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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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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畅心楼,乃扬州城里的一座大戏楼,平日是供大伙儿一面吃茶、嗑瓜子,一面欣赏台上精采好戏的地方。

    两层楼的建筑,围着宽敞的戏台子,一楼是普通座,平民老百姓可在这儿或坐或站地看戏,二楼则是几间高级包厢,有静音隔间,并供给香茗茶点,在这儿听戏,不但免去一楼人挤人的不舒适,且由居高临下的角度观看,更可将台上所有角色的身段、是位都瞧个一清二楚。

    往常已是高朋满座的畅心楼,今日更是人山人海,万头钻动,整座戏楼挤得水泄不通,放眼一望,还会惊讶地发现,姑娘家占了过半数目呢!

    戏尚末开锣,庆暖慵懒地坐在位置恰好正对戏台的神楼上,环顾满楼的环肥燕瘦,耳边尽是莺燕娇啼,心里有些怏怏不快。

    “金公子,这茶,我特别叫人换上了摘采初春嫩芽所成的顶级玉露,还有这盘杏仁口味的白雪酥,是扬州城里首屈一指的糕点师傅做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同一包厢内,隔几而坐的魏呈东涎着脸,挥动五短的手掌向他介绍茶几上的茶点。

    “魏少真是劳心了。”庆暖微笑,很慢、很慢地颔首,头一点下,便定在那边没再抬起来,一对桃花眼眸半垂,死盯着几盘茶点,回上几句应酬话“是在下冒昧,只怪当初没能让人提早订好位子,害得今天险些听不成戏;幸承魏少不弃,答应让我同进这一厢房观戏,已不胜感激,怎么好意思还让魏少费心招待?”

    魏呈东哈哈大笑“哪儿的话!来者是客,能够和金公子这样的人中之龙并列一席,可是我魏某人的荣幸!何况既是魏某做东,又怎好亏待了客人?哈哈”垂涎的目光,毫不遮掩。

    眼前男子脸上的皮肉,细致得像婴儿似的,粉嫩得连普通娘儿们也比不上,若非顾忌对方不可冒犯的身分,他还真想好好摸上一摸

    “哈、哈、哈。”庆暖把折扇抵在额上,勉强假笑几声,头仍是低得快要贴到胸前。

    因为他不想虐待自己一双漂亮的眼招子。

    魏呈东那肥腻得几乎要滴出油的胖脸,配上两道倒竖眉、两颗绿豆眼、一管酒糟鼻,嘴唇厚得像两条并不拢的香肠──从初入厢房要求同席时,他的视觉已经为这张“人面猪头”震撼了好几次,后来发现自己似乎怎么也没办法从震撼中麻痹视觉,他只好卯足了劲,打死也不往上看。

    呜呜想他堂堂飘零四爷,向来都是昂首睥睨人群,几时这么委屈过?

    跟这种悚目惊心的妖魔鬼怪同居一室,还要强颜欢笑假轻松;被妖怪用眼睛吃豆腐,还得忍气吞声陪笑脸;偶尔扬起眸,还会因不小心瞥及那张“超级震撼”的脸而闪到眼,真是欲哭无泪

    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那个人!

    那个在南京玄武湖上有缘相逢,令他一见难忘的美少年

    当日一下船,他便派人把关于少年的消息探得相当周全,进而得知,少年名唤白龙,是扬州首富白万金的侄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温润如玉、俊美非凡是众所周知,不过据说年过弱冠的他性格傲悍,处事果决明断,近几年帮着白万金打理事业,在商界也闯出了响当当的名号。

    听着下属报告关于白龙的事迹,他是打从心底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智谋和手腕,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温着那日船舫交错而过时,映入眼中的那张如花面容。

    花露般水亮的瞳,花瓣般鲜嫩的肤颊和唇片,花蕊般挺立的悬胆鼻,虽然身为男子,却仍散发着一股脱俗之美,真是真是

    真是太像他了!

    看见白龙,就彷佛看见了二十岁时的自己。

    啊!怀念的过往,逝去的青春啊犹记得他那无缘的五弟媳正是白万金的女儿,亦即白龙的堂姊妹,说来总也搭得上那么一点关系,所以他极欲认识白龙这位小兄弟,相信纵使他俩性情不同,还是会很合得来的。

    他们可以聊聊身为一个美男子,老是被人过度爱慕的无奈和苦恼,也可以谈谈各自在商界的阅历。除了整人招数,他或许还能够传授给白龙小弟几招偷香窃玉的好方法

    呼呼,他几乎能见到小白龙对他这位大哥哥崇拜的眼神了!

