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仰起脸来看看睽违五载的家园,陆平浩的心情复杂到不是言语所能说出。他其实也知道自己迟早是会回来的,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小洁在报纸上所登的那则广告,别说只有那么短短几个字,就算是长篇大论,他也都已经读得会背了:

    “平浩大哥:

    伯伯健康日下,速归。

    小洁“

    诚实的小洁,敦厚的小洁!她如果在广告上说“伯伯病危”自己就算是爬也得爬回来呀。就因为上头说的只是“健康日下”才使得自己犹豫再三。他知道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想回家去面对那段锥心刺骨的记忆,去承担那种绞裂他肝肠的罪咎。只是如果伯伯真的已经去日无多,那么自己这样地自我放逐,全没尽到一点应尽的孝养,一旦伯伯去世,岂不更是终生的大憾?到那个时候,自己又该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饼去的五年之中,他学得最深刻的一点便是:无论一个人如何地逃亡,他绝对没有办法逃开他自己。无论他要逃开的是记忆,是情感,还是悔恨。整整的五年光阴无法使他准备好面对过往,难道要他再等五年或是十年么?自己可以等,伯伯能等么?

    所以,他回来了。带着忐忑不安和犹疑回来的。回来时固然鼓起了最大的勇气,到得家门前却又无法自制地迟疑。浪子回来了,家园依然否?眼前的一切似乎和他离去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住在里头的人呢?还有那一缕死得如此冤屈的芳魂呢?他右手五指抓着家中钥匙,捏紧了又放开,就是没法子将它从口袋里抽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门上嗒的一响。猛可里抬起头来,正看到一个女孩子急冲而出。四目相接,两个人都呆住了。以洁是因为太激动了而说不出话来,平浩则是因了手足无措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以洁先回过神来,颤着声音叫了一声:

    “大哥!”

    这句话才叫出了口,她两行清泪再也止不住地滚将出来,扑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平浩的手,好像只一放松他就又要跑掉了。何妈从后头赶来,说:“怎么一看到你大哥就哭呀?平浩回家来可是喜事!喏喏喏,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进屋去吧。”一面说,一面伸手抹眼泪。

    平浩涩涩地笑了一笑,万语千言都在这一笑间吞入腹中。他拎起行李进了客厅,惊愕地看到一个面孔完全陌生的女郎正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大哥,这位是乔玉翡,伯伯的特别护士。玉翡,来见见我大哥,陆平浩。”以洁笑着说,虽然眼圈还是红的:“大哥离家很久了,刚刚才进门的。”

    “你好。”玉翡客气地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真难相信这人和陆守谦会是兄弟呢,两个人长得完全不像嘛。陆守谦是个典型的美男子,这位陆平浩却不是说他不好看,只是呃,黯淡多了。他应该有三十多岁年纪吧,身材和陆守谦差不太多,衣着却很朴实。眉目五官都很端正,却远比他弟弟来得严峻,还带着种沉默的忧郁。同一户人家里怎么会生出这么南辕北辙的两个儿子呢?玉翡的好奇心一刹时间高涨到了喉头。

    “伯伯的特别护士?”以洁所作的介绍立时引起了平浩高度的关心:“伯伯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

    “你何不自己瞧瞧他去呢?”以洁微笑着说,拉着他就往楼上走:“他看见你回来,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伯伯”?乔玉翡跟在他们身后上了楼,若有所思地玩味着这个称呼。这么说,这个陆平浩和陆守谦应该是堂兄弟了?她的病人可真是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好佬呀,玉翡情不自禁地想。她在陆家已经工作了一个月,对她的病人也有了相当的了解,对这个老人越来越是喜爱。尤其在她知道了:以洁不过是陆铁龙好友的遗孤,和陆家根本没半点血缘关系,这老人却还当她亲生女儿一样地照顾长大时,对老人的敬意就更高一层了。

