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殊途 > 第五章

第五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晴川一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郭海林给她打的电话,像是下午,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又像是早上,天刚刚蒙蒙的亮意,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脆而响的电话铃音,拿起听筒只听到他说:“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软的,一点朦胧的微光从电话的键盘透出来,橙黄。温暖的、亲昵的、馨香的,她小时候经常玩电话,老式的黑色电话机,上面从零到九,圆圆的十个小孔,拨了之后回过去,那声音很好听。

    她接到郭海林的火车,然后和另几位高中同学一块儿请他吃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哗的人声,她还是很爱说话,讲到系里的笑话,系主任对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着说:“读出来就老了。”

    他们讲起高中的一些事,班主任和其它的老师,晴川笑嘻嘻的说:“当年多少宏图大志啊。”有人问:“现在呢?”

    晴川微笑说:“现在当然还有——二十五岁前将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在说着玩,她自己也笑起来,慢慢给自己斟满啤酒,看着细密的金色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质量很差,轻而软,立不住,端起来总是小心翼翼,仿佛举案齐眉一样的郑重。

    郭海林住在学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过去,路过图书馆时她指给他看,说:“逸夫楼。”许多高校都有逸夫楼,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试验楼,有的是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树不高,开着一篷一篷细密柔软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苏,垂垂的,叶子散而细碎,羽毛一样。天是很深的蓝色,所谓的皇室蓝,像一方上好的丝绒底子,衬出那样细嫩的花来。

    马缨花,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合欢。

    晴川以为郭海林会说什么话,但他一直没有说。

    他回到上海后才给她打电话,晴川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去,回来后家里才知道,父亲先是问,她很沉静的缄默着,什么话也不说。母亲最后流下泪来,说:“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窍?”

    李宗盛很老很老的一首歌,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她就此一往无回。

    整个家族都反对,父母苦口婆心没有效果,无数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母亲最后绝望一样说:“我宁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着膝漠然的想,原来寻常人生,也有这样的急管繁弦。戏里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她做不来,但是固执的不改变主意,年纪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长途回来劝她,她只反问一句:“哥,一错岂可再错?”

    明知道是伤口上撒盐,隔着整个太平洋也能想见他的伤心。她听说过他当年的故事,轰然的分崩离析,最后伤心欲绝的掉头而去。电话里有一丝杂音,海底光缆,多少万单位的千米啊,她辗转听来的零碎片断,光与电的纤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今天。

    父母不肯退让,她肆无忌惮的出去见郭海林,更严重的问题才突现出来,他的母亲同时反对他们交往。她说:“我的儿子,绝不会去高攀。”

    腹背受敌,她与他是孤军奋战,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流过那样多的眼泪,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绝望。

    最后终于分了手,他说:“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经精疲力竭,这么多年,最后的执念,已经麻木到是为了抗争在抗争,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将自己反锁房间里嚎啕大哭,自从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枕头哭得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冷,风吹着窗帘,飞扬起上面细密的绣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雏菊图案,很娇艳的鹅黄色。书架上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张高中时拍的相片,无知无畏的眼神,桀骜的扬起脸来盯着镜头。

    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是得不到,这么多年她唯一要的,还是得不到。郭襄在华山之颠,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知道杨过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即使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竟然撒手,就这样撇下她来。比不回来更残忍,更叫人绝望。

    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岁生日,一个人吃掉整块的抹茶蛋糕,绿莹莹半透明一样,上面盖着水果,芒果、樱桃缤纷好看,其实错了,抹茶被果味冲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的吃,镀银小叉柄端铸着蛋糕店的标志,很甜腻的同心图案,她大块大块的挖下蛋糕来,一口一口吃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还是这样盛世繁华,只有她静静凋谢了。

    她迅速的憔悴,父母想法子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总是战友的儿子、同事的子侄,所谓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听话的一个一个去见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厅或金壁辉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倾听对方的说话,无可挑剔的应对,餐厅里有钢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有苏州评弹,她向对方娓娓讲述玉蜻蜒与再生缘,其实都是悲剧,这两个故事。

    后来无意听到母亲在姑姑面前哭,说:“这孩子现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亲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她在楼梯下站了一会儿,静静的上楼去。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哭过,这一回无声的饮泣,却像一枝箭劈到心里去。她独自在黑暗里坐着,床头一只小小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还是她学生时代的旧物,毕业时从大学宿舍里随手拎回来。

    真是美好的年华,可以肆无忌惮的生活,可是都过去了。

    和江翰宇是世交,因为公事他请她吃饭,吃完饭后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乌烟瘴气的牌室,最后她蜷在沙发上打盹,隐约听到人笑,说:“翰宇你这新女朋友,和从前风格不太一样啊。”

    江翰宇说:“胡扯,这是我妹妹。”