    离开南京后,他便兴匆匆地火速赶到扬州,至白府留下名帖,然后引颈企盼,听说白龙回府了,他更是痴痴等待。

    可是

    怎么过了好些天,也没等到半点回应?难道白龙没有收到明确署名“飘云四爷”的名帖?

    在疑惑不解下,他索性遣人登门造访,表明邀约之意。

    然而,得回的消息,却今向来对“飘零四爷”这个金字招牌魅力相当自信的他,首次遭受不小的打击。

    根据回报,白龙公子只用非常冷淡的神情,和非常不耐烦的语气,说:“龙爷我早应了畅心楼之邀,月中要和几位票友登台唱一场戏,这会儿正要闭关练唱,所以谁也不见、哪也不去!”

    语毕即转身离去,任由持著名帖的来使凉在大厅里吹风,不再理睬。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白龙弟弟投来崇敬眼光的幻想,先是劈哩啪啦出现裂痕,尔后哗啦啦地碎了一地。

    没想到他这个勾魂万人迷,竟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事,使他不但行情莫名暴跌,甚至还一落千丈地变成惹人嫌?

    好吧!他承认,最近两年来有鉴于“人怕出名猪怕肥”这句名言,他是沉潜了一点。他减少了在酒楼花丛里打滚的次数,也不再打着“飘零四爷”的名号四处招摇饼市,凡是要留名预定的,他大多都托用下属的名。

    好比南京雇船那一次,他就是让最近帮着到各商行查帐的“活动算盘”玉知躬订的船票,外人若想打听,也绝探不到他四爷的名。

    可是──即使他光芒内敛些许,也该不至于把自己搞得没人要吧?可听听那白龙小弟说的什么话!

    为了唱戏,他宁可把商界中人人景仰的飘零四爷抛在一边?为了唱戏,他宁可错过和这位人见人爱的美男子见面的机会?

    初闻这结果时,他脸上虽仍笑得云淡风清,可天知道,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是怎生地怒火中烧。

    康庄大道走久了,哪经得起这么一小块铁板刺激?

    夜深人静时,午夜梦回中,他莫不是在脑中阴侧侧地谋画着几十款保证能把这条狂傲的小白蛟龙整得哭爹喊娘的复仇大计。

    唱戏?唱个鬼!他有得是能耐把畅心楼给撤了、封了、拆了,搞垮那几个陪唱戏的票友,再狠狠地整垮自家,教那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龙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莫及,然后一路三跪九叩地乖乖来拜见他!

    近十天的时间里,他日思夜想所有能恶整小白龙的攻略妙方,早也想、晚也想,最后终于总归出一个结论──

    他、他、他他做不到!

    那张曾对他粲然的花颜,那如回忆重现的年少光华,那衣着打扮,那风度姿容,和自己宛如镜中相映,他哪里舍得就这么抹杀掉二十岁的自己?

    想想,这孩子可远比他小十岁呢!苞一个孩子闹脾气,他是何苦?倒显得自己没度量了。也罢,小孩子不懂事,他就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白龙一回,甭计较了。

    放下了不平心态后,他反倒开始好奇,如花的美少年敷粉施朱、吊嗓唱戏曲时,是怎么个模样?

    于是,他转头要下属前往畅心楼预订包厢,打算好好观赏小白龙如何粉墨登场。

    谁知,回报的消息,又给了他一阵错愕。

    整座畅心楼,甭说二楼的包厢早被抢订一空,就连一楼的坐票,都已经教人预购光了!剩下的站票,是准备卖给当天还想挤进戏楼看戏的人的。

    这下可好,没包厢,甚至坐票也没了,难道要他拿着站票,在一堆平凡老百姓中展示他的鹤立鸡群?

    不不不,那可不成!要真那么做,恐怕一场戏唱完,不是又一堆女人爱上他,就是又一堆男人自卑得羞愧自尽,那他的罪过可大了。

    一番左右为难之后,他决定委曲求全,化名“金轩”来到畅心楼,央请包下神楼厢房的主客容他同席观看,而那个主客,便是魏呈东。

    而魏呈东冲着来人那大小通吃的“美色”和怡然谦和的态度,欣然答应。

    唉庆暖在心中悄叹。没想到,妖怪也喜欢看戏曲,更没想到,他这个仪表翩翩的美男子居然得跟妖怪一起听戏

    为了不再被震撼,庆暖把受限的目光朝楼下望去,看着楼下满坑满谷尽是胭脂香,随口说了句:“看来,扬州的姑娘们对戏曲的偏好,更胜男子。”

    “呵呵呵”魏呈东闻言,笑得香肠嘴大开“不是这样的。今天到畅心楼来瞧戏的这群姑娘,不全然是为看戏而来,她们大多是为了看今天的主角──白龙公子。”

    “白龙公子?”

