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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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洛斯。”

    走在校园中,正欲前往任教的班级上课,贝洛斯听见身后呼唤自己的声音,他脚步停留,回头一看。

    “汤玛士。”他微笑,向同是外籍老师身份的汤玛士点头打招呼。“一班的课?”汤玛士的中文不流利,有十分严重的外国腔调,除了在课堂上教授会话时说英语,平时的对话聊天则坚持说中文,要求自己进步。

    “嗯。”他微微点头。

    “教到莫鑫鑫这种优秀的学生,你真是幸运。”

    贝洛斯笑岔了气。“很幸运、真幸运,汤玛上,你中文进步不多。”纠正同仁的用字遣词。

    “真是可恨!”汤玛士低咒“中文真难!贝洛斯,威奢摩你中文这么好?”

    “是‘为什么’,发音标准一点。”他每次跟汤玛士说话,都会忍不住大笑,明明中文不好,但却又爱讲中文,常常闹出笑话来。

    汤玛士咳声叹气“我的中文要再研究。”正好到了他授课的班级,他挥挥手,向他道再见。

    贝洛斯走在长廊上,耳边传来各个教室的騒动嘈杂,闹轰轰的校园在上课钟响结束后,才渐渐趋于沉寂。

    钟声竭止的刹那,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向校园中央那座有百年历史的钟塔。

    仅只是轻轻一瞥,他就收回视线,加快速度走向任教的班级。

    “吼!贝洛斯老师迟到了!”进教室才把教材放在桌上,他马上被学生亏。

    “那就别继续浪费时间,上课了。”不给学生起哄闲聊的机会,他打开课本开始教课。

    低沉富磁性的男性嗓音,说着标准优雅的英语。

    他教课的方式轻松活泼,会话强调的是听和说的能力,而且注重与学生互动,强迫他们开口说英语。

    洋洲高中是一所私立贵族高中,有能力送子女进入这学校的,家境都不差,英语对这些从小受父母严格教育的孩子们来说,就跟中文一样熟悉。

    “贝洛斯!”

    在课堂上会这么没大没小喊他名字,不尊称他一声“老师”的人,除了莫鑫鑫那只麻烦精之外,还会有谁啊?

    “请喊我老师。”他纠正,但语气实在没有什么恫吓的效果。

    莫鑫鑫当作没听见,迳自说:“你听说了吧?我面试很顺利哦!我考上大学了耶,贝洛斯‘老师’,给我奖品!”伸手讨好处的时候,就知道对方是“老师”“我这么努力,快点给我奖励啊!比如请我吃饭。”她嘻皮笑脸的讨赏。

    “你考上大学是应该的!怎么还来跟我讨赏?而且据说,你面试时在英文对话中拿到高分,应该是你好好答谢我吧?”贝洛斯笑骂着。

    知道自己如愿考上第二心愿后,这丫头成天缠着他讨赏,在家里讨不够,连到学校来还不放过他。

    他怎么觉得收留她之后,她好像变本加厉了?

    “对啊!我应该谢谢贝洛斯‘老师’特地在面试前为我加强,那我以身相许好了。”莫鑫鑫说得很认真。

    可其它同学全部都笑翻了!

    “吴鑫鑫!”贝洛斯没气好的轻声斥责“你太吵了,闭嘴。”

    “就这么决定了,我以身相许吧。”她无视于身旁同学们的大笑,和他脸上的不耐烦,迳自说得很开心。

    正当两人又要开始大家熟悉的示爱戏码时,女教官匆匆忙忙的来到教室。

    “抱歉,打搅老师上课,我要找一位学生鑫鑫。”女教官脸上的表情僵硬又急切“过来教官室一趟好吗?”

    “好。”她心里狐疑,什么事情这么重要,重要到中断她的上课时间?收拾起不正经的玩笑态度,她跟着女教官走出教室。

    同学们议论纷纷,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

    “安静,继续上课。”贝洛斯拿出威严,让騒动的学生们全部闭上嘴巴。

    二十分钟过去了,莫鑫鑫没有回来,贝洛斯不免担心,在他思索时,下课钟响了,学生们一哄而散。

    为免其它女学生借故来找他说话,他马上带着教材往办公室走,一进办公室就听见同仁们在讨论莫鑫鑫的事。

    他向交情比较好的老师们询问,却得到令他意外的消息

    “莫鑫鑫的父母死了,尸体是在岸边被发现的,警方怀疑是偷渡大陆时遇害。好奇怪,莫家不是满富裕的吗?怎么会弄到要偷渡呢?”

