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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动手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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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事看见四月,立即痴头怪恼地笑,听说了吗?

    什么?她将桌子上的文件一张张摊开。有许多许多事要做就可以将每一秒时间都谋杀,把每一份空虚都消灭。她只需要摊开、收起这个过程,这个过程的延续是一种解脱。把寂寞全覆盖在纸张之下,与阳光隔绝,单单闻到孤独的纸张味道。

    纸张的纹路会在阳光下裸着灰色颗粒跳舞,散发出温暖的活力。她想。这种怪异的感觉使她尽可能地将纸张与阳光隔绝。她厌恨它们的舞蹈的活力,这种活力将她抛弃在外,手足无措。她要纸张和她一起寂寞。她是个自私的人。

    哦。同事转身便走,神秘地回头冲她眨眼睛,你很快会知道的。

    哦。她奇怪地望着同事的背影,怔了怔。这么激动?脸上都涌上了狂喜的血色,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她想。若是没人倒霉,大家不会如此欢快。这就是人世间最真诚的真理,在公司体现得最为分明。她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一边揍她,一边说,你以为谁会体恤你,这世界上,没人在乎你,除了你自己!每个人都想看你的笑话!她已经忘记了父亲为何要这样歇斯底里地教训她了,或者是她对某个小朋友太好,或者是因为她说老师比父亲更加权威。谁知道?她只是记得父亲这样说过,而且,事实证明,大部分情况下,他并没有说错。

    楼上的庄嫣突然从门口探出头来,四月?疙瘩来了吗?

    没有。他上午开会。她说,冲庄嫣笑笑。庄嫣是个有些奇怪的女子。庄嫣和她来往甚少,但是她却已经听说了太多的传闻,关于庄嫣和外国人的。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寂寞的中国单身女子,精力旺盛的外国男人,总是难免惹些闲话,好事之人必然是多的。

    四月刚来公司时便注意到庄嫣喜欢穿旗袍,淡灰的,暗红的,咖啡色的。种种让四月郁闷的颜色穿在瘦小的身体上,脸色越发显得憔悴。庄嫣对所有的人都说过,这是因为她需要向德国人展示中国人的美丽。或者中国人是美丽的,或者不是。这与德国人无关。四月听到庄嫣如此解释时,极为客气地笑笑,心里却漠然。穿中式服装找出这样造作的理由,真亏她想得出。她只能代表她自己的美。她应该知道。

    哦。庄嫣的甜美笑容随即消失在门后。四月却立刻听见屋里的同事发出剧烈的"咕咕"声,仿佛把笑压在了喉咙里。四月抬头四处望,看见同事们的脸被强压的笑扭曲成了饼状,他们一个个地面面相觑,然后,暴发出疯狂的笑声来。

    四月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怎么啦?有什么好笑?那几个同事越发大笑起来,歪歪倒倒,一副失态的模样,各个用手抱着肚子。

    他们笑的模样惹得四月也忍不住笑了,你们怎么啦?

    哦,哦。一个同事好不容易按捺住自己的笑,知道吧?庄嫣的事儿?上个星期,她抓到自己的老板嫖娼。这个女人,还在办公室里跟老板为了这件事儿吵了一架。

    为什么吵?四月有些迷惑。不过是吵架,值得那么好笑吗?

    当然好笑喽。你不知道她是怎么吵的。她拍着桌子对老板吼,你不是个男人!你敢做不敢当!你是爱我的!话音未落,几个人又笑翻在椅子上,一副不能自控的模样。

    是吗?四月笑了笑,觉得有点无聊。她也实在想象不出,一向温情脉脉得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庄嫣这样做时会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她怎么抓到他嫖娼的吗?从他报销的电话单子里查到号码,打过去一问,结果竟然是家暗娼院!这群无聊人,笑倒之后又忍不住开始宣传这个天大的笑话,断断续续地掺着笑说了下去,她把老板堵在会议室里逼供,非要人家承认。那老外气得脸都紫了,只剩下大喊大叫的份儿,在办公室里吼的声音全楼层都听见了,他重复地喊,我和你有关系吗?小姐!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儿?

    噢,那她是怎么说的?四月看着他们乐,也忍俊不禁了,的确,她没有理由管这种闲事呀?

    咳,你没看出来,她在追这个老外吗?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下午还端汤来给老外喝。

    是吗?四月不再感兴趣了。若是恋爱纠纷,那便是甚至连当事人也无法说清楚的乱账,旁人在局外不停地议论,哪怕全部是事实,也是说不清缘由的。这世界,有了恋爱,世间便全乱了。从此不再清净。

    最好玩的是,她的老板申请把她调到咱们部门来,结果她跑去跟格曼说,疙瘩上次在部门舞会上对她动手动脚,她不能来跟这种人共事。然后又跑到总经理那儿说,格曼对她别有用心,她死活是不能来的。几人又开始大笑,眼泪都被笑容晃了出来,这多有意思啊!这世界多美妙啊,有这么多老外跟她有染!还挺光荣!