    “是啊。话说这白翁也不知是把先祖埋进了什么龙凤穴位,家里净出些玉似的人儿,不仅女儿是扬州第一美人,就连侄子都让人称作扬州的绝代俊男哪!”魏呈东的语调里有着埋怨上天不公的意味“扬州城的姑娘都知道有这么号人物,每回只要他登台票戏,整座戏楼子就全是争着要瞧他的姑娘。”

    “全部都是?”浓秀的蛾眉轻扬,微征士弯的唇,满盛着对小白龙的喝采。

    嗯,这等魅力,跟二十岁时的他果然有得拚!

    “哐──”开戏的锣声响起,原本喧哗不已的戏楼霎时静了下来,近千双灼热的目光纷纷射向戏台子。

    庆暖啜了口茶,嘴角噙笑,泛着兴味的眸子,好整以暇地俯瞰戏台。

    继一挂子跳梁小丑披着戏服装模作样一番后,主角白龙终于以一身抢眼闪亮的刀马旦装扮,随节拍走出了帘幕──

    戏台上,白玉珑一身绝佳的功架、完美的身段,架势十足,扮演起英姿飒飒的刀马旦,毫不生疏。

    这出“穆桂英活擒杨宗保”的戏码里,她正是那豪气万千、武功高强的江湖女儿穆桂英,勇于追求所爱,令能力略逊一筹的杨宗保乖乖换上新郎衣,成为她的丈夫。

    挑勾入鬓的柳眉,粉墨强调得愈发分明的凤眼,指尖拈着代表“武”的冠上长长翎羽,她威风凛凛,虽是女装旦角,仍旧迷倒台下那一大票专程为“白龙公子”而来的女孩儿们。

    一开嗓,一曲嘹亮优美的段子引吭而出,白玉珑转动着一双灵活流波,有意无意地扫视今天特来捧场的看倌们。

    但见一片火热的迷恋眼光从四面八方传来,其中或有未婚姑娘们充满期待的含情脉脉,或有年轻少妇们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慨叹,当然,也包括了一些具有断袖分桃之癖的男人投送而来的色迷目光。

    这些,她早已习以为常。

    无动于哀的眸子,终在对上了神楼厢房内那对桃花勾魂眼时,初次兴起了波澜——

    是他!

    她惊讶地瞠大杏眸。他竟然也到了扬州!

    那张她一直难以忘怀的美好容颜,正衔着一抹笑,佣闲地倚靠着座椅,身上的白衫覆纱,依然是那么闲适、那么飘逸。

    显然他也察觉了她的注视。他头稍一轻点,眉间一宇谦谦气度,向她致意。

    她一笑,几乎就要跟着点头回礼

    “穆桂英!穆桂英!懊你的词哪!”身后的一名虾兵蟹将见主角不知怎地,竟在台上发呆漏了拍,慌忙低声提醒。

    一时岔失的神魂被拉回戏里,白玉珑赶紧提嗓唱了一段词,随后抡起尖枪,作势和面前的杨宗保比武,眼角余光却还是一径地往神楼那儿瞟去。

    除了再把他瞧个仔细,也忍不住想探探坐在他隔旁的同席之人是谁,于是她把视线稍作移动

    骤地,她杏眸大大惊瞠,对自己所见不大敢置信。

    怎、怎么回事?今天演的分明是“穆桂英活擒杨宗保”不是“孙悟空西游记”啊!怎么会有人唯妙唯肖地扮成一只猪精,挂在神楼包厢里吓人?

    过度的震撼惊吓,致使她手上的尖枪一歪——

    “哇啊——”

    霎闻台上一声惨叫、台下一片惊呼。呃,怎么了吗?

    白玉珑茫然回神,才惊觉自己失手,把尖枪刺偏了!亮晃的枪头此刻正抵着脸色发青、冷汗直流的杨宗保咽喉,周旁的票友们也一致吓白了脸,额上沁汗。

    呼!看来刚才的震惊,险些教她这个穆桂英改写历史,把阵前招亲弄成谋杀亲夫,提前当未亡人!

