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凡人有句诗,提说春日的短暂,叫做“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当年凤九从他那位性喜文墨的老爹处听得这句诗时,难得展现出了她于文墨上的悟性说:“这个凡人感叹春日短暂乃因春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时节,好东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觉不出时光的流逝,恍然回头,总觉短暂”她说出这个话,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阵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详。

    如今将息泽神君丢出府门,遥望神君远去的背影打哈欠时,凤九就有点儿惆怅地想起了这句诗。酒醒春已归,她同息泽此番相聚虽不至于如此短暂,但这六七日着实稍纵即逝,如同一场春醉。

    她本心其实想将息泽留得久些,但这难免对陌少有点儿残忍。昨日陌少传给息泽一封长信,不意被她瞧见,信中可怜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种高妙法器,成像之日最为凶狠,尾收不好,此前耗进去的精力百搭不提,可能还会被它反噬,兹事体大,请神君务必早日回宫操持。信末还声声泪字字血地问了一句,他前日传给神君的统共十一封长信,神君是没收着呢还是收着却当废纸点灯烛去了。

    她当时便想起了这几日夜里,灯烛中若有若无飘出的墨香味,心中不禁对陌少升起一点同情。本着一颗同情和大义之心,次日,她利落将息泽从府里头丢了出去。

    将息泽丢出去,的确有些可惜,她跟着息泽这几日,在王城各处胡混得有滋有味,过得布置比从前有趣多少。譬如息泽领她垂钓,她其实对垂钓这桩事没甚兴趣,原本想着迁就迁就他罢了,但一路又下来,确实她玩闹的最有兴致。息泽备了叶朴素的小木船,船头搁了小火炉和一应装了油盐酱醋的瓶罐,带着她顺水漂流,欣赏城郊春日的盛景。近午时将小船定下来,他钓鱼时她温酒,鱼钓上来她洗捡洗捡便做出来一顿丰盛大餐,用过午饭他将船划进附近的荷塘,就着荷叶的荫蔽,他看书她就躺在他怀中午睡,日光透过荷叶缝斑斓地照在她脸上,她就将头埋在他胸前紧紧贴着。他爱握着书册无意识地抚弄她柔软发丝,从前她作为一只小狐狸在太晨宫时,东华帝君也爱这么折腾她的皮毛,彼时她作为一头灵宠,也觉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时息泽这个动作,不知为何却让她安心之余更觉贴心。她琢磨大约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叹服心意相同是多么神妙的四个字。

    因息泽是个视他人蜚短流长如浮云之人,诸如领她垂钓,领她赏花,陪她看杂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地做了,也未曾想过乔装遮掩一二,难免碰到熟人将他们认出来。于比翼鸟族而言,贵族夫妇春日冶游着实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旁的夫妇们出游更多为炫耀排场,似他们这种二人徒步游长街的确实不同。没几日,前神官长大人与二公主殿下夫妻情深之名便传遍了整个王都,中间凤九去宫中请过一趟安,君后瞧着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这个事情,宫中如何传的,凤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是隐隐担忧,不能让沉晔晓得,凤九觉得,照凡间一句俗谚,她这种行径就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乃是混账所为。但她3既应了陌少,心中纵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当一个好混账。好混账是什么样?先生们虽没教过,好在有天上的三殿下可供参详。

    沉晔的召唤在第三日午后传来,是他院中的老管事过来递的话。凤九刚从午睡里头起来,对这个召唤有些一头雾水。陌少的故事里头,深夜他似乎没主动请过阿兰若去孟春院?还是说其实从前沉晔请过,只是陌少不晓得,或者忘了同她提说?她揣着这个疑问,以不变应万变之心,入了孟春院,绕过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时渺无人烟,空旷石桌上却搁着只琉璃罐。午后昏茫的日光找来,将罐中翻腾的银白雾色镶了层金边,约莫罐子施了结界,汹涌雾色始终无法从罐中逸出。凤九好奇心切,手抚上罐身,彻骨冰凉历史袭上头脑。她一颤,想将手收回来,罐子却像黏在手上。凤九有些诧异,一时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动向,直到一个声音在跟前响起“可感到熟悉?”凤九抬头,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晔。