    有人大笑起来:“妹妹,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嘈杂的笑语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她竟然还是睡着了。

    长安下堂求去,其实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是登记在她名下,常老板最后还是给了一笔钱,数额不多不少,毕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资,开了间酒吧,虽不是什么大生意,但渐渐的也兴旺起来“虞美人”在圈内颇有名气,长安也渐渐薄有名声。风月场合千金买笑,不过如今她是老板娘,燃一枝烟看店里姹紫嫣红,霓虹灯下滟影流光。长安晚上七八点钟到店里,一身旗袍穿得妩媚生姿,款款掠过众人的眼神“虞美人”里再美艳的小姐也抵不上长安的光彩,她是一轮明月,皎皎的照在人眉心。

    做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统统要应付自如,长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了谁都是慵然的眼神,渐渐有人传说她其实大有来历,这话也不是没影的风,起码黑白两道都肯卖“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里每张桌子上总是插着一瓶虞美人,这种花出奇的娇艳,那样浓烈的红色。偶然一次她对江翰宇提起:“传说这种花是虞姬自刎后的鲜血所化。”翰宇道:“真是凄艳。”她凝望着薄薄花瓣微笑:“红颜薄命,其实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刘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翰宇一怔,旋即大笑。

    江翰宇认真问过一次:“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过去?”

    长安嫣然一笑:“你想听我怎么说?”

    花亦解语,玉亦生香。长安微凉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种奇异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温柔的看着他,他说:“我要结婚了。”

    长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里来,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过去打招呼。因为是熟客,有人开玩笑:“长安,就这样了事,喝一杯嘛。”就这个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动,他问:“长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随口的一句话,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温和,但剔透如她,隐约觉察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时知道由来,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读书。纨绔浮华里隐约的世家教养,总是不同寻常。

    她答:“金锁记里的长安。”

    大约没想到她读过张爱玲,他那神情一时惊诧。

    后来长安常常笑:“原来我们这种人,连读张爱的资格都没有。”

    跟着常老板的三年,起初也学着打牌逛街花钱,后来突然起了执念,要去读书。常志坚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她选了看起来最容易的中文,断断续续的上了些课程,只拣自己喜欢的。

    长安也不问他婚事的对方是谁,认识尹始便知道他身家背景,他与她,隔着软红十丈,漠漠前尘,从来萧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机缘巧合,哪里能顾到那样多。翰宇说:“嫁人吧,长安,你还这样年轻。”

    是啊,还这样年轻,不是遇不上,是总是不对头。

    翰宇有次将钱夹忘在她的梳妆台上,她打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大大的一双杏仁眼,很倔强的微扬着脸,长安慢慢合上钱夹,她住十九楼,风很大,吹着窗上的抽纱帘拂起,波漾一样。日光的影透过窗帘,极浅极淡的光,像是水痕无迹。她也只是恍惚了一个刹那,就重新执起笔来描眉画眼。镜中人,一如既往光艳照人,顾盼生辉。

    后来翰宇只再来过一次,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倒在沙发里睡着了,她推攘不动,只好拎床毯子给他盖上,自顾自去睡了。半夜她醒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黑暗中小小一簇红宝石样的光芒,她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进去,很冷很冷,穿肠入腑的冷。她想到歌词里唱,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化成热泪。她笑起来,她当然不会有热泪了。

    他掸了掸烟灰,声音很轻微:“长安,她不爱我。”

    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搁下杯子,很轻很轻“嗒”的一声。她赤着足,脚下软而绵的地毯,擦过足心微痒,仿佛走在云端一样。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烦恼种种,她爱莫能助。

    长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翰宇,他见着她稍稍一怔,旋即微笑,向她介绍身畔的女子:“我太太,商晴川。”

    长安认出那双动人的杏仁眼,只是气质仿佛温良,不若相片上那样锋芒毕露。晴川伸出手来,长安与她相握:“江太太你好,我是徐长安。”

    晴川似是若有所动:“长安,这名字。”长安含笑答:“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夕阳正夹杂在楼群之间缓缓下坠,不远处大厦的玻璃幕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哪里还有长安,那个繁华绚烂的故城早已经湮灭,如今只剩下寻常空蜕。

    走道那端侍者正缓缓推出生日蛋糕,翰宇吻在晴川脸颊上:“生辰快乐!”

    长安觉得不便,借机就走开了。一直到上了自己的车子,却半晌没有发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长安,生辰快乐。”

    2004年7月25日,晴川在日记里写:“今天我见到徐长安,很多人向我提到过的长安,大家若无其事,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信了,她只是寻常一个朋友。”翰宇走过来,她阖上笔记,向他微笑。他吻在她的发间,问:“晴川,你25岁了,快不快乐?”

    晴川含笑答:“我当然是快乐的。”停了一停又说:“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