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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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家,他就把自己关在房内蒙头睡了一整天。

    一觉醒来,窗外夜深,拿起床头闹钟一看,竟已是凌晨时分。走下床,打开房门,家中已全面熄灯,目光投入无穷的黑暗中,倍感凄冷,赶紧又回到床上,想再次入梦,却发现自己有了时差。

    他们之间,明明极投契,却也像是有了时差一样,无法合拍。

    叹了口气;经过充分休息,此时他的情绪已冷静下来,思路也清晰许多。

    他想,自己一定是气昏了头,才会把话说得那么重吧。

    唉,相交多年,又不是不了解她的个性,与其说是好逸恶劳,不如说是精打细算,思考方向总是瞄准以最少的风险获取最安稳的利益。

    依然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那个女孩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笑嘻嘻地提议要跟他共创所谓双赢局面。

    想必这回的说法,也是她自认双赢的一条妙计吧。

    而不管怎么说,这都只代表一件事|她不够喜欢他。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做到不把他当对象。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坚持当朋友比较好。

    她不够喜欢他,才会这么怕麻烦。

    分析的同时,气慢慢消了,心头释放出的空间被灰暗的沮丧逐吋逐吋取代,就这样抑郁地辗转到天亮,才心情很糟地准备去上班。

    拿起桌上的手机要带走,开了机,发现有一则新简讯,他动作一顿,过了几秒才按下确认阅读键,入眼的内容是:

    真的、真的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

    那是她的来讯,字字惶恐。

    他注视那则讯息,目光变得深远,仿佛见到很久以前,那个拿着一支棒棒糖站在他面前,即使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也诚心祈求和解的女孩。

    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原谅了她。

    因为她在自己心中太具历史、太有分量,他是一辈子也无法跟她决裂的。

    不生气了。心中的情绪迷迷茫茫,那是怒火燃烧殆尽之后,分不清是无奈或悲哀的余烬。

    收起了手机,出发前往公司,想不到一进门就听到熟悉的咆哮:

    “dory!过来告诉我这是什么为什么背景会用这么复杂的花样!”

    是工作室人称老大的资深设计师在发飙,受气包是他的新任助理蔡小姐。

    她尚是生手,面对上司的疾言厉色,惶恐无措,嗫嚅解释:“因为实际画出来之后,感觉有点空洞”

    “问题是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你看,被你这样一搞,整个感觉都不对了嘛!婴儿用品的海报,气氛要柔美,要充满母爱,现在被你加上这些有棱有角的几何图案,这种错置感就像收集了七龙珠、召唤出来的却是神灯里的大魔神一样,你懂不懂有多奇怪”

    眼见助理被训得面无人色,罗沐驰出面缓颊:“好啦,老大,一大清早别生这么大的气,让她开了档案马上修改,几分钟的事而已。”

    老大睨着不敢抬头的助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等下你改好了再给我。”临走之前,余怒未消地低骂:“怪不得叫dory,真是多余。”

    就是要多损一句就对了。即使习以为常,罗沐驰还是有点啼笑皆非,随即暗自叹了口气,慢慢走到自己座位上,却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那自是因为朱皓音。

    其实她已将她的决定清楚告知,他该想开,却为何郁闷?上班时间,满脑子不是工作,而是那个赶不走的身影,那些忘不了的从前。

    不期然忆起,高三那年,他参加视觉传达设计学系的甄试,缴交送审资料之前,不慎让一场大雨淋毁了自己的作品集,她得知后二话不说前来相助,两人一起在图书馆泡了一个礼拜多,每天赶制,直到图书馆打烊才回家,总算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完成。当他被通知录取时,她简直比自己还开心,笑嚷着要拉他去狂欢庆祝,那喜不自胜的模样至今仍深印在他脑海畔。

    啊,他开始懂了。一个人在失意时所得到的支持,最是令人永志不忘,所以他无法轻易放下她然而事到如今,他难道还有另一条路可走吗?