    她的确感到有些熟悉,因这只罐子同她小时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实有几分相似。但她隐约觉得,沉晔应该不是问她这个。她主义到沉晔抬袖时单手结起的印伽,瞬息之间,琉璃罐中的结界已经消逝无踪。远方有风雷声起,斯鬼嚎哭,万里晴空刹那密布阴云,点闪扯开一条灰幕,日头隐下去,换出一轮残缺的白月,月光倾城。

    不同于这妖异的天色,罐中暄软的白雾却渐渐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云絮,一丝一缕缭绕于凤九之间,冷意寸寸侵入指骨。天降此不吉之相,或因厉妖被驯化收服,或因谁正施逆天之术。她强忍这脑中腾起的眩晕,看向沉晔“这是这是什么法术?”

    玄衣神官注目进入她身体的白雾,淡声道“你可听说,寿而有终的地仙们,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结魂灯或者别的法子,重造出一个魂魄?”听了片刻,看向她道“纵使魂魄燃成灰烬,连天上的结魂灯也无法,但有人告诉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从头来过,还能如同结魂灯一般的功用,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个魂魄。”

    她同苏陌叶导了一场大戏,原本还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晔竟也是在演戏。脑海中唯剩一缕清明,她晓得她至少要装出一副震惊样和一副无知样,以证明她的确是沉晔亲手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的阿兰若。看样子,他对她也的确没什么怀疑。

    视线已然有些模糊,她紧咬嘴唇,听得他声音极轻:“错了就是错了,我从未想过欺骗你从头来过,但无论如何,你要回来,恨我也罢,视我如陌路也罢,这都是一个结果,为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没说一句,脸色便白一份,似乎这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痛苦,偏偏声音里全是冷然。

    待银白的魂魄全数进入凤九的身体,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边响起最后一句话,仿佛来自世外:“他们说,这个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从没有什么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凤九从不晓得,陷入一场沉眠英文诗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按理说,晕的好处就在无知觉三个字,她如今身体上的确没有什么知觉,但意识理由,却有些遭罪。在脑海中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魂魄同另一个魂魄干架,这种体验于谁而言都算新奇。凤九一开始其实还没反应过来,还操着手在一旁看热闹,知道眼前的两团气泽纠缠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开始觉得脑袋疼,才惊觉眼前是两个魂魄在干仗。

    她觉得近日自己脓包得令人称奇,她屋里拦阻两个魂魄干架,只能白挨着疼痛还算情有可原,课方才手指被强压在琉璃罐子上时,她竟也无还手之力,这事却很稀奇。脑袋疼的像百八十个乐仙康乐大锣在里头猛敲,凤九忍痛分神思索,刚要想出些什么,却见自己的魂魄猛然发威,一口吞掉了阿兰若的魂魄,而就在阿兰若的魂魄寂灭之际,鹅毛大雪刹那纷扬而来,片刻便在她身前积成一面长镜。她不长记性,再次伸手,指尖触及镜面之时,一般大力将她往境内猛地一拽,尚未站稳,一段记忆便从时光的彼端呼啸而来。

    那不是她的记忆,是阿兰若的记忆。这面莫名其妙的长镜后头,阿兰若的人生,阿兰若的所思所想,阿兰若的欢娱悲伤,她竟在刹那间全都感受到,那段过往如同一盏走马灯,承载着零碎世事,永无休止地在转着圈,但每转一圈,都是不同的风景。凤九有些好奇,此种境况,难道是因为她的混批吞噬了阿兰若,将阿兰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兰若还会如沉晔所说,再次复活吗?若她复活,自己又会怎样?

