香脂之类,即使有一点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会裂了,脸色就会滋润柔和了。尽管这样,她的模样还是很好看的,一双灵活的眼睛似乎总怕羞,显得秀气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时一定很可爱。

    “那墙上有一张生狗皮,铺上可以隔潮气。再下去时拿上,铺着,能坐也能睡。”她说。

    他往门扇后面的墙上瞅瞅,那儿确实挂着一张狗皮,纯黑色,黑得油光闪亮,像一块黑缎。他点点头,笑着说:“有这样的好褥子,享福了。”

    “享什么福哇!”她撇撇嘴。她撇嘴的样子很好看,也很自然,显示着她的真诚。她说“那地窖湿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够受罪咧!还享啥福!享‘豆腐’——”

    街门响了!有人要来。

    他紧张地站起,碗里还剩下半碗糊糊没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钻。她挡住他,用嘴努努墙上。他记起了生狗皮。他从墙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见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围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糊糊,摆出一副正在吃饭的架式,心里不由颤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里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尖尖的嗓音十分响亮。

    “大白天把门关得严严的,做啥哩?”

    “猪呀狗呀,钻进院来乱攻乱拉”

    “噢!我还当是你在屋里窝着野汉!”

    “你有老经验了!你窝野汉窝惯了!我可没那个本事!”

    “这本事好学。你要愿意,嫂子给你引个野汉子,比法法那货漂亮多了!”

    随之是两个女人畅快的笑声。

    “我的那个鬼,成天怕我拉野汉,一见我跟旁的男人说句话,他也起贼心。即就是七十岁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谁要你的脸蛋子长得那么好看哩!”

    “他成天贼头贼脑地防着我。我说,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汉,你怎么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铁链子把我的腿捆在炕边上。他说那不行,还要我挣工分哩。他说要是能给我那个地方安一把锁子就好了,钥匙装在他怀里。我说,你甭安什么锁子,你把你的章子盖上吧”

    俩人又是一阵疯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点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说正经事儿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儿,我要买一扎卫生纸”

    他静静地坐着。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这黑狗活着时肯定是一只极漂亮的狗。它奔跃起来,黑色的皮毛一定会闪闪发光。它叫起来,声音一定洪亮。它肯定是村子里狗群的“领袖”他现在无异于那只有闪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这黑狗的命运,他也只是觉得自己好笑而不觉得难受或痛苦。

    难受和痛苦是他刚刚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的事,那时真是有十万个为什么结在心头而一无答案。后来,刘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红x,西北局第一书记刘澜涛和陕西省委书记霍士廉被押到汽车上游遍西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他的顶头上司河口县委杨书记和汤县长也被打倒斗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没有痛苦心情了。他们比他垮得更惨,因为他们比他官儿大,官儿越大地位越高,跌下来时响声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公社社长,出了河西公社的辖区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关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他的黑方脸儿,大多乡民只知道关社长而不清楚他的名字。他能不垮台吗?他能不愧狈吗?他能不威风扫地吗?这样一比一照一想,他心里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不释自消了。

    造反派们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骂一顿。造反派们要他手敲铜锣胸挂纸牌走村串巷去游村,他就一个一个村子往过游,铜锣敲得像耍猴。造反派们要怎样他就怎样。这种日子虽然不大体面也不大好过,又毕竟也是一种日子,一种过法儿。事情坏就坏在那个“亮相”上头。

    “亮相”是戏里演员出场后的一个动作名词。人民日报的一篇社论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个角落里来。其实就是要被打倒的领导干部表一表态,是谓“亮相”他把那篇社论看了又看,读了又读,黑笔勾了,红笔又圈,勾得圈得满篇社论都是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几乎要倒背如流了,脑子里却愈来愈坚定:不敢“亮相”!千万不敢!公社里的两派势不两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会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结。他就拖着,继续在那社论上头下功夫,点点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经把那篇社论涂得旁人无法辨认字迹。直到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终于豁出去了,写下一张“亮相”大字报:

    我要和联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执行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关志雄某月某日

