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紫薇愿 > 第一章

第一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吕芳契开着她那辆小小日本车往飞机场接关永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车顶有一格小小天窗,芳契按钮把它打开,抬头一看,有意外的惊喜,秋高气爽,她看到一天的星光,有些距离地球肯定有数千光年。

    芳契感喟,什么都没做,已经是新中年了。

    从前听见女长辈们抱怨腰酸背痛记性坏睡不稳的诸般毛病,总觉得她们闲得慌,故意创造些无关痛痒的症候出来消暑解闷,这一两年,芳契渐渐怀疑她们或许有值得同情之处,

    低头伏案久了,芳契只觉得脖子酸软,她不敢诉苦,怕只怕比她年轻的一辈怪她无病呻吟。

    一认输,更加兵败如山倒,非死撑着不可。

    大概一小时后,便可看到关永实,想到这里,有点儿高兴,有一年多不见了。

    芳契把时间算得很准,停好车走进候机室,站了不到十分钟,关永实便缓步出关,他对芳契挥挥手微笑。

    看着就叫人舒服,高挑身段,穿套深色的皱皱西装,不徐不疾走近,与芳契紧紧握手。

    他说:“你的气色好极了。”

    芳契知道这是他的客气,她已经卸了妆,脸黄黄,并不在状态中,所以只笑笑。

    他拥着她肩膀走向电梯,相当认真地再一次问:“芳契,我们几时私奔?”

    太迟了,已经变成姐弟了。

    他比她小五岁,自十二年前第一次见面起芳契就缺乏勇气与他更进一步。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好朋友好拍档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

    “你那多伦多生涯如何?”

    “快。”

    芳契笑,二十小时飞行难不倒他,他俩还能喝一杯咖啡。

    “到我房间来。”

    “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早十年都已经想过他们要想的情节了,我同你,跳进圣罗伦斯河洗不清。”

    芳契白他一眼“看见你真好,谢谢你,关永实。”

    没有人会相信她同他没有关系,芳契与上一届异性伴侣就是这么闹翻的:关永实经香港往汉城开会,遗失行李,芳契花一整天去替他添置衣物,自内衣裤鞋袜一买买到皮带领带,尺寸全部了如指掌,王世忠觉得瞄头不对,质问她:“这关永实是你什么人?”

    芳契听见他诲气冲天,已不自在,因而反问:“你说呢?”

    王世忠炸起来“如果他是你兄弟,我说你心理变态,如果他是你朋友,我退位让贤。”

    芳契直看到他眼睛里去“他是我好友。”结局可想而知。

    永实问:“咖啡?”

    芳契点点头,坐在安乐椅上。

    “芳契,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私奔。”

    “不行,没有可能,私奔之前,我们至少应该握手。拥抱。接吻、同床。”

    “我俩好像已经握过手了。”

    “那是不够的。”

    “或许我们需要较长的时间。”

    “不不不,”芳契摇头“我不会为你解下衣裳。”

    永实的面孔逼近芳契的脸“为什么?”

    “太多伤痕。”

    “我会治好它们。”他以为心灵上的瘢痕。

    “才怪,总共动过两次手术,一次割除粉瘤,另一次切除盲肠。伤痕累累,根本见不得人。”

    永实说:“我永远只看到你美丽的一面。”

    “奈何我自惭形秽。”

    “完全没有必要。”

    芳契喝一口咖啡“我现在明白为何人类要恒久寻找长春不老的秘方。”

    “看得出你仍为那五年烦恼。”她老是不肯原谅他比她小五年。

    芳契看着他笑“现在不止那五年了,十年前我愿与你同年,十年后巴不得比你小十年。”

    “真的?你愿意重做一个二十五岁出头的女孩子。”

    芳契向往他说:“十六岁,十七岁最好,皮肤晶莹得发亮,头发柔顺乌黑,身体刚发育停当,簇新,发出芬芳的气息,没有一丝多余脂肪”

    “你会不会把青春期想像得太美妙了?我对我的十六岁就没有太大的好感:脸上长满疤,头细脚大脖子长,声音像鸭子叫,丑得惊人。”

    “我向往做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永实捧着咖啡过来,和衣倒在床上。“慢着慢着。他说“这里边有很大的秘诀,假如你可以回到十七岁,尚有多种选择,第一:做回你真实的十七岁,时光倒流若干年,你一觉醒来,发觉你仍然是个小女孩,一切从头开始。”

    “不不不,”芳契嚷“我才不干,我已经受够那段痛苦的成长期,也许我说得不够清楚,我只想得回十七岁的躯壳。”

    永实看着她“你太重视皮相了。”

    “是吗,一位前辈说得好,有几个女人,是因为她们的内在被爱?”