    这个关乎性命的问题,她思索了有一两瞬间,觉得这种乏味题等醒过来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浪费时间,眼前还有另一桩亟待发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劳心费神。她想通这个,立刻将这项疑问抛诸脑后,满怀兴致地、全心全意地关怀起另一件亟待她发掘的重要之事来——岐南后山犬因兽的石阵里头那一场患难见真情之后,沉晔同阿兰若的八卦,后续如何了?

    她费力在回忆中思索,将诸多片段串起来,看到一些事情的实景,首当其冲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两年。那迷雾重重的两年,凤九欣慰于自己猜的不错,沉晔同阿兰若的确有一段真情,因是阿兰若的回忆,阿兰若对沉晔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晔对阿兰若之心,估摸阿拉呢当年从未看的真切,如今凤九自然也看不真切。

    天上的连三殿下有段名言,说一段情该是什么摸样,端看历这段情的人是个什么摸样。譬如世间有那种轰轰烈烈的情,也有那种细水长流的情,还有那种相敬如宾的情。有人情深言浅,有人情深言深。不能说旁人的情同你的情不一样,旁人的情就算不得情。

    她一向敬佩连三殿下是位风月里的高手,连三殿下亲口提说的风月经自然是本好经。她将这本好经往沉晔和阿兰若身上一套,觉得两年来,纵然沉晔行止间少有过分亲近阿兰若的时候,言谈中也挑不出身么揪心的情话可供点评,但或许,他就是那类情深言浅之人,他的情,就是那种相敬如宾之情。

    两年的会议太过琐碎,凤九懒得一一查验,随意在最后一段时日里头跳了一届在脑中打开,入眼处之间一面那个开阔如镜,中央一听矗立,亭中石桌上搁了队不知名的花束,花束旁立着个阔口花瓶。

    沉晔握了卷书坐在石桌旁,两年幽居,将他一身清冷气质沉淀得更佳,暮光凝在书册之上,时而翻一翻页。阿兰若挨着他坐,专心捣鼓着桌上的花束,时而激昂削好的花枝放到瓶口比对,时而拿到沉晔眼前一晃,让他瞧瞧她削地好不好,还需不需要修整。如是再三,沉晔将目光从书册上抬起来,淡淡向她:“你坐到我旁边,就是专门来打扰我看书的?”

    阿兰若作势用花枝挑他的下巴:“一个人看书有什么区委,奴家这么迁就大人,”她笑起来“不是因为大人一刻都不想离开奴家吗?”沉晔将头骗开,无可奈何地用手指点了点画纸上一处略显繁复的叶子:“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日益长进,这一处梗长了些,叶子也多了些。”

    阿兰若从容一笑:“大人谬赞,奴家知识一向擅长才从大人的心思罢了。”

    沉晔正从她空着的那只手中接过花剪,手一抖道:“再称我一句大人,自称一句奴家,就把你丢出去。”

    阿兰若柔声带笑:“大人硕果许多次要将奴家丢出去,可一次都没做到过。”收回花枝时花盏正挡住她耳边鬓发,别有一种艳丽,他的目光良久地停留在她侧脸上,她恍若未见,将最后一枝花束插入瓶中时,却听到他低声道“转过来”她回头瞧她,眼中仍是含笑:“方才一句玩笑罢了,可别为了赌气扔我。”他却并未说什么,起身摘过花瓶中一朵小花盏,微微俯身,插在她的鬓边,他的手指在她的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收了回来,书册重握在手中,目光也重复凝到书页上,片刻寂静中,还作势将书卷翻了一页。

    她愣了一愣,手抚上鬓边怒放的花朵,许久,轻声道:“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从书页中抬起来,像是疑惑:“什么不够?”她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晨曦将小小一个湖亭染得一片暖色,天也高阔,水也悠远,一池清荷在晨光中开出颜若的姿态,莲香阵阵。亭中相依的为人在回忆中慢慢淡去,只在山高水阔中留下一个淡色的剪影。