    这下糟了,比他所能预料的还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全县三十二个公社的头儿们大都“亮”到他们一边了,小小的河西公社关志雄竟然敢于公开声明站到“联”字号一边,气得“造”字号的头头唐生法火冒三丈,亲自带领人马来捣河西公社“联”字号的老窝,来抓他这个顽冥不化的“黑手”声言要砸烂他的狗头。要踩上千万只脚。要他不投降就灭亡。要火烧水煮油煎活拔毛。要干刀万剐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剥下皮来绷鼓鼓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发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溜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妈妈,妈妈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妈妈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草。那只枣木小拨架被姐姐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那拧着奶奶妈妈姐姐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潮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潮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妻那样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时无法入睡,不单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毛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干干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干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美国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满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骚动,归来后在西安与一位纺织女工结合了,一个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个生活习惯完全吻同的不错的老婆。无论在部队或转业地方当社长,人们可以任意评价他的功过和为人,独独没有令上级领导也令一般人讨厌的男女作风问题,这使他走到任何场合都很自豪。现在,他和一个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传出风声,纵然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声音很响。尖利的北风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厦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户外面挂着稻草帘子。门关死了。椽眼也用麦秸塞得实实的。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热气混合着,弥漫在小厦屋里。他感到一种诱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没有打喷嚏。他闭上眼,努力把那种隐隐约约的诱惑挥斥开去,只要一进入睡眠,就什么感觉什么诱惑都不存在了。

    他终于迷糊了。仅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时辰,又被一阵响声惊醒,哗哗哗的水声。他一时搞不清哪儿来的水声。灵醒过来后,他就判断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头蒙住头脸,企图阻挡那种声音,却无济于事,还是遮挡不住那很响的声音。他的心里毛躁起来,如果一伸手从炕下边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约会自然地钻进他的被窝。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也不是圣人,竟也产生这种淫邪的念头。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脚,故意拉出鼾息声,佯装睡得很死,似乎什么也不曾察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感,听见她爬上炕来,黑暗中踩了他的脚,又钻进靠墙的那条被窝里去了。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党籍和撤销他的社长职务,还是共产党员,还是前志愿军侦察连连长,绝对不能和人家女人钻到一条被筒里去。这样反复告诫还真管用,他心头潮起的那种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又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扭动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她说:“地窖里又潮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潮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奶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他颇得意,心里挺受活。好久以来,他已经受够了喝斥和谩骂,而根本听不到谁说他的一句好话了。这个女人毫不矫饰的话,徒地唤起他一种自信与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干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入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运动的工作条例领导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春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干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书记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说,他早已明白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色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干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入了党,是你的工作组的积极分子。这下复杂了,两亲家分成两派了,自‘四清’以后就不来往了,见了面说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开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当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参加了‘联合’那一派。你说,我该咋办?”

    “唔!”他顿然明白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高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根下的像个簸箕掌一样的东唐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车鸣,没有人声,偶尔有三两声骤起骤落的狗吠声。躺在这样安静的乡村里的一个热烘烘的火炕上,使人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那外部世界正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堂堂的关志雄社长真的被压过“喷气式”?真的会像被追赶的强盗一样仓皇翻过三道围墙?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父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乳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乳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乳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

    “啊呀呀!你快悄声些!要是给人听见你抱怨伟大领袖,我看你怎么办?只死甭想活了!”

    “我心里简直要憋炸了!你看,我又不敢跟旁人说,气得肚子胀胀的你不会揭发我。”

    “那可难说。我也忠于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嗬哟!你去告发去!我不在乎。不是我吹,你就是说我攻击毛主席,也没人信。我说话人就信了。我说老鼠逮猫有人信,你说猫逮老鼠反没人信”

    “你反正我可知道你的箱子底儿”

    变成俩人不冷不热不恼不亲的口角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几乎要蹦起来了。老天爷啊!毛主席发下最新最高指示,要保卫“四清”运动的成果哩!啊啊!你老人家终于开了口了,终于发下一条有利于我关志雄的指示了!毛主席啊北斗星,我可真望见北斗星灿烂的光辉了!他一刻钟也坐不住了,那柔软光滑的狗皮上的黑色狗毛,顿时变成一撮撮钢针了,扎得他不能安生。