    “别胡乱猜测,只是意外。”贝洛斯没有对大家的谈论发表个人意见,闪过他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定鑫鑫她承受得住这打击吗?

    想起那一天,鑫鑫冒着被当成小偷扭送法办的危险,无论如何也要溜进以前的“家”拿回她遗忘的父母相本,还有,莉蒂亚把她的东西搬下楼来,她没有先看重要的面试通知,反而把相簿抱在怀里,强自隐忍莫大的伤心

    瞄了眼课表,他接着没课了。

    突如其来的担心,让他冲动得忘了自己为人师表的身份,匆忙离开办公室,来到教官室找莫鑫鑫。

    只见教官室大门深锁,从窗外看见几个教官、校长、班导以及警员,围在娇小的她面前,给她好大的压迫感,而她一向爱笑的脸庞这时哪有什么笑容,两眼茫然的看着这些大人在她面前说着她无力招架的话。

    贝洛斯心头一紧。

    “少爷,您冷静点。”直到莉蒂亚的嗓音出现在耳边,他才惊觉到自己做了什么。

    苦笑的看着手上的行电动话,他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么做对不对、好不好,就直接播了电话给莉蒂亚,打算交代她做事。

    是的,冷静。

    闭上眼,深吸口气,他和缓的交代属下办事。“找个懂台湾法律的律师先过去警局,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帮她。”

    电话那头的莉蒂亚怔楞,向来只会听命的她,忍不住问道:“少爷,你是认真的?”

    贝洛斯没有回答,挂上了电话。他站在教官室门外,锐利的眼看着里头的一举一动,五分钟后,其中一名警员接到了电话,诚惶诚恐的挂上之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莫鑫鑫的手臂,像带犯人似的拖着她走出来。

    而她身后的师长们,没有一个站出来说话。

    贝洛斯眼神森冷三分的站在门前,当门在面前打开时,他以严厉的语气对警员道:“你只差没铐着她!”

    这个声音是谁?

    她茫然的抬头,看见是他。她不想在这种情况不见到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

    “她不是罪犯,请放手!”贝洛斯压抑心底如同火山爆发的怒气,沉声喝斥。

    警员屈服于他的气势,不由自主的放手。

    “贝洛斯老师,不要妨碍警员办案!他们要带莫鑫鑫回警局做笔录。”校长一脸想撇清关系的神情。

    校长说话的语气让他很不悦,那种态度,是把鑫鑫当成罪犯吗?

    他眯起眼。“所以,让他们像带走犯人一样带走她?”

    在他凌厉眼神扫射之下,那些原本对莫鑫鑫漠不关心的师长们,畏缩了一下。

    “这也怪鑫鑫没有事先告诉我,她父母跑路,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班导的理直气壮,在贝洛斯的瞪视之下销声匿迹“我我当然会陪莫鑫鑫同学去警局,我是导师嘛。”可语气却听不出她的真心诚意。

    不要不要这些人

    莫鑫鑫渐渐清醒,她摇头,小手无意识的揪住贝洛斯的衣角,无助请求“不要别人,请你陪我”

    向来带笑的眼眸,浮现前所未有的伤心与绝望。早在三十分钟前,她还笑嘻嘻的对他说要以身相许他不习惯看见她露出这种哀伤痛苦的神情。

    她哭不出来,从警员口中得知父母死讯的那瞬间,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但是她却不断的颤抖,几乎站不住脚了!