    这幅剪影令凤九动容,甚至有些同情的觉得,他二人的故事若能在这个时刻永远停驻也没什么不好。但该来的总会来,陌少当日提说史书关乎这两年后的记载,寥寥数言,不可谓不惨烈。凤九私心觉得史书嘛,难免有个不靠谱的时候,可将随后的记忆嘻嘻铺开,她讶然,史书上关乎上君相里阕之死的记载,倒是难得靠谱一回。

    七月十六夜,宫里传来消息,说上君病毙。上君一向身体按键,却不晓得摊上和什么稀罕病,竟说死就死了。消息传来时,阿兰若正在同深夜杀棋,给子落在期盼中啪嗒一声,自乱了阵势,沉晔拈着白子不语,仆从取来赶夜路的披风慌张搭在她腕中。阿兰若疾步出门,扩过门槛时回头道了声:“方才那一子不算,这局先做残棋留着,改日我再来同你分个胜负。”沉晔出声到:“等等,”起身自栓的插瓶中摘下一朵白花,换不到她跟前,去下她发鬓中的玉钗,将白花别入她鬓中,手指在她鬓角处轻抚后一停,才道:“去吧。”

    三日后阿兰若得闲回府,府中一切如常,只是孟春院中客居了两年的神官长,说是片刻前被迎回岐南神宫了。老管事抹着额头上的冷汗回禀,说正要陪人去宫中铜川共筑,不想共筑已回了,神官长出门不过片刻,想来并未走远,言下之意是共筑若想同神官长道个别,此时还来的及。

    以阿兰若的身份,西施追出去其实宾菲一件体面的事情,老管事急昏了头,索性她还乘着清醒。只是失神了片刻,将披风解下来,去下鬓上枯萎的白花,呆坐了一阵,晚风付过,花瓣被风垂落,躺在地上,衬着清扫得一丝灰尘都不染的拜师办,就像是什么污迹。她瞧着手里光秃秃的花梗,苦笑了一声:“那也你送我这个,其实是在道别?我竟没有察觉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君王在权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宫的力量独立于总是之外,饶是相里阕在位,压制一个失了神官长的神宫都有些费力,遂论即将即位却毫无根基的太子相里贺。这就是沉晔被迎回岐南神宫的缘由。

    虽然同为一方之君,相里贺的这些考量,凤九却着实不能理解,自她记事起,他们青丘五荒五帝只换了一荒一帝,还是她把她姑姑给换下来了。且她记得她姑姑自从被换下来开始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看着她的眼神饱含一种过来人的同情。再则东荒的臣子们大多不学无术,最大的爱好是假装自己是平头百姓跑去集市上摆摊,会掐起来多半是谁占了谁摆摊的摊位。照他们冠冕的一个说法,他们青丘之国的神仙,虽为家为国谋着一个职位,掌握着一点权力,但岂能像凡人,让权力反过来愚弄他们,虽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种好争权的,那全是因他们没有人生追求,没尝过摆摊的乐趣。尝过了却仍去弄权的,那就是他们没有生活情趣。凤九觉得,她这些臣属说得对错与否暂且不论,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这一段记忆紧锣密鼓,一环扣这一环,像是一帘瀑布从峭壁上轰然坠下,击打在崖底碎石上,溅起一丛丛冰冷水花。所谓悲剧,自古开天,便是这样一副蘧然仓皇却又狰狞无情的摸样。记忆的下一环,紧扣着苏陌叶曾告诉她的那则传闻。

    原来,那并非一句虚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殓将尽,是夜,公主府被围,阿兰若被一把铁锁锁出府门,押进了王宫,安在她头上的罪名,是弑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倾画夫人的亲弟,她的亲舅舅。

    上君薧了,按理说承权的该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贺从前是个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时是个势微的太子,将来也行只能做个傀儡上君,大权一概旁落在倾画夫人手里。而朝中谁都晓得,刑司的这位大主事是倾画夫人的心腹。换言之,往阿兰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亲娘,困她的是她亲娘,一门心思要置她于死地的,仍是她亲娘。