    越想越心烦。到了中午,却没什么食欲,他拿了杯子到茶水间准备用,即食冲泡麦片解决一餐,不意见到饮水机前已站了人,是早上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助理。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忙抹抹脸,回过头来,见他手持马克杯,连忙退开身。“不好意思,挡到你了。”

    “不会。”瞥眼她的红眼眶,显而易见是躲在这里偷哭,他心中顿生同情。

    “刚才真是谢谢你。”她趁机表达感激。

    “不客气。”他温言安慰:“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是个直肠子的好人,不记仇、不藏私,跟着他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他涸葡提携后辈,就是脾气火爆了点。”

    “他对以前的助理也总是发这么大脾气吗?”她惶惑地低声问道,显然被那句“多余”的评价剥削了自信。

    “放心吧,不是只有你的名字被他拿来作过文章。”罗沐驰微微一笑。“以前他也说我:‘怪不得叫francis,烦死了。’”说不定他惯用英文名字称呼助理就是为了练习骂人的创意。

    “咦!你当过他的助理?”她惊讶地张大嘴。

    他点头。“刚进公司时。”所以易有同理心。

    老大的设计风格豪迈,却对小地方异常坚持,起初他也常为此挨刮,听到都会背了,尤其是那句;我有说可以这样吗?你不要随便帮我决定!

    思绪毫无预兆地在此定格空白期至少持续五秒以上,才像终于在混乱打结的毛线团中找到线头,进而恍然大悟。

    她自顾自地下了定夺,似乎忘了他也该有决定权。不过,这不能怪她,因为连他自己都忽略了,还下意识消极起来,仿佛默许“可以这样”

    对于心系已久的她,他难道只能选择放弃?不,此际他越想越奇怪,如果她是对自己毫无感觉就算了,但听她所言,分明对他不无好感,为什么他就得任由她专断独行、不顾己愿就轻言撤退?

    她认为当朋友比较好又如何?!言听计从又不是他的义务。

    她不够喜欢他又如何?又不是差一个字的“不喜欢”那样毫无可为。

    如受当头棒喝,闭塞多时的思路在此时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纠结心中一整个早上的情绪不是郁闷,而是不甘;不甘于事情这么轻易就成定局、不甘什么努力都没做就得放手开什么玩笑,这到底是哪门子道理!

    仔细想想,他对她也未免太百依百顺了。是时候让她知道,若她以为从国中开始,他们之间每件事都一定能达成共识,那她就错了。

    心中的火花死灰复燃,啪兹一声,像是保险丝终于被烧断,连带把过往的所有乖巧压抑烧个精光,新生一股豁出去的勇猛干劲取而代之,他放下马克杯,改变主意,要外出好好吃一餐以补充备战能源。

    没错,这次他不再要求协商,而要直接宣战!

    下班后,他解决了晚餐,谋定而后动,在晚上七点半来到她家公寓门前。

    拨打手机给她,开头是这样一句:“我在你家楼下。”

    一直以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鲜少在对方家附近一起出现,总是约在其它地方碰面,只有很久以前有一次,因为时间太晚,他曾偷偷摸摸送她到公寓门前,所以至今他连她家家门都没踏进过。

    然而今天不同,因为他有话必须跟她当面说清楚。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出声:“现在?”

    “现在。”他停顿了下,又说:“你在房间吧?我看见灯亮着。”

    电话那端又有一会静寂,他伫立街灯下,抬头仰望二楼窗台,果然见到那熟悉身影出现窗边;他朝她挥了挥手,让她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马上下去。”说完,她收了线。

    窗边的人影消失,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依然凝望二楼窗台,直到一阵晚风吹来,把不远处一棵树的叶子吹得寒串作响,他回过神来,回眸见到自己拖得长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这情景还真有那么点像是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楼台会’。”话语脱口,他先是无声笑了几下,然后喃喃低咒:“可恶,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一会儿,公寓的铁门开了,她从门内走出。小心地左右张望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反过身轻轻关好门。

    他望着她朝自己小跑步而来,却见她在距自己数步之遥的地方停步。

    “那个谢谢你来找我。”

    那客气又小心翼翼的语气令他眉头一拧。上次把气氛弄得那么僵,现在他也觉得有点难以自然面对她,但是“你站那么远是要干嘛?”

