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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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世雄一走,邱晴的脸就沉下来,她匆匆回到室内,吩咐秘书“找麦老板。”

    秘书幸灾乐祸“弟弟这样的人,是该开除。”

    她误会了。

    一百个弟弟都不会响起邱晴的警钟。

    秘书说:“时间不对,麦先生在下午三时前不听电话。”

    邱晴没有抬头:“你说是我找他。”

    半晌电话接通,秘书说半晌,不得要领,邱晴忽然发作,拍着台子骂:“同谁对亲家,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把电话给我。”

    她一把抢过话筒,直喷过去:“同麦裕杰说,邱晴找他。”

    那边是一把温和肯定的女声:“邱小姐,这边由我作主,他好不容易睡了,我不想叫醒他。”

    好一个意外,邱晴怔住,过半晌不甘伏雌用同样沉着的声音问:“他没有事吧?”

    “他一向失眠。”

    邱晴忍不住问:“你是哪一位,我们有否见过面?”

    “我们在飞机场见过。”

    邱晴马上想起来“你穿红衣。”

    对方非常客气地说:“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麦裕杰,我在这个时候找过他。”邱晴放下电话。

    秘书连忙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邱晴从来不曾这样被冷落过,不是生气,而是彷徨,一直以来,她在麦裕杰眼前的地位不曾动摇饼,她霸占着他,占为私有,从来没想过这个身份会被别人取而代之。

    她十分震惊,过了一整个傍晚,方能长长叹一口气,带点凄酸味道,惆怅地承认事实:情况跟从前不一样了,她已退居第二位,这也许是麦裕杰离开本市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他也希望开始过新生活。

    邱晴的气平下去,那一丝淡淡的悲哀却拂之不去。

    他已经栽培得她成人,功德圆满,不再欠什么,她已经长大,独当一面,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也十分恰当。

    邱晴一人独坐,到夜总会打烊,她才离开,喝得醉醺醺,保镖一左一右跟她出去,拉开车门,侍候她上车,坐在前座。

    麦裕杰在地球的那一边仍然没有睡醒,他没有复电话,多么长的一觉。

    要待第二天中午,秘书方把电话接进来。

    邱晴却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那边已经有那么聪明机智的人照顾他,何用邱晴来殷勤叮咛关怀,她接过电话,咳嗽一声。

    “小晴,对不起,这边的管家太过紧张,竟没有把我叫醒,你有要事?”

    邱晴莞尔,真有要事,十个小时后早已爆炸燃烧,再也不劳他问候,她没有多话,只是说“昨日是姐姐生日。”

    “对,你的昨日,是我们这边的今日。”

    “我非常想念她。”

    麦裕杰沉默,过一会儿他问:“没有其他事?”

    “没有。”邱晴语气平和,悄然引退。

    “小晴,你一向最聪明。”他感喟“最明白是非。”

    最?不见得,那无名的红衣女胜她多倍。

    邱晴说:“好好照顾你自己,什么地方起,什么地方止,你要拿捏得准确,逢人说三分话就够了。”

    麦裕杰笑“这好似是我教你的江湖守则。”

    邱晴也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裕杰完全明白她说的是哪一件事,答道:“我给你一个暗号:黑马。”

    邱晴连忙暗暗念几遍,记在心里。

    麦裕杰问:“你还想知道什么?”

    都是他把她宠坏,其实她哪里有资格知道那么多,邱晴有种感觉,这个电话不止麦裕杰一个人在听,为了姐姐,为了自己,她很大方地说:“祝福。”

    麦裕杰说:“你也是。”

    他放下听筒,邱晴仍然怔怔发呆,足足过十来秒钟,邱晴又听到嗒一声,这便是那另一个人了,她有权窃听对白,到底她在他身边。

    邱晴觉得无比寂寞,不由得低下头来。

    到这个时候,她才有工夫看到早报扉页角落的一则小小启事:我俩情投意合,谨定于八月六日注册结婚,特此通知亲友,斐敏新郝美贞启。

    所有人都似轻舟般在她身边悄悄溜走,她不是没有看见他们,有一度贴得那么近,差些没一伸脚踏上甲板登舟而去,但是没有,水急风紧,一犹疑间,它们都已远去,渐渐剩下芝麻般黑点。

    邱晴把报纸向前一推,若无其事站起来。

    她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正微笑呢,一点儿都不动容,既然已经走了那么远,也得继续走下去。

    到那一天她才自老家搬出来,便到山上去,房子是现成的,麦裕杰替她置下已有多年,到该日她才把家私上的白布掀开。

    睡在向海的大床上,邱晴一夜无梦,她再也没有听见姐姐的呼吸声。

    一切已成过去,姐姐大概不会费劲寻到这里来。

    再说,灵魂也许像肥皂泡,开头的时候有影有形,在空气中飘浮转动,渐渐变薄转弱,终于消失在泡沫中。

    邱晴没有回公司去,她埋头直睡了一天。

    然后,她得到兄弟的婚讯。

    北心伟的婚礼十分朴素,但他们手头上有很长的假,打算在海外居留整个暑假。

    邱晴送出一双金手表,前去观礼,她迟到,坐后座,贡太太转过头来看见她,招手邀她到前座,邱晴摇头摆手,但温和的贡太太忽然坚持得不得了,一定要她上去,邱晴迫不得已,只得挤到她身旁,那时,新娘子已经在说:“我愿意。”