    “选择二:年轻的身体怀着成熟的思想,回到过去生活,从头开始,也许你根本不会再走你走过的道路。”

    “非常可能,过去我犯过许多愚蠢的错误,但不,往者已矣,老路不必重复。”

    “选择三,以你目前的智慧,再配一具新躯壳,继续生活下去,比我们多活十来年。”

    “对,”芳契说“这个好,青春的身躯,老练的思想,无限活力,充满智慧,一定百战百胜,所向无敌。”

    “贪婪。”

    “谁不是?”芳契反间。

    “我就想都没想过这种事。”永实坦白他说。

    “男人要到五十岁,过后才会为这个问题烦恼。”

    芳契走到露台,十分巧,抬头刚刚看到一颗流星自半空坠下,滑落到西方去了。

    “许个愿。”永实说。

    芳契转一转腰头的鳄鱼皮带“愿我俩友谊永固,身体健康,升官发财。”

    永实失望跌脚“是什么话,你应当说:愿宇宙至尊赐我一具青春玉女金身。”

    芳契慨叹“我一直不是一个懂得把握机会的聪明人。”

    永实搭着她双肩说:“我就喜欢你这样。”

    芳契牵一牵嘴角。

    永实说:“这些话题多无聊,我们应该利用良辰美景拥抱接吻才是。”

    芳契看看表“我要走了,睡不足,第二天整张脸都肿。”

    永实替她取饼外套手袋,送她下楼,看她上了车,朝她挥挥手。

    鲍司里升得最快是吕芳契,关永实当年到华光企业做暑期工时,芳契已是营业部主任的得力助手,此后,几乎每年定期升一级,潜力无限,又有机会发挥,真正锐不可当。

    永实对她印象深刻。

    吕芳契喜欢穿男式上衣,尤其是在冬季,一件小码凯斯咪西装上身衬得她英姿飒飒,配及膝直裙,或西裤平跟鞋,天气再冷时罩件男式长大衣,更显得一张脸细致玲珑。

    时款女服与她无夫,吕芳契的至理名言:“女装设计没有理性可言。”

    必永实没有见过性格那么刚强的女子,他马上一头栽下去,爱上这位大姐姐。

    整个大学四年爱得差不多死掉。

    他并不是那种乖乖老实小男孩,他已经有女朋友,对她们也不规矩,她们追他,他放肆地伤害她们,大学三年时已经有好几颗心为他碎掉,恃着剑眉星目,成绩优异,关永实不是易相与的少男。

    但是一物降一物,他爱吕芳契爱得极苦。

    开头她把他当学徒,教他,也不饶他,一点点错便讽刺责备,令他起码三个晚上睡不着,一边脸麻辣不褪。

    暑假过去,他没有超生,整个冬天脑子里都是吕芳契的影子,他跑到华光门口去看她,等她下班,她却跳上他人的红色跑车;那人还当众轻吻她的粉颊,关永实在归家途中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半年后,芳契与那人订婚,那人叫路国华。

    完全不是时候,五年如同咫尺天涯。

    要是他们在今日才认识,永实自问应有七分希望,他根本毋需告诉芳契他有多大。

    但是那个时候不同,他是黄毛小子,一眼就看出来,她已经是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

    年龄地位一般悬殊,没有办法忽视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爱她?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恋爱这件事不能问,也不会有答案。

    必永实却坚持他有爱上吕芳契的一切理由。

    像那双不涂寇丹的手,像那白皙的后颈,像她心情开扬时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像她工作时忘我的投入,像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世上没有女子比得上她。

    十年后关永实仍然坚持这一点。

    他的感情生活变得非常神秘,毕业后他正式加入华光,同事们相信他是在等吕芳契。

    芳契的美籍大班曾同她说:“五年算什么?根本不应造成篱笆。”

    但是芳契己是路国华的女郎。

    若干女孩子为关永实倾倒,因为关永实可望不可及,他眼中只有吕芳契,对心态稚嫩的少年人来说,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想像中最普通的情节都幻化成蔷蔽色浪漫的梦。

    芳契在两年后与路国华分手。

    今日,路某已是一个头顶四分秃,腰围如套着橡皮救生圈的中年人,脸上围满了肉,挤着五官,不大有表情了。

    没有人能说他难看,因为中年男性应该就是这个长相,但芳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尴尬。