    按理来说,人家团圆喜庆的场面,她这个特别护士是不应该插在一旁凑热闹的,但陆铁龙的身体状况使她不敢冒险远离,只好厚着脸皮在一旁跟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她在的关系,伯侄两个的感情表现都很含蓄。虽然,第一眼见到平浩的时候,老人全身都起了一阵无法忽视的轻颤,害得她乱紧张一把的,幸好很快就平息了。

    “伯伯。”是平浩先开的口。那一声呼唤极其谙哑,仿佛是过多的情感堵塞了他的声音。老人脸上肌肉抽动,只是一味地点头,老半天才挤出一句:

    “好,好,回来就好了。”

    以洁轻轻地拉了玉翡一把,悄悄地退出了房间。玉翡还不放心,乌溜溜的眼睛直往老人身上瞧个不住。以洁低声说:“不要担心啦,刚碰面的时候都没事了,现在还会有事吗?如果真有什么事,大哥不会叫我们啊?难不成他们两个会一起昏倒?”

    玉翡一想自己果然是杞人忧天得过火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跟在以洁身后退出了房间。何妈在厨房里头切切剁剁地,嘴里头一直在叨念着:“加了两个菜不知道够不够?还是加三样菜好了。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可得给他炖个冰糖酱肉肘子,再弄个韭黄汤包,”

    以洁笑着走了过去,从后头一把抱住了何妈宽厚的腰。“你这么宠大哥,当心我吃醋喔!”

    “小表!”何妈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你会吃醋才怪呢!你大哥不就是你想法子调回来的吗?再说,这几样菜你自己难道不爱吃吗?小时候还一天到晚跟你大哥抢酱肉肘子呢!”

    “自从大哥走了以后,你就很少做这道菜了哪!”以洁有些伤感,何妈赶紧用肘子推了推她。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再说我也不是不做,而是做了没人吃呀。平浩不在,你又到外地去上大学。我煮的菜有那么大能耐啊,你们早一个个家鸽一样地呆着了,”

    玉翡呆在客厅里头,听得何妈扭开了抽风机,两个人底下又说了些什么便听不清楚了。但她已经注意到:何妈压根儿没提到陆守谦。她知道何妈在陆家工作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名义上是管家,其实等于是另一个家人;这么明显的偏心不应该是没有原因的念头才刚刚转到这里,前头便传来了遥控铁门往旁拉开的声音,守谦的雪铁龙驶进了车库,人也随后在客厅门口出现了。

    “咦,乔小姐,我爸今天放你假啊。”守谦一见到她便笑着招呼,而后耸起鼻子来嗅了两下。“哇,好香!何妈今天怎么回事?哈,小洁,原来是你回来了!我就说嘛!”他吊儿郎当地倚在厨房门口,半笑不笑地看着以洁:“小姐,你的魅力可真大呀!唉,美人嘛总是吃香一些,你小扮可就没这么好的福份。”

    “小扮!”听见他的声音,以洁豁地回过头来,脸上满满的都是欢快:“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到,这抽风机太吵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大哥回来了!”她兴奋得简直要尖叫起来:“大哥回来了!”

    “啊?”

    “大哥回来了!半个钟头前才到的!”以洁抓着他的手一阵摇晃:“这不是太好了吗?快看看他去吧!他现在正在伯伯房里呢!来!”不等守谦回过神来,她抓着他的手就往楼上跑。

    才刚刚走到楼梯边上,平浩扶着陆铁龙下楼来了。他的视线掠过以洁,胶着在守谦脸上。当他开口的时候,那声音是平淡得近乎没有感情的:

    “好久不见了,守谦,一向可好?”

    “托您的福啰,大哥,”与平浩正好相反,守谦的回答是嘻皮笑脸的:“穿的是西装革履,开的是进口轿车,吃的是山珍海味,您说我可能不好吗?”