    她低垂着头,低声嗫嚅道:“我怕你生气。”

    那小媳妇似的模样使他感到无奈又好笑。“我要是生气。怎么还会来?”

    她抬起头,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表情,但看得出松了口气。踏前几步,她在他面前站定,将怀中抱着的东西递给他。“这个送你。”

    什么东西?他愣了愣,接过一看,那是一桶梅心棒棒糖。

    他笑了。“这是赔礼吗?”当年是一支,现在是一桶,足见她的诚惶诚恐。

    “是。”她万分诚恳地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或者该说,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

    他凝目注视她,她眼下的黑眼圈比上次更深了,想是自那一别之后就没睡好,那憔悴模样让人见了也不得不心软。

    叹了口气,他柔声道:“我知道。”

    “那”她不安地绞着手,战战兢兢地问;“我们这样算是和好了吧?”

    “赔礼都收了,还能算是什么?”

    “呼,太好了,太好了”她吐了口长气,一放松,整个人就无力了,将全部重量靠在身后的电线杆上,说道:“我真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她寝食难安,一颗心像被他冷厉的话语钉死在墙上动弹不得,一想到他们之间也许因此断交,就难忍惊惧愁苦,偏又一筹莫展。

    还好还好,现在没事了正自舒心庆幸,却听他说:“虽然我气消了,可是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此一笔勾销。”

    咦!她愕然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深深地看着她。“很多事不是说勾销就能勾销的,这就是我要来告诉你的事。”

    “什么意思?”她不懂。

    “意思就是,关于你上次的提议,我决定郑重拒绝。”

    她脑袋仍旧转不过来,愣问:“什么提议?”

    他将双手插在口袋中,淡淡道:“‘当朋友比较好’的提议。”

    啊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她张口结舌,混乱地按着脑袋,结巴道;“等等,可是这样你我为、为什么?”

    “这可以分成三点来解释。”他有备而来,条理分明地说;“首先,悬崖勒马,为时已晚,因为我早就身陷崖底。再来,成为男女朋友,的确不见得会比现在好,但反过来说,也不见得会比现在糟。最后,你想怎样我无所谓,反正我喜欢你喜欢定了!就这样,我说完了。”

    一口气发表完宣言,他凝神留意她的反应,只见她脸色骤变,下一秒,猛地伸手将他身体拉低,附在他耳边急切低嚷一句:“快逃!”

    什么事出突然,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跳起身来,像阵风一样刮向他身后,接着,他听到她高声发布警报:“爸,你回来啦!”

    大魔王突袭!

    这下他明白了,脸色也跟着变了,连忙借着夜色的掩护,靠墙慢慢退后,直到脱离街灯照明范围,就这样怀抱着一桶棒棒糖,以很蠢的姿势蜷缩墙脚边,试图销声匿迹。

    所幸她爸似乎一无所觉,远远地,他见到她跟她爸在门口讲了几句话,朱父以钥匙开了门,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公寓,临关上门前,她朝他的方向远眺一眼,像在确认他的藏身之处是否妥当,又像在告诉他;看吧,麻烦就是这样,说来就来了。

    由于在那之后就没再接到他的消息,她以为那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毕竟她老爸的现身,活生生提醒了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然而隔天下班,远远见到他的车停在公司前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估了他的韧性。

    她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不待他示意就走上前去,临近车边,车内的他为她开门,探头问道:“等下有事吗?”

    “没事。要一起吃饭吗?我打电话通知家里一声。”

    “没关系,不会耽误很久。”他比个手势,要她上车。

    她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却不见他发动引擎,不禁纳闷。“不开车吗?”

    他对她微微一笑。“我把话说完了,就送你回家。”

    “喔”原来上次还没说完呀?虽已隐约猜到他的来意,她仍有点坐立难安,轻咳一声,说道:“嗯,好请说、请说。”

    他以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方向盘边缘,用闲聊般的语气说;“最近,我得到一项珍贵的启示!从童话故事里那就是,公主本来就不用冒险犯难,因为王子会负责劈荆斩棘,破除一切障碍:而公主只要躺在城堡里等着王子的吻就可以了。”说完,回头注视她,问道:“这样说你明白吗?”