    芳契目光如炬,什么细节都逃不过她的法眼,路君长胖了,穿大号西装,袖子却太长,老盖着他半边手掌,又不叫裁缝修改,每次垂下手,姿态冬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又要老许多,芳契觉得不忍卒睹。

    偏偏又同住一个都会,久不久会碰见一次。

    今日看到关永实那年轻的,修长的,结实的身型,更使她感慨万千。

    原来男人也会老,老男人且往往比老女人更不堪,世纪末的男人又比世纪初的男人老得更快,因为从前老式女人不敢嫌男人老。

    回家途中,芳契忍不住想,能够被永实那强壮温柔的双臂轻轻拥抱,必然是曼妙的经验。

    年纪一大,不论性别,思想就渐渐猥琐,芳契不由得涨红半边脸。

    叫小必拥抱她,也不是那么艰难的事,挑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放一支轻音乐,主动把双臂搭上去,相信他不会推开她,相信他会就势抱紧她。

    但是要做最好早做,现在才做,时间又不对了。

    永远只差那么一点点,今天的吕芳契姿色不比从前,每逢喜庆宴会,有谁举起照相机,芳契总想痹篇镜头,灵魂是否被摄不打紧,照片往往忠实录下她的雀班眼袋,真正受不了。

    永远没有拥抱过,还可以在心中盘旋:那感觉想必是好的,真正抱在一起,也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运用身体语言。

    睡得不好的晚上,芳契总觉得有人轻轻拥抱她,她清晰地知道,那人是关永实,或是,她渴望他是关永实。

    路国华君从来没有人过她的梦。

    第一次发现关永实不再是小男孩而是一个英俊动人男人的时候,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场合。

    开完会,她笑着与广告部的女职员高敏说:“我跟你介绍一位小朋友。”

    必永实过来招呼,女方那惊艳的神色使芳契愕然,她转过头去,重新以客观的目光打量小必,她明白了。

    什么小朋友。

    他浑身散发男性魅力,下巴那俗称五点钟影子的青色须根尤其动人,这个一直替她挽公事包的小伙子是几时由小丑鸭变成逃陟的?

    只见高敏扭着身子过去握手问好,媚眼如丝,声线忽然高了三度,芳契才知道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眼前的风景。

    她沉默许久。

    彼时小必已经成为华光的正式员工。

    棒了四年,她才对他稍加注意,原来他在大学里念的是工商管理,原来总经理是他的表叔,原来他比她小五岁,原来全公司都知道他仰慕她,原来所有情人节的神秘贺卡由他寄出。

    芳契真想找个地洞钻。

    然后虚荣心自她脚底往上升,接着朝东西方伸延到双臂再冲向她脑袋,她决定控制自己。

    在这之前,路国华已跟她说:“两年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好似完全没有某种需要。”

    芳契维持沉默。

    最后路国华似是嘲弄,似是自语,他说:“男装穿得太多了。”

    这是芳契所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家,芳契打开露台长窗,看向星空。

    下半夜的流星应比上半夜多,在英仙座方向又出现一颗焰火般的流星,它闯入大气层,使空气发光,电离。同时燃烧气化,划出一条光的痕迹,来得突然,去得迅速。

    芳契不由得仰脸许愿:“请赐我,”什么,关永实说的是什么?对了“请赐我一具玉女金身,一切从头开始。”

    夜深,说完之后,芳契抚摩双臂,一边嘲弄自己异想天开,一边走回室内。

    这时,那流星忽然在半空中拐弯,闪闪生光,如同一架幽浮,像是听到她的愿望,然后,终于消失在黑丝绒般的天空中。

    芳契洗一把脸,看着镜中的面孔,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心情开朗,化好妆,穿上本季最新的时装,芳契自问还可以充充场面。

    但很多时候,芳契都会说:“三年前?三年前我打老虎。现在都不想动。”

    从前听到长一辈的同事谈论计算退休公积金,她如闻天方夜谭,通通事不关已,现在有人抱怨外币波动,黄金大跌,芳契也会伸一只耳朵过去。

    真不值,没有真正疯狂过,没有真正庸俗过,没有躲过懒,没有偷过步,弹指间芳华暗渡。

    芳契上床睡觉,不然天都快亮了,明天还要同关永实开会。

    朦胧间心特别静,芳契向自己说:“争取到经济与精神独立,等于已经赚到金刚不坏之身,还要换玉女金身来作什么?”