    以洁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简直无法相信她两个哥哥的再度会面竟是如此模样。平浩却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又扶着陆铁龙往下走了。守谦赶上前去,从另一边扶住了自己的父亲。老人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守谦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怎么了,老爸,你儿子就不可以偶然孝顺一下吗?”他笑嘻嘻地说:“当着小洁和乔小姐的面,好歹让我表现表现嘛!”

    那一顿晚餐气氛诡异之极,整顿饭就听得守谦在那儿阔论高谈,谈了许多他在商场上和人交际应酬时的趣事,以及几桩他“谈得很漂亮”的生意。以洁心分二用,一面听守谦说话,一面不住地打量着大哥。

    在她的印象里,平浩大哥一向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重返家园时仍然如此地沉默,就未免有些不寻常了。虽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小扮就已经习惯了成为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可是她并不记得他曾经如此地自我炫耀,话里头甚至有些夹枪夹捧她不知道大哥怎么能听得那样无动于衷,更不明白伯伯为什么也不插个口,只是默许这种对话进行下去。是他们一向谈话就是这样的么?记忆里好像不是这样的呀?

    是她当时太年轻了,以致于分辨不出别人说话的口气、以及话中的寓意么?不管怎么说,五年以前的她,只不过是个刚上大一的小女生而已。然而她无法相信自己会那么迟钝。小扮这种态度,绝无疑问是只在今晚才出现的。然而这又是为了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不高兴见到自己的堂哥呢?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堂哥嗳!以洁不安地看看伯伯,再瞧瞧玉翡。后者脸上也同样地露出不大自在的神色。

    觑着一个空档,以洁站起身来在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添了一点香槟当然,伯伯的杯子除外:“小扮,你也别光顾着说话不吃饭呀。大哥,欢迎你回家。”她对着他举了举自己的杯子。

    平浩露出了一抹和煦的微笑。“谢谢,小洁,”他一面啜饮着杯中的酒液,一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小姑娘长大了那么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哪。”陆铁龙也笑了,整个晚上第一次插口进来:“你都不知道,她放假回家,我们都让她那些追求者的电话给烦死了!”

    “伯伯!”以洁叫道,平浩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相信。”他饶富兴味地道,那眼神是温暖而关切的:“小洁应该有男朋友了吧?几时带回家来让大哥瞧瞧呀?”

    “才是半个也没有呢!”陆铁龙叹气:“每回问她,她都说是普通朋友,普通到后来,干脆连朋友也不是了。你看看她,二十五岁了她!她妈妈二十五岁的时候,可是老早就把她给生下了!”

    “伯伯,时代不同了啦!”以洁抗议:“现代人就算三十岁结婚,都还算不得晚呢!还有你不许再说话!你不是食道才开过力吗?”

    “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陆铁龙搔了搔头:“乔小姐,你说句公道话吧。我连创口缝线都拆了,这小表居然还这样管我!”

    玉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浮起一丝捉狭的笑容。“呃,这个嘛虽然拆了线,还是多休息一阵子比较好些。”

    老人大笑起来,以洁则朝着玉翡竖了一下姆指,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同谋的眼神。守谦在一旁也笑了。

    “我说老爸,你根本问错对象了嘛。这两个女生根本就是同一国的。”

    “你还说呢,小扮,我找不到男朋友,有一半可是你害的!”

    “这干我什么事了?”守谦大愕:“你小扮什么时候过滤过你的电话?又什么时候拿着大棍子在门口等人了?”

    “那倒不是这样啦。”以洁笑眯眯地说:“可是我大哥那么优秀,小扮又长得这么帅,我要想不眼高于顶也很难呢!找不到男朋友又怎么能怪我?”

