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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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见薛晗时,刚满八岁。

    沈家的二小姐,顽劣不驯之名早已外扬。我虽极少出家门,却并不妨碍外人对我说长道短。那时我已知道自己与常人的不同,而旧友都已超度,家中却没有适龄孩童与我做伴,我顿时非常孤单。

    薛晗来得正是时候。

    他是归德将军薛正义的幺子,上面四个兄长。他的娘和我娘是表姐妹,出嫁前极为亲密。那年他娘疾病去世,家里乱成一团。大老爷们不会管家,薛晗生病在床,连个麻利的小厮都没有。我娘实在看不下去,就提议将薛晗暂时接来,照料一阵。

    那天我爬在大槐树上,一边吃着桃子,一边吹着风。娘带着薛晗走到院子里来,我听她亲切温柔地说:“你就住那边的院子。这段时间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有什么事一定要同姨妈说。”

    我好奇地望下去。那个男孩子披麻带孝,又黑又瘦,没精打采,像是被太阳晒蔫了的叶子。

    娘走后,他木呆呆地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动。

    我想,娘是不是带了个傻子回家。这样的念头一生,就想去试探一下。于是将手里吃剩的桃核对准他的脑袋扔了过去。

    惊奇的事发生了。他头也没抬,却突然扬手,一把将桃核抓在手里。

    我倒吸一口气。我从来没有见过杂耍,这点小技已经让我大开了眼界。

    我从树上窜了下来,跑到他身边,一脸羡慕道:“你这是什么功夫?能教我吗?”

    薛晗无神的眼睛瞟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我那时脸皮颇厚,赖上去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来我家做什么?”

    薛晗还是一言不发。

    我自顾说:“我叫二妹。你不说你的名字,那我就乱叫了。我叫你小黑好不好?”

    薛晗狠狠瞪了我一眼,还是没出声。

    我扯他的袖子:“你要住在我家了吗?那你以后可以陪我玩咯?”

    薛晗黑着脸,使劲把袖子拽了回来,不胜烦恼。

    我瘪起嘴,委屈道:“人人都不理我。他们都不和我说话,装做看不见我。还以为你也和他们不同,没想到也是一样的。”

    薛晗那时到底也是个孩子,没有心防,被我的话感动,把视线转了过来,带着歉意和怜悯看着我。

    我冲他讨好地笑:“小黑,你饿不饿?我这里有豆沙酥皮糕,可好吃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

    薛晗斜着眼睛看了豆沙糕,又看了看我,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我先拿了一块,大咬了一口,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以证实糕点无毒。

    薛晗到底是孩子,美食当前,受不住诱惑,终于伸手也拿了一块。

    我全神贯注看他张开那张漂亮的嘴巴,咬了一口,咀嚼了几下,脸色忽然大变。

    只见他拧着眉,张开嘴猛地把夹了泥巴馅的糕吐了出来。

    我“哈”地一笑,把纸包一丢,笑得满地打滚。

    薛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像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被捉弄了。

    我又唱又跳:“小黑爱吃泥巴糕,吃了一个还想要!”

    突然一声呵斥从天而降:“沈眉!”

    姐姐带着丫鬟老妈子匆匆走进院子,根据以往经验,她无须求证就知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姐姐一脸怒容,揽过薛晗,连声叫人端茶漱口伺候汤药。

    有必要吗?不过一口泥巴,他又没吃下去。

    姐姐惭愧地对薛晗说:“这丫头是我妹妹,缺少管教,无法无天。小晗,往后她要欺负了你,只管同姨妈和表姐说。”

    这都说的是什么?

    我叫道:“为什么不说他会欺负我?”

    姐姐狠瞪我:“这天下还有人能欺负得了你?”

    薛晗冷冰冰的眸子亦扫我一眼,大概觉得被一个小姑娘捉弄了,面子挂不住,脸有几分红。

    我把眼睛和嘴巴扯成一条线,冲他吐舌头。他忿忿别过脸去。

    薛晗就这样在我家住了下来。

    沈府上下,无一人不喜爱他。他聪明乖巧,老实温顺,知书达礼,勤学上进,善待下人,总之娘和姐姐简直把他当作心头宝,成日嘘寒问暖,乐此不疲。

    这般关照下,薛晗黑瘦的身子终于长了几斤肉,也不那么死气沉沉了。

    他在院子里练剑,小丫鬟门全挤在墙角屋檐下看,咯咯笑。他长剑指空,潇洒飘逸,一个燕子回巢收了势,小丫鬟们全部捧着心口叫好。

    我在旁看着,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里撒上一把盐。

    他走过来,端起来大灌一口。

    我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转身走开。从始至终没看我一眼。

    姐姐总笑我:“阿眉吃醋了。”

    我哇哇叫:“才没有!才没有!”