    “呃”她认真地想了想,搔搔头,又摇摇头。“不算十分。”

    “意思就是,你不用怕麻烦,因为家人那里我会全权负责搞定。了解?”

    什么呀!她从没听过他用这么专制口吻说过话,表面上是个问句,却完全没有征询的意思,令她好气又好笑。“你什么都自己决定好了,那我怎么办?”

    “你只要负责喜欢我就行了。”

    她愣了愣,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股不知名的薄热在胸内轻轻挑动,但是他怎能说得这么轻松自在胸有成竹?事情才没那么简单呢!难道他已把昨晚他们如临大敌、马上藏头缩尾的窘状忘个精光了?

    “那你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她指的是自己那棘手的老爸,他却文不对题地回答:

    “追求你。”

    “啥”她瞪大眼,惊诧太甚地叫出声。

    他双手环胸,不以为意的表情写着:有何不可?

    他当真?可是这样做完全不对啊,他就这么率性地把她评估许久的长远之计弃置,要她如何是好?“你这样是罔顾我的立场耶。”

    “我知道,你想当朋友,而我很确定这之间没有冲突,因为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追求你。”这样她就没话说了吧?他继续帮她洗脑:“你有你的立场,但我也有我的立场,所以这是唯一的折衷方案。”

    他的话乍听之下好像头头是道,她却觉得似是而非,只是也不知从何驳起。抱头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你让我想一下。”

    “没问题,你可以在路上慢慢想。”糊里糊涂答应他的追求更好。

    懊说的都说完了,他发动引擎,往她家驶去。过了二十分钟,驶抵她家巷口前,他将车熄火停下,见她仍在苦思,出声通知:“到了。”

    她抬头看他,这才回神。“喔,好那我先走了。”这种情况下,有他在旁只会造成磁场混乱,回家后脑袋也许会比较有组织能力。

    “等等。”他忽地叫住她,回身从后座捞出一束金光闪闪的金莎巧克力花,往她怀中一塞,仿佛再自然不过。

    她低头呆望。“干嘛?”

    “送你。”他对她一笑。“不是说了我要追你。”总要来点真凭实据。

    她张子诏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脑袋呈短暂当机现象,最后但凭直觉,机械性地打开车门,机械性地下车,机械性地举步走向家的方向。

    他趴在方向盘上,侧首目送她的背影,回想她方才伤脑筋的模样,不禁暗自叹了口气。有这么困扰吗?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步的。他想得很清楚了,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失恋疗伤上,不如放手一搏;何况他们明明极具两情相悦的美好可能性,而她给的理由根本不足以说服他放弃。

    只见她走离大约十步左右,忽地止步,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停格了好几秒,最后转身朝他的方向踅回,到车边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入,面露苦恼。

    “抱着这束花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不被追问。”

    说的也是。虽已决定要展开行动,但她爸那方面他也不敢操之过急,免得弄巧成拙。他沉吟道;“不然把它拆了,拿个袋子打包。”

    那多麻烦。她摇头。“干脆我们现在就把它吃掉好了,总共也没多少颐。”

    “也好。”他也不介意,反正意思到了就好。

    她怀中抱花,侧坐椅上,后脑勺抵着车窗,抬眸仰望顶上,手上无意识地撕着包装纸,嘴上嘀咕:“唉,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呢”+。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他接得极其顺口,仿佛她方才问的是二加一等于多少山,而他回答“当然是二”那样理所当然。

    她为此瞠目,惊异地将目光调向他。“你你都是这么告白的

    吗?”