    深呼吸,莫鑫鑫抬眸,对上贝洛斯那深邃、看不出心思的眼眸,她再度开口请求“请你陪我去认尸。”

    在贝洛斯找来的律师协助下,莫鑫鑫很快的做完笔录,在殡仪馆领回父母的遗体,她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简单的帮父母办了葬礼。

    穿着黑衣戴孝的她,数日来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堂前独自守灵。

    唯有贝洛斯因为担心她而来陪她,就连不对盘的莉蒂亚,也放下对她的怀疑和成见,在这时帮她一把。

    一个没有亲友送别,冷冷清清的告别式。

    那一天,天空飘了下毛毛细雨。

    将父母的骨灰安置好,莫鑫鑫走出庙祠,抬起小脸仰望天空,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打在她脸上,没多久,毛毛细雨转为倾盆大雨,将她淋得一身湿。

    一件带着薰衣草香味的外套覆在她脸上,同时伴随着责备的喝斥。

    “你这个笨蛋!你在做什么?!不怕感冒吗?”贝洛斯气急败坏的数落着,接着以身为她挡雨,带她坐进路旁的黑色房车。

    一上车就看见坐在驾驶座,同是一身素净黑衣的莉蒂亚。

    见她和贝洛斯两人都淋了一身湿,莉蒂亚不悦的皱眉,像是变魔术似的,拿出两条干净的毛巾。

    贝洛斯接过毛巾,自然是先替她擦干头发,温柔的神情,让莫鑫鑫的脸庞有了温度,露出得知父母出事以来第一个笑容。

    “贝洛斯,欠你的我会还你。”她语气轻轻软软,一点活力也没有。

    “你在说什么?冷到疯了吗?”

    “谢谢你帮我请律师,让我不用负担我父母的债务问题,虽然在法律上没有父债子偿这件事,不过地下钱庄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谢谢你一并帮我处理了。律师费、人情债,还有我不够支付的礼仪费用,我都会还给你。”她柔声细数他默默为她做的一切,她很清楚今天能这么轻松,都是因为有人默默的帮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贝洛斯假装听不懂。

    “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没有义务为我做这么多。”她知道这是他的体贴,没有点破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视线移向窗外,神情是令人担心的虚无缥缈。“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原本个头娇小的她,在这一连串的忙碌日子中,整个人瘦了一圈,苍白的小脸让人看了心疼,尤其当她说她是一个人时,更让贝洛斯有股将她拥进怀里的冲动。

    可他忍住了,将脸撇向另一边,懊恼自己的不擅安慰。

    莉蒂亚透过后视镜,看后座难得安静的两人,什么也不说,开着车子驶向回家的路。

    回到家,莫鑫鑫便躲在房里不出来,连晚餐也没下楼用餐,贝洛斯在餐桌上看着属于她的空位,不自觉皱眉。

    “少爷,需要我去叫她吗?”跟在主子身边五年,多少摸得出他的心思,莉蒂亚自告奋勇要上楼逮人。

    “不。”他长长一叹“给她伤心的空间吃饭吧。”

    直到入了夜,她仍未走出房门,紧闭的房门透出微微灯光,贝洛斯几次站在她房门前想敲门而入,但想想又作罢,转身,回房休息。

    但他在半夜自睡梦中惊醒,梦中的莫鑫鑫哭得伤心,喃喃自语说着自己是一个人,背过他,渐行渐远。

    贝洛斯翻身下床,套着睡袍打着赤脚,足音似猫般无声无息的走出房门,来到莫鑫鑫的房门前,轻转门把门并未上锁。

    未经同意就进入淑女房间,这不是一个绅士该有的举止!但是心里始终放不下她,他没有考虑太久,一咬牙扭开门把。

    房间里是昏暗的,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那盏枱灯,而房间里没有人。

    “人呢?”他顿时心慌。鑫鑫不在房间里!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冷冽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贝洛斯眼尖的看见窗外有抹娇小的身影。

    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看见穿着单薄睡衣的她,就坐在屋顶上,怀里抱着一本陈旧的相簿,看着天边的月亮,神情是凄凉无助的。

    “这么晚了还不睡,看月亮吗?”他尽量把语气放轻,生怕吓到了她。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莫鑫鑫的沉思,她回头,意外这时贝洛斯也醒着。

    “你也是啊,这么晚了还不睡?”