    娘说:“你要是像小晗一样听话懂事,娘也会那样疼你。”

    于是那天我又在薛晗的夜宵里放了一大把胡椒粉。

    半夜我不睡,偷偷爬起来,打算去扮鬼吓薛晗。和尚做法后家里一直很干净,不然我根本不用亲自动手。

    我溜到薛晗住的小院子,拿出准备好的白布披身上,跑进了他的房间。

    可是床上无人。深更半夜,这位翩翩佳公子不好好在床上呆着,跑哪里去了?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啜泣声。我寻过去,看到薛晗院里树下哭着。

    他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装作是大人,这个时候却像个小孩子。

    我听到他呢喃:“娘亲”

    我恍惚想起,姐姐说过,薛晗的娘去世了。

    薛晗呜呜哭,我瞪着眼睛,看到他身边蹲着一个漂亮的白衣妇人。那妇人焦急心疼地摸着他的头发,可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时那妇人抬起头来,一下看到我。她秀美的脸上满是惊讶。

    “你看得到我?”

    我点了点头。

    漂亮妇人立刻高兴起来“你快告诉我儿子,叫他别哭了。”

    于是我开口:“薛晗,你娘叫你别哭了。”

    薛晗猛抬头,被我吓得不轻。也是,换谁在他那情况下听到这话都要吓一跳。

    他又恼又羞,凶巴巴地冲我叫:“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你娘要你别哭了。”

    薛晗浑身发抖,反复强调:“你在胡说什么?”

    我不耐烦,对那妇人说:“你儿子脑子有问题。”

    薛晗脸色发白:“你在同谁说话?”

    我说:“你娘。”

    薛晗大怒:“不要胡说!”

    我说:“你娘看你哭,很心疼,要我叫你别哭了。”

    薛晗当然不信,冲我大吼大叫:“你又编排些话来骗我?白日里作弄我还不够吗?你走开!”

    我气地大叫:“谁稀罕!你哭吧!我再不理你了!”

    我一口气跑回自己的屋,钻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饭,薛晗红着眼睛,黑着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娘心肝儿肉得搂着他嘘寒问暖,姐姐连忙叫人去熬银耳汤。

    薛晗眼神森森地瞪着我,娘立刻大声问我:“阿眉,你是不是又欺负小晗了。”

    我冤得要吐血。

    好在薛晗及时开口说:“是我晚上做了噩梦。”

    噩梦?管自己亲娘叫噩梦,活该吓死你。

    然后薛晗私下拦住我,说:“你要对我发誓你所说之话都属实。”

    我那时虽然才八岁,且不受诗书感化,但是我并不笨,我恶狠狠地驳回去:“不信我,就什么都别问!”

    薛晗没得选择,扭扭捏捏地说:“我娘我娘昨天还说了什么?”

    我哼哼着说:“她说你哭起来很难看。”

    薛晗面如酱色。

    我只好说:“她说你不要责怪自己,说你给她写的诗她很喜欢。”然后回忆着背了两句。

    那是薛晗写了烧给他娘的奠文。他这下全信了,眼珠子快瞪出眶来。

    我学着我爹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娘告诉了我你们家一把什么剑藏起来的位置,要我告诉你。”

    “冰月蝶?”

    “大概是吧。”我拿树枝在地上画。

    薛晗一看惊骇得大叫:“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家布阵图!”