    他还是坐下来,心里在叫“四清”的成果早就应该保卫嘛!你老人家叫我们搞了“四清”我们怀里揣的就是“二十三条”嘛!你说那是刘少奇路线,我们这些“四清”队员可怎么办?你老人家不说保卫成果谁能保卫得住?哈哈!唐司令沮丧了,憋得肚子要爆炸了,哭爹咒娘日祖宗了!自从造反以来记不清发下多少回最高指示了,几乎都是使唐司令心花怒放而使他沮丧,唯有这回唐司令不高兴而使他抑制不住兴奋鼓舞扬眉吐气的痛快心情了。他不由得在心里诵读着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是好事不是坏事。真是颠扑不破,透彻精辟。

    他再也无意去偷听炕上的房话了,兴奋的心情使他顿然觉得这地窖难以忍受,一刻钟也难挨下去。他要出去,他想放炮,他想欢呼。他要真心实意表示对最新指示的拥护他终于累了,过度兴奋之后无处发泄的累呀!他颓然倚在地窖的窖壁上,睡着了。他心里很踏实,相信当他熬过这一夜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必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要走了。”

    “满村满地都是人,咋么走?”

    “那黑天走。”

    “今日黑间?”

    “今日黑间。”

    “你走吧!你在这儿总不能长久住下”

    她的眼里又隐隐浮出那一缕郁郁之色,把明亮可爱的眼睛罩住了。唐司令一早爬起来就蹬上自行车走了。她有点慌乱地招呼他吃完饭,收拾了碗碟,猛地扑到他的怀里,喃喃说:“我真想把你在这地窖里永久藏下去”

    有人敲门。

    他又潜入地窖。

    她在地窖口叮咛:“妇女队长派我上工,在饲养场捣粪。我在外头把门锁上了,你干脆上来歇着吧。”

    他想,再难挨也就只剩一天时光了,万万出不得意外,就对她说:“你不在家,万一有个变故,没法遮掩,还是地窖里头保险

    她也不再坚持,上工去了。

    他坐在生狗皮上,心里很踏实,再难挨也就只有一天了,天黑以后就可以走了。救命的地窖!柔软的生狗皮!热烘烘的火炕!温馨的饱满的奶子!竟然使他有一股难以割舍的留恋。

    她放工回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比以往急些也重些,随之就唤他出窖。”

    “我在村里听到个消息”

    “快说——”

    “公社里驻扎下军队了!”

    “真的?”

    “满村满街人都说哩!说公社里驻下整整一个连的解放军,一百多号人哩!听说往各村各队分派哩!叫社员搞生产哩”

    “这就好了!”他长吁一口气。

    他在来这儿之前,已听到军区要派解放军下乡“支左”“抓革命,促生产”现在解放军真的来了,来了就好了。他心里有数儿,军区的观点和倾向正是他所“亮相”的那一派“不管咋说,解放军来了,我就可以回公社了。谁就再也不敢杀我剐我了,批批斗斗倒不怕!”他说。

    “后晌我不上工去咧!”她对他说“你要走了再见就不容易了。”

    他心里觉得酸酸的。他一阵乞盼天快点黑下来,黑下来就可以走了;一阵又乞盼天甭那么快就黑了,黑了就该和她永久性的告别了。

    她照例关了街门,陪他坐着,她似乎手足无措,闲坐着就显得惶惑,又把一只鞋底夹进夹板,纳扎起来。麻绳拉过鞋底咝咝咝的响声。使他的心微微颤抖,隐隐作疼,好像麻绳是从他心上穿过去的。他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抽着烟,一眼不眨地瞅着她。她一锥扎过去,扎着了食指尖,鲜血染红了鞋底。她忙用右手攥住了食指,抬头看他一眼,疼痛使那张忧郁的脸愈加显得楚楚动人。她心不在焉。她怎么会扎了手哩?心不在焉!他立即奔到她跟前,看那受伤的手指。她撇撇嘴角,温柔地一笑。他低下头,把那食指吞进嘴里,吮着那带腥味的血。她丢了夹板,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顺着脖颈流下去。