    她真的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餐厅里那才刚刚活泼起来的气氛,一下子便又冷了下去。平浩低头抿了一口香槟,守谦则闷不吭气地端起了饭碗。她对着玉翡投去一个求救的眼光,后者回了她一个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何妈端着水果进来了。

    陆铁龙首先宣布他累了,要回房间去休息。玉翡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扶着他退出了餐厅,守谦则沉着张脸到客厅里去拨了个电话,迳自出门去了。

    以洁怔在餐厅里头,不能明白这个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连问都不晓得要从何问起,只能怔怔地盯着平浩瞧。大哥老多了,她惊骇地想:他才三十三岁,不应该显得如此忧郁,如此沧桑的。现代的人营养丰富,知识充足,有谁不是养生有道的呢?如果不是因为内心里沉重的背负,情感上纠结的痛苦,他的嘴角怎么会出现如此深刻的纹路,眉宇间又怎么会浮出如此浓郁的云雾?是哀伤织就的面纱罢?将他的眸光都给遮拦得黯淡了。

    呆呆地怔了半晌,她终于决定了:这不是作任何探问的时候。因此她只是静静地站起身来,问:“你累了吧,大哥?要不要早点休息?”

    平浩震动了一下,这才从他的沉思之中惊醒。茫然看了以洁一眼,他问:“我住那里?还是以前那个房间么?”

    以前那个房间?他问的是他和家琪成婚之后住的那个大套房么?以洁很快地摇了摇头,莫名其所以地一阵心酸。大哥啊,这是你的家嗳,怎么竟问得好像自己是一个客人一样呢?

    “你爱住哪间就住哪间啊。”她用她最活泼的口吻说:“一楼的两间客房一向是空着的,楼上的图书室也可以住人。”

    “好,那我就住图书室好了。”平浩简单地说,走向玄关去拎起了他的行李,想一想又回过头来:“小洁,谢谢。”

    她再次觉得胸中一酸。“谢我什么?自家人有什么好谢的?”她故作轻快地说,平浩却只当作没听见。他凝视着她的双眸是深思而庄重的。

    “一切。”

    只这么简短的两个字,他什么也没有再说,便自安安静静地上楼而去。却害得以洁一个人把那四个字反反覆覆地玩味了好几个镜头,一直到她上床前都还在想。

    谢谢?谢谢一切?这么说,他对回家来的决定并不遗憾了?然而小扮的反应,以及平浩自己的郁然沉默都令她无法乐观,使她觉得自己原来那“事情应该早已过去”的估计,是来得过份天真也过于自以为是了。大哥的痛苦那么明显他一定还深深地、深深地爱着家琪吧?

    家琪。那个柔弱的、美丽的、山中百合一样清艳的女孩。笑容温婉、话声轻细的女孩。只比自己大三岁,死时才不过二十二岁的女孩。曾经有一段时间里,自己认为她已拥有了女子所能梦想的一切,再也想不到她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将这一切全给砸成虀粉。婚后半年因车祸而死亡。半年根本还只是新婚呀!唉,大哥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以洁的脑子里还昏昏沉沈地。她记得自己作了一大堆光怪陆离的梦,内容有些什么却是记不得了。

    九点过后,家里来了个客人。四十多岁年纪,精明而又斯文的一个人,以洁认得是捷铁企业的会计部经理于学松。看到他手里老厚一叠卷宗,以洁真的大吃一惊。

    “于经理,你来和伯伯谈工作上的事吗?可是他的身体”

    “放心吧。我已经好得多了。再说,乔小姐也不会让我工作过度的。”陆铁龙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学松,上来吧。”

    以洁不以为然地拧着眉头,跟在于学松身后进了伯伯的房间。房间里头还有平浩。玉翡站在一旁,满脸写的都是不以为然之色。

    “只许你们谈一个钟头!”玉翡斩钉截铁地说:“现在是九点二十,十点二十我就要赶人了!”

    “我知道,护士小姐,我会尽量报告得简单一些的。”于学松笑着展开了手上的卷宗。

    等他告辞的时候,平浩送他出去,又在门口和他谈了半个钟头。回过身来的时候,他看见以洁正老有所思地站在客厅里。

    “你对守谦的经营理念有什么看法?”他直截了当地问,记得企业管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