    阿兰若蹲牢的第七日,倾画夫人屈尊大驾,来牢中探视她。牢中清陋,一蓬压实的茅草权当一个睡铺,挨着牢门搁了张朽木头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盏昏沉沉的油灯,阿兰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习字,牢门外一个卒子守着一个火盆,她习一张卒子收捡一张烧一张。

    倾画夫人委地的长裙裾扫顾地牢中阴森的石阶,她听到绫罗滑过地面的窸窣声,抬头瞧了来客一眼,眉眼弯弯:“母亲竟想起来看我,可见宫中诸事母亲皆已处置停妥。”语气和缓,像她们此时并非牢狱相见,乃是相遇在王宫的后花园,寒暄一个寻常招呼。倾画宫装艳丽,停在牢门前两步,卒子打开牢门退下去。阿兰若将手中一笔字收尾,续道:“牢中无事,开初我其实不大明白母亲为何往我头上安这样的罪名,但琢磨一阵,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倾画淡声道:“你一向聪慧。”垂目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书并一个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搁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这个。”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如平日里她向她请安时,她那些惯常却毫无情感的敷衍回应。

    烛光昏沉,映照在叠好的文书上,隐隐现出墨迹。阿兰若伸手摊开面前的文书,掠过纸上一笔青隽刚劲的墨字。枯瘦独影中,目光在纸上每下移一分,脸色便白一分。良久,抬头望向她母亲,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小指仍在微颤,神情竟仍然从容,甚而唇角还能筹出一个笑:“沉晔大人呈递的这份文书,写的中规中矩,不如他一向的洒脱恣意,文采风流。”

    倾画看着她,眼神几近怜悯,良久,却问她道:“还惯否?”

    阿兰若似垂头思虑,半晌,低笑一声,答非所问道:“父亲一生刚决果断,却不想败在一个情字上头。他大约曾未想过,直到如今,母亲你仍未忘记橘诺的生父罢。橘诺确是他的眼中刺,他将橘诺赶出王城,断送她的前程,彼时只图快意,却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祸根。但母亲你多年隐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愿就此止步,母亲最终,是想让橘诺即位,将父亲从她生父那里抢来的全要回去,对不对?”

    瞧着手旁的烛焰,又道:“太子、我,还有嫦棣,我们都挡了橘诺的路。太子非母亲所生,母亲自然不会留情,嫦棣她脑中空空,除了骄纵也不剩别的,或许让她疯了是条路,宗室也不会让个疯姑娘做上君。但两个待即位的女儿全疯了容易招人闲话怀疑,必定要死一个,母亲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强一笑“我没想过母亲会做到这个地步,母亲这个计策,当真半点儿后路也不曾留给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宁静,阿兰若伸手将文书搁在一旁,摊开一张白纸,重执了笔,一滴墨落在纸上化开,她轻声道:“母亲问我住得惯否,当日被母亲弃在蛇阵中,我也熬过来了。今次母亲将我关在此处,却还记得我好习字,破例备了笔墨纸砚给我,让我打发时日,我又怎会不惯呢?”

    许久,倾画道:“你当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兰若手中的笔一颤,纸上是“浮生多态,天命定之”八个字。本是一笔好字,最后一字却因执笔的颤抖,生生坏了气韵。

    可她仍然牢牢执着笔。

    倾画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声道:“沉晔他生来居于高位,连上君都忌惮三分,自小就是个极有主见的孩子,纵然因救下橘诺自毁了前程,但世间事,最好谋划者莫过于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从长计议,你却将他占为己物,可知,这触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续道,:方才你叹息你父亲重情,最终败在一个情字上。你父亲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却只能栓在他身旁。可你呢,你虽聪慧,此事上比之你父亲,却远远不及,沉晔稍许逢场作戏,便让你用足真情,落到这个田地,不也是败于一个情字?”