    北太太紧紧握着邱晴的手:“你看你兄弟多高兴。”她的眼眶红红。

    北健康就坐在另一边,邱晴向他点点头。

    忽然之间,贡太太提出要求“小晴,从今天起,你也叫我妈妈好了。”语气是命令式的,很不像她,可见这件事她早已决定,不容邱晴推辞。

    邱晴微笑,理所当然地说:“是,母亲。”

    礼成了,贡心伟与程慕灏不约而同朝着邱晴指指腕上戴的金表。

    邱晴朝他们笑,女方的亲友一下子涌上去遮挡住两人,邱晴同贡太太说:“母亲,我先走一步。”

    “下星期天来吃饭。”

    “请给我预备茄子放在饭上烘热。”

    没有人再记得曹灵秀,邱晴四处留意一下,都不见那条白裙子,邱晴当日穿一套玫瑰紫的缎礼服,同色鞋子,十分得体。

    饼时人物,终于一个个淡出。

    那天晚上,邱晴接通了电话,那人没有报上姓名,只是问:“你那边是否还有最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与最好的耳朵?”

    邱晴也没有问他的姓名“有,”她答“只不过要预约。”

    “今夜有没有机会?”

    “今夜不,让我查查看,后天,后天下午五时之后没有问题,留座至七时不见人则约会取消。”

    那边答“好,五时见。”

    邱晴放下电话,朱外婆的预言实现了,她怎么说?她说邱晴会长久长久同他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老死,同时,他会与另外一个女子谈经济实惠学业事业。

    邱晴轻轻闭上双目。

    新的酒廊与夜总会开幕,邱晴几乎把行内所有精英都设法拉过来,被老行尊指着鼻子骂“你根本不按牌理出牌\自然得罪很多人,门外时常有形迹奇怪的人巡来巡去。

    但邱晴不是良家妇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的一部分,同家庭主妇煮饭洗衣一样,一定有其厌恶成分。

    她的生意十分成功,全球股市轰地一声摔跤,也只不过影响三两个月,又稳步上扬。

    夜总会里数百个女子,只有她没有嗜好。

    朱外婆耄耋了,精神非常的好,头脑也是异常清醒,她就笑着与邱晴说过:“人没有嗜好是很无聊的。”

    真的,邱晴不赌、不吃葯、不酗酒,连进贡时装店都不感兴趣,亦不乱搞男女关系。

    她记得她这样回答外婆“一切嗜好,都会上瘾。”

    “是有这个可能。”

    “戒的时候多么痛苦,非常伤身,十分不智。”

    “不过你也可能错过某些乐趣。”

    “那是必定的,姐姐的生命短暂精彩,我的生命比她长,却平平无奇。”

    “也已经很富传奇性了。”外婆公道地说。

    邱晴每次做完探访,都觉得十分安慰,外婆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也许她已经活过百岁,老到一个程度,外型就不再起变化,静静地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小女孩刹那间苍老死亡,看尽天下悲欢离合。

    邱晴肯定外婆比她长寿,生活中多多少少还有点儿安慰。

    一个星期天,邱晴起得很晚,那已经是人家的下午,白天所有的节目都几乎开到荼縻,她才睁开眼睛,看当日的早报。

    她先查阅公司的广告,满意了,才翻过内页,落进眼帘的,是黑马两个字。

    黑马行动成功,纽约迈亚密三藩市中分头行动,破获国际性转移黑钱网。

    邱晴的心一动。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女仆去开门,邱晴抬起头,看到一角红衣,她来不及梳妆,便放下报纸走出去迎宾。

    女郎仍然穿着红衣服,明艳照人,外国的生活像非常适合她,她的姿态更加舒泰了。

    看到邱晴,她连忙站起来。

    邱晴忍不住说:“请坐下,我不是你的太婆。”

    女郎笑笑,不以为许,静静坐下。

    邱晴看着她,做人涵养功夫这样好得过了头,日久会得长瘤的。

    麦裕杰挑选了一个同邱晴性格全然不一样的女子。

    邱晴看着她“我如何称呼你?”

    女郎笑一笑,不卑不亢地答:“我现在是麦裕杰太太,我们上个月在三藩市注册。”

    邱晴一怔,缓缓别过头去,过很久她才说:“我很替你们高兴。”声音小小的,一点儿欢意都没有。

    她双眼落在橱面的相架上,邱雨穿着过时新娘礼服,照片拍好有十年了。

    “麦裕杰叫我来跟你说,案子已经结束。”

    “这次他做得很文明。”

    “是的,我引他为荣。”他的新婚妻子微笑。

    “他的事业想必发展蓬勃。”

    “我们什么都没有干,我们退休了。”

    邱晴不置信“他愿意。”

    “这是他的主意,他在进行戒酒治疗,心境很平和。”

    他都不再跟邱晴说话,只派伴侣来转达消息。

    “他还说,宇宙的业务,他不再想操心,你不必再向他汇报。”

    邱晴抬起头“你们打算隐居?”

