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圆舞 > 第八章

第八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过了这一个生日,真正红起来,推掉的生意比接下来的多,即使接下来的工作,己排至第二年年中。定洋都依马佩霞的意思,叫他们折美金送上来,马小姐是我的经理人。

    冰加略已摸熟我每一个毛孔,拍起照来,事半功倍。

    我问他:“还能做多久?”

    “十年。”

    “要命。”马上泄气,瘫痪在地上。

    “喂,敬业乐业。”

    “我想结婚。”

    他大笑“你可以,你有钱。”

    “你们一听见结婚两字就笑得昏过去,为什么?”

    “要不要试一试?聪明人不必以身试法。”

    “你可结过婚?”

    “承钰,你太不关心四周围的情况,我认识你时,早已结婚。”

    我怔怔的“他们没说起。”

    “我这段婚烟维持得不容易,”加略洋洋得意“职业是同漂亮女人混,妻子却能谅解,从不盯梢。”

    “可是你仍然不看好婚姻。”

    “独身人士往往可以在事业上去得更远更高。”

    “为什么?”

    “你这只蠢鸡。”

    “对不起,承钰,关于你的传说太多,老以为你是只妖精,谁知是这么一个普通女孩,唉。”

    我黯然“别瞎捧人,才没资格做普通人呢。”

    马佩霞进来“承钰,伊曼纽尔标格利王朝在此地找人,你去试一试。”

    “咦,他们我的是单眼皮高颧骨,皮肤蜡黄,稻草似黑发,我干不来。”

    “不一定,去试试。”

    “要不就得长得像只鬼,他们以为东方女人不是婢妾就是鬼,不会让我们以健康的姿态出现。”

    “去不去试?”

    “不去。”

    “标格利派来的人是华人。”

    “哎呀呀,更加坏,一定是犹太人打本捧红的,衣锦荣归,我可不去受这个气。”

    冰加略立即说:“好好好,不去不去,反正周小姐也不过是闲得无聊,玩玩模特儿,又没打算未真的,谁去接受挑战,大不了结婚去,嫁妆丰厚,怕没有人要?”

    我霍地转过身子去瞪住冰加略,他吐吐舌头,退后一步,像是怕我揍他。

    我笑起来,他们都宠我,我知道。

    “你们都想甩掉我,几次三番叫我昭君出塞。”

    马小姐忠告“去试试,要不就不入行,否则就尽量做好它。”

    “在本市也不错呀,一个由我做广告的牛仔裤,一季卖掉七万条。”

    “一个城市同三十个城市是不同的。”

    “我们不用这么早担心,也许连开步的机会都没有。”郭加略又在那里施展激将法。

    “明天几点钟?”

    “上午十时。”

    “我有一张封面要做。”

    “已替你推掉,改了期。”

    我懊恼地点起一枝烟“傅于琛一直不喜欢我靠色相吃饭,越去得高,他越生气。”

    马小姐说:“管他呢。”

    我吃一惊,从来没想过可以不管傅于琛,也没想到这话会出自马佩霞之口,呆半晌,细细咀嚼,真是的,管他呢,越是似只小狈般跟在他身后,他越是神气。

    我按熄香烟,掩着胸口,咳嗽数声。

    马佩霞问:“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不用。”

    “烟不必抽得那么凶。”郭加略说。

    “是,祖奶奶。”

    我果然去了。

    粗布裤,白衬衫,头发梳一条马尾巴,到了酒店套房,才后悔多此一行,城内但凡身高越过一六五厘米的女子全部在现场,胖的瘦的黑的白的,看到我,都把头转过来,表示惊异,随即又露出敌意,像在说:“你走到哪里都看到你。”我只得朝几位面熟的同行点点头。

    真抱歉我不是个隐形人,騒扰大家。

    怎么办呢,走还是留下?