    怎么回事呀?最近她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根本不懂他,因为他的言行举

    止总是一再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令她不知所措。

    他耸耸肩,答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为了让她正视自己的存

    在,从现在起,他会不时执行此事,以免她又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友情化。

    男人一旦下定决心,毅力可是不容小觑的这一点,他有绝对信心能让她在往后的日子里充分体会到。

    骑士手上的剑,本来就是用来开路的。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既已跟她挂了保证,当然会积极清除爱情道上的路障也就是收服她爸,让他认可自己。

    这不容易,不过难不倒他。不是他自夸,从小他就很得长辈缘,从以前扶老婆婆过马路,到大学时期参加公益性社团,在养老院当过多次志工,什么性情古怪的人物都碰过,说是经验老道也不过分。记得他曾照顾过一位退役将军,对方颐指气使又暴躁易怒的脾气让周遭没一个人受得了,他却能与其相谈甚欢。这件事后来被蔚为奇谈,他还因此在社团里得了个“阿公杀手”的诡异称号。

    长久下来的服务经验给了他一个心得,就是:有些老人家其实就像小孩子,只要摸清他的脾气就可以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安抚永远是上策,并且在必要时,用点诱哄手段更能达到效果。而他相信这公式套用在朱父身上也一定管用。试想,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天天为些无聊事跟人拌嘴,不像小孩像什么?

    花了几天时间拟好计画。那个周末,适逢爸妈南下探亲,他马上自告奋勇要帮忙看店,要他们俩安心,事情就这样成定局。

    这件事朱父当然不会知道。星期六,开店没多久,他半蹲地上忙着补货,想不到箱子一开封,忽有一黑影迎面飞来,是只特大号的蟑螂,出其不意,他吓得惊叫一声,狼狈地退了好几步,不意背部竟撞到了人,他猛然回头一看,心下讶异,更多的是惊惶。

    是罗家的小兔崽子这下丑态被敌营的人看光,毁了!正自恐慌,没想到下一秒,那小子也发出一声惊叫,急往后退,居然比他还多了两步。

    眼看蟑螂就要逃脱,朱父越过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一个飞踢送它去见阎王,转头看向罗沐驰时,早已忘却自己适才有过的丢人表现,对他嗤之以鼻。“不过是只蟑螂而已,大惊小敝。”

    罗沭驰面露惊叹。“朱伯伯真是太厉害了,不愧是曾使公寓获选为绩优环保社区的管理委员。”虽然这两件事的关联性微乎其微,不过他晓得朱父一直把那件事当成光荣事迹在夸耀,投其所好只有好没有坏。

    朱父听了,果然很受用,只是嘴上说话仍不好听:“要是我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窝囊还得了。”顿了顿,又不太友善地问:“你来这干嘛?”

    “啊,对了”他像是这才忆起,露出一个微窘的笑容。“我是来买橡皮筋的,店里的用完了。”

    朱父睨他几眼,转身去取橡皮筋,背对着他哼道:“像你这么没用,将来娶老婆,还要靠女人帮忙打蟑螂,难看。”

    闻言,他笑容瞬间一僵。要命,用错策略!看朱父那副不屑模样,将来怎么可能把女儿放心交给一个连蟑螂都不敢打的没种家伙?这下惨了,出师不利。

    “朱伯伯教训的是,我一定会克服的。”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

    见他从头到尾态度恭敬,朱父对他的敌意似乎松动了不少,毕竟跟自己有恩怨的是他老子,既然这小子够识相,他也不好刻意刁难,免得失了身分。

    “喏,橡皮筋。”他递上袋子。

    “谢谢朱伯伯。”罗沐驰和善微笑,付钱接过。

    朱父眯起眼,上下打量他一番。朱伯伯前、朱伯伯后,喊得这么亲热,这小子来意不单纯吧?正感可疑,他下句话却说:“那我走了。”说完就转身回到对面店内。

    罗沐驰不是不懂察言观色,心知讨好得太明显会惹他起疑,所以适可而止。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找借口去串门子。知道朱父对园艺有研究,便故作感兴趣前去求教,将其当作障眼法,好像这才是自己接近的目的。这招再次见效,朱父乐得阔论高谈起来,并得意洋洋为其指点迷津。