    冬天北方的天气很短,转眼就黑了。

    她早早哄得孩子睡下,甚至不借在宝贝儿子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强制那不安生的孩子安宁下来,带着委屈的哽咽进入梦乡。

    她钻进小灶房去了,风箱扑嗒扑嗒又响起来,大概是做晚饭。他走出厦屋,走进小灶房,对她说:“我帮你烧锅吧。”

    “你快坐到屋里去。你一来我就乱套了。你坐在屋里,我心里就稳稳当当的。去!坐到屋里,让我再服侍你一顿饭。”她说。

    他走回小厦屋,又二次用心打量起来,一张方桌,一个土坯火炕,一只没有油漆的板柜,剩下就是些提不上串的瓦盆瓦瓮旧棉套破席片之类的物什了。他看着这一切,像是要把这些东西永久地储入记忆似的。

    她走进厦屋,端着一只粗糙的瓷碟,那碟子里盛着炒得焦黄油亮的鸡蛋,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盘烙黄的锅盔。锅盔是用麦子面烙的,无疑是乡间的高级食物了,她又给他倒下一杯茶水,对他说:“你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没得好吃食。”

    他忙说:“这些东西该当留给娃娃。”

    她笑笑说:“你吃吧!我再也拿不出啥来。”

    他坐下来,操动筷子,那鸡蛋很香,锅盔也十分香甜可口。他吃得很慢,细细地咀嚼着,却难以下咽,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通道,却又不能不吃,不吃会使她伤心的。

    他说:“玉芹我要走了。”

    他想说几句感谢她救护的话,却又觉得没有必要。

    她把那条干净的半新的被子又铺开了,默默地低着头,靠在炕边上。

    他说:“你明白我得走。”

    她说:“你得到后半夜走。天刚黑,人没睡定。”

    他和她躺进被窝,反倒没有那种欲望了。他搂着她。她静静地贴着他。俩人都不说话,一切话语都显得轻薄而难尽人意。似乎那种永远使人沉迷的人伦之乐顿然失去了任何意义

    一晃多年过去了。

    他正在翻阅一件材料,门被推开,有人走进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他急于把一页的最后几个字看完,没有抬头,也没有招呼来人,凭着脚步的响声觉察得出来人小心谨慎,必是下级干部,大约要向他请示什么或汇报什么。他放下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

    来人竟是唐生法。

    他站在房子中间,两只手互相勾着吊在裆前,这姿式首先使人想到他很善良,有点可怜,有点拘谨,有点诚恳的意味。他指指另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他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腰挺得很直,使人看着他坐得很不舒服。

    唐生法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吸得很狠,吐出烟雾的时候,明显瘦削了的脸颊上的皮鼓起来了。他的胡须和头发串连在一起,眼角粘着干涸的眼屎,眼白血丝如网,真可谓疲惫憔瘁,形容枯槁。他忽然产生一种幻觉,这是一只被打断了脊骨的狼。

    他等待他开口。

    他还在狠命抽烟。

    这是1977年的春天。在他的主持下,河西公社举办了“说清楚”学习班。唐生法自然是河西公社必须“说清楚”的头号角色了。

    唐生法扔掉已掐捏不住的极短的烟把,猛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关书记,我想跟你说一件心事”

    他很诚恳地称他“关书记”他再不敢称他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或“三反分子”了。他不知是否忘记他曾这样喊过千遍万遍?他过去是公社社长,后来结合为革命委员会主任,稍后又是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一元化领导体现于一身。他说:“说吧!你要相信我,就甭顾虑啥。”

    “我相信你才找你”“说吧!”