    幸好,大错尚未铸成,还能补救。

    眸子一凛,她艳绝的粉脸一记嫣然,收枪,送出一朵兰指。

    “杨宗保,一次赢了你,你必心有不甘,桂英再给你一次机会,是男子汉就拿好你的杨家枪,同我再好好比试一场来!”

    台上的杨宗保惊魂甫定,握紧枪杆,随机应变道:“哼!怕你不成?看招!”

    锵、锵、锵、锵

    随着始终不曾止息的锣鼓声,戏台上又动了起来,接续末完的剧情唱下去。

    嘴巴上唱着,白玉珑的眼儿仍不停偷瞄着神楼动静。

    她觑见那个美得雌雄莫辨的人儿,跟隔旁色迷迷的猪精偶有交谈,总是笑容僵硬,保持着垂首侧耳的姿势,看似谦恭,实则掩饰心中的勉为其难。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难处,令他那么无奈、那么身不由己?她想知道,是什么难解的困扰纠葛着他,也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为他帮上一点忙。

    不管他是男是女,她都相信,他俩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既然如此,朋友有难,她理当要仗义相助!

    当然,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握机会认识认识他才行

    有点心不在焉地唱完这出戏,跟着票友在台上挥手谢幕,现场雷动的欢呼声、尖叫声、掌声中,她昂首往神楼再次看去。

    他仍在那儿,意态闲散地含笑,和她对望,没有盲从的暍采,甚至没有鼓掌,但灵湛的眼中透露出激赏的光芒,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肯定,更胜其它所有。

    头一次,白玉珑感到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似乎一切都值得了因为他的肯定。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他,努力用眼神表达出心底的意念——

    你别走!多待一会儿,给我机会认识你啊!我马上就来,马上!

    怱地,他对她点头微笑,好似对她的意思了然于胸,并表示同意。白玉珑欣喜之余,只觉心脏怦怦狂跳,雀跃得不得了。

    谢了幕,退回后台,她赶忙回到畅心楼安排给她单独上妆、更衣的房间,紫苏已经在里头待命,七手八脚地替她卸妆、除下头套、换下戏服,再小心翼翼地穿好男装、画粗剑眉、扎辫子、戴好小帽直到完成装扮,也花了不少时间。

    急步出房间,她马上往看席走去,以免美男子不待久等而先走一步,却半路被一个看来像是仆役的男人挡了道。

    来者恭敬一揖,道:“白龙公子,我们家四爷在嫣水阁设宴,竭诚邀您前往一叙。”

    “你家四爷找我?”白玉珑眉头一紧,眼儿一瞇“又是飘云四爷?”烦不烦啊?

    “是的,正是我家四爷。”

    “在嫣水阁?”她冷冷一笑。

    “是,就在嫣水阁。”

    嫣水阁是扬州城里甚为出名的销魂窟,不大,但小而精致;那里的姑娘最美,酒菜最好,花费也最昂贵。一般人要能在嫣水阁被宴请一回,少说也值得作梦笑三年!

    可惜,她没兴趣。

    冷哼一声,她扭头就走“我另外和朋友有约,没空!”

    没料到开出这么好的筵席竟会遭拒,仆役讶了一下,随即又跟上脚步,试着劝说。

    “酒菜都已经张罗好了,姑娘也都等着,请您看在四爷的面子上,应邀前去一趟至于您的朋友,只要不嫌弃,也可以请他一道前往,让四爷款待──”

    “够了!”白玉珑躁怒地打断他,吼道:“回头去告诉你的四爷,要是个男人,就别像瘪三一样每天都窝在女人堆里!他自己喜欢像公狗一样见洞就插,别以为旁人也喜欢!他自己不爱惜身体等着染花柳,别以为旁人也跟他一样不在乎!如果他想交个臭气相投的朋友,很抱歉,龙爷我跟他是不同路子的,无福消受!”

    她咆哮着撵走了仆役,然后跨开大步,赶往看席。

    然而,看席里仅剩曲终人散后的空荡,整座戏楼里除了忙着打扫满地花生壳、瓜子壳的跑堂,已无其它人影。

    他走了?

    一双美眸迅速黯淡下来。

    他怎么还是走了?

    本以为他了知她的心意,会留下来等到她卸妆后一见的,谁知

    看来他那一笑、一颔,只不过是礼貌罢了;而她,是会错意了。

    唉!早该叫个人把他拦住的!

    可惜,他们又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