    她点点头“我们要去的湖畔木屋,不设任何通讯设备,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后园一整个山坡都是黄水仙。”

    邱晴说:“你们大概也不打算接受探访。”

    她只是笑笑。

    半晌她打开手袋,把一段剪报放在茶几上“我要告辞了,明天就回去。”

    “多谢你走这一趟。”

    “对,”她转过头来“他要我跟你说,他得到消息,城寨将要拆卸。”

    邱晴一怔,他从哪里得到这样的讯息!

    “他说你们在那个地方长大,日子充满辛酸,本来他打算回来一次,行李都收拾好了,又觉得过去的事最好不再触动。”

    邱晴看着她,恐怕是她说服麦裕杰放弃此行的吧,邱晴问:“你在何处长大?”

    “我,新加坡华侨。”

    邱晴送她到门口“替我问候麦老板。”

    “一定。”

    邱晴却不那么肯定,她亲手关上大门,落实地坐下。

    茶几上的剪报新闻与她适才所读到的无异,麦裕杰没有放过那个人,他终于使他落网,了却他至大的心事。

    邱晴拨电话找马世雄,他已经下班。

    她此刻有的是记者朋友,找到其中一名,她说:“我想找政务署的马世雄。”

    朋友笑道:“这么急,不是欠酒钱吧?”

    一言提醒邱晴,马上说:“你若找不到他,我星期一再与他联络好了,对,我们那个试酒会,你非来不可。”

    她的社交网,同一般小生意人毫无不同之处。

    记者逞强,一下子把马世雄的住宅电话说出来。

    邱晴没有考虑,便拨过去找他。

    第一次没有人听,第二次人来了。

    邱晴开口便说:“你不是一直怀疑,自己在这故事内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马世雄在那边一怔,蓦然想起这是邱晴,便说:“你今天应当非常高兴。”

    “你说得对。”

    “美国联邦法庭痛恨这般罪行,一般估计会判入狱超过三十年,与之相比,误杀不过是数载而已。”

    “或许我应当庆祝,你可愿意出来。”

    马世雄不假思索“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邱晴自觉机心日深。

    妆扮的时候斐敏新上门来。

    他看着在扑粉的邱晴,开头还以为悦她者是他,后来见她挽上头发,分明是作晚妆打扮,才醒觉她要出去。

    “喂,”他跳起来“我们一早约好,今晚有节目。”

    “我有急事,我要出去一趟。”邱晴赔笑请假。

    “不行,此约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议。

    “真的吗?”邱晴转过头来笑“我没有悔约权利?”

    “你应当尊重我。”

    邱晴静下来“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还不足够?”

    斐敏新语塞。

    “别在我家讲道理,这里没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愿意的话,下星期补回时间给你。”

    斐敏新赌气,不顾后果,讽刺邱晴:“你的语气,多么似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会儿“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

    他后悔了,马上拾起外套“我这就走,我们改天再见。”

    在门外,他刚刚碰见上来的马世雄,两人交投一眼,没有招呼,一个出门口,另一个进门,像煞客似云来。

    邱晴若无其事地描口红。

    马世雄问:“可需要解释?我们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个顶大方的人。”

    马世雄笑“也许他现在对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语,她把他带到一个遥远幽静的地方喝酒谈天,话题扯到极远。

    邱晴当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过三巡之前绝口不谈生意。

    然后她淡淡地说:“听说城寨要清拆。”

    马世雄那一丝酒意顿时消失,他不露半丝风声,诚恳地回答:“你这桌酒白请了,我不属于那一科,这样大机密的文件,内部不过几个人知道。”

    邱晴低下头“真没想到会这样彻底解决那一块地方。”

    马世雄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继园台,闲时与祖父到赛西湖散步,前两年上去探访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梦一样,感觉十分凄徨。”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邱晴不甘心。

    “这是一个没有回忆的城市。”

    “这样无情,为什么?”

    马世雄沉默一会儿“也许是为着我们好,逼着我们往前走,不思回头。”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录音录映带般洗脱,不用等到懒慵春日,或是午夜梦回,它已悄悄出现。”

    马世雄说:“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乐的样子,你有太多的回忆。”

    “我的故居将会改建成什么样子?商业大厦,中级住宅,抑或是第二个飞机场?”

    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点儿酒。

    “你看,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后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马世雄说:“这是一个新纪元,在未来数年内发生的大事,可能会比过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们能够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变化底下仍然毫不矫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马世雄笑了“你看我,颈已缩腰已折背已拱,当年的理想志向荡然无存。”

    邱晴忽然帮他说话“不,你要求过高,凡事耿耿于怀,太执著而已。”

    马世雄很高兴“没想到你对我的印象这样好。”

    酒瓶空了又空,终于邱晴说:“我们该走了。”

    她有车子送马世雄回去,在门口,她忽而同他说:“我出生那日,是一个晴天。”

    马世雄听了十分意外,车子已经开走。

    邱晴一个人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司机驾着车子,慢慢跟在她身后,她叹息又叹息。