    她又轻轻回答:好去追求关永实。

    她转一个身,又想:现在也可以向他表示心意。

    不,不能用这个躯壳,什么样的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情,恋爱是少男少女的特权。

    芳契忽然间清醒,她自床上坐起来,脱口喊出:“谁?”

    房间内寂静无声。

    当然只有她一个人。

    芳契又躺回软枕上,刚才,有三两秒钟的时间,她有种感觉,恍如附近有个人在向她提问题,访问她,叫她此刻便去与关永实说个清楚。

    太累了,精神变得恍惚。

    “你希望一夜之间变回去,还是逐渐回复青春?”

    多么有趣,居然还有选择。

    啊是的,什么都需要适应期。

    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三个孩子的母亲身上,她可不能一日比一日年轻,孩子们会不认得她。

    “渐进,还是即刻。”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复,照说,什么事都是即刻兑现的好,马上,现在,这一分钟,刹时间,但芳契并非急进派,她总共花了十年时间建立她的事业,用无比耐力克服无数关口。

    她轻轻呢喃:“渐进吧,给我一个月时间,调转我的新陈代谢频率,不应太难。”

    她熟睡。

    第二早醒来,红日炎炎,早忘记前一夜的事,她只记得小必会在本市逗留一段日子,他代表多伦多总公司前来与她算帐,小必公私分明,事情或许会有点儿棘手。

    梳洗完毕,芳契套上半身裙,裙头有点松,像是腰身突然紧了一点儿模样。

    半年前芳契跟大队去健身室做过体操,非常有效,睡得着吃得下,肩膀宽了,腰围缩细,正当她要进一步努力,公司却派她到伦敦去了一趟,三个星期后回来忙做报告,浑忘健身一事,那三公斤额外体重悄悄回转,坐在她腰围与臀围之间,舒舒服服,再也没有异心,再也没有离意。

    今天,这三公斤好像忽然不见了。

    芳契无暇去想它,扣上腰头,取饼外套披上,匆匆下楼。

    才睡了几个钟头,但是神清气朗,且自觉体态轻盈,许久没有这样好感觉。

    到了下午,看见关永实,她更开心,姿态明快,如一头小鸟,办公顿时事半功倍,问题虽然没有解决,但情况大有希望好转,整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满意。

    芳契约好小必一起晚饭,洗手的时候,女同事高敏先在镜子里凝视她,然后转过头,近距离瞪着她的脸,芳契莫名其妙,自问没有敌人,便无惧地笑笑,抹干手。

    女同事发难,非常干脆直接地问:“芳契,你用什么牌子的面霜?”

    芳契退后一步。

    “简直返老还童,起死回生,你脸上雀斑起码去掉一半,快快介绍给我用,不得有误。”

    芳契这才抬头照镜子,这才有时间看到自己的脸孔,没有什么不一样嘛,高敏神经过敏了。

    芳契拍拍高敏肩膀“别疑神疑鬼,这不过是只新粉底,遮暇作用特强,包拯擦上都变小白脸。”

    “不,”高敏异常坚持,伸手指向芳契的脸“这里这里那里那里,明明有痣有斑,今大部失踪了。”

    芳契不禁有气。

    这女人,这样彻底地研究别人的脸孔,真无聊。

    她说:“我的脸有什么,我应当知道。”

    “是不是做过手术?”

    越间越离谱,芳契觉得没有必要解释,轻轻推开高敏,拨一拨头发,推开洗手间门。

    斑敏在后面蹬足“吕芳契,你好自私,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告知老姐妹。”

    老姐妹,真有她的,肆无忌弹摊开来说,芳契无意黄熟梅子卖青,但对此等放纵言语,却不敢恭维。

    斑敏从前不是这样的,早三两年,她虽然活泼,也还有个分寸。

    芳契伸手把头发拨向身后,倒是一怔,她摸摸发脚,头发怎么长了?

    上星期六才修过,她摆摆发尾,实在无暇研究,到会客室去见关永实。

    这些年来,小必一见她,总是马上跳起来,同时伸手接过她的公事包。

    芳契已相当习惯,她笑说:“我们今天吃哪一方?”