    “我跟女政委那个‘麻哈’事再甭追究了”

    关书记没有开口。

    “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按有这事定罪。”唐生法说“我只求你甭张扬出去。我的女子都长大了”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这件事可以不再追究。”关书记豁朗地说“我答应你。”

    唐生法愣了一下,对他如此爽快的应诺有点意料不足,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无话可说了。唐生法只愣呆了极短一会儿,就现出某些难言的愧疚低下头去,又在口袋摸烟。

    关书记很满意自己的回答。这种干脆爽快的应诺使对方愈加显得低微和猥琐,反来也使自己更有味地咀嚼胜利者的宽容和豁达,生活以曲折复杂的流向终归确定了他的胜利和他的破灭。他坐在讲台上而他坐在台下的一个旯旮里的不可倒转的位置,就充分地显示出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区别。他在台上宣讲上级党组织关于彻底清查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的文件。他在台下的旯旮里低垂着脑袋抽闷烟。

    然而他严格地把握自己,或者说其实根本不用什么把握而已养成习惯,就是决不显示自己的胜利者的昂扬。他不像有些同僚在胜利的时刻按捺不住,对整过他们的人表现出毫不掩饰的报复心理。他对唐生法他们除了原原本本地宣讲上级政策,而绝口不提他们对他个人的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他甚至在适当的场合能够心平气和地替对方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开脱之词,甚至引起一些心胸狭隘的干部的非议,然而他继续毫不动摇地按自己的主张处理唐生法们的问题。这样,在敌手唐生法们和众多的干部心中,就造成一种关书记客观、宽厚的印象,这正是他一贯追求的修养目标。他以为,这样做的结果会使唐生法们彻底从精神上垮台而不会引起哪怕是一个人的同情;反过来,如使众人感到关书记有挟嫌报复的阴私夹杂在这场严肃的政治斗争之中,情况就会不同了;可能会使唐生法们有了社会同情,也肯定使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他不仅要征服唐生法们这一伙对手,更重要的是征服所有他的下级和同僚们的心。唐生法今天来找他,提出要他不再追究自己和女政委的事,就部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是他这种征服的继续。

    “唉!”唐生法比较轻松地喷出一口烟“那件‘麻哈’事,这几年已经没人说了,要是再扬播起来,不是我受不了,主要是我的女子和娃子都有一张脸了。”

    关书记不动声色,抽着烟,心里却在叫,你让我敲铜锣游街示众把我当猴耍的时候,你向我脸上吐唾沫擤鼻涕踢屁股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这个一社之长的脸还是不是一张人脸吧?更没有想到我的儿手和女子比你的儿子和女子年龄更大。他瞅着唐生法穿在身上的皱皱巴巴肮脏邋遢的蓝制服,依然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孩子最厌恶听到父母的这一类闲话我可以理解。”

    “至于我在‘文革’中的问题,我说过的,我承认过的,我不反悔,我没有说清楚的问题,我再进一步往清楚说。”唐生法向他表示,诚恳的言辞使人想到他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他随之现出某种焦灼神色“你这几天能看出来吧?有些人现在把所有问题都朝我头上撂。狗屙下的都赖说是我屙下的。我是裤裆里抹黄泥,说不明也辨不清是泥是屎了”

    “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关书记肯定他的话“你自己应该怎样做,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

    “那当然,那当然。”唐生法连连说。

    关书记想,即使对唐生法这样已被整个社会潮流推到旯旮里去的角色,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实际情况,不承认就使他彻底失望,以为说清说不清都是同样的结局。他承认他说的那种情况,正是为了从他心里排除这种情况对他进一步“说清楚”的干扰。他说:“你该当实事求是,把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说个一清二楚,相信组织会辨别清白什么是狗屙的什么是你屙的,哪个是黄泥哪个是臭屎”

    “我一定往清楚说。”唐生法说,表示出很大的诚意,随之又微微摇摇头,苦笑一下“有些话,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事实总是事实。”关书记说,含有明显的批驳意味,原则的问题绝不含糊“说清楚”学习班怎么能存在“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他对他批评说“你首先应该考虑把问题‘说清楚’,而不是‘说不清楚’。”

    他勉强点点头,表示接受。

    “对你在‘文革’中受到的迫害,我向你赔情认错,请你处罚。”唐生法说“我现在恰好认识到你是个好领导人。”

    关书记一下子不自在了。这个曾经恨不得把他踹成粉末的唐生法,当面恭维起他来了,实在有点别扭,有点滑稽。他似乎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对他说:“你还有啥事吗?”

