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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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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望无际的绿色平野上,冒出了一丛丛的黄菊,仿佛是散落在绿毯上的硕大珍珠,颗颗鲜明亮丽。

    悦眉兴奋地策马过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双总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问道:“九爷?”

    祝和畅朝她点点头,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车队的兄弟们摆了摆手。

    “呵呵,九爷又叫我们先走了。”阿阳笑得很开心。

    “九爷,接着!”祝福从车厢里掏出一个篮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畅全心放在悦眉身上,差点给篮子砸个正着,恼得变了脸“你乱扔一通,要是砸坏篮子,你马上编得出来吗”

    “哎哟,九爷不怕被砸伤,倒怕砸坏大姐的篮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爷,你和大姐慢慢赏花,消消气吧。”其它伙计也热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没问题。”悦眉跳下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计驾着车队,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脸僵硬的祝和畅。

    悦眉接过他手上的篮子,没有多说话,转身望向鲜黄硕美的菊花。

    好难得,在天寒地冻的腊月天里,竟然淋漓尽致地开了一大片。她不觉望向朗朗蓝天,是否今年没有那么冷,花儿因此仍能继续盛开呢?

    啊云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铺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气清。

    她想起了出门前练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她很喜欢里面的意境和感觉,更知道了九爷名字的来源。

    因着喜欢,她很用心地背上了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畅挑眉问道。

    “这就摘了。”悦眉回过神,赶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见到适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叶树皮,或是矿上石块,她皆忍不住停了下来,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颜色。

    她总是速速采好,再赶上车队,不敢让伙计大哥们担心:然而他们似乎从来不担心,因为九爷一定会留下来陪她。

    折枝的动作缓了下来,她望向站在不远处,状似无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为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阳从这座山的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见不得染布的瑕疵,更无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坟头山上,她懂了。太阳从许许多多的山头升起又落下,她翻过了这座山,眼前还有另一座更雄伟壮阔的高山。

    云世斌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时想来,过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云,有着美好的形状,却是遥远而疏离,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张温文尔雅、甚至没有脾气的俊颜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隐晦难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温和有礼、别有所求的;不像九爷,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顿她;明明是恼她的,却又处处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时候拥抱她她脸蛋忽然一热,目光迅速移开那一双又盯过来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难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会灭顶。

    不,地再也不会让自己涉险了。

    她望着鲜亮的大黄菊花,告诉自己,能过上目前这样的生活,伴着九爷、叔儿一家、货行伙计和他们的家人,她已经很满足了。

    “九爷,我还是最喜欢做染工了。”她出了声。

    “什么?”祝和畅脸色大变,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她身边,紧张地道:“你你打算去谁的染坊?不!爷儿我有钱,帮你开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爷的宅子染。”

    “你是说我宅子够大,可以让你开起染坊?”祝和畅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说不再靠染布赚钱了。”悦眉瞧着他的坏脸色,心情倒是开朗极了。“我每回出门,有机会就搜集染材;回去后,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调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费心思,夹啦、绞啦、扎啦、糊啦,热热闹闹染了很多漂亮的颜色和花样,我就觉得很开心。”

    “跟我说这作啥?”

    “九爷,快过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颜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畅跳开了两步。

    “婶儿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着还好啦。”悦眉在他前后绕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时候看起来还是太过暗沉,其实可以镶上蓝灰色的边,既不会太过招摇,又是九爷你喜欢的颜色。”

    “你敢动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门。”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许了,就会认命当丫环”

    “别再提以身相许!”

    那张老是板紧的脸孔竟然涨红了,悦眉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将以身相许放在心上了,只是开个小玩笑,该脸红的不是她吗?

    九爷呀九爷,她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爷。

    “九爷为什么叫九爷?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吗?”

    “不是,我只有一个哥哥。”他如实以告。

    “那也应该是二爷,这九从何而来?”

    “因为我是九命怪猫,像你一样,怎么死都死不掉。”

    “为什么?”

    “有空再跟你说。”祝和畅冷着脸,转过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问婶儿好了,还是待会儿我问祝福”

    “不准问!”那是他的奇耻大辱啊,他猛地转回身,劈头吼道:“你问也白问,叔儿他们发过誓,不会说的”一瞧见她带着盈盈笑意又好奇万分的清丽脸庞,他忽地呛了一口气,用力咳了一声。“咳咳!想管爷儿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么穿男装、扮小厮,十个有九个会认出你是姑娘家,现在你又戴上这玉镯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还道爷儿我带着你,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唠叨?”赶在他眼睛喷火之前,悦眉忙笑道:“那我将镯子用棉绳圈起来,当项炼挂在衣衫里头好了。”

    “没用啦,你这张脸太、太”太好看,太妩媚。

    祝和畅张大嘴巴,为呼之欲出的话而惊心动魄。曾几何时,她不只养好了身子,连整个心境和面相也变得焕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刚硬,彷若丽日,艳如红花,又似眼前遍地盛开亮眼的大朵黄菊。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祝九爷果真跌进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吗?