    烛影寥落铺在置于案沿的文书上。从前也有这么一笔字,落在白底信笺上,提问阿兰若,他在院中寻出的她那些陈酿,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酿法。如今仍是同样的笔迹,落下的寥寥数语,却是句句荒唐“相里阿兰若弑君杀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恶行昭然,更胜豺豹”

    正书写的宣纸上头“天命定之”一句话又添了八个字“忧愁畏怖,自有尽时”遇到痛苦难当之事,她爱用这个安慰自己。八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将最后一个字收笔,她低声道:“母亲说逢场作戏,是何意?”

    倾画的眼神更见怜悯,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门亲事。”

    阿兰若缓缓抬头。

    倾画道:“不是什么有家底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学里供着一个教职。听说这女子是从你府中出来的,单名一个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娴静。”

    阿兰若紧闭双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亲请回吧。”

    倾画转身行了两步,又回头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来,安在三日后行刑,沉晔午时递上来这则文书,请上君将行刑之权移给神宫。你去神宫已是势必之事,神宫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许多,我知你即便魂飞魄散也不愿受此屈辱,若实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药自我了断吧。这是我作为母亲,能给你的最后怜悯。”

    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油灯笼发出的微光之外,阿兰若突然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将案上的白纸黑字染得斑驳,油灯的小火苗不安地晃动,终于熄灭。

    倾画的身影在地牢口一顿,待要举步时,牢中的阿兰若突然出声,语带嘶哑道:“母亲对我,谈何怜悯?”

    一阵咳嗽后,又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年陌师父将我从蛇阵里救起,我第一次见你,他们说你是我的母亲,我真是高兴,你那么美丽。我看你向我走来,便急急地朝你跑过去,想要求你一个拥抱,却不小心摔倒。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没有看到我,像我是一株花、一棵草,或是一枚石头。长裙擦过我的脸、我磕伤的手臂,你目不斜视从我身边走过去,绫罗拽地的声音,同今晚的一模一样。”

    倾画的手指握住身旁的木栏。

    又是一阵咳嗽,她轻声续道:“今生我不知爱是什么,母亲吝惜给我,我自己争来的,母亲也将它毁掉了,其实我更想什么都不晓得,母亲为何非要如此残忍呢?难道我是母亲的仇人,看着我痛,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吗?”

    倾画的嘴唇动了动,许久,道:“若你还有轮回,来世我会还你。”

    阿兰若笑了一笑,疲惫道:“同母亲的尘缘,就让它了结在这一世罢,若还有轮回,我也没什么好求,只求轮回中,不要再同母亲相遇了。”

    巨大的沉默中,倾画的脚步渐行渐远,细微分辨,能听出那貌似稳重的脚步声中隐有杂乱。待倾画的身影消失在牢口那扇阴森的大门外时,站得远远的小卒子慌里慌张跑过来,重点起一盏油灯。

    这一段最后一个场景,是阿兰若叠起木案上染血的文书,缓缓置于油灯上,火苗纠缠着那些模糊的血痕,燃尽只是瞬息之事。灰烬落在木案上,还带着些微火星。

    苏陌叶曾问她,若有一天她因沉晔而愤恨,会是为了什么,彼时她一句玩笑,说那一定是因得到过,譬如他爱上她,后来不爱了,又去爱了别人。却不想一语成谶,他甚至也许从未爱过她,连她那些自以为珍贵的回忆都是假的。多么高明。

    她垂目被火苗舔伤的手指,半晌,自语道:“看到我如今这幅摸样,是不是就让你解气了,沉晔?”许久,又道“你可知这样的报复,对我来说,是有些过重了。”油灯将她的倒影投在幽暗的石壁上,端庄笔直的仪态,却那么单薄。