    “没有了,”唐生法说“我越想越害怕!那天晚上,你要是不逃掉,我就犯下大罪了。我这几天总在想,那晚亏得你跑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当时真是一条疯狗”

    “你去休息吧!”关书记说“该‘说清楚’的问题继续往清楚里说。那件‘麻哈’事嘛,我答应你的要求,不再追究了!”

    唐生法站起来,蔫蔫地走出去。

    关志雄书记闭上门,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突然想起那潮湿憋闷的地窖,那黑缎似的柔软光滑的生狗皮,那干净的半新的被子,那热烘烘的烫人皮肉的火炕,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饱满的乳房和挤压出来从眼眶流过鼻翼流进嘴角的奶汁这地窖里的隐秘至今尚不为第三个人知晓,如果要他说清楚,他能说得清楚吗?关志雄书记的心绪波动了一阵儿,就恢复了常态,并不影响他继续以胜利者的宽容去批阅那卷宗里有关唐生法文革作乱的材料

    学习班结束了。唐生法“说清楚”了一些应该说清楚的问题,还有一些必须“说清楚”而怎么也说不清楚的问题,按照惯例先“挂起来”唐生法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被撤了。他是以造反派代表的身分进入“三结合”革委会的。后来老人家指示说“群众代表”不要脱离生产,关志雄立即执行照办不误,把唐生法给支使回东唐村去了,他不满意也叫他说不出口。到1975年“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唐生法闻风而动,一长排列举关志雄排挤打击造反派的大字报就贴在公社大门两边临着大街的围墙上。关志雄迫于形势。又把唐生法从东唐村请出来,安排到公社农具厂任厂长,他满意与不满意参半。关志雄也是颇伤了脑筋,无论如何不情愿给自己屁股后边安插一双挑剔的眼睛,塞到农具厂总比他撑在公社大院要好些。现在,唐生法的厂长职务也给撤了,一切职务都给撤光了,让他也尝一尝“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的滋味儿。

    唐生法得到处理决定后,胡须芜杂的脸色不仅没有羞愧,反而缓和松弛下来。他原先估计自己多半得坐牢,而实际只是撤职回家。不过,他并没有表示感激,只是说他完全接受组织处分。关志雄看得出来,唐生法内心并不服气,只是再无丝毫的能力和热量反抗罢了。

    对唐生法的处理也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人们几乎一律肯定他最少也得“坐二年”人们又反过来说关志雄宽宏大量。其实关志雄心里清楚,新的政权所实施的新政策和政治策略,努力使自己区别于“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缩小打击面,对“文革”中作乱的人也决不以“四人帮”的残酷办法整治,只是择其罪大恶极者予以惩处,一般人“说清楚”错误就完事了。

    唐生法悄悄默默回东唐村去了。

    关志雄在河西公社继续担任党委书记,工作自然很忙,他却精力充沛,心劲十足。两年之后,到1979年的春天,他与唐生法又一次交手,竟然陷入深重的尴尬境地

    关志雄收到一封经别人捎来的信。信封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糊成的,没有经过邮局自然也就没有邮票和邮戳,里面却装得鼓鼓的,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分量。他撕开信封,先看末尾,赫赫然署着“唐生法”的名字,心头不由一紧,就从头至尾读下去——

    关书记:

    你好,一定很忙。

    我本想找你谈一次,一是考虑到你十分忙,不便打搅;二来我怕见了你反而把想说的话说不清楚,因此写这封长信。

    你给我爸平反了,我爸经你重新安排为东唐村的支部书记了。“四清”运动中没收我们家的房屋和粮食以及钱款也都退赔了。我们一家老少,尤其是我父亲,对你十分感恩。我却没有这种感激你的心情。

    我爸的三条罪状,走资本主义道路,走地富路线以及多吃多占的经济问题全部推倒了,一分钱的问题也不存在了。当你今天以公社党委书记的身分宣布给他平反的时候,是否想到过当初你做为“四清”工作团团长给他整治下这些莫须有的罪状的做法有点荒唐?