    哦。四月的心略微有些下沉。她想起疙瘩那双湛蓝得几乎如婴儿般天真的眼睛,还有他一贯的粗暴与细心。他似乎充满了矛盾。但,惟独没有轻浮。她想。有些愤愤然,仿佛被戳了一刀,胃痛。

    庄嫣的脸突然又出现,四月,我帮你把报告带下来了。格曼签过字了。她轻巧地走了进来,披了件奶白色的披风,下面悬着一圈圈光滑的流苏与褶皱。看上去很糟糕,似乎应该是赴晚宴的服装。四月想。她不动声色,笑笑,注视着庄嫣那张笑得甜美的脸,谢谢。

    不用。庄嫣消失在门口。匆匆忙忙,正如她一贯的作风。

    她来这儿打听消息来了,生怕和疙瘩同处一室,哈哈。同事肯定地说,脸上带着猎奇的庸俗笑意。四月看看他,突然觉得对这一切都开始厌倦。私情,告状,纠缠。这一切都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她却不得不身在其中,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让自己在办公室生生不息的事端中,潮湿地生长霉菌。

    其实,全世界都与她全无干系。

    她仿佛做了些什么,用来推脱浑身开始的懈怠与厌倦。极为响亮地将茶水杯扔出房间?或者,干脆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她应该是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的。

    睁开眼睛,她才明白这一切又都只是她漫无边际的幻觉。玻璃杯仍然安静地站在原处,盛了半杯清水。她也只是坐在原处,抱住瘦弱的肩,控制自己不得已的寒颤。

    天气尚好,天是粉蓝色的,云彩若游丝般轻轻滑动。她无法控制对自己的厌恶,厌恶自己不得不活在这个怪诞的世界里,看着包括自己在内的众人的欲望流淌。她习惯于这样抱住自己,抵抗寒冷,祈求忘记对自己的厌恶。

    她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个男生收到了一封肉麻的情书,署名徐殊。她委屈得当众"哇哇"大哭,她无法理解,自己怎么可能爱上那个甚至还拖着鼻涕的肮脏男生。一群如同街头巷尾的长舌妇的女老师们立即因此而信了四月的无辜,开始唧唧歪歪地在全班排查笔迹,如临大敌般紧张,老师甚至在班上宣读了这封"黄色信件"中的一句——我们应该睡在一起亲嘴。此言一出,全班皆哗。当老师最终揪出了那个女罪犯时,四月通红的眼睛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个一向成绩优异的女生,她的脸色漠然得令四月寒冷,昂着脑袋从四月面前走过,一如往日的高傲。

    四月那天也极为厌恶自己。或许,那是她第一次厌恶自己。她不知道究竟是谁拖累了谁。看着那个骄傲的女生沿着长长的走廊走进老师的办公室,无辜的她却对自己充满了强烈的厌恶。那个倒霉的高傲女生将因以她的名义写出如此性感的情书而受罚。而她,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彻底地错了。

    或者,她不应该把橡皮借给那个拖鼻涕的男生,或者,她不应该坐在他的前排与他不时交谈。或者,一切来源于她制造的诱惑,这只是她的罪恶,诱使这封可怕的情书诞生。

    四月回想起这一切,突然觉得浑身的肌肤开始暴裂,裂出一块块鸡皮疙瘩来。这世界永远是互动的,错误与罪恶也是一样。它起源于罪犯的阴暗心理与受害者不妥态度的刺激。她当年的处境,正如疙瘩现在面临的指责一样,起源于庄嫣狭隘的心理与疙瘩随便的举止。两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她当年在有意无意间对那个男生使女性独有的小手腕,渴望获得异性的重视。疙瘩在有意无意之间,摆出男性的豪放,以骗取女子微笑的关注。或者世界原本应该是隔绝的,漠不相关的,相互封闭才是种常态。他们因为自己的有意无意,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但是,她怎么会如此不愿去相信这一切呢?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故事,只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一个男子,抗拒不了女子的诱惑,抚摸了,碰触了。这不太重要。每一个人,每一个物,只要是可爱的,便是设下的一个圈套,用来激活人心底压抑的罪恶。

    或者这是事实。疙瘩对庄嫣,一个在德国人面前处处体现中国美的女子,动手动脚了。她想。这是个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