    世事波折,难如人意。难如阿兰若之意,也未必合倾画之意。

    移往岐南神宫的前一日,阿兰若被劫走了。

    岐南后山天色和暖,日头照下来暖洋洋的,林子里偶尔传出来几声鸟叫,连不远处石林中的犬因兽都在安详地袒着肚皮晒太阳,一派祥和平静,像山外的风云变幻全是场可笑的浮云。

    凤九瞧见坐在石板上同阿兰若讲道理的白衣青年时,其实没认出来他是谁。

    青年一头黑发闲闲束于冠中,长得一张清寒淡然的脸,行止间却颇不拒,手中掂着根玉米棒子,像是恨不得将这根玉米棒子直敲到阿兰若脑门上:“事已至此,那个破王宫里头还有什么值得你惦念的,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你却急不可待又要回去,难不成,是为了沉晔?”话到此处略有沉吟,玉米棒子在石板上敲了一敲“不对,到此时还放他不下,这不合你的性子,你下山,究竟要做什么?”

    青年栖身的石板旁,两棵老树长得茂盛苍郁,树间用结实的青藤搭了个可供躺卧的凉床,阿兰若靠坐在上头远目林外景色,和声道:“你从前常说的那句,浮世浮生,不过一场体验,我觉得甚有道理,体验得多便是寿长,体验都少便是寿短。我近日了悟,我这段人生,看起来短,其实也算长了。”停了停,续道“若说王宫中还有何人值得惦念,不过王兄罢了,他性子凉薄,其实无意上君之位,此时与夜枭族这一战绝非偶然,定然是母倾画夫人的计策,意欲借刀杀人,将王兄除掉。王兄非御敌良将,一旦上了战场,定然不能活着回来。”

    白衣青年皱眉道:“即便相里贺待你好,但这是他的命数,此种状况下,你还能保他一命不成?你此时既出了那团漩涡,何必再将自己搅进去。”

    阿兰若缓声答道:“你既晓得我的性子,便该料到我不能弃王兄于不顾。我会去战场上将王兄换下来,届时还需你看顾看顾。你放心,我惜命的很,自会权衡,比之王兄,我并非处处死路,还有生机。”瞧着白衣青年沉肃的脸色,笑道“你这个脸色倒不多见,所幸今生对我好的人不算太多,你和陌师父也不像王兄这样倒霉,无须我如此冒险相救。”

    白衣青年凝目看她片刻,道:“你一向顽固,我此时说什么也留不住你,但战场凶险,若是此行回不来呢?”

    她神色平静:“若是此行回不来,即便我死,也是以王兄的名义战死,比之倾画夫人逼我自杀,这种死法倒是有意义许多。届时便劳烦你将王兄改名换姓,送往安全之地,让他过寻常日子罢。”良久,续道“我曾写信给沉晔二十封信,也劳烦你帮我要回来,信里头那些真心实意,再存在他那里,想想有些可笑。”

    白衣青年叹息一声:“你这些托付我都记着,只望到时候用不着我做这些,你何时下山?”

    她仰躺在藤编的凉榻上,随意将手搭在脑后,唇角攒出来一点笑意:“和风,日影,今天是个睡觉天,让我再偷一个浮生半日闲罢。”

    岐南后山这片桃源景渐渐消逝在日暮的薄影中,凤九押着一颗沉甸甸的心,竭力排开最后一段记忆。论及话本子,她姑姑白浅处有无穷的珍藏,她打小耳濡目染,自然多有涉猎,那些痛彻人心像是从泪罐子里捞出来的故事,她读过不知多少则,却全比不上今次她眼前这一桩。这段回忆甚至没有半滴泪水,却像一柄绝世名剑,极冷也极沉,夺人性命时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阿兰若伤得平平静静,痛得平平静静,连赴死,都赴得平平静静。

    苏陌叶讲给凤九的史册记载,说相里贺御驾亲征,拒敌十七日,力有不逮,终战死疆场。掩盖在薄薄的史页后的真相,凤九在这段回忆里看到。战死的不是相里贺,而是阿兰若。

    同夜枭族一战,因由是比翼鸟族纵容边民越境狩猎,两族开战,这个战场,自然开在边境上,思行河穿越亘古悠悠流淌,流到最南边,拐过平韵山的隘口,一年复一年,汇入慈悲海中。挨着平韵山慈悲海的一段思行河,一向称的是南思行河,河旁有座巨大的乐音林,遍植乐音树。比翼鸟及夜枭两族历代以此林为界。