    我爸是东唐村农会主任,是东唐村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党员,自建立起农业社自然是第一任农业社社长,后来就是中共东唐村支部书记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作为儿子我不能替他吹捧,相信你在东唐村的平反大会上看到的社员的情绪就明白八九了。你作为“四清”工作团团长把这样一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跑的老农民打倒,而且没收财产残忍到连水缸也拔走的程度,你而今能无动于衷吗?

    在整个河西公社,大队和小队的干部以及普通社员,在你领导的“四清”运动中遭受和我父亲一样冤情的人有多少?你会比我知道得准确;而我只知道大约是百分之九十的前任干部全都变成了“四不清”有的甚至变成了“地富反坏”敌对分子,你稍微想想就可以体味他们十四五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你面对这些无辜农民,心情能不感到一点愧疚吗?

    我当时高中毕业回乡,受聘为小学民办教师,一月十块钱补贴费,其余和社员一样挣工分。我父亲亲自指示生产队给我只记相当于中上等水平的工分,理由是我干的“轻省活”我在两年任教期内的工作如何,有当时的校长和教员现在都活着,可以了解。而我因父亲的倒台也被从学校清除回家,替换我的竟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你想想和我一样受歧视的那许多被整治的干部的亲属和子女,他们心里是怎样地不受活。

    “文革”开火了,我豁出去了。反正我已经人鬼莫辨了,造你关书记的反,出一口气,让你也甭那么自在地过日子,我就泄了恶气了。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和结局,我不会后悔。我被撤职回来的时候,也没有后悔。只是你总要我“说清楚”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现在我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四人帮”们大闹文化革命究竟是什么原因,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我借文化革命之风,就是为了报仇。

    当你急急忙忙赶到河西公社一个又一个村庄去为那些被你打倒又被你扶起的农民平反的时候,你是否也会自问: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到河西公社十余年干了怎么一回蠢事?而你能把这蠢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当初那么卖力地干这件蠢事的客观和主观的原因“说清楚”吗?我以为你现在说不清楚。其实,现在根本没有人要求你“说清楚”

    我现在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我做下了你认为尚未完全“说清楚”的错误,你也做下了你根本说不清楚的错事,你我十几年来的仇视和互相伤害,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同是一个我,既可以做一个合格的人民教师(我曾被推选为模范教师),又可以是一个凶恶的迫害革命干部的打砸抢分子(譬如对你的种种凌辱和迫害)。同是一个你,既可以以“团长”的名义把全公社上至支书下至会计出纳的百分之九十的干部一齐扫荡,然而你又可以以党委书记的名义给他们一个一个平反,你不觉得是一场真正的悲剧么?

    这场悲剧的痛切之处还在于它是以人民的名义发生和演化着。譬如我,是以反修防修“不吃二茬苦不受二遍罪”的堂皇的名义去造反的。譬如你,也是以同样堂皇的名义进行“四清”运动的。而这两场运动的共同结局,恰恰都使人民包括我也包括你吃了二遍苦也受了二茬罪。

    我感到现在普遍滋生起一种厌恶政治的社会心理和社会情绪。出现这样情况的原因不难理解,政治在多年来变幻莫测的动乱中最终失去了它最基本最正常的含义,变得不是于人民有利而是有害了,令人听之闻之就顿生厌恶之情了。说句难听话,当人民最关心最崇拜的政治最后使人民终于发觉它不过是一块抹布的时候,哪儿脏就朝哪儿抹而结果是越抹越脏的时候,自然就明白这块抹布本身原来就是肮脏污秽的一块布,那么它就只能使人失望以至厌恶了!