    爸妈从南部回来后,每逢周末假日,他还是不停找机会要求代班,某次中餐时间,他提前拿狮子头去巴结不,孝敬朱父。

    理由是;“最近我在学烧菜,这是我自己试做的,想请朱伯伯给予指教。”不过说是试做,充其量也只是在旁当帮手而已啦。

    “你也会做?”朱父狐疑地瞥他一眼,尝一口后,淡淡讲评:“嗯,马马虎虎啦。”然后勉为其难地把它连同附赠的白饭一起吃光。

    计画的进行比想象中顺利,他心中暗喜,自认正一步步迈向成功之路,灌输朱父他罗沐驰是个无害且善良的存在。

    但像这样平日工作、假日看店,蜡烛两头烧,长久下来让人有点吃不消,加上最近除了工作室在筹备活动,还有杂志找上门要求采访,正逢多事之秋,他的生命之火有早灭之虞。

    “天哪,你有多久没睡好了?”那个星期天,她来帮忙看店时见到他气色不佳,忍不住惊疑问道。

    “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的话一半是真,但她不疑有他,因为他最近的确较少打电话给她。

    在他发表追求宣言时,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会发生剧变,所幸事情并不如她所忧虑;他唯一的改变只是用电话和简讯通讯密集许多,基于当初是自己提议要常保持联络,是以对此情况她并不感排斥。殊不知这种柔性追求方式正是他针对她所研发出的策略。

    “在忙什么?”她关心地问。

    “我们工作室要参加一个展览。”话语一顿,他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要不要来参观?是玩具设计展,有很多有趣玩意儿。”说完,他专注地盯着她,像是专注盯着水面的钓鱼人。

    幸喜鱼儿喜欢那饵。她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说:“好啊!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他扬唇,晦暗的心情终于振奋了些。

    假日来买餐点的人多,两人各自回去看店,没太多机会闲聊,直到中午的那段尖峰时段过后,趁着客人稀少,他偷闲溜出去;过了将近二十分钟,见他还没回来,她有点担心,到处去找他,最后在卸货用的后门见到他。

    他坐在楼梯上,背靠墙,一手撑在膝盖上,支头在打盹。

    既然这么累,为什么还要来看店啊?她对他的地下作业一无所知。只觉得困惑不解。在他身旁坐下,见他皱着眉,显然睡得很不舒服,决定把他叫醒,遂伸手轻摇他的肩膀。“喂,别在这睡啦。”

    他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瞧着她,像在辨认她是谁。

    那困顿模样使她不由得放柔声音:“你还是先回家休息比较好吧?”

    他眨了眨眼,不言不语,在她以为他还没清醒时,他突然说了句:“借我靠一下。”然后头一歪,就这样倒在她肩膀上。

    她愣了下,望着肩上那颗脑袋瓜,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一时好气又好笑。怎么搞的!这样她不是被绊住了吗?她还得回去看店耶。但一想到他已很久没睡好,要再叫醒他又感到子心不忍。

    他靠在她肩上,眉间的皱褶舒展了,唇角还微微上扬,像个满足的孩子;她奇怪地打量,怀疑这种睡姿真的会比较舒服吗?

    最近总是一再从他身上发现令她困惑之处,好比在他言明要追求自己之后,他们明明理念不合,却还能融洽依然,难道真如他所言,当朋友跟追求之间是没冲突的?她觉得自己仿佛进了迷宫,晕头转向不说,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暗叹了口气,回眸一睐,他的脸近在咫尺,她只要转动眼珠就能见到全貌,连他的每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发觉两人的距离有多近。

    蓦然忆起上次在天桥上,他身体传来的温度,她不觉伸手,动作轻柔地抚上他的额际,随即对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将手缩回时,手指不小心刷到他的上唇,那柔软触感使她一愣,下意识盯着他的唇看。

    这张嘴,曾对她说过不止一次“我喜欢你”

    这想法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忽然像是触动了哪个慢半拍的感应部门,碰到他的那根手指彷若探入滚烫水似的一热,知觉也变得异常敏锐,他的气息吹拂肩颈处,温热又微痒的感觉好像穿透了皮肤,渗到骨子里去,引发一种莫名燥热。

    啊,这样的肢体接触,对并非情人的他们来说,是太亲密了,她不该放任。但为什么在明白之后,她依然狠不下心打搅他的安眠?

    她想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而言太过特别了。在他这么疲惫的时候,无论在什么境况下,她都不希望自己或是任何外力打搅到他。

    这样的心理,就他们目前微妙的关系来说,实在不能说是好啊她双手支着下巴,呆望天空良久,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