    八月初七,阿兰若赶赴战场。战事初一拉开,不过六天,比翼鸟族已丢失大片土地,被迫退于思行河以南,八万大军损了三万,五万兵士与夜枭族十二万雄兵隔河相望。

    一道道请兵支援的军令加急送入王城,倾画恍若未闻,按兵不动。前有雄兵,后无援手,军中士气低迷,未曾歇战,已显败象。是业,阿兰若潜入军帐,迷晕相里贺将他运出军中,自己则穿上他的盔甲,坐镇主帐。

    阿兰若领着五万疲兵,以半月阵依思行河之利,将夜枭族阻于河外。思行河中血流漂橹,南岸上也是遍野横尸,本是夏末时节,夜晚河畔凉风过,却只闻腐尸与血腥。半月阵阻敌七日,迫使夜枭族折兵五万,却因粮草不足且久无援兵,耐不住夜枭族凭着人多之利轮番攻阵,终在第七日半夜被攻破第一个缺口。

    天上长庚星亮起,夜枭族大王子喜不自胜,正欲领军渡河。月光星辉之下,隔河瞭望,却遥见对军主将手中蓦然化出一张一人高的铁弓,三只无羽箭携着凛冽风声划破夜空,无羽的长箭直直坠入河中央,化作三根巨大铁柱,立于汹涌水面一字排开。

    招魂阵。

    长庚星被忽起的墨云缠得摇摇欲坠,一团金光从矗立于铁弓旁的颀长身躯中凶猛挣开。破空的长鸣后,浮于半空的金光竟凝成一只巨大的比翼鸟,俯瞰着河滨两岸威严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将金戈铁马扫的人仰马翻。铁弓旁的身影却一动未动,烈风吹落头盔,现出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冷丽的脸。

    哀哀嘶鸣中,金色的比翼鸟栖伏于河中央的铁柱之上,羽翼覆盖大半河面,翅膀再次扇动,周身竟燃气火焰。

    烈焰熊熊燃烧,像是一场无终的业火,阻断整个思行河,做成一道拒敌的天然屏障。焚风将对岸的乐音林吹得叮咚作响。乐音树树名的由来,原本便是因其树枝树叶随风吹过而能奏出乐音。

    为阻敌于思行河外,阿若兰使了招魂阵,燃尽了自己的灵魂。这便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这才是她魂飞魄散的原因。

    浓墨似的天幕,奔流河流中的滚滚业火,比翼鸟的哀鸣穿过乐音林,林中奏起奇妙的歌声,仿佛哀悼一族公主之死。而渺渺长河上,那些小小的白色的乐音花却不惧焚风,像一只只迁徙的幼鸟,穿过火焰飘散于河中,又似一场飞扬的轻雪,有一朵尤其执着,跋山涉水缓缓漂落于阿兰若鬓边,她抬手将它别入鬓发,手指在鬓角处轻抚后一停。那是沉晔给她别花后,惯做的一个动作。她愣了愣,良久,却笑了一下。金色的比翼鸟最后一声哀鸣,她抚着鬓边白花,缓缓闭上了眼睛。大鸟在河中静成一座雕塑,唯有火焰不熄,而长发的公主已靠着铁弓,耗尽了生命,步入了永恒的虚无。大火三日未熄,熄灭之时,公主与铁弓皆化为尘沙,消弭于滚滚长河。

    这便是阿兰若的一生。

    凤九却始终无法明白,阿兰若最后那个笑是在想着什么。

    从这段记忆中出来,面前竟又立着那面大雪铸成的长镜,凤九伸手推开镜面,蓦地眼前一黑,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觉得,这下,自己总算是要真的晕过去了罢,早这么晕过去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