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普希金康复

    我象游魂一样恍恍惚惚晃了几天,便接到中国同学会的通知,说彭维维的父母已经拿到签证,从国内赶到奥德萨处理女儿的后事。

    彭维维火化以后,同学们在学校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思会。

    会上我见到彭维维的父母。她妈妈还记得我高中时的模样,拉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不停地问我:“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闺女,你和我们家维维最好,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呀?”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陪着她流泪。

    维维的父亲脸色铁青坐在一边,一直不肯说话,后来提醒妻子:“那个玩意儿呢?拿出来让她认认。”

    他这么一说,维维妈立刻停了哭泣,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里。

    我的眼神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着它,象盯着一枚定时炸弹。

    玫瑰、金、银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细腻,卡地亚永恒的“love”标志。

    就是这枚戒指,曾在维维的中指上驻留过很长时间,伴随她的举手投足,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阿姨,这是”

    维维妈又落下泪来:“维维去的时候,手里就紧攥着它,掰都掰不开。闺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紧手指,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维维,你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

    “闺女?”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来跑了。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从东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

    影子不停颤动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捂着脸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床单。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暂时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跟我走。”

    我被惊吓到,水杯几乎脱手滑落,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抹着溅落的水渍,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又出什么事?”

    “他要离境了,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我看着邱伟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

    我一步迈进去,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令人心颤。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我摸索着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试探着叫一声:“嘉遇?”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香烟,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过很久他开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还能分辨得出,的确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想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他为我抹掉眼泪,看着我笑一笑。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接触到他的身体,我顿时感觉安心,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性的依赖。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身上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道,我搂紧他的腰,辛酸地闭上眼睛。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没有任何回应,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他错开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再次涌上来:“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儿去?言情小说看得太多,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真不应该来,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傻妞儿。”接着一声叹息,更是轻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三十六小时之后,他将离开乌克兰,暂时避到第三国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窝在他怀里,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你有剃须刀吗?我给你剃剃胡子吧?多难看哪。”

    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啊,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性,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她个性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他们要干什么?”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修长。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走私、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走私,清除海关腐败,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走私,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走私,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号的傻逼,没人比他更傻逼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啊,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求你”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