    “我的脸怎么了?”悦眉不解地望着猛揪头发的九爷。

    “九爷!九爷!”远方传来声声急呼。祝和畅心头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锤,一定有急事。

    “九爷!”大锤快马驰骋,很快来到他的面前。“终于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给你送一封信,要你无论如何一定得赶紧回老家一趟。”

    马蹄卷起寒风,菊花枝叶摇摆不定,祝和畅脸色严肃,打开信件。

    这不是叔儿写的,而是睽违十一年的大嫂写来的。大哥留下的产业出现危机,孤儿寡母求助无门,务必请叔叔回家保住祖产。

    他将信纸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还在喘气的大锤。

    “大锤,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回去吧。”他淡淡地道。

    “可是,我怎么跟祝大叔说?”大锤帮九爷着急“他一再交代我,一定要叫九爷回老家,再不回去,祝家就完了。”

    叔儿那么多话!祝和畅习惯性地拉下脸,但他发不了脾气,一颗心反倒往下沉,好像下头悬着一块巨石,非得将他拉到最深的谷底不可。

    仰头看云,踱出了几步,再低头看菊花,然后望向遥远的天边。

    这不像九爷。悦眉从没见过他这副深思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反应,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冰块冻住,甚至目光也呆滞了。

    她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远方有山,朦朦胧胧地笼罩在云岚里,山外有天,九爷的故乡就在那边吧。

    “九爷,那座山总要爬过去。”

    “不爬。”祝和畅收回了视线,语气平板。

    “九爷曾带我爬过一座很艰困的山头。”悦眉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鼓起勇气,坚定地道:“现在我愿意陪九爷一起爬过眼前这座山。”

    “你以为你是谁!”祝和畅扬起了声音,怒目而视。

    “我是不能做什么,更不知道九爷在想什么。”悦眉仍是定睛看他。“衺圩懿荒芄馑挡涣罚靼椎览恚词遣蛔觥!?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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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情,从此淡然以对,其实还有一个尚未长大的衺郏桃獗凰卦谛牡住欢悴刂皇翘颖埽皇翘谷幻娑浴?br>

    “好,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握紧拳头,昂然望向天边。

    “这里是一万两银票的抵押,还有我祝和畅祝九爷的信誉。”祝和畅用力拍下桌上的一叠银票,面色严正,语气刚毅,一双深邃的黑眼梭巡散坐在屋内的众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道:“你们不能再为难我祝家。”

    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十来个大男人为之震慑,个个缩在座位上,你看我,我看你,使眼色,努嘴皮,很快就达成共识。

    “是、是。既然祝家的男人都出面了,还有随时可以兑现的银票当保证,官府也在抓人了,我们还怕什么呀。”

    “嗳,原来祝九爷是祝大爷的亲弟弟,早说嘛,就不来要钱了。”

    “九爷在京城的货行可是响当当的出名,前两年我有一批货要从京城运回来,本想找和记的,却是挤不进行程,早知道就攀个祝大爷的面子,请九爷通融通融啊。”

    “大家有来往京城的货物,以后尽可来找我。”该做生意的时候,祝和畅还是要顺便宣传一下,但他神色依然严肃,以昭告天下的语气道:“我侄儿祝刚虽然才十五岁,可他聪明果决,又有我嫂子和几位数十年的忠心老管事帮忙,我对他掌理祝家产业有莫大的信心,在此祝某请各位乡亲父老多多照顾了。”

    他说着,就往众人深深拜了一个揖,祝刚和母亲也马上起身,至诚至恳地跟着拜了下去。

    “哎!九爷客气了,我们和祝大爷生意往来这么久,当然是希望继续下去了。刚少爷年少有为,一定没问题的啦。”

    众人一阵吹捧,再也没人提及要钱,最后全部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去。

    祝家大嫂长长喘了一口气,松了眉头,疲惫地坐了下来,突然又站起身,拉着儿子祝刚,母子俩就往祝和畅跪倒。

    “大嫂,不要这样!”祝和畅吓了一跳,马上扶住。

    “二弟,谢谢你多亏有你了”大嫂流下眼泪,还想再跪。

    “叔叔,谢谢你的帮忙。”祝刚掀起袍摆,双膝落地,红着眼眶道:“刚儿代替娘,还有死去的爹向你磕头了。”