    没有特权,只得排排坐,负责人出来,每人派一个筹码,我的天,倘若就这么走,郭加略又不知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可是如此坐下去,怕又要老半天。

    正在踌躇,又发觉轮得奇快,平均一个女孩不需一分钟便面黑黑自房内被轰出来。

    暗暗好笑,当是见识一场也罢,二十分钟不到便轮到我,我一站起来,大伙全露出幸灾乐祸之情,我朝众女生做一个不在乎的表情。

    推开门,只见一排坐着三位外籍女士。“早。”我说。

    我在她们面前转个圈,笑一笑,自动拉开门预备离开。

    其中一位女士叫住我“慢住,小姐,你的姓名。”

    “周承钰。”

    咦,已经超过一分钟,怎么一回事,莫非马佩霞已替我搭通天地线。

    只见内室再转出一位男士。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门框,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他身上穿着本厂的招牌货,一股清秀的气质袭人而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好吗?”

    听到这两个字,我浑身一震。

    他笑了。比傅于琛略为年轻,却有傅当年那股味道,我即时受到震荡。

    我当然认得这位先生,以及他的声音。

    “你也好。”但是不露出来。

    已经二十一岁,不可以再鲁莽。

    “袁先生,”其中一位女士说:“就是周小姐吧。不用再选了”

    他抬起头“是的,不用再选,请她们走吧。”

    我指着自己的鼻于“我?”

    四位选妃人答:“是,你。”

    “请坐,这份合同,请你过目。”

    “我要取回去研究一下。”

    “自然自然。”

    我取饼合同,放进手袋,再度去开门。

    只听得身后传来声音说:“你的灵魂儿好吗?”

    声音很低微,旁人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这句话,清晰地钻入我耳朵中,舒服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

    不应再伪装了吧。

    我转过头来说“它很好,谢谢你。”

    之后的事,如他们所说,已是历史。

    一个月之后我已决定与袁祖康去纽约。

    马佩霞说:“傅于琛要见你。”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见我,但是我不想见他,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与袁祖康一到纽约便要结婚。”

    “你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多么危险。”

    “我己习惯这种生活。”

    “承钰”

    我做一个手势,温和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互相尊重,别破坏这种关系。”

    她蹬一蹬足,面孔上出现一种绝望惋惜的神色来,我被马小姐弄得啼笑皆非。

    “看,我不是患绝症,马小姐,别为我担心好不好?祖令我快乐,无论在事业上或是生活上,他都可以帮我,是我最理想的对象。”

    马小姐低下头。

    “我爱祖。”

    “是吗,你爱他?”

    “当然!”

    “不因为他是傅于琛的替身?”

    我霍地站起来,铁青着面孔“马小姐,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毋须向你解释我的行为,我已超过二十一岁,而且你亦不是我家长。”

    “为着一个陌生人同我们闹翻,是否值得?”

    “你们,”我冷笑“你们不过是你同傅于琛,还有什么人?别把‘你们’看得这么重要,这个世界还不由你们控制统治,少往脸上贴金,这上下你们要宠着我,还看我愿不愿意陪你们玩,别关在傅厦里做梦了!”

    我抢过外套离开她。

    我们!最恨马佩霞这种口气,她哄住他,他又回报,你骗我,我骗你,渐渐相信了,排挤丑化外人,世界越来越小,滴水不入。马佩霞扮演的角色最不可恕,傅于琛愿意接受蒙蔽亦愚不可及。

    谁关心,美丽的新世界在面前。

    马佩霞忽然说:“承钰,如果那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可以走。”

    我沉默了,非常感动。

    棒很久,仍然硬起心肠说:“你一整天都与我打谜语,傅于琛,他只不过是我义父。”

    马佩霞长叹一声,她取起外套,告辞。

    我追上去“仍然是朋友?”我牵牵她的衣角。

    “我不知道。”她像是伤透了心。

    “让我们忘记傅于琛,”我说“他不是上帝。”