    听说你正在与教育部门的负责人做工作,想给我恢复民请教师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现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师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为可以说是臭名远扬。我现在为自己的恶劣行为懊悔不迭。我无法站在讲台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传道授业解惑”的神圣的事。一句话,我现在还不能恢复面对那一双双纯洁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时自尊自信的勇气。我作过乱,我骂过人,使用的是最肮脏的语言。我打过人,拳头和脚都使用上了。我造过谣,不惜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以置对方于死地而为目的。我搞过阴谋,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达到最堂皇的目标。我尚未从自己的心里彻底扫荡这一切人类最坏最恶劣的品质,尚未恢复到我60年代初刚刚开始做教师平作时的那种纯洁的心理状态。我怎么能去做教育后一代人的神圣的工作呢?

    我将认真地对自己讲求一下“心理卫生”基于如上认识,我现在首先向你做真诚的忏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说教,而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从懊悔中获得解脱。我也想向与一切被我伤害过的人忏悔。既然我明白了这场悲剧的实质,同时也就觉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觉得没有必要使你我在心里互相憎恨,因为这些东西,本不属于我们应该有的东西。

    致以

    敬礼

    唐生法

    1979。5。20。

    关书记读完这封长信,抬起头来。窗外是一排白杨,枝叶绿郁葱茏,在温柔的阳光和微风里舞摆。他的眼光有点呆滞,一下子难以从这封信的震撼里清醒过来。他点燃一支烟,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他踱着步,渐渐加快,脑子里开始烦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脚,拉开门,吼叫起通讯员小马来,过大的声音在公社院子里回荡。

    小马闻声奔来,机灵的眼睛瞅着公社的最高领导者的脸色,有点惊慌。他对小马吩咐说,立即给公社派驻到所有村庄的干部打电话,紧急通知,让他们今晚回公社机关来,汇报各个村庄纠正“四清”运动“冤假错”案的进度和状况。小马不敢表示出任何异议,转过身就走,钻进电话房里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给他的长信向全体公社干部读一读呢?这封信对加快复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进度不无推动力吧?当然,拿出这封信来公之于众这需要勇气!

    关志雄转过身,一拳砸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吼道:

    “奶奶个熊!老子豁出去了!”

    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会期间,我与关志雄的一次相遇。我过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过折腾,并不在意,因为几乎所有大小领导干部都受过类似的折腾,只是程度上的差别,并无幸免者。今天晚上,他却向我道出了这一段“地窖”里的奇特经历,使我难以忘记。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见不得人的事都告诉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里很憋,我说给你,你骂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里松泛了一些。你们作家可以把自己心里的事儿变个法儿写出去,我没这个本事。你觉得我的这段经历有意思的话,你可以写小说,只是甭胡球编!现时有些小说、电影编得太虚了!”

    这就给我日后的小说定下了调子。当我今天打算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少了顾虑,文学园地早已出现了一种类似于小说也类似于报告文学的新形式,叫做报告小说或纪实小说。不过我觉得我的地窖还是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随意改换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关志雄。

    那一晚,我们在一块多喝了几杯,关志雄脸膛泛红,眼珠熠熠生辉,兴奋难抑。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没有?他笑着说:“见过一次,是她和唐生法开着汽车把我请去的。他妈的,唐生法这小子有文化知识,又有在公社农具厂当厂长时拉下的熟人‘关系’,在东唐村开办了个小加工厂,挣了大钱。他和女人开着大卡车到县上来把我拉去,备下家宴,把他父亲也请过来。”

    “那家伙真不得了,挣下几十万了。他给东唐村小学捐献了一座二层教学楼,又给东唐村修建了自来水塔。他说他做这些事是要讲一讲‘心理卫生’”

    “我在他家里,再也找不到那个地窖了。他们盖下了小洋楼,厦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实了。我竟有点惆怅。”

    “那玉芹也容光焕发,发胖了,还烫了发,是那个小加工厂的会计,走起路来脚下叮咚响。进门时一见面,她的脸一下子红到脖颈。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细,还对着我开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见人还脸红哩!’”

    我不禁畅怀大笑。

    关志雄却没有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这座十层楼的宾馆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顶,灯光大都熄灭,临街公路上的路灯放出一种紫色的柔光。这座饭店的多数窗户也都黑下来,夜正深沉。

    关志雄站在窗前,抽着烟。他现在是河口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们就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