    祝和畅一边要扶住大嫂,分不出第三只手来拉起侄儿,急得差点拿脚踢开那颗拜下的少年头,这时悦眉已奔了过去,蹲下来制止祝刚。

    “刚少爷,你快起来,别折煞咱九爷了。”

    “他该拜的。”大嫂哽咽地道:“二弟,是他爹对不起你”“大嫂,别提了。”祝和畅扶大嫂坐下,又忙着转身扶起祝刚。

    “当年,我也劝过他,毕竟是亲弟弟,不要做绝了。”大嫂拿出帕子拭泪,缓缓吐出多年的心事“可他说你在外头学坏,不能相信了,怕你要胡乱变卖祖产。其实,他就是想要你这一份对不起”

    祝和畅陡地握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悦眉看去,她则是轻柔带笑,拿起两手,指尖斜搭在一起,权充是一座山。

    “大嫂,都过去了。”他放开拳头,一直绷得僵硬的肩膀松卸了下来,笑道:“我那时年轻识浅,被人骗得团团转还帮忙数银子,若不是哥哥这样做的话,或许我就糊里糊涂将爹留下来的田产给卖了。”

    “我们还是对不起你呀。”大嫂摇了头,仍是难过地道:“那时听说你想不开,在山里自杀,让祝添给救了。我赶去看你时,你和他们一家却离开了,从此不知去向.呜呜,二弟,嫂子知道你是恨你哥哥的”

    “笨蛋才自杀,我是被暗算的。”祝和畅垮下脸。他和哥哥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澄清事实,还我名誉。

    “咦!”

    于是乎,祝和畅一五一十道来。原来,当年他被骗徒刺伤子祝家山中的伐木小屋,幸赖守山的家丁祝添相救;醒来之后,万念俱灰,请求祝添速速带他离开故乡,一行四人来到京城落了脚,他也改了名字,重新展开新生,做起货运的营生。

    悦眉和祝大嫂他们一样,都是第一回听到他这段经历。她望着他平淡说来的脸孔,提及受伤过往,不见激动怨恨,仿佛只是在说着那个叫做衺鄣哪昵崛说?a 故事:反倒是谈起京城的事业,讲着讲着就眉飞色舞了。

    她轻逸微笑,心情跟着云开月见明。就是有了那样的过去,才有今日的九爷;他回到了故乡,找回他的红花,也越过了心里的那座山。

    “唉,原来是改了名字。”大嫂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抱怨地道:“难怪这几年都找不到你。怎么不递个消息呢?要不是从舜禹表弟他家传来消息,说你去找他,嫂子还不知道你在京城。”

    “这回我也请表弟帮忙关照,要地方衙门眼睛放亮点,尽快抓到假造哥哥买卖契约的可恶商家,到时就能拿回银子了。”

    “二弟,你花了不少钱吧?”大嫂又显得些许不安,搓着手中的帕子,叹了一口气。“衙门认定那是真契约,不理会我们的告状。我带着刚儿到舜禹老家求了好几回,请他出个面,但是他家那个碧霞啊,什么亲戚呀,当了官夫人就不一样了,不是闭门不见,就是暗示我要拿钱出来。可我们拿不到货钱,又被催着付款,怎有办法啊。”

    陡然听到一个久违的名字,祝和畅心头一跳,但仍不以为意地笑道;“大嫂,官场就是这样,拿人钱财,与人方便。刚儿,你这回学到一课了。人心险恶,谁能信,谁不能信,自己一定要看准拿捏好。”

    “是的,叔叔,我懂了。”祝刚用力点头。

    九爷又花一千两银子打点了。悦眉不只心疼九爷辛辛苦苦赚来的银子,也心疼他这几日不眠不休的奔波打点。先是赶回故乡了解情况,又赶到京城送钱,再赶回故乡安抚债主总算一切底定,但九爷也累了。

    望着他掩不住倦意的眼眶黑晕,她又想到自己也是让他花了一千两银子给抢救了回来的。这几日随他奔波,她切身感受到那种急如星火的焦虑心情:若说祝刚和大嫂是他的王亲家人,那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分量呢?

    她不禁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可笑。当初他只是心不甘情不愿,被迫当好人罢了唉,这个事实却令她有了更大的失落感。

    “二弟。”大嫂又道:“你出的钱,嫂子一定会还你。还有,属于你那一部分的田产也得归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