    “四方。”真的有间日本馆子叫四方。

    他俩双双出门,其他的同事会心微笑。

    都会人不爱管闲事,这一桩是例外,为时太久了,变成公司历史的一部分,旧同事很自然将这一段消息传给新同事听,新同事遇到更新的同事,又忍不住把故事复述一遍。

    没有人明白他俩为何不结婚、订婚。同居,甚至是公开关系。

    他俩坐下来,先叫酒喝。

    小必说:“芳契,今日你的精神比昨日好得多。”

    “暖,我也觉得如此。”

    “看样子,现在把坏消息向你公布,你会受得住。”

    “坏消息!”芳契二怔“什么坏消息?”

    “我会留到春节才走,一共两个月。”

    “什么?”芳契十分意外。

    “不要怕不要怕,喝杯酒定定惊。”

    “公司调你回来?”

    “不,这是我的假期。”

    “六十天无所事事,你肯定你会习惯?”芳契讶异。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关永实伸手过去,握住芳契的手。

    芳契把手一缩“我知道了,”她灵光一闪“你要到别的机构去试试,永实,华光一向对你不薄,莫非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挑战等着你?”

    永实笑“与工作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芳契心痒难搔。

    “我想用两个月的时间,看看,能不能打动你的心。”

    芳契呆住,瞪住他,一口米酒卡在喉咙忽然变得不上不下。

    “我们从来没有奉献过时间给这段感情,也未真正悉心经营,一年才见几次面,然后就以熟卖熟,疯言疯语打趣数句,请间如何开花结果?”

    芳契总算把酒咽下去,温和的米酒像是变了烈酒,融融然温暖她的心,芳契笑了。

    “从今日开始,我要天天坐在你面前,直到你说好。”

    “你认为值得?”

    “是,十年已然过去,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适合我的女性,我要作最后努力,还有,现在我俩看上去再合衬没有,我不想给你机会乱找借口。”

    再拖下去,他正当盛年,她已垂垂老去,更无理由在一起。

    “永实,我们只不过是谈得来而已。”

    他摇摇头“远远不止,何必自欺欺人,下意识,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等你。”

    这样过一生岂不美妙,阴差阳错地一直等,好像已经发生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到头来,疑惑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生?许多真人真事,经过一段日子,也会谈却淹没,似从未发生,皆如梦,何曾共。

    芳契说:“或许我们不是好丈夫与好妻子,一旦生活在一起,难免发现这个事实。”

    “也许我们会是最好最长久的夫妻,不试过怎么知道?”

    “我没有信心。”

    “我有,看我的,如果我不能令你改观,那也算是我的错。”

    “永实,外头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子”

    “每次见面你必要说这句话,”关永实拍一下台子“永不落空,唠唠叨叨如老妇,你这种态度叫做自身实践预言,一天到晚概叹岁月无情,果然,它饶过别人,也不会饶过你,因为你对它太关心。”

    看样子关永实已经下了决心要教训她。

    芳契莞尔,他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现在反过来指导她。

    她温和他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别太兴奋,明天继续。”

    “我送你回家。”永实说。

    到了家,芳契惯性往浴室卸妆。买下这层公寓的时候她示意装修师傅拆掉一间睡房来扩大浴室,她并不要宽爽的客厅,单身女子在家招待友人是非常不智行为,请客容易送客难。

    洗掉化妆,芳契看到自己的素脸,打一个突。

    她摸摸面孔,死人高敏说得对,她的面孔肌肤忽然洁白许多。

    去年夏天公司租了一只船出海,芳契一时兴起,游了大半天的泳,泡在水中,悠然忘忧,好了,两颊晒出数颗雀斑来,怎么样用化妆品都褪不掉。

    今天不见了。

    等一等,她站起来,腰身细三公分,皮肤恢复白嫩,谁在帮她忙?

    抑或是化妆镜上的灯泡火力不够,需要更换?

    最可能是米酒喝多了。

    她回到床上去。

    年纪大令她最困惑的地方倒不是外型步向低潮,她最近发觉(一)从前做一小时起货的报告今日要做九十分钟,(二)无论做什么,很快就疲倦了。

    可怕。

    难怪老人家看上去总是有点儿邋遢,在很多个疲倦的早晨芳契都问自己:能否隔天洗头?需要很大的意志力才脑扑服这种堕落性思想。

    开始是不再洗头,接着放弃节食,跟住不穿丝袜,于是整个人崩溃,专门挑有橡筋头的衣裙,脸黄黄的,接受命运安排。

    不,芳契握紧拳头,不,她有的是斗志,她会努力到七十岁,假如有七十岁的话。

    芳契朦胧入梦。

    “你可觉得其中分别?”