    “承钰,别欺骗自己了。”她推开我的手离去。

    这句话使我沮丧一整个上午,下午祖康带我出去玩水,晒得皮肤起泡,疯得每一条肌肉都酸痛,精神才获得松弛。回家还嘻嘻哈哈,他一手把我抱起,我们大力按铃,女佣开门,一眼看见傅于琛坐在那里。

    祖说:“咦,有客人。”他很自然放我下来。

    暗于琛面孔难看得不得了,他说:“我想与承钰单独谈谈。”

    祖转头问我:“这人是谁?”也十分不悦。

    “我的监护人。”

    “我八点钟来接你去吃饭。”祖离去。

    暗于琛厌恶地看着我“看你,邋遢相,皮肤同地板一样颜色,头发都晒黄了。”

    “你要说什么?”我倒在沙发里。

    “袁祖康做什么职业?”

    “他在纽约标格利负责统筹模特儿。”

    “扯皮条。”

    我不怒反笑“好好好,那么我是他旗下最红的小姐。”

    “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人走,用用你的脑。”

    “你完全盲目地反对,为什么?”我说。

    “你不会有幸福。”傅于琛说。

    “我们走着瞧。”

    “不要冒这个险。”

    “我一定要去纽约闯一闯,输了,回来,有何损失?”

    “他会伤害你,他是个花花公子,我早已派人揭了他的底牌,他上一任妻子比他大三十岁。”

    “或许他喜欢老女人,”我停一停“正如你,你喜欢年轻的女孩。”

    他听到这句话,浑身毛孔竖起来,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眼圈发红。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他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练成绝世武功,他反而吃亏。

    年轻的我,手中握着武器,便想赶尽杀绝。

    “如果我恳求你,你会不会留下来?”

    他,傅于琛,终于也会开口求人。我站起来“我得去淋浴,盐积在皮肤上是件坏事,我且要去吃饭。”

    “承钰!”

    “你要我留下来干什么?过一阵子还不是摆摆手挥我去,不如让我开始新生活。”

    “不是与他。”

    “那与谁呢,总得有个人呀,你喜欢谁,保罗?约翰?马可?”

    “你要怎样才肯留下来?”

    “这话叫人听见,会起疑心,谣言越传越厉害,于你更无益,这像什么话呢,你我竟讲起条件来。”

    “承钰,我没想到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只想离开你,忘记你。”

    “你会回来的,承钰,请记得这只舞的名字。”

    我喉咙干涸,握紧着拳头,看着他离去,生命有一部分像是随他消失,身体渐渐萎靡。

    我与祖在一星期后前往纽约。

    我们随即注册结婚。

    当夜有一个女人打电话到公寓召他,他对我说:“对不起,亲爱的,我出去一下。”

    这一去便是一个星期。

    据祖的解释是,朋友同他闹着玩,哄他上了游艇,船驶出公海,他根本无法回来,除非游泳,但是他怕有鲨鱼。

    我记得我回答:“那是个好故事,有没有考虑往荷里活发展?他们那里需要编剧。”

    一结婚便成为陌生人。

    但是祖对我有好处,他带我打入他的社交生活圈子,洗掉我的土气,对于纽约客来说,即使你来自金星,你还是一个土包子,他们没有公然瞧不起我,也没有正视我,我把握机会认真吸收。

    袁祖康纵有一千一万个缺点,他不是一个伪善的人。

    而且他是他那一行的奇才,他遵守诺言,助我打入国际行列,不到一年,我已是标格利屋的长驻红角,再过一年,我们飞到利诺城办离婚手续。

    代价:大半财产不翼而飞。打那个时候开始,我警觉到八个字数目的金钱要消逝起来,也快似流水,同时也发觉金钱可以买到所要的东西,这笔钱花得并不冤枉,连自己都觉得现在的周承钰有点味道。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马上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你又没留下地址。”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

    暗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

    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

    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

    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

    “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

    “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视卩了。”

    “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罢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

    暗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

    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暗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罢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暗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脑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暗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暗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暗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马上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快。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