    我哪里知道这是什么图“都是你娘画给我看的。”

    薛晗看着几乎要晕了过去。

    我怕又被姐姐骂,丢下树枝,一溜烟的跑走了。

    过了几日,我半夜被人摇醒。薛晗很兴奋地把我从床里拖了出来,给我看他的宝贝。

    那是一把通体莹白的宝剑,剑柄上还缀着一颗硕大浑圆的珍珠。我伸手去摸,给薛晗啪地一下打开。

    他抽出剑,一时间昏暗的屋里流光溢彩,月华般的光芒从薄如蝉翼的剑身绽放出来。

    我张开嘴:“哇”

    薛晗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薛家的传家之宝:冰月蝶。”

    管它蝴蝶蜜蜂,没有我,还不知道埋在哪处土下。

    薛晗还算厚道,说:“阿眉,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连着这把剑被一起找到的,还有一本薛家剑谱。从那天起,薛晗就专心致志练习剑法,每天日出即起,挥剑三百下,然后再吃早饭。

    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我想一定是薛将军儿子太多了,少了一个也没发觉。

    日子久了,我也渐渐习惯将他当成家人。

    薛晗很厚道,从没同人说过我可以看到鬼的事。他也很勤奋,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和习武上。

    我在大槐树上磕瓜子,瓜子壳纷纷扬扬落下,薛晗就在树下用剑唰唰唰地把瓜子壳挥开,一片不漏。我吃完瓜子,掏出一个桃子啃,啃完了把核随手一扔,他又唰唰两下,核分成了四瓣。

    我冲他撇嘴,他冲我笑。

    少年高挑英俊,神采飞扬,从容潇洒。小丫鬟们芳心醉倒一片。

    我听到她们偷偷说:“五郎真俊,若能做我夫君该多好。”

    我心生一计。次日起了个大早,跑到薛晗的屋子外躲着。丫鬟服侍他穿衣服,我就翻窗进去,往他的床上倒了一大杯水。

    那日中午就听娘在同嬷嬷说:“还是请大夫给小晗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大好。”

    我溜回树上,捧腹大笑。

    只听薛晗冷声道:“我知道是你。”

    我趴在树枝上笑“怎么?担心你将来的媳妇知道?”

    薛晗忽然诡异一笑,我立刻遍体生寒。薛晗平常只会笑得温柔敦厚,我可从没见过他眼放贼光。

    结果晚饭时爹就对我说:“阿眉,你也不小了,虽是女孩子,也不能整日贪玩,得学点东西了。”

    我大惊失色:“爹,我该学的都已经学了啊。”

    爹胡子一抖:“学?你学了什么?活了十二年了,连首诗都不会作!说出去还是沈御史家的小姐,笑掉人大牙去。”

    “人家爱笑就让人家笑去,我牙齿在就好。”

    爹气得拍桌子,所有碗碟筷子都一跳。

    我活这么大,从来没见他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真被吓着了,心惊肉跳。

    爹宣判道:“从明天起,你同小晗一同读书,我让他教你一些诗文。别整天只想到吃。”

    薛晗在旁恭顺地说:“姨爹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教导阿眉的。”

    我哀号一声,倒在饭桌上。

    就这样,我被薛晗抓去读书写字。

    他肆机报复。你说写字就写字,他非要在我手上绑沙包,而且还不许我坐。半天下来,我的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他还挑三拣四“这是你写的字?比道士画的符倒是好认点。”

    我气的抓起笔朝他扔,他眼皮都没抬就接住了。

    然后要我念诗给他听。

    我大声朗诵:“帝高阳之苗什么兮,朕皇考曰伯庸;什么提贞于孟什么兮,惟什么什么吾以降”

    没念完,因为薛公子已经倒在了椅子里。上天保佑他没被我气死,我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爹罚去跪祠堂。

    还好薛晗很快又抬起头来,捧着肚子,一脸吃错了东西的表情。

    我假惺惺地问:“要去茅房吗?”

    “放你的”关键时刻他把那个词吞了回去。人家是文雅的公子。

    薛晗抄起一本书,狠狠道:“听好了,什么叫念诗。”

    薛公子念道:“汉苑钟声早,秦郊曙色分。霜凌万户彻,风散一城闻。”

    他声音很清朗,很沉稳,很很好听。回响在这小小书房里,让我耳朵一时有点嗡嗡作响。

    我问:“写的什么?”

    他说:“长安清早的钟声。”

    我说:“很美。”

    他说:“确实是佳句。”

    我说:“我是说你念诗的时候。”

    薛晗一愣,脸在瞬间红了。他吃惊地看着我,我亦单纯地凝视着他。他的嘴巴开始发抖。

    我忍,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噗地一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晗的脸一下转成青色。

    我赶紧跑。他倒是没追出来。我笑道:“我是学那些小丫鬟,倒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逃出老远,回头看。薛晗还站在原地,眼睛冒火,死瞪着我,像随时都会冲出来掐死我。我一吐舌头,埋头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