    芳契转身苦笑,有什么分别,关永实今天这番话只有令她更加难做。

    “她并没有觉得。”

    “再过两大吧,她大忙了,对身体不加注意。”

    芳契睁开眼睛,低声问:“谁在喁喁细语?”

    浴室水喉头传出嘀嘀的滴水声,芳契起身把它旋紧,回到床上,呜一声呼呼地睡熟。

    第二早电话铃比闹钟更先响。

    “早,记得我昨夜说的话吗?”

    疲劳轰炸。

    “别玩了。”

    “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性的置评,在你面前,我从来不会玩耍。”

    “对不起,”芳契道歉“这是真的,我收回那三个字。”

    “要不要告三个星期假与我共去巴哈马群岛?”

    “我不行?”

    “公司会得照样运作生存的。”

    “不,不是公司,是我的身段,未得修理,赘肉甚多,不适宜穿游泳衣,试想想,到了巴哈马,不穿泳衣穿什么?”

    永实想一想“可以不穿。”

    芳契叹一口气“有时候我真怀念那年轻纯真的关永实,那时候你才担当得你的名字。”

    “芳契,年轻真的那么好?恐怕一大半是幻觉,我的小侄女儿既要应付考试,又患了近视,又同她两个妹妹不友善,十五岁的她想自杀。”

    “胡说,明天她发觉自己长高了两公分,有男生对住她笑,还有,国文考甲级,马上又发觉人生美好。”

    “你忘了,青春期也有青春期的烦恼。”

    “那时候我没有任何烦恼。”

    “小姐,青春并非万能。”

    芳契的闹钟响“我要上班了。”

    “我来接你。”

    芳契深呼吸一下,一跃而起,许久没有这样做了,最近她下床的程序如下:先慢慢坐起来,把腿缓缓移到地下,然后垂下头,把额角抵在膝头上,像人家飞机失事时采用的标准姿势,呻吟数声,才站得起来,伸长双臂,如梦游般摸人洗手问。

    今天不用。

    今天她很愉快地下了床,看看地板,也不觉它有什么可怕之处,站在上面,也挺安全。

    刷牙,洗脸,都是固定的程序,对镜用毛巾抹脸的时候芳契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头发!

    头发长到肩上。

    她张大了嘴。人的头发长得极慢,大概三十天生长一公分左右,世上还没有任何合理的葯物或仪器可以控制人体毛发的生长。

    芳契不是一个粗心的人,她对自己身体各部分了如指掌,故此才为渐进的衰退悲秋不已,昨天早上,她头发明明才及耳际,一夜白头的故事她听过,但二十四小时间长出十公分的头发来,诚然不可思议。

    她用湿毛巾捣着脸到书房去找记录,芳契有一部麦京陶,把所有有聊无聊的个人资料登记有内:保险箱号码,银行存折号码,亲友生日年月日等等。

    几时剪过头发的正确日期都有。

    照记忆,她改动发式已不止一年,主要是把薄刘海往后梳,长度减短,然后每六个星期修一次,维持整洁。

    一按钮,电脑荧幕打出绿色字样,芳契一查就查到,那约莫十四个月之前的事,发型师傅叫卡尔。

    芳契之困惑,非笔墨可以形容。

    她抬起头,仔细地回忆,头发在昨夜已经有变化迹象,只是她未加注意,这是怎么发生的?

    她抬起头,呜哗,时间到了,急忙扔下毛巾换衣服赶出门。

    小必的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客位上有一束小小紫罗兰,芳契还未开口,小必抬起头来,已是一呆。

    他说:“我喜欢你这发型。”

    他注意到了。

    他又说:“今日的气色非常好。”

    “谢谢你。”芳契拾起花束放到鼻端嗅一嗅。

    必永实再说:“也许你在恋爱,所以看上去容光焕发。”

    芳契摸摸面孔。

    在车里她掏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研究半晌,又把镜子放回皮包。

    芳契不患恋镜狂,这面镜子通常来料理隐形眼镜,她皱着眉头,大惑不解。

    永实笑问:“又不满意什么?”

    芳契迟疑很久,才说:“永实,我怀疑我比昨天年轻了。”

    永实误会“你早该持有积极的人生观。”

    芳契用手托着头,扬一扬另外一只手,觉得无法解释,又怕关永实当她神经衰弱,故此不再出声。芳契心中像是有点儿头绪,但是又没有具体的线索,她精神恍愧起来。”

    小必伸过手来,替她揉一揉眉心。

    她只得朝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