    “一个人看月亮?这么孤单,我陪你吧。”贝洛斯语气轻松,但仔细一看,可以发现他眼中流露出的关心。

    他长手长脚的跨出窗户,陪她一同坐在倾斜的屋顶上,看着天空的月亮。

    “这么冷,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他脱下身上的睡袍披在她身上。早就注意到她傻傻的坐在屋顶吹冷风了,就算现在是春天,可日夜温差这么大,一个不小心也是会感冒的,何况她这阵子几乎什么都没吃

    带着薰衣草气息和男人体温的睡袍,将娇小的她团团包裹住,她深吸口气,将那股令人感到安全的味道吸进胸腔中。

    他体贴的披在她肩上的睡袍,带着他传达给她的关怀,不只温暖了她的身,也温暖了她的心。

    在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她的

    “你自己还不是?把睡袍给我只穿丝质衬衫,不会冷吗?耍什么帅啊”说着说着“啪哒”一声,眼泪落在怀中的相簿上。

    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再伪装坚强的让自己开心的笑。

    贝洛斯顿时愣住了,他没有遇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这时候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

    无法可想的他,选择什么都不说,也不看她落泪别过的小脸,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为她留点颜面。

    “我早知道有一天我会被丢下”她哽咽的诉说自己的身世“其实我是养女,早年我爸妈经商失败,膝下无子女的他们受到算命师的指点,领养个小孩来转运。

    “我七岁那年被他们领养,之后他们做生意变得很轻松,做什么都赚钱,是人家说的暴发户,他们一直对我很好,把我当成亲生女儿疼爱,我知道他们在一般人眼中不是什么好人,势利、刻薄、狗眼看人低,弄得身边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是真心对待他们的,但他们却是养育我十一年的人”

    眼泪一滴一滴的滑落面颊,沾湿了怀里的相簿,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将老旧的相簿摊开。

    一张张一家三口快乐出游的相片映入眼帘,看见养父母的容颜,她咬住下唇,避免自己失控哭出来。

    “是他们,给我遮风避雨的家,领养我、疼爱我,虽然他们在大难来临时抛下了我,但是至少至少他们留了钱给我,让我不至于饿肚子。我一直想,他们不是故意抛下我,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接我,我没有想到,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这种情况

    “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抛下我一个人。”随着翻页动作,看着一张张笑容满面的相片,想起当时的快乐心情,莫鑫鑫的眼泪便一发不可收拾,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一个人”

    一个被父母抛下,无处可去的十八岁少女,一点也不怨对父母的不负责任,反而乐观的想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接她。在父母意外过世后,面对庞大的债务和丧葬费用,她不埋怨,也不怨天尤人,一个人默默的承担下来

    明明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好人,但她却为他们这么的难过,想起往生的养父母时,她想到的只有快乐。

    贝洛斯无法抑制心底为她而起的心疼和騒动,强烈的感情几乎要冲破他胸口。

    他眼中的她一直是个乐观爱笑的女孩,大剌剌的什么话都敢说,有点可爱的迷糊个性,正义感十足,受师生们的爱戴

    自以为够了解她,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把她看得太简单了。

    莫鑫鑫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位女性都要早视诋事,心胸宽大。

    “你不是一个人。”可他不擅安慰,只能笨拙的告诉她“我会照顾你。”

    莉蒂亚曾问他,为了替鑫鑫解决麻烦而欠下人情债,值得吗?

    这一刻他觉得,值得!

    “你还有我。”贝洛斯坚定的说,笨拙的大手揽着她娇小的肩膀,带入怀中“鑫鑫,我向你保证,不管未来如何,我会一直照顾你。”不会说甜言蜜语,一切都是肺腑之言。

    头靠着他的胸口,被他浓烈的气息包围,莫鑫鑫深吸口气,感受到自养父母抛下她后,就再也没感受到的安全感。

    “谢谢。”她双手环抱住他,低泣道谢“借我靠一下我哭完我会坚强”头埋在他怀中,宣泄似的大哭。

    贝洛斯任凭她在自己怀里哭泣,任凭她的眼泪浸湿他昂贵的丝质衬衣,大掌轻柔的滑过她轻柔的发丝,无声的安慰着。

    倚着房门口,看着两人互动许久的莉蒂亚,跟来时一般无声无息,面无表情